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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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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纳姆“控诉”凯瑟琳·希尔伯里出身于英国最杰出的家庭之一,倘有人不厌其烦地查阅高尔顿先生的《遗传的天才》,他会发现这一说法离真相不远。阿勒代斯家族、希尔伯里家族、米林顿家族和奥特韦家族证实智力也是财产的一种,大可绵延不断地一个一个、一代一代往下传。这几个家族里的成员十之八九天赋异禀、才华横溢,这片丰沃富饶的土地本已培养出众多位高权重的法官、将军、律师和公仆,后来更栽培了任何家庭都无法企及的奇葩—一位伟大的作家,英国诗人中的瑰宝—理查德·阿勒代斯;他们漫不经心便得此珍宝,再次验证家族遗传的神奇美德。他们曾跟随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远征北极,与哈夫洛克先生一同解救勒克瑙。他们并非是牢牢立足海礁、引领时代前进的灯塔,却是稳定耐用的蜡烛,照亮日常生活的寻常居室。无论是哪种职业,总有一个沃伯顿、阿勒代斯、米林顿或希尔伯里身居高位,担当权威。

可以说,在英国社会,一旦拥有众所周知的姓氏,就算本身资质平平,也大可名誉等身,要变得杰出著名远比默默无闻容易。这对子嗣而言如此,连家族中的女儿——即使是在十九世纪——也可成为重要人士。老处女往往是慈善家和教育家,成了家的便是卓越男士的夫人。阿勒代斯家族确实有过几个可悲的例外,似乎表明名门的幼子比起双亲普通的孩子更易学坏,像是种解脱似的。但总体而言,二十世纪初期以来,阿勒代斯家族及其亲族都过得不赖。他们是所在行业的头领,姓名后面带有表示“绅士”的esq.,个个安坐豪华的公职办公室,配有私人秘书;他们撰写内容详实、黑皮加封的著作,由牛津大学或剑桥大学出版社发行,当其中一名家庭成员逝世,很可能由其亲属编写传记。

家族的显贵之源当数诗人,因此,他的直系后裔比起分支亲属分外光彩夺目。希尔伯里夫人作为诗人唯一的孩子,理所当然是家族的精神领袖,她女儿凯瑟琳在所有远近亲戚间也就更为优越,况且她还是个独生女,便尤为如此。阿勒代斯家族通过联姻,后代数目颇多,他们定期在对方的房子里进餐,也会举行庆祝活动,这些聚餐地位崇高,已半是神圣,如同教会节日或斋戒一般,每隔一段时间便举行一次。

过去,希尔伯里夫人认识她那一代的每一位诗人、每一位小说家、每一位柔美动人的女性、每一位杰出卓越的男士。这些人如今要么溘然长逝,要么隐蔽在业已衰败的荣耀当中,她的房子便成了亲戚聚会见面的场所,她向他们哀叹十九世纪的伟大岁月已然逝去,英国文学和艺术各界的代表人物仅余寥寥。他们的继任者何在?她问。她伤春悲秋,缅怀过去,总是慨叹现代缺乏富有表现力的诗人、画家或作家。她怀古思旧,旁人有意打断也难以成功。但她远非纠结于年轻一代的不足。她诚心欢迎他们到家里做客,跟他们分享往事,给他们几枚金镑,奉上冰激凌和合理的建议,还为他们编织恋情,尽管她想象中的恋情总与实际相差甚远。

自凯瑟琳懂事以来,她显赫的出身浸润着生活的方方面面。育儿房壁炉上方挂着一张外祖父在诗人角的墓碑的照片。有一回大人跟她说悄悄话—这些时刻对于孩童总无比深刻,她得知外祖父被埋葬在那里,因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位伟人”。后来一次纪念日,她随着母亲坐着双轮双座马车穿过伦敦的浓雾,把一大束明艳芬芳的鲜花放到他的墓前。她想着,教堂里摇曳闪烁的蜡烛、低吟浅唱的风琴,都是为了纪念他。一次又一次,她被带到客厅,接受一些地位尊崇的老先生的祝福,他们与她保持距离—以她孩子气的眼光来看坐得太远了,个个神态庄严,紧握手杖,跟通常坐在父亲扶手椅的普通访客不甚相同。她父亲也在场,表现不大正常,有些许激动兴奋,全程毕恭毕敬。这些令人畏惧的老绅士会抱抱她,用锐利的目光注视她,然后祝福她,告诉她必须要做一个好孩子;有时,他们在她脸上发现同理查德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表情,引得她母亲一阵热切的拥抱。随后她满怀骄傲地被带回育儿室,感到一切富有意义,但不明就里,各种当时难以明了之事物,随着时光消逝方逐渐得到解答。

家里访客络绎不绝。有“来自印度”的叔叔、阿姨和表亲,因为彼此的亲缘备受尊敬;其余来客则属于孤高强大的阶层,父母亲嘱咐她要“一辈子记住他们”。通过此番教导,又时常听人聊起众多伟人及其作品,她对于世界的初始概念包括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雪莱,在内的一众文豪。出于某些原因,这些大师对于希尔伯里一家来说尤为亲近。他们缔造她的人生观,在她处理各种琐事时助她辨明正误。对于自己是其中一名文豪的后裔,她丝毫不觉为奇,反深感满足。随着年月推移,她把家族享受的许多特权视作当然。不过,其中缺点也日益明显。她所继承的并非土地,而是知识与美德,或许这多少令人沮丧;家族里有一位伟大的祖先,其毋庸置疑的成就令想与之媲美的后代难以望其项背,这也多少让人气馁。她的家族曾繁花绽放,如今除却长出健康嫩绿的茎叶,似乎已别无可能。由于林林总总的原因,凯瑟琳有过失望颓败的时刻。过去光辉岁月的男男女女俱成长为无可比拟的人物,令当今相形之下卑微不堪,使得在伟大时代业已消亡之时仍尝试抖擞生活的她,得不到丝毫鼓励。

她时常过分关注类似事情。首先,她母亲对这类问题非常着迷。其次,她正帮助母亲创作伟大诗人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对死者的想象上。凯瑟琳十七八岁时,也就是大约十年前,希尔伯里夫人热忱地宣布,在女儿的帮助下,传记很快就会出版。不久,这番决心便登上各大文学报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凯瑟琳满心自豪,天天勤勉工作。

然而最近,她感到一切毫无进展。任何人,只要对文学稍有了解,都不会质疑她们手上的材料足以撰写一部巨作,写成有史以来最佳传记之一亦是绰绰有余。宝贵的资料放满了箱子,摆满了书架。最活色生香的那些至为私密隐蔽的生活细节尽在一卷卷密密麻麻的黄皮原稿中。此外,希尔伯里夫人的脑海里有着对过往最为璀璨的念想,可给古旧的文字以光芒,以兴奋,使其有血有肉、形神俱备。她在写作方面毫无困难,每日宛若画眉吟唱,凭直觉天赋写满一页。母女俩有着所有这一切敦促鼓舞,也抱有完成著作至为虔诚的意图,传记依然纹丝未动。文章愈积愈多,对推进任务却无甚作用。无聊沉闷时,凯瑟琳怀疑她们是否能创作出任何作品供公众阅读。困难到底在哪里?唉,绝对不是她们的材料!也并非她们缺乏野心,而在于一些更为深刻的缘由——在于她自身毫无天赋,最重要的是,在于她母亲的气质性情。凯瑟琳估摸她从未见过母亲写作超过十分钟。她的主意大多在四处活动时涌上心头。她喜欢手拿掸子巡视房间,一边给已经铮亮的书背拂尘,一边想入非非。一个贴切的短语或是富有洞察力的观点蓦然涌现,她放下掸子心醉神迷地写上片刻,而后待情绪平复,她又找起了掸子,继续给老书抛光。此番文思喷涌从不稳定,仿若磷火般反复无常,在各种各样的主题间闪烁,这儿点亮一个观点,那儿又生变幻。凯瑟琳只能尽力将母亲的手稿按顺序排好,可是呀,要把理查德·阿勒代斯十六岁的生平放在十五岁之后,她真真无能为力。不过这些段落如此精彩绝伦,措辞如此华丽漂亮,如闪电般光明四射,读罢仿佛逝者也现身房中。倘不停歇阅读,这些书稿让她头昏目眩,质疑到底要将它们如何是好。希尔伯里夫人无意定夺什么该着墨细写,什么该置之书外,也无法决定公众对诗人与妻子分居的真相该了解几分。她为两种情况各起草了段落,两者皆欢喜,实在难以抉择。

但书必须得写,这是她们对社会的责任。对于凯瑟琳而言还不止如此。她们的地位日益提升,却年复一年愈加名不副实。她相信倘若她俩不能完成此书,便没有资格享受特权。除此之外,这本书必须毫无争议地证实外祖父确为一代伟人。

待她二十七岁,这种想法已根深蒂固。这天早上,她坐在母亲对面,桌上堆满一捆捆的旧信笺,数量充足的铅笔、剪刀、糨糊、橡皮筋、大信封及写书需要的其他工具亦悉数备好,这些想法又沉沉踏过脑海。

就在拉尔夫·德纳姆拜访前不久,凯瑟琳决意要给妈妈的文学创作定下严格的规矩。每天早上十点,两人就得坐到书桌前,迎接神清气爽、幽静隐居的早晨时光。她们必须牢牢盯着纸张,任何事情都不能诱惑她们交谈,除非到了整点钟响,她们方可以休息十分钟。她在纸上计算,假使能坚持一年,肯定能完成传记。她将计划呈现在母亲面前,感觉任务已然完成。希尔伯里夫人细读后兴奋地拍起了手:

“厉害,凯瑟琳!你的商业头脑可真了不得!我要把计划带在身上,每天在笔记本上做个小记号,等到最后一天——让我想想,我们要干点什么纪念最后一天?如果到时不是冬天,我们可以去意大利短途旅游。他们说瑞士的雪景可美了,可就是冷。不过,如你所言,最重要的还是把书写完。来,让我瞧瞧……”

两人检查凯瑟琳整理好的手稿,发现若非方才下定决心,眼前的状况对士气极为不利。首先,有许多颇有气势的段落可作为传记的开头;其中许多尚未完成,像是仅有一条门柱的凯旋门,但是希尔伯里夫人坚持,只要她肯用心,十分钟就能把它们改好。其次,有一段关于阿勒代斯家祖屋,更确切来说关于萨福克郡的春天的记述,文笔非常优美,对于故事却并非要素。不论如何,凯瑟琳整理了一长串姓名与日期,将诗人引进世界,无风无浪便到达他人生的第九个年头。希尔伯里夫人出于感情原因,希望导入一位成长在同一座村庄、口若悬河的年老女士的回忆,凯瑟琳决定这部分必须舍弃。在此处引入希尔伯里先生撰写的现代诗歌概略看似相当明智,这部分写得简洁又有学问,跟其余部分不大一致,希尔伯里夫人便坚持这些段落文风过于简约,给人感觉像是坐在教室的乖小孩,与她父亲的气质不相一致,于是这几段被抛诸一边。终于来到他的青年时期,好几段风流韵事要么得掩盖要么该揭晓;希尔伯里夫人再次举棋不定,一沓好好的原稿便束之高阁,留待日后再议。

有好几年被直接忽略了,希尔伯里夫人觉得那段时间不对她口味,宁愿沉迷于儿时记忆。在那之后,整本书在凯瑟琳看来就是鬼火乱窜,既缺乏形式,亦毫无关联;既谈不上连贯,亦放弃尝试任何叙事。这儿有二十页内容描写外祖父对帽子的喜好,一篇关于现代陶瓷的小散文,一段长长的关于夏日郊外历险的描述(其间他们误了火车),还有对形形色色著名人物的零碎观察,读着部分真切、部分虚构。此外尚有几千封信件以及老朋友们的如实回忆,如今已于信封中发黄,但还是要置于传记某处,免得伤及感情。自诗人去世,关于他生平的作品已有不少,她也得处理当中诸多误述,这要求仔细研究,亦需大量书信往来。有时,凯瑟琳在那无尽的资料中沉思,已半是崩溃;有时,她感觉为了自身的存在,必须逃离过去;其余时候,过往完全取代了现在,当花上一整个早上沉迷于逝者的世界当中,此时此刻显得虚无缥缈,无关紧要。

最糟心的是她并无半点文学天赋。她不喜欢咬文嚼字,甚至天生有些反感自省——那不停歇地尝试了解自我,将其以漂亮恰当、活灵活现的语言表达出来的过程—而那正占据了她母亲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相反地,她倾向于沉默,即使在谈话当中也回避展露自我,在写作中更是这样。由于这种性格在一个过分沉溺于语言表达而急需行动力的家庭中非常合宜,从小她就负责家中各项事务。她的名声与举止相符,为人最为实际,天赋在于打理三餐、指挥仆人、交付账单。她爽利能干,家里钟表总是准点报时,花瓶一直鲜花满满。这种种才能,希尔伯里夫人经常评论,正是另一种形式的诗歌。从年幼起,她亦发挥另一种功用——她向母亲提供建议,予以帮助,为母亲照料起居事宜。倘若希尔伯里夫人生于外星,彼处世道与现实截然不同,她定可活得有滋有味,过得风生水起;可惜她在那儿处事所需的天赋在这里毫无实际用途。她总是误了钟点,手表形同虚设。她已经六十五岁了,眼见他人接受规则、服从理性,依然满心惊奇。她从不吸取教训,经常因无知而被惩罚。但是,她的无知常结合天然敏锐的洞察力,倘用心观察便能看透一切。所以呀,将希尔伯里夫人看作是傻瓜可大不恰当;相反地,她总有办法表现得比谁都聪明。不过总的说来,女儿的支持还是必不可少。

因此,凯瑟琳当属伟大职业的一员,这职业至今没有头衔,也得不到承认——磨坊和工厂的劳动比起她的工作不见得更难,对世界的益处也不及她。她住在家里,照料家居是把好手。凡来过切恩道的宅子的访客均感叹此处一丝不苟,大方美观,井井有条。这儿的生活井然有序、尽善尽美,尽管元素纷杂,却和谐优美、彰显特性。也许这是凯瑟琳在艺术上的主要成就,而这方面希尔伯里夫人的遗传特质得占优势。她和希尔伯里先生仿若她母亲引人注目的种种品质的广阔背景。由此,沉默于她而言既是天生所得,也是后天强加。母亲的朋友们另一惯常评价便是,这寡言既非愚蠢,亦非冷漠,但到底源于何种品质——因其的确具备某种性质,却无人追寻。大家知道她正帮助母亲创作一部伟大的作品,她管理家务的能力也为人称道,面容亦是端丽迷人,这几点已足显其优。但在日常任务之外,凯瑟琳有着与之截然不同的消遣。倘有一只魔术手表能算算她花在上面的时间,结果不仅令旁人震惊,连凯瑟琳自己也会吓一大跳。安坐在褪色的文件前,她脑海里翻腾着众多其他情形,例如在美国大草原上驯服野马,又如一艘巨轮于黑岩岬角附近深陷飓风,抑或其他更为平和安全的场景。所有这些想象都将她从眼前的环境彻底解放,这不消说得益于在新“工作”中培养的超越能力。当她摆脱了纸张笔墨、遣词造句的幌子,便将注意力集中于更为合理的方向。奇怪的是,她宁愿承认所有关于飓风和草原的幻想,也不愿意坦诚她早早起床又深夜不眠,独自一人在楼上房间研究数学。世上绝无力量能使她承认此事。她如同夜行动物般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楼梯上有些许声响,她就把纸页塞进特意从父亲书房偷来的厚厚的希腊字典中。事实上,只有在夜里她才感到安全,得以不受惊吓,全神贯注地钻研数学。

或许科学与女性的天性相悖,使她出于本能隐瞒对科学的热爱。可是,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在她心目中,数学与文学截然对立。她不愿承认,在她看来,即便最优秀的散文仍是惶惑模糊、百思不解;相形之下,数字精确无误,如星体般冷淡客观,深得她欢心。她的爱好与家庭传统完全相反,这多少不大妥当;她自知执迷不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让内心远离众人视野,以非凡热爱默默珍惜。一次又一次,当她本应想着外祖父,心思却在思考数学问题。她从出神中醒来,看到母亲也陷入相似的恍惚幻象,而使母亲入梦之人,大多早已入土。眼见自己的状态映于母亲脸上,凯瑟琳会懊恼地提醒自己该清醒清醒。她钦佩母亲,却最不愿意与之相像。她的理智冷静断然回归,这时希尔伯里夫人便会表情怪异,半是顽皮半是温柔地侧视着她,将她比作“你那邪恶的叔公彼得法官,总是在浴室里判决死刑。谢天谢地,凯瑟琳,我可一丁点儿都不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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