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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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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在一首诗里说过:

“最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引起不能用泪表达得出的那么深的思致。”

用泪表达得出的思致和情感原来不是最深的,文学里面原来还有超过叫人流泪的境界。

记得有一位作者,在他一篇小说后面记他自己读那篇文章所受的感动程度说:“因为这一段事过于凄惨,自己写完了再读一遍,却又落了一会泪。”近来又看到一位批评家谈一部新出的剧本,他说他喜欢这剧本,它使他“流过四次眼泪”。同样的自白随时随地可以看到或听到,我每看到或听到这种话时,心里不免有些怅惘。我也天天在读文学作品,为什么我一向就没有流过眼泪呢?罪过显然不在作品,因为叫他们流泪的书我也还是在读。这大概只能归咎我的天性薄,心肠硬了。

应该归咎于我自己,我承认;不过文学与眼泪是否真有必然的关联?文学的最高恩惠是否就是眼泪?叫人流泪的多寡是否是衡量文学价值的靠得住的标准?对于这些问题,我却很怀疑。

我虽不会流泪,但是我想它也并不是难事。你到戏院或电影院里去看看。每逢到一个末路英雄,一对情侣的生离死别,或是一个堕落者的最后忏悔,你回头望一望同座的观众,——尤其是太太小姐们——你总可以发见一些人在拿手帕揩眼睛。这是你看得见的,还有许多末路英雄、失意情侣和忏悔的堕落者睡在被窝里或是躺在沙发上在埋头咀嚼感伤派的小说,“掬同情之泪”,你也不难想象到。

在这个世界里,末路英雄、失意情侣和忏悔的堕落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感伤派文学——或者用法国人所取的一个更恰当的名称,“眼泪文学”(literature larmane)——总是到处受欢迎。据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说,人生来就有一种哀怜癖,爱流泪,爱读叫人流泪的文学。这是一种饥渴,一种馋瘾,读“眼泪文学”觉得爽快,正犹如吃了酒,发泄了性欲,打了吗啡针,一种很原始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因为需要普遍,所以就有一派作者应运而生,努力供给以文学为商标的兴奋剂。

“眼泪文学”既有人类根性做基础,所以传播起来非常容易。大家愈称赞流泪,于是流泪成为时髦。我们都知道,文学史上有所谓“浪漫时期”,“浪漫时期”又有所谓“世纪病”,“世纪病”其实可以说就是“流泪病”。在那个时期,不爱流泪,不会叫人流泪,就简直失去“诗人”的资格。他们的英雄是维特(werther),是哈罗尔德(herold),是勒内(rene'),个个都是眼泪汪汪地望着破烂的堡垒和荒凉的墓园,嗟叹人生的空虚,歌咏伤感的伟大。会流泪,就会显得你不同凡俗,显得你深刻高贵。大家都爱自居深刻高贵,于是流泪本来虽是“贵族的”,也变成“平民的”了。因此,“眼泪文学”于人类根性之外,又加上风气与虚荣心两重保障。

文学能叫人流泪,它的感动力多么伟大啊!但是我们试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世间受文学感动而至于流泪的人们,在感动以后,究竟发下什么样的大善心,叫世界上少发生一些可痛哭流涕的事件呢?谈到这个问题,我又想起柏拉图。他驱逐诗人于理想国之外,重要的原因就是诗人太爱叫人流泪。只有弱者在悲苦的境遇才感伤流泪,诗人迎合人类好感伤流泪一点劣根性,尽量拿易起感伤的材料去刺激听众,叫他们得到满足“哀怜癖”的快感,久之习惯成自然,他们便逐渐失去“丈夫气”,性格变成女性化,到自己遇到悲苦境界时,也只以一叹一哭了之。柏拉图的清教徒式的严酷固然有些过火,但从一般读文学而爱流泪的人们所给的实证看,他的话似乎也并不完全错误。记得看过一篇俄国小说,——记不清作者,许是屠格涅夫——写一位莫斯科的贵妇坐在马车里读一部写贫苦社会的小说,读得泪流满面,同时她的马车夫就在她面前冻死了,她却毫不在意。受文学作品感动而流泪的人们心地并不一定就特别慈祥,法国哲学家卢梭老早就已经说过。像罗马塞那(sylla)之类的暴君素以残酷著名,到戏院里去看悲剧时也还是流泪。

能叫人流泪的文学不一定就是第一等的文学。关于这一点,我曾经作过一些实地观察。我到戏院里看戏,总喜欢回头看看观众在兴酣局紧时,面孔上表现什么样的反应。我看过几十次的莎士比亚的作品,在剧情极悲惨时,我回头看看,只见全场人都在屏息静听,面上都呈现一种虽紧张而却镇定喜悦的样子。我也看过不少的富于感伤性的近代戏,像《茶花女》《少奶奶的扇子》之类的戏我都看过好几遍,每次总听得前后左右的观众哭的哭,啼的啼。我不常看电影,但是也常听到看过电影的朋友回来报告说:“今天片子真好,许多人都淌了眼泪。”我不敢很武断地说某一种文学一定比某一种价值高,但是我觉得把《茶花女》《少奶奶的扇子》之类的作品摆在《李尔王》或《麦克白》之上,至少是可以引起疑问。就是拿同一个作者的作品来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叫人流泪的可能无疑地比《浮士德》强,但是它们的价值高低决不能和叫人流泪的可能成正比例。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在一首诗里说过:“最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引起不能用泪表达得出的那么深的思致。”用泪表达得出的思致和情感原来不是最深的,文学里面原来还有超过叫人流泪的境界。

最后,读文学作品何以就至于流泪,也很值得研究。你是为文学作品而流泪呢?还是为它所写的悲惨情境而流泪呢?换句话说,你的泪是艺术欣赏者的欢欣的泪呢?还是实际人对于实际悲痛的“同情之泪”呢?一般人读文学作品而流泪大半是后一种。他们生性爱感伤,文学让他们过一会瘾,他们所得的快感正犹如抽烟打吗啡针所给的快感一样,根本算不得美感。作者要产生这种快感也并非难事。在作品里多放些引起悲痛的刺激剂,就行了。

眼泪是容易淌的,创造作品和欣赏作品却是难事,我想,作者们少流一些眼泪,或许可以多写一些真正伟大的作品;读者们少流一些眼泪,也或许可以多欣赏一些真正伟大的作品。

(载《大众知识》第1卷第7期,193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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