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父醇贤亲王奕譞
我的祖父醇贤亲王奕譞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咸丰皇帝的弟弟。北京人对他应是不陌生的。从温泉往北走不远,在妙高峰的地方有个宏伟庄严的醇贤亲王坟,就是我祖父奕譞的墓地,现在还吸引着一些游人去瞻仰游玩。
奕譞的命运和清末后来掌权的慈禧太后是分不开的。19岁那年即咸丰十年(1859年),他还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就根据西太后的旨意与她的妹妹叶赫那拉氏成婚,这样就成为后来慈禧太后的近亲。1861年8月22日,咸丰皇帝病逝承德避暑山庄,11月慈禧挫败肃顺等奉命掌管政治大臣的势力。那时 21岁的奕譞奉命亲自捉拿了肃顺,这是他后来飞黄腾达的基础。26岁,他筹备京城防守。33岁,他由醇郡王晋封为亲王。45岁时,他参与了军机处紧要事件的商议。46岁,他总理海军事务,所有沿海水师统统归他节制调遣,还带领禁卫军保卫皇宫。正当壮年的奕譞成了清王朝内有权势的人物。如果他要弄权的话,完全可以作威作福一番的。可是慈禧对奕譞的信任,反而使奕譞变得异常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因为他愈亲近慈禧,愈知道慈禧的猜忌任性、不可一世。他不敢安然享受这些权势禄位,所以他曾一再请求辞去他担任的总理海军等职务,但总未获准,而且为了慈禧的需要,反而挪借北洋海军的军费为她修建了北京西郊的避暑胜地 ——颐和园。47岁时,他更被赏坐杏黄肩舆,他一再固辞。甚至有人对他的赞扬奉承,他也以为是有人要陷害他而心存戒备。最能说明这种心理的是1875年,同治皇帝病逝,慈禧让立奕譞的次子载湉作为咸丰的嗣子,即光绪皇帝。这本来是个“喜讯”,可是奕譞听说后却大惊失色,当即碰头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后来他自己说:“臣前日仰瞻遗容,五内崩裂,已觉气体难更,犹思力济艰难,尽事听命。忽蒙懿旨下降择定嗣皇帝,仓猝之间昏迷罔知所措。迨异回家内,身战心摇,如痴如梦。致触犯旧有肝疾等症,实属委顿成废。”
以此遮盖他的失态。慈禧也认为他“情词恳挚,出于至诚”,而没有深究。
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慈禧为了维护并巩固她的权威,必然要信任奕譞这样的近支亲属。奕譞也一再用各种方式表明自己对朝廷忠心耿耿,让慈禧放心。例如他把自己的居室命名为“退省斋”、“九思堂”、“恩波亭”等等,都是表明自己对清室感激涕零,是毫无野心的。我在祖母处,看到一个象牙镇纸,上面刻有我祖父亲笔题词:“闲可养心,退思补过”,就说明了他这种心情。至于慈禧后来派人砍掉我祖父坟上的白果树那件事,那是听信了一种迷信的说法,说我家出了两位皇上(光绪以及后来的溥仪),风水好,“皇”是“白”、“王”两字的重叠,出于女人的嫉忌心,她派人砍掉了祖父坟上的白果树。对慈禧这样的人来说,这种做法符合她的心理状态。但她对我家毕竟还是信任的。我祖父晚年的处境优于一度炙手可热的恭亲王奕欣。这与他一再表示退让、毫无野心的姿态有关。奕譞卒于光绪十七年(1891年),谥曰“贤”,称醇贤亲王,这是我家的第一代醇亲王。
我的嫡祖母是叶赫那拉氏,她是慈禧的同胞妹子。“嫡”是说明她在妻妾正庶之分中正室的地位。嫡祖母既是慈禧的胞妹,应该是和慈禧很亲近的,但恰恰不是。嫡祖母为人拘谨,头脑里旧的观念根深蒂固。夏天轻易不到花园里去,怕踩死蚂蚁,罪过。光绪被选进宫去以后,底下还有两个孩子,她心疼孩子,怕孩子得病,不敢让孩子吃饱,节制饮食。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得了营养不良的病。仆人们看见孩子饿得可怜,偷偷地给些吃的,又受到训斥,最后这两个孩子活活饿死了。同治死后,西太后看戏,召我嫡祖母进宫一同看戏,她闭着眼不看。慈禧问她为什么不看戏,嫡祖母说:“国丧不能看戏”,把西太后气哭了,觉得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近人情!她们亲姊妹之间的关系是不好的。嫡祖母卒于光绪三十二年。她死后,慈禧亲来吊丧,慈禧吵闹着把家中最值钱的珠宝簪环之类东西都装在棺材里陪葬,这种做法有些类似“文化大革命”中的抄家。当时祖父已经病故,慈禧的专横无礼使全家惊恐不已。
慈禧既和嫡祖母不和,她还想出个绝招来治我嫡祖母。她赐个宫女给祖父,叫颜扎氏,并封为侧福晋。慈禧赐的宫女,祖父怎敢不要呢?更不能亏待她。颜扎氏长得漂亮,又常被慈禧叫进宫去,她常和嫡祖母作对,使醇亲王府内宅不宁。我们叫嫡祖母为“正祖母”,颜扎氏为“大祖母”。
我的亲祖母是刘佳氏,父亲载沣是她所生。她原是王府中的“侍女”,是汉族,当时满汉不能通婚,纳妾则不在此例。但是也必须走加入满族旗的手续,在汉字姓下加个“佳”字,便算属于满军旗的人了。我祖父有一妻三妾,颜扎氏是第一房,刘佳氏是第二房,李佳氏是第三房。刘佳氏喜爱载沣,也疼爱溥仪和我们兄弟几人。她后来精神失常了,是因为受了慈禧的迫害。首先是为我父亲的婚姻问题生气得了病。光绪二十七年,慈禧为了政治上的需要,硬把她的心腹大学士荣禄的女儿指定嫁给我父亲。庚子年四月,我父亲已经和画石桥福宅的姑娘定了亲,那也是慈禧指的婚,后来慈禧忽然变了主意,不顾人家姑娘死活,硬要我父亲娶荣禄的女儿为妻。当时我祖母因为八国联军入侵,正在京西妙高峰的醇贤亲王园寝避难,一听到这个消息,急得几乎昏了过去。兵荒马乱之中,消息传来,说福姑娘已在联军入城后殉了难。那时洋鬼子进城专门糟蹋王爷府的福晋和格格,福姑娘不愿受辱,就自尽了。我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很难过,他在日记中写了下面一段《纪事》:
佳丽虚名,夫妻休想。未睹卿容,遽尔永别焉。夫佳偶虚名,心哀原聘。本年七月联军入都之变,传云画石桥福宅姑娘,先奉口口口懿旨指为余之福晋,今已殉难,年方十七岁。惜哉恸乎!和硕醇亲王载沣书。
这段《纪事》很能说明我父亲当时思念福姑娘,不愿意和荣禄女儿结婚的心情。
第二,她的小儿子、我的七叔父载涛被慈禧指定强行过继给嘉庆的第五子和硕惠端亲王绵愉的第六子贝勒衔固山贝子奕谟为嗣,后又下令过继给我祖父的八弟多罗锺端郡王奕洽为嗣。奕谟老夫妇为这事生气得病而死,我的祖母也气出了病。第三,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慈禧又用晴天霹雳的手段,突然地把她最心爱的长孙、我的大哥溥仪接入宫中,继嗣同治兼祧光绪为帝。她实在舍不得,更怕溥仪将来也落得个光绪那样的下场,忧虑焦急,就得了精神病。祖母是在溥仪出宫以后才去世的。她实际上死于乳癌,父亲曾请意大利大夫和法国大夫为她治病,都没有治好。
二 父亲醇亲王载沣
光绪九年(1883年)正月初五日,父亲载沣生于北京宣武门内太平湖醇贤亲王府清荫斋西厢房内。光绪二十年(1894年)全家自太平湖醇贤亲王府邸移居什刹后海北河沿新修之醇亲王府(通常称做北府)。因为祖父去世,原来的府邸改建为醇贤亲王祠。由于祖父的关系,父亲很早就步入政坛。祖父刚病故,慈禧就下令让父亲载沣继承醇亲王位。这是我家的第二代醇亲王。
父亲19岁那年(光绪二十七年)补授内大臣、阅兵大臣。那年正是庚子事变之后,因为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一案,清朝政府要派亲王作专使去德国道歉,慈禧选中我父亲。父亲带领参赞大臣张翼、荫昌等经香港、新加坡、锡兰、瑞士到达德国。德国本打算让我父亲见德皇时行中国式的跪拜礼,由于父亲不答应,经多方交涉算是没有再度丢脸。在见到德皇和在德国参观后回到北京。这件事使慈禧觉得父亲办事有能力,更加重用他。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他被授命为军机大臣。同年十月在慈禧、光绪相继病危的情况下,我大哥溥仪被送进宫教养。十月二十二日慈禧临终前下令立溥仪为皇帝,父亲为监国摄政王,所有军国政事均由摄政王负责裁定。
我父亲虽然成了国家拥有最高权力的人,可是他是个老实人,也和我祖父一样,都是把权力看得较淡,再加上庆亲王奕劻在当时的北洋大臣袁世凯的利用下,使袁世凯逐渐得到实际权力。还有个说法,说是光绪临死前曾给摄政王留下遗诏,要求杀死袁世凯。我虽然没有听我父亲口述过,但我父亲不满意袁世凯,则是真的。所以在他当上摄政王后,曾以回家养足疾为名黜退了袁世凯,可是到武昌起义时又只好起用他。袁世凯出山后也不买我父亲的帐,使父亲处于十分为难的境地。我们小时候也都痛恨袁世凯,看到袁世凯的相片,就用手剜去其眼睛。但我母亲由于荣禄和袁的关系,曾反对我们这样的恶作剧。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后,父亲立即主动放弃了摄政王的地位,回家以后反而高兴地对家人说:“从今天起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说罢轻轻抱起了我。当时母亲被他那种轻松的神气气得哭了一场,父亲倒是心安理得地开始了新生活。
1912年9月孙中山先生来北京,要见我父亲。父亲有些紧张。孙中山先生不是说过要“驱除鞑虏”吗?这“鞑虏”不就是满族吗?父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家里接待了孙中山先生。一见面,孙中山先生就说:“你拥护共和,这很好呀!虽然你是摄政王,但将来在中华民国五族共和的大家庭里,你还是有前途的。”
我父亲说:“我拥护民国,大势所趋,感谢民国政府对我们的照顾。”
孙中山先生赠给父亲他亲笔签名的照片。父亲非常感动。父亲想回拜孙中山先生,被袁世凯阻止了。袁世凯对父亲不放心。
父亲喜欢读书,各种书报杂志都看,经常读的是史书,尤其是《资治通鉴》。晚年自号“书癖”,他有方图章,刻的是“书癖”两字;也爱看戏,喜欢看杨小楼、梅兰芳、谭鑫培等人的戏。他甚至还喜欢学点天文学。夏季夜晚,他给孩子们指认天上的星座。每逢日食出现,他和孩子们隔着薰黑的玻璃片观察太阳,并把日食、月食经过的情况记入日记,附上工笔绘画的图形。我常想父亲如果不当摄政王,专门读书研究的话,一定会有相当成就的。我后来喜欢读书,也是受到家庭的影响。父亲生前坚持不参预伪满洲国事,只是短时间去看望过溥仪两三次。他曾表示不同意溥仪当伪满皇帝,因为溥仪不听,气得哭了一场。溥仪想把父亲留在东北,他用装病等方法坚持回到北京。他于1951年2月3日病逝,终年68岁。解放后他将“北府”出售给国家,并将家中文物书籍捐赠给北京大学。在50年代还带头认购胜利折实公债,这些都是他热爱祖国的具体表现。
母亲瓜尔佳氏,名幼兰,是荣禄的女儿。她是慈禧指定与父亲结婚的。父亲明知袁世凯通过荣禄出卖了光绪帝和维新派,他对荣禄实在没有好感。不过慈禧指令他非和荣禄的女儿成亲不可,他无法抗拒,所以后来他和母亲之间的感情不深厚。
民国以后,父亲不当摄政王了。我们仍住在北府。父亲本来是个淡泊的人,早晨起来向祖母请过安后,就到宝翰堂书房去洗脸吃早点,然后看书写字。中午和母亲一起吃午饭后,又到他的书房里继续看书。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回到内宅和母亲一起吃晚饭,饭后又到祖母处问晚安。然后他们夫妻俩说些闲话,结束一天的生活。在辛亥革命前,溥仪是继承同治兼祧光绪的清朝末代皇帝,是和醇亲王家的父母兄妹不能见面的。在革命以后,溥仪仍然过着“关门天子”的特殊生活,醇亲王府的人却有了进宫去探望的可能。于是我母亲经常在溥仪的四位继母——同治妃敬懿、庄和、荣惠和光绪妃端康(即瑾妃)的命令下进宫去探亲。这几位宫中、府中的妇女凑在一起,无非表示一些对民国的不满,留恋清朝的旧思想而已。母亲还认得一些荣禄过去的老部下,如在北京步军统领衙门做事的袁得亮之类,经常托这些人打听些社会情况,或请他们办些事,着实被他们骗去了些钱,我就知道母亲曾请这些人置了一些地契,买来一看,差不多都是假的。
母亲和端康太妃堪称莫逆之交。由端康做媒,我在17岁时和她的侄女唐怡莹结了婚。由于感情不合,使我的青年生活非常痛苦。端康也想请我母亲通过袁得亮与社会上的军阀官僚来往,她赠送出去的一些礼物也都被袁得亮之类骗走了。隆裕太后病故后,在故宫后院的小朝廷里,端康想效法当年慈禧太后控制光绪皇帝那样把溥仪抓在手心里。她对溥仪的管教十分严厉。溥仪不服。有一次太监给溥仪置了一套民国将领穿的大礼服,帽子上还有个像白鸡毛掸子似的翎子,还有军刀和皮带。溥仪穿后洋洋得意地照了像。端康知道后,责打了买礼服的太监,还罚他们去当苦役。溥仪为此事非常恼恨。过了不久,端康辞退了太医院的大夫范一梅,溥仪受到身边老师以及太监们的鼓动,就去找端康大闹:“你为什么辞掉范一梅?我是不是皇帝?谁说了话算数?”端康没有想到溥仪会反抗她,气得脸色发白,就把我的祖母、父亲和母亲都找了去,不依不饶。家里只好让溥仪向端康赔了不是。为这件事,母亲觉得自尊心受到损害,从宫里回去,就吞鸦片自杀了。我还记得她吞鸦片后,在府内各处走走,巡视了一遍,两眼发直,她拉着我的手说:“你哥哥是大清皇帝。你要帮助你哥哥恢复祖业,别像你阿玛那样没有出息。”说完不久,药性发作,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