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理上,且在修辞学上而言,这是第一次我真正感觉住在家乡,我不仅学会念书,且能讲常州话。说实在的,在我们家庭这一支,我们继续讲官话,我们家里还有丫头灵儿,以后又有女仆周妈。可是外面却是常州的世界,我们都晓得,也都觉得出来。
我们觉得既已安居,该养一头猫。我们养的第一头是个黑猫,名叫赫德,这是十九世纪洋化的中国海关英人主管(sir robert)hart的中文译名。我们极爱猫——现在我仍然如此——让猫和我们睡在一起,虽然大人们并不明白赞许。三伯父在中院养了一头小黑狗,不时和赫德打架,我看到一头猫对抗一头远比自己大的狗,居然毫不退缩,颇为惊奇。
在《早年回忆》中,我叙述过我们在北方时候一年的各种节日。在常州过节比在北方更庄重,当然每当不同的节日,我们要做更多种特殊食物。新年蒸年糕,端午包粽子,中秋做月饼,其他次要节日所吃的食品,在南方都比较丰富,种类也较多。不错,我家在北方所做的这些食物,颇受我们是常州人的影响,回到南方家乡,我们更易于买到各种不同的作料。除应节的食品之外,我家还在一年中间某些季节,制作特别食物,例如,在春天,每家要做一种黑色黏黏的面酱,叫作“甜面酱”,做的要足够一年之用。做法是先将面粉做成大块的面卷,然后蒸熟,放在庭院上晒,几乎摆满了庭院。我不记得如何不让狗、猫及雀鸟吃,或不使雨淋。大约晒了一个月之后,这些面卷变成黑色。我不记得如何使它们成为半液体状态。面酱稍带甜味,是因为发酵的原故,另有咸味,大概是加了盐。这种晒面团的景象使我想起每年晒书的情形,我们把书放在空旷的户外摊开,不让它们发霉。我们小孩子以帮助大人做这些事为乐。每年还要晒衣服,那个年头还没有干洗,可是我们小孩子对大人的衣着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现在回头来再说食物,准备过年始于十二月廿三日糖瓜祭灶,就是送灶王爷上天,再于除夕夜晚接回来。糖瓜是一种极黏的甜点,祭灶时放在灶台的顶端,意思是灶王爷吃了糖瓜,上下牙齿便会黏在一起,上天以后便不能讲我们坏话。我在那时的年纪对这些事已经怀疑,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我在不生火时爬上灶台,偷吃糖瓜。事后家人发现糖瓜不在,我便告诉他们说,灶王爷从烟囱下来吃掉啦。
除吃糖果之外,另外一件我们觉得好玩的事,是放风筝,我在《早年回忆》中已经提到过。可是南方的气候比较温和,在常州我们放风筝的时候更多。有时我们放的风筝比我还高,也有时遇到强风,没有人帮助,我便拉不住。在常州放风筝有一种在北方少见的景象,就是拴风筝的绳子下面,每隔二十或三十英尺,系一盏小灯笼,灯笼飞上之后,天空中便现出一排曲线的美丽灯光。另有一件事我在前文忘记提,就是在风筝肩端附上一个响笛,风一吹便发出低沉的音响。这些灯笼通常用竹筷紧系在绳子上,可是有一次一个灯笼落到房上,几乎引起一场火灾。
我从来不大会栽花种树,我在前文提到过童年尝试作诗,描写菊花。南方的气候自然孕育出更丰盛的植物。我在上文提到我家小小庭院长有一棵独核枇杷树,那种枇杷在市场上难以买到。院子的墙边有一个半人高的花池,在不同季节,我在那里种植不同的花木。有一种颇为普通的小花(也许是“牵牛花”,又叫“喇叭花”),可以摘下当作号角吹,我甚至曾试图以之吹奏乐曲。
除了花草树木之外,我对于小巧物品一向有兴趣,也许比一般玩具更有兴趣,一般玩具我喜欢拆散,常常不能再装回。有一种玩具我做得颇为成功,就是一百多英尺远的电话装置。我听说过有电话,可是那时从未亲眼看到过。我用两个像似胡琴上用的竹筒作为收听器和传话器,竹筒的一端装上不易破的纸张,纸中间用一个细短竹片系上细绳,细绳将两个竹筒连接起来便算完成。一个人对着一个竹筒讲话,听的人将耳朵紧贴在另一竹筒开口的一端,绳子自然得拉紧。讲话的人和听话的人若是彼此看得见,乐趣便不大,于是我便要一头放在后院,另一头穿过长长的过道,一直到外面的大客厅。怎样让拉紧的绳子拐弯呢?要是绳子碰到任何固体的墙角,便不能再传音。我想出一个办法,在转角处钉上一枚铁钉,钉子上系上线圈,两个竹筒之间的细绳穿过线圈,这样便可不碰到固体而拐弯。声音的确减低一点,可是一端大声喊,在另一院落一百五十英尺外的另一端足可听到而答话。
讲了半天和别的小孩子玩,还没有说出小孩子是谁。大哥年纪太大,二姊是女孩,都不能或不要和我玩。堂兄科安比我大两岁,是大房伯公的孙子,后来过继给他母亲的娘家徐家,在南京和我读同一学堂。另外一个是他的兄弟,名字我忘了,我总叫他的外号“多宝塔”。另外一个是女孩,虽比我小,却长我一辈,她是三房叔公过继的女儿,常州音名叫“外囡”(waino),北方音大概是“慧男”。我很喜欢她,常和她玩。以后三房叔公的幺女侬姑(aunt nung)成了我最喜欢的人。我几乎爱上了她,如果说像我这般大的男孩可以爱上一个人。在大人们打麻将的时候,我会挤在她身旁看着她打牌。我眼睛有毛病的时候,她总是在睡前给我点最后一次药水。在学校里,我也有恋人,留待说到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