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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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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奥古斯都·佩勒姆对我说,‘这是年轻一代在敲门。’我回答,‘噢,年轻一代门都没敲就悄然而至了,佩勒姆先生。’这笑话不怎么好笑,是吧?他还是记在笔记本上了。”

希尔伯里先生说:“来,祝愿我们在他的作品出版之前已经撒手归天。”

这对老年夫妇在等候餐铃响起,等着女儿走进房来。炉火两旁各有一张扶手椅,两人微微蜷缩坐着注视着煤块,带着历练之人的表情,被动地静待某事发生。希尔伯里先生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块掉落炉排的煤炭上,想为它在已经烧起的炉块中选择一个有利位置。希尔伯里夫人默默注视着他,嘴唇泛起的笑容似在暗示她还想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希尔伯里先生完成脑海里的任务,恢复蜷曲的姿态,玩弄起表链上的绿色小石头。他深邃的椭圆形眼睛凝视着火焰,表面的呆钝之下暗含乐于观察、异想天开的精神,使得他的棕色眼睛依然异常生动。可或是出于怀疑的天性,或是过于挑剔的品位令他无法满足唾手可得的奖赏,那怠懒的外表看上去几近忧郁。坐了一会儿,他似乎得出结论,这一切皆是徒劳,便叹了口气,伸出手拿起身边桌子上的一本书。门一打开他就合上书。凯瑟琳走近时,夫妻俩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精神立即为之一振。她穿着轻盈纤薄的晚礼服款款前来,显得非常年轻,看着她两人神清气爽,在她青春无知的映衬下,他俩的世故与经验变得别有价值。

“凯瑟琳,你唯一的借口就是晚餐还没备好。”希尔伯里先生说着,边放下眼镜。

“我不介意她迟到,她多么迷人呀。”希尔伯里夫人赞叹,骄傲地看着女儿。“但我不喜欢你那么晚还上街,凯瑟琳,”她问,“你坐出租车了吧?”

这时用人宣布晚餐准备好了,希尔伯里先生让妻子把手搭在他臂弯上,领着她下楼。一家三口身穿晚餐礼服,与装饰漂亮的餐桌相得益彰。桌子上没铺桌布,瓷碟在闪亮的褐色木桌上映出深蓝色光芒。中间有一碗菊花,红褐色和黄色相间,其中一支洁净纯白,花朵如此新鲜,细细的花瓣向后弯曲成一个结实的白球。周围的墙壁上,三位维多利亚时期著名作家的头像伴着他们的晚宴,画像下粘贴了一堆小纸条,伟大作家的笔迹以此为证,他是“您的真诚的亲切的永远的谁谁谁”。父女两人本来挺高兴能静静进餐,不时发表短短几句仆人理解不了的隐晦评论。可沉寂会令希尔伯里夫人郁闷,她完全不在意女佣的存在,经常跟她们聊上几句,还会询问她们是否同意她的意见。这会儿,她正喊着她们瞧瞧房间是否比平常昏暗,让她们把所有灯都开了。

“这可好多了。”她感叹,“你知道吗,凯瑟琳,那可笑的笨蛋过来和我喝茶了?噢,我多么需要你啊!他一直想说些警句,我当时可紧张了,真是屏息以待,结果我把茶给洒了—他就此说了句警句!”

“哪个可笑的笨蛋?”凯瑟琳问父亲。

“我认识的傻蛋里只有一个喜欢生造警句,当然是奥古斯都·佩勒姆。”希尔伯里夫人答。

“幸亏我出去了。”

“可怜的奥古斯都!”希尔伯里夫人感慨,“我们待他太过分了。要知道,他对他烦人的老母亲可真是忠诚。”

“那仅仅因为她是他母亲。任何与他相关的人……”

“不,不,凯瑟琳,太糟糕了。那太——我要用的词是,特雷佛,那种长长的与拉丁语有关的词——你和凯瑟琳懂得的那种……”

希尔伯里先生建议她用“愤世嫉俗”。

“好吧,这词挺好的。女孩子吧,不需要上大学,可是得知书识礼。能引用这些小典故让人觉得很气派,还能优雅地衔接到下一个话题。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你当时不在,凯瑟琳,我居然要问奥古斯都,哈姆雷特爱上的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天知道他要在日记里怎么写我。”

“我希望……”凯瑟琳突然说,语气浮躁激烈,可旋即停了下来。母亲总鼓励她快速感受、快速思考,但她想起父亲也在场,正认真聆听。

“你希望什么?”他看她停顿了一下,便追问。

他时常令她惊讶,让她不经意敞露心声;两人继续讨论,希尔伯里夫人则自顾自沉思。

“我希望妈妈不是位名人。今天我出去喝茶,人们要跟我谈论诗歌。”

“他们一定以为你也满怀诗意,对吧?”

希尔伯里夫人立即问:“凯瑟琳,谁要和你讨论诗歌?”凯瑟琳决心跟父母谈谈她在妇女参政权办公室的见闻。

“他们在罗素广场一幢老房子的顶部有间办事处,我从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那位先生发现我和外祖父的关系,便要和我聊聊诗歌。连玛丽·达切特在那气氛中也与平时不同。”

“是的,办公室的氛围对人的精神很不好。”希尔伯里先生点评。

“我可不记得以前妈妈住在罗素广场的时候,那儿有什么办事处。”希尔伯里夫人沉思,“我无法想象把那些高贵宽敞的大房间改造成促狭气闷的选举权办公室。不过,要是办事员也读诗,想必人还是不错。”

“不,他们读诗的方式跟我们不一样。”凯瑟琳坚持。

“但想想他们读着你外祖父的诗歌,而不是从早到晚填着些可怕的小表格,那还是挺好的。”希尔伯里夫人固执己见。她对办公室的概念源于偶尔到银行办事,在将钞票放进钱包的瞬间从柜台瞥到的景象。

“无论如何,好在他们没把凯瑟琳变成信众,那样可不成。”希尔伯里先生表示。

“哦,当然不。”凯瑟琳明确答应,“我不会跟他们一起工作的。”

“很奇怪,”希尔伯里先生顺着女儿的观点发表意见,“有的人志趣相投,却让人无所适从。比起对手,他们让人更清楚意识到自己事业的错误,原本正对学习满腔热情,一旦接触到意向相同的人,所有魅力便一去不返。这可真奇怪。”他边削着苹果边告诉她俩,年轻时有一次他本应在一个政治会议上发言,去的时候满腔理想、激昂澎湃,可听着领袖讲话,他逐步以另一种思维——如果那可以称之为思维——思考,最后只好装病离场,免得自曝其短。自此之后他便厌恶起公众会议。

凯瑟琳认真听着,一如往常,当她的父亲,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当她的母亲描述自己的感受时,她十分理解赞同,但同时,她看到一些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察觉他们总是缺乏她所具备的远见,感到有些失望。碟子迅速无声地一个接一个撤下去,甜点呈上餐桌,谈话以熟悉的节奏持续,她就像一个法官端坐在场,聆听父母发言,每当他们引她发笑,两人便乐不可支。

有老有少的家庭里充满奇特的仪式与孝行,每天都按时进行,其意义很是模糊,带着神秘甚至是迷信的魅力。例如夜间享用的雪茄与葡萄酒分别放好在希尔伯里先生左右两旁,希尔伯里夫人与凯瑟琳便识趣离去。同住多年,她们从没见过希尔伯里先生抽雪茄或喝葡萄酒,倘若碰巧遇见他一人静坐,总会觉得不大体面。此般时间短暂但明显男女有别的活动被用作晚餐会话的亲密后记,身为女性的意识,当男女隔绝时—如同身处宗教仪式当中—方至为强烈。凯瑟琳挽着母亲的手臂上楼,对到达客厅时的心情了然于心,已然知悉灯火亮起,她俩环顾客厅时的愉悦;客厅这会儿刚清扫完毕,好迎接一天里最后的时光,棉布窗帘上的红色鹦鹉图案随风摆动,扶手椅被炉火烘得温暖。希尔伯里夫人站在炉火旁,一只脚踏着挡泥板,裙子拉高些许。

“噢,凯瑟琳,”她喊,“你让我想起了妈妈在罗素广场的旧时光!我能看到水晶吊灯、铺在钢琴上的绿色丝绸,妈妈坐在窗边,披着羊绒披肩唱着歌,小乞丐停在窗外聆听。爸爸派我送去一束紫罗兰,自己在拐角处等候。那一定是一个夏夜里,在一切都变得了无希望之前……”

接着她说了一句话表示遗憾,这句话定然出现得相当频繁,使她嘴唇和眼睛周围徒生皱纹。诗人的婚姻并不美满。他早早离开了妻子;夫人随心所欲过了几年,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家庭蒙遭不幸,希尔伯里夫人接受的教育几无规律,事实上,她算是没怎么受过教育。但当他写下最为优秀的诗篇时,她一直陪伴在旁。在小酒馆或是其他醉酒诗人的流连之处,她坐在他膝盖上伴着他。人们说,都是为着她,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振作起来,在了无灵感之时,还能成为世上无可非议的文学巨匠。随着年岁增长,希尔伯里夫人愈加频繁地回想过去,往事的不幸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仿佛倘若无法令父母的悲伤平息,她便过不好自己的人生。

凯瑟琳何尝不想安慰母亲,可当事实本身如此传奇,她的慰藉只会差强人意。例如,罗素广场的房子里堂皇高贵的房间、花园里的玉兰树、音色甜美的钢琴、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有其他华贵美丽、浪漫不凡的物件,它们是否真的存在?为何阿勒代斯夫人独自生活在巨大的宅子里?如果她并非独居,那她与谁同住?凯瑟琳相当喜欢这悲惨的故事本身,乐意听到更多细节,好开诚布公地讨论讨论。可惜这也愈益困难。希尔伯里夫人常常回顾往事,却总以这种一惊一乍的方式,仿佛东思西想便能将过去六十年拨乱反正。也许事实上,她早已分不清真实与幻想了。

“假如他们还活着,”她总结,“大概就不至于那样了。现在的人可不像以前,不会老活在悲剧里。要是父亲能周游列国,或者母亲能调养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他俩当时各自交了些坏朋友。唉,凯瑟琳,你结婚时,一定要非常肯定你爱着你的丈夫!”

希尔伯里夫人双眼泛着泪光。

凯瑟琳安慰着母亲,暗自思量,“这是玛丽·达切特和德纳姆先生所不理解的。这是我一直所处的环境。要像他们一样,生活该多么容易!”一整晚上,她都在比较父母与选举权办公室里头的人。

“可是,凯瑟琳,”希尔伯里夫人呼唤她,情绪骤生变化,“天知道,我不想看到你结婚,不过那威廉的确是爱你的。凯瑟琳·罗德尼听着悦耳又富贵,不幸的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有钱,他一个子儿都没有。”

凯瑟琳不乐意改名字,相当尖锐地回答她不想嫁给任何人。

“你只能嫁给一个丈夫,那可真枯燥,”希尔伯里夫人思索,“我希望你能嫁给所有想娶你的人。也许总有一天会实现。但同时我也承认,亲爱的威廉……”

这时,希尔伯里先生走进客厅,夜间更充实的时光开启。凯瑟琳会朗读一些散文作品或其他文章,她母亲在一个小巧的圆形毛线框上断断续续地织织围巾,父亲则读读报纸,他听得不那么专心,但能不时幽默地评论一下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希尔伯里一家从图书馆订阅了服务,每逢周二和周五都有书送来,凯瑟琳尽力使双亲对尚且在生、受人尊敬的作家提起兴趣;可希尔伯里夫人看着那些光亮金闪的书卷就极为不安,边听凯瑟琳朗读边像吃到什么苦涩的食物似的做鬼脸;而希尔伯里先生对待现代作品怀着好奇,偶尔开上几句玩笑,如同对待前途光明的孩子古怪滑稽的行径一般。这天晚上,凯瑟琳才刚读了五页左右,希尔伯里夫人便抗议这部作品太自作聪明,用词过于廉价下流。

“拜托你了,凯瑟琳,给我们读读真正的佳作吧。”

凯瑟琳只好从书柜选择一本大大的、包着黄色牛皮封皮的书,好使父母镇定下来。不久,夜间邮件送来,中断了亨利·菲尔丁的文本。凯瑟琳发现眼前的信件需要她十二分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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