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七月新会陈垣于北平励耘书屋
【目录略】
右三篇四卷廿三章,都七万余言,述全真、大道、太一教在金元时事。系之南宋初,何也?曰三教祖皆生于北宋,而创教于宋南渡后,义不仕金,系之以宋,从其志也。靖康之乱,河北黉舍为墟,士流星散,残留者或竟为新朝利用,三教祖乃别树新义,聚徒训众,非力不食,其始与明季孙夏峰、李二曲、颜习斋之伦讲学相类,不属以前道教也。迨儒门收拾不住,遂为道家扳去,然固汴宋遗民也,而录宋遗民者多忽之,岂入元以后有遗民,入金以后非遗民耶,可谓大忘也矣。六十年前,东莞宗人友珊先生撰《长春道教源流》,始稍稍阐明之,今更发箧摊碑,究其本末。三教祖皆北方学者,而能以宽柔为教,与金元二代相终始,殆所谓化胡工毕,于以西升者耶,不然,何其适也。呜呼!自永嘉以来,河北沦于左衽者屡矣,然卒能用夏变夷,远而必复,中国疆土乃愈拓而愈广,人民愈生而愈众,何哉?此固先民千百年之心力艰苦培植而成,非幸致也。三教祖之所为,亦先民心力表见之一端耳,故乐得而述之。《元史·释老传》语焉不详,可以此为之注,宋金元史讲义阙者,愿以此为补一章也,其诸君子亦有取于是欤!忆去年余撰《明季滇黔佛教考》成,曾以此编要旨语老友高阆仙先生,先生河北大儒,深韪其议,惜余稿未集,而先生已一瞑不视也,悲夫!
全真篇·藏经之刊行第五
汴宋既亡,道经散佚,金明昌间道士孙明道重刊于燕京,是为《金藏》,金亡经复佚,元太宗时全真宋披云等重刊于平阳,是为《元藏》。今分别说明之。
宋南渡后六十二年,为金大定二十八年,始有诏以汴京《道藏》经板移付中都天长观,明昌元年提点观事孙明道始以现存经板,印经一藏,复遣人分采遗经,募工补刻。有赵道真者,愿以板材自任,不二年镂椠具完。凡得遗经千七十四卷,补板者二万一千八百册有畸,积册八万三千一百九十八,列库四区,为楹三十有五,以架计者百有四十。明道乃与诸道侣依三洞四辅,品详科格,商较同异,而铨次之,勒成一藏,都卢六千四百五十五卷,为秩六百有二,题曰《大金玄都宝藏》。请应奉翰林文字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魏抟霄为之碑,碑见今《道藏》“不”字号《宫观碑志》。《志》凡一卷,不著撰人,所载多金、元二代碑,清人最录金文者未之见也。白云霁《目录》题为翰林学士陶穀撰,穀五代宋初人,盖误以第一碑撰人为全《志》撰人,睹目朱睹书者遂无由知其中有金、元二代碑也。魏抟霄见《中州集》四,孙明道盖旧派道士,非全真。全真创教之初,固不以前此《道藏》之重也。
金为元灭,经藏复废,长春弟子宋披云始收拾亡佚而重建之,距《金藏》之成,仅五十年耳。《祖庭内传》下《披云真人传》云:“师姓宋,讳德方,字广道,莱州掖城人。年十二,问母曰:‘人有死,可免乎?’母曰:‘汝问神仙刘真人去时长生刘宗师阐教武官,师径往,长生一见,留侍几杖。后得度于玉阳,占道士籍,迨长生仙去,事长春宗师于栖霞,儒经道典,罔不涉躐。庚辰春,大元太祖起长春于东海之滨,侍行者一十八人,师其一也。三载还燕,住长春宫,是时众皆勤劳,师独以琴书自娱,有评之于长春者,长春曰:‘汝等勿呶呶,斯人已后扶宗翊教之业,汝等皆不可及。’长春亦尝私谓师:‘汝缘当在西南。’师因语及‘道经泯灭,宜为恢复’,长春曰:‘兹事体大,我则不暇,他日尔当任之。’长春羽化,清和嗣典教事,令师提点教门。癸巳,大丞相胡天禄时行台河东,请主醮事。甲午,游太原西山,得古昊天观故址,有二石洞,皆道像俨存,壁间有‘宋童’二字,师修葺三年,金碧丹雘,如鳌头突出一洞天也。丁酉,复主平阳醮事,因于玄都观思及长春‘藏经大事,我则不暇’之语,私自念云:‘吾师以神化之力,发为前知之妙,凡有言之于先,莫不验之于后,谓缘在西南,我已安而践之矣,何独于藏经而疑焉。’遂与门下讲师通真子秦志安等,谋为锓木流布,丞相胡公闻而悦之,倾白金千两,为创始之费,即授之通真子,令于平阳玄都观总其事,事成之日,故翰林学士李治作碑。从倡始至毕手,靡不备录,读之见其补完亡缺,搜罗遗逸,海内数万里,皆亲历之。犹假余力,即莱州神山开九阳洞,建立宫观,自燕至秦晋,凡四十余区。甲辰春,来终南祖庭,应皇子阔端大王醮事,时藏经胜缘,倶已断手,即闲居雪堂,日与耆年宿德,相会谈道。丁未冬十月,示微疾而逝于所居之待鹤亭,春秋六十有五,葬于宫之仙蜕园。所作诗文曰《乐全》前后二集,行于世。戊申冬,门人迁葬于河东永乐镇纯阳宫,至元庚午,追赠‘玄通弘教披云真人’号。”
今终南重阳宫有王利用撰《披云真人道行碑》,高七尺六寸,广三尺五寸,三十行,行六十五字,延祐七年立。内容本《祖庭内传》,而凡涉刻经事,均删略,或以他词易之,盖撰于焚毁道经之后,有所讳也。故吾今不引《碑》而引《传》。《传》言有翰林李治撰碑,未见,今《道藏》末《阙经目录》,附载至元十二年《道藏尊经历代纲目》刻石,不著撰人,未知即李撰否。王利用《碑》首句云:“三灯传一灯,光明不得不大;一灯续三灯,气焰不得不弘。”谓披云先后亲炙长生、玉阳、长春三子也。太原西山二石洞,甚为今人所注意,然洞是披云发见,非披云开凿。披云之功仍在重刊《道藏》,其共事可考者以秦志安、李志全为最著,今洞中犹有二人石刻也。
《遗山集》三一《通真子墓碣》云:“通真子讳志安,字彦容,陵川秦氏。大父讳事轲,通经博古,工作大字,为州里所推重。父讳略,字简夫,以诗为专门之学,自号西溪道人,当代文士极称之。生二子,通真其长也。蚤岁趣尚高雅,正大中,西溪下世,通真子已四十,遂致家事不问,放浪嵩少间,取方外书读之,以求治心养性之实,于二家之学有所疑,质诸禅子,久之厌其推堕滉漾中而无可征诘也,去从道士游。河南破,北归,遇披云老师宋公于上党,数语即有契,叹曰:‘吾得归宿之所矣。’因执弟子礼,受上清大洞紫虚等篆,且求《道藏》书纵观之。披云为言:‘丧乱之后,图籍散落无几,独管州者仅存,吾欲力绍绝业,锓木宣布,有可成之资,第未有任其责者耳,独善一身,曷若与天下共之。’通真子再拜曰:‘谨受教。’乃立局二十有七,役工五百有奇,通真子校书平阳玄都以总之,其于三洞四辅,万八千余篇,补完订正,出于其手者为多,仍增入《金莲正宗记》、《烟霞录》,《绎仙》、《婺仙》等传附焉。起丁酉,尽甲辰,中间奉被朝旨,借力贵近,牵合补缀,百万并进,卒至于能事颖脱,真风遐布,而通真子之道价,益重于时矣。通真子记诵该洽,篇什敏捷,乐于提诲,不立崖岸。居玄都垂十稔,虽日课校雠,其参玄学,受章句,自远方至者,源源不绝。宝藏既成之五月,为徒众言:‘宝藏成坏,夙关幽显,冥冥之间,当有阴相者,今大缘已竟,吾其行乎。’越二十有五日,夜参半,蜕形于所居之樗栎堂,得年五十有七,高弟李志实等奉其衣冠宁神于天坛之麓,披云命也。所著《林泉集》二十卷,行于代。往予先君子令陵川,予始成童,及识通真子之大父,闲居崧山,与西溪翁为诗酒之友者十五年。通真子以世契之故,与予道相合,而意相得也,乃为作铭。”
秦略见《中州集》七。通真子不独与遗山为世契,李俊民亦数与秦彦容唱和,见《庄靖集》。彦容寄诗有“先生高见真吾师,速营菟裘犹恨迟,窗明炕暖十笏地,松风萧萧和陶诗。山野已寻云外路,直入天坛最深处,踏开李愿旧游踪,请君自草《盘谷序》”之句,盖未入道时作。《庄靖集》十又有《书道藏经后》,疑与秦之重刊《道藏》有关,因李与秦同是遗民,虽未出家,而与道众往还甚密也。《元藏》目录余未见,今《道藏阙经目录》末数种为《修真文苑》、《烟霞录》、《绎仙传》、《婺仙传》,而《通真子墓碣》言通真子补藏完成,仍增入《金莲正宗记》,《烟霞录》,《绎仙》、《婺仙》等传,以此知今本《阙经目录》,即明正统刊藏时校《元藏》所阙之目录,其次第同也。《金莲正宗记》,秦编,《修真文苑》,李志全编,李与秦同校《元藏》,故皆以己作附藏末。藏创始于丁酉,为元太宗九年,讫工于甲辰,为乃马真后称制三年,前后凡八载,而秦即以甲辰卒,盖先卒于披云者三年。济源县有李蔚撰《讲师李志全墓志》,亦见《仙源录》八,言:“宋披云以道书焚于劫火,奉朝旨收拾散乱,李为校雠,始终十年,朝夕不倦,中统二年卒,年七十一。”李盖后卒于披云者十四年也。
或问全真家何以刊行《道藏》,第一全真崛起,本不属以前道教;第二全真重在修养,何用多书?曰:全真家之刊行《道藏》,将以承道家统绪,留读书种子也。何谓承道家统绪?汴京既覆,人鉴林灵素辈之误国,对道家渐失信仰,王重阳崛起而改革之,河北景从,本无藉乎传统也。经历数世,乃始觉无征不信,欲引古人为重,于是全真传自钟、吕及五祖之说出焉,五祖谓东华子、钟离权、吕纯阳、刘海蟾、王重阳也。据王粹《七真赞》,七真本为重阳及马、谭、刘、丘、王、郝六子,至是以重阳为五祖之一,乃增孙不二为七真,《金莲正宗记》倡之,前此所未闻,此信道不笃之过也,《长春道教源流》辟之,是矣。然全真既刊行《道藏》,隐然与从前道教相接,全真初兴,其势不能自成一藏,今全真诸集,得附《道藏》以传,此其利也。然其后卒受焚经之累,王利用撰《披云碑记》,且讳刊藏事而不敢言,此披云所不及料也,详《焚经》章。何谓留读书种子?全真家可贵,非徒贵其不仕也,贵其能读书而不仕也,若不读书而不仕,则滔滔天下皆是,安用全真乎!若因不仕而不读书,则不一二世悉变为无文化之人,此统治者所求而不得也,故全真虽不仕,书却不可不读。《庶斋老学丛读》卷中,言:“元兵南下时,叠山谢先生率众勤王,溃散而遁,兵至上饶,拘谢母,必欲得其子,母曰:‘老妇今日当死,不合教子读书,是以有今日,若不知书,不知礼义,不识三纲五常,那得许多事,老妇愿得早死。’”呜呼!此书不可读之说也。《道藏》虽不讲“三纲五常”,而包涵中国固有杂学,如儒墨名法史传地志医药术数之属无不备,固蔚然一大丛书也。能寝馈于斯,虽伏处山谷,十世不仕,读书种子,不至于绝,则全真家刊行《道藏》之意义大矣。
官府之猜疑第九
《王制》:“执左道以乱政杀。”后世律文多因之,故欲于专制之时,创一教,立一说,以移易天下者,恒有左道惑众之嫌,言殊见疑,行殊得辟,由来久矣。倘统治者为非类,其猜忌尤甚,不知全真诸教何以能崛兴于完颜之代也。且金人既据河北,中国民情不服,乱言伏诛之事,史不绝书。兹将《金史·世宗纪》三十年间所书,钩稽如下,书必有其事,有事未必书也。
大定三年二月,赵景元等以乱言伏诛。
又东京僧法通以妖术乱众,都统府讨平之。
九年六月,冀州张和等反伏诛。
十一年四月,归德府民臧安儿谋反伏诛。
右见卷六
大定十二年三月,北京曹贵等谋反伏诛。
九月,鄘州李方等谋反伏诛。
十一月,同州民屈立等谋反伏诛。
十二月,冀州王琼等谋反伏诛。
十三年九月,大名府僧李智究等谋反伏诛。
十八年三月,献州人殷小二等谋反伏诛。
十九年七月,密州民许通等谋反伏诛。
八月,济南民刘溪忠谋反伏诛。
右见卷七
大定廿一年三月,辽州民宋忠等乱言伏诛。
闰三月,恩州民邹明等乱言伏诛。
廿三年三月,潞州涉县人陈圆乱言伏诛。
八月,大名府猛安人马和尚谋叛伏诛。
右见卷八
凡此所钩,皆平民也,官吏不与;皆汉人也,非汉人不与。金世宗号称小尧舜,固为史官谀词,然其时金据中原已五六十年矣,诸人岂有爱于宋乎,爱中国耳!平民何独爱国,以金人待遇不平,时感国非其国耳!《金史》八八《石琚传》云:“时民间往往造作妖言,相为党与,谋不轨,事觉伏诛,上问宰臣曰:‘南方尚多反侧,何也?’琚对曰:‘南方无赖之徒,假托释道,以妖幻惑人,愚民无知,遂至犯法。’上曰:‘如僧智究是也。’智究大名府僧,假托抄化,诱惑愚民,潜结奸党,议以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先取兖州,会徒峄山,分取东平诸州府。及期向夜,使逆党胡智爱等劫旁近军寨,掠取甲仗,军士击败之。会傅戬、刘宣亦于阳谷、东平上变,皆伏诛,连坐者四百五十余人。”
此一事也,纪书于大定十三年九月,传书于十一年十二月,传言其始,纪言其卒也。所谓南方,指宋故地,大名、东平之属是也。石琚虽以释道并举,然纪中僧人屡见,道士无一,岂道流爱国不若僧人乎,抑老氏宽柔以教,不报无道乎。然全真尝被禁断矣,《至元辩伪录》三注,言:“金世宗章庙,禁断其风,使杨尚书就海州杖断丘公八十,世所共闻”云云,此出忌者之口,未可遽信也。《金史》九《章宗纪》:“明昌元年十一月,以惑众乱民,禁罢全真及五行毗卢。”则明著于史矣。不独全真,太一亦尝被禁断,《章宗纪》:“明昌二年十月,禁以太一混元受箓私建庵室者。”然则大道恐亦不免,特史有纪有不纪耳!
《遗山集》三五《紫微观记》,言:“贞元正隆以来,又有全真家之教,咸阳人王中孚倡之,谭马丘刘诸人和之,本于渊静之说,而无黄冠禳桧之妄;参以禅定之习,而无头陁缚律之苦。畊田凿井,从身以自养,推有余以及之人,视世间扰扰者差为省便然。故惰窳之人,翕然从之,南际淮,北至朔漠,西向秦,东向海,山林城市,庐舍相望,什百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上之人亦尝惧其有张角斗米之变,著令以止绝之,当时将相大臣,有为主张者,故已绝而复存,稍微而更炽,五七十年以来,盖不可复动矣。贞祐丧乱之后,荡然无纪纲文章,蚩蚩之民,靡所趣向,为之教者独是家而已。今河朔之人,什二为所陷没,是家何为者,乃人敬而家事之,殆攻劫争夺之际,天以神道设教,以弭勇斗嗜杀者之心耶。抑三纲五常将遂湮灭,颠倒错乱,人与物胥而为一也。”
所谓上之人惧其有张角斗米之变,著令绝之,即指明昌禁令。观为东平左副元帅冠氏令赵天锡建以奉其母,记为遗山客冠氏时撰。天锡以元太宗十二年庚子卒,见《元史》一五一本传,与《遗山集》二九《赵侯神道碑》同。而记言“观以乙巳九月落成,请予为记”,乙巳,天锡卒后五年矣。李恢垣《广元遗山年谱》下谓乙巳为误,是也,然谓当为乙未之讹,则无所依据。《佛祖通载》卅一载此记,作癸巳九月,当得其实。盖落成于癸巳,而撰记于遗山客冠氏后,时在元太宗八九年丙申丁酉之间也。《通载》乃系此记于宋嘉泰四年甲子,时遗山才十五耳,记明言作于“贞祐丧乱之后”,嘉泰先于贞祐者垂十年,何以谬误至此,后阅《辍耕录》三十,其误亦同,始知所据者为《全真纪实》,皆未之考耳。《通载》之载此,本欲以倾全真,而不知适足以见全真之不可复动也。
盩厓有姚牧庵撰《重修玉清万寿宫碑》,高五尺五寸,广三尺余,二十八行,行四十九字,完整无阙。《汧阳述古编》下及《金石萃编未刻稿》一,已录全文,吾尝见拓本,其言全真之力大于三军,故敢为上之抗,可与遗山之言相参证。曰:“全真之名,重阳以道德性命之学实倡之金正隆大定间,自是以来,为其言者,雌从雄鸣,百千为曹。而县官惧其摇世,欲锢其说,以叛涣其群,势如风火,愈扑愈炽,独何自而然哉?亦尝思之,群斯人之难也,未若涣之,而人不小有创焉,又群之之难也。今夫帅三军之众者,操斧钺之威,悬爵赏之欲,投之所向,无不如意,脱有崩挫,众气一归,辄鸟散而不能军。是威能必民之惧,不能得其欢心,欲能斗民之贪,不能得其死力也,况无二者乎。以贵则一夫,以富无尺田,非明识高世,强力出物,能鼓舞其下者,不若是敢为上之抗,而曰凡民能之乎!然犹未及夫生人之功也。一传而为长春,函夏阳九,适遭其时,哀斯民将膏砧锧,大辟玄门,为趋生之涂,实拯亿兆于沧海横流之下。於戏!事不要其终,徒始之究者,殆不得而见天之所以昌斯教者,其用以就斯乎。宜羽服琳宫,日新月盛乎金之世,星罗缠分于我有元之坤舆也。”牧庵言全真之势似火,愈扑愈炽,吾言全真实似水,水至柔弱,故天下莫比其坚强也。此碑为四库本《牧庵集》所未收,辑佚者当注意,然《仙源录》载姚撰王处一、高道宽两道行碑,《牧庵集》亦未收也。
《元文类》廿二有元贞元年姚撰《长春宫碑铭》,则见今《牧庵集》矣。曰:“长春癸未至燕!年七十六矣。而河之北南已残,首鼠未平,鼎鱼方急,乃大辟玄门,遣人招求俘杀于战伐之际,或一戴黄冠,而持其署牒,奴者必民,死赖以生者,无虑二三巨万人。匹夫一言,乡人信之,赴讼其门,听直其家,为有司者犹罪以豪杰以武自断,而涣其群,以二三巨万之人,散处九州,统驭其手,帝不疑之,斯必有以,岂屈子所谓名不可以虚作者耶。”其言似谓全真之势,宜为有司所忌,而帝竟不疑之,则有未尽然者。元初两次焚毁《道藏》,戊午之役,勒令道士落发者十七人,不可谓非大辱僇,下章详之。《元史》一五三《石天麟传》,言:“江南道观偶藏宋主遗像,有僧素与道士交恶,发其事,将置之极刑,帝以问天麟,对曰:‘辽国主后铜像在西京者,今尚有之,未闻有禁令也。’事遂寝。”西京今大同,道院藏故君遗像且有罪,猜疑极矣,幸天麟识大体,不然,将兴大狱,道流尚有噍类耶。又《元史》一四九《郭侃传》:“至元四年徙高唐令,五年邑人吴乞儿,道士胡王反,讨平之。”然则元初道士未必皆顺民也,其受猜忌固宜。
大道篇·九祖十一祖叠出之稽疑第四
禅宗洞上有叠出五代删削五代之争,已详拙著《清初僧诤记》。而道家之大道教,亦有叠出三代之事,此教史难题也。大道教第九祖为张清志,吴、虞、宋三家记载无异词,然《程雪楼集》十七有《郑真人碑》,述大道教祖师,八祖以前与各家同,而称赵真人为第九祖,某真人为第十祖,郑为十一祖,郑之后乃为普济大师张君,此可疑者一也。郑既为十一祖矣,而《道园录》廿二又有《大道教十一祖张真人制》,此可疑者二也。第二疑易解,第一疑则颇费钩稽矣。
《郑真人碑》曰:“犹龙氏之宝三,曰慈俭不争,今之所谓大道者,其守慈俭不争之宝者与。大道之流,予不能探其源,其见于纪述者已十世,其十一世之祖曰郑君名进元,以宋咸淳三年五月十四日生于永嘉,家本儒也,幼值乱离,至于辉州,悟真大师党君器其颖异,留使之学,遂通孔老二氏言,时年十三矣。明年,大道第七祖李真人祠岳过辉,一见许为道器,且谓党曰,吾二人皆弗及见,后一纪当至堂下也,党亦不谕。既而李、党二师倶逝,至元庚寅,君从卫辉道录贾师来燕,抵天宝,居堂下,适十二年,第八祖岳真人异之,授以戒牒道名,留之不可。贾师逝,君丧之如所生,进嗣其职,第九祖赵真人,于君弥属意,而早逝。大德六年,第十祖某真人,召之者三,至则以为都提举,付以祖师经笔琴剑,为词一篇授之,师再辞不获,遂嗣焉。十祖逝,丧之如贾师而加毁,益昌平之阡,为地七十亩,树而周垣之。碑第五祖太玄真人之功于龙山,又创众真堂于天宝,以祠传教诸师,买园亩百余于故都之东,种柳于宫阴古河之塽,岁用以裕。八年有旨命君设金篆大斋于天宝宫,明年又命设大斋于玉虚宫,又明的再命设于天宝。一日召左右告语,若将留训者,弟子咸以谓年方强,岂遽如许。十二月命召普济大师张君于秦中,明年四月,当朝上京,未至疾作,谓侍者曰:‘归期至矣,普济当嗣。’遂以五月朔,终于龙山,弟子奉封于五祖之兆之左,其勤者又封衣冠于初祖之兆之右,又封于辉,盖以君所自也。”
雪楼与草庐同岁,而先卒十余年,郑卒于大德末,此碑亦当先吴碑十余年。惟吴碑模刻者广,今存者许州碑外,尚有涿州碑,见《寰宇访碑录》十二,又有《道园录》诸文数数称道之,故吴碑之名独著。吾人先入为主,以张清志继八祖岳为九祖乃当然,而不虞其有异词也。
《大道教十一祖张真人制》曰:“朕慨观古昔,有怀大道之淳,历考圣神,悉尚至诚之本,缘名而设教,论世以嗣宗,其说之兴,于今兹久。张某渊乎授受,远有师承,结宇丹台,仍载皇人之笔;奉祠黄石,盖由老父之书。惟神物之犹存,乃嘉名之是锡,率由其旧,眷渥维新。噫,与天下而为公,朕用敷于至意;居域中而同大,尔毋 于真风。”制不注作于何年,然在《道园录》制诰类末,《封张真君制》之后。张真君者,正一派宗师张留孙,至治元年卒,天历元年赠真君,则此制宜亦在天历。然泰定时张清志已称九祖,何以天历时又称十一祖,据制文当为嗣教未久时语,据吴碑清志进号在仁庙时,则此制当作于延祐,在程碑之后,吴碑之前。其称十一祖者,一为二之讹耳。以张继郑,固当称十二祖,此疑之易解者也。
然何以其后又称九祖,史料脱落,不易钩稽,吾为此事,研攻者凡三昼夜,至第四日拂晓,始全部解决,仍以吴、虞二碑解释之,殊可纪也。吴撰《天宝碑》曰:“岳师死,清志还丧之,丧毕潜遁,复归华山旧隐。而天宝宫二赵一郑,摄掌教事,五年之间,相继殒灭,郑临终语其徒曰:‘天降凶灾,死亡荐臻,得非教条有违逆与。吾闻张清志躬受岳师嘱咐,盖仁人也,可奉之掌教,庶有豸乎。’于是宫之徒众寻访清志,得之于华山岩谷,既至,众皆悦服。乃谕徒众曰:‘吾教以慈俭无为为宝,今听狱讼,设刑威,若有司然,吾教果如是乎,继今以始,凡桎梏鞭笞之具尽废之。’众曰:‘诺。’自是众安害息,五年宿弊,一旦息除”云云。
细研此文,则清志曾有延陵季子之行者也。以此文释程碑,与当日情事适合,程碑之普济,盖即清志,八祖岳大德三年卒,清志当嗣,遁而之华山旧隐,二赵一郑,摄掌教事。二赵者,一即程碑所谓第九祖赵真人,二即程碑所谓第十祖某真人也,程碑某字,可以吴碑补之,一郑者即郑进元也。郑既称十一祖,继郑之张清志,何以复称九祖,则以二赵一郑,五年之间,相继殒灭,而终致位于张,是摄也,闰也,非正也。此疑之不易解而终可解者也。
虞撰岳碑亦曾露其意矣,曰:“今第九传掌教真人张清志,制行坚峻,尝掌教矣,厌谒请逢迎之烦,逃去之,久无克充其任者。朝廷重其名实,遣使寻访,给驿致之。既见度不可辞,即舍所赐传,徒步入京师,深居寡出,人或不识其面,贵人达官来见,率告病伏卧内,虽有金玉重币之献,漠如也。”曰逃去,曰久无克充其任者,即指摄政时事。吴碑言宫之徒寻访清志,此言朝廷遣使寻访清志,实一事,无冲突。且由此可见大道教至有元中叶,亦盛极而衰,与前卷全真教相似。如吴碑所说,教门竟可听讼,设刑具,如有司,即此一端,已失创教本旨。教起于国亡以后,遗民自相保聚,有争端听教长调解,不肯赴有司,此美俗也。因仍数世,教长乃俨如官长,坐堂皇,逞威福,此张清志所痛疾而不屑为,故遁而归旧隐者也。及被迫嗣位,犹不肯乘驿骑,步行而前,虽似矫情,实以励俗。既至京,即首也废除刑具,为急务,深居简出,不与贵人达官相见,一洗时下真人之习,恢复山中遗逸之风,宜乎国史院阍人不相识也。
重印后记
此书继《明季滇黔佛教考》而作,但材料则早已蓄之三十年前,一九二三、二四年间,作者曾辑有关道教碑文千余通,自汉迄明,按朝代编纂《道家金石略》百卷,以为道教史料之一部分,藏之箧衍久矣。芦沟桥变起,河北各地相继沦陷,作者亦备受迫害,有感于宋金及宋元时事,觉此所谓道家者类皆抗节不仕之遗民,岂可以其为道教而忽之也。因发愤为著此书,阐明其隐,而前此所搜金元二代道教碑文,正可供此文利用,一展卷而材料略备矣。诸人之所以值得表扬者,不仅消极方面有不甘事敌之操,其积极方面复有济人利物之行,固与明季遗民之逃禅者异曲同工也。此书刊行后,不久即告罄,今因研究宋金元史者之需要,特重印以请教国人。
一九五七年七月 陈垣
* * *
[1] 本书先收入《辅仁大学丛书》(1941年),建国后,科学出版社(1958年),中华书局(1962年)先后出版。此采用196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