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斯罕村坐落于林肯郡附近一片连绵的耕地区,离海岸线还有些距离,可夏夜里仍可听到浪涛翻滚,冬天也能听见海风呼呼,携海浪冲击长滩。村里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街,街上是些村舍,衬得教堂分外宏伟,尤其是那挺拔瞩目的塔楼,令游者不禁忆起中世纪—彼时人们虔诚供奉教会,今日已不多见。旅人由此猜想,村民们必然已臻化境,超然世外。他初来乍到,看到三两个农民锄着芜菁地,一个小孩背着个水壶,一位年轻女子在小屋门外甩着毛毯,感觉眼前的迪斯罕村与中世纪的光景并无二致。村民们看着年纪不大,但面容消瘦,饱经风霜,样子使人联想起中世纪教士的手抄本上绘于大写字母里的小人饰画。他们的方言,他只听明白了一半,于是他说话响亮又清晰,仿佛话语得穿越百载时光方能到达他们耳里。比起巴黎、罗马、柏林或马德里的居民,他与这些在过去两千年间居住在离伦敦不到两百英里的乡下人更难沟通。
教区长居住的大宅在村外约半英里处,以面积偌大、铺着窄红瓷砖的厨房为中心,几个世纪以来面积稳步见长。每回有客人来访,吃过晚饭,达切特先生便手举黄铜烛台,请客人注意上下台阶,领着他们看看结实敦厚的墙壁、天花板古旧的横梁,还有那如梯子般陡峭的楼梯。高耸的阁楼形似帐篷,燕子常年在那繁衍生息,有一回还来了一只雪.。可惜,宅子经历任牧师扩建数回,趣味美态却未见增长。
宅子坐落在花园当中,教区牧师相当引以为豪。草坪面对客厅窗户,青草色泽丰满均匀,不掺任何杂草野花。
草坪另一边有两条漂亮笔直的小径通往一条青葱怡人的草道,小径旁是茂密繁盛的花床,每天早晨同一时刻,温德姆·达切特先生都漫步其间,手里拿着日晷计时。他通常会带上一本书,不时看上一眼再合上,在记忆中背诵剩余的诗行。他熟读贺拉斯,养成习惯每日边散步边诵诗,一边看看花的长势,每每停驻,俯身摘下枯萎凋谢的花朵。雨天时,出于习惯,到了散步的钟点他便起身在书房里踱步,跟平常走上差不多的时间才安心。他偶尔停下脚步将书架上的书放直,经过壁炉时调整调整蛇纹石座上两座黄铜耶稣受难像的位置。他的儿女非常敬重他,相信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尽可能不干扰他的日常习惯。像大多数做事井井有条的人,牧师本人意志坚定、乐于牺牲,智力创意则平平。
寒风簌簌的夜晚,他骑马探望病重的病人,心中毫无怨言。他总能准点完成枯燥的职责,任职于多个地方委员会与理事会。教区长已六十八岁高龄,温柔亲切的老太太们开始对他满怀同情,感慨他本应在火炉前乐享晚年,如今却舟车劳顿,日渐消瘦。长女伊丽莎白与他同住,负责操持家务,禀性与他一般真诚冷静,有条有理;他的两个儿子,理查德是名房地产经纪人,克里斯托弗正为了律师资格考试而奋力苦读。到了圣诞时节,一家人自然重聚一堂。从圣诞周前一个月起,伊丽莎白和女佣们脑海里便只惦记着这件事,每一年都想着要比去年更上一层楼。母亲离世时,伊丽莎白才十九岁,她继承了母亲留下的一柜子上佳的亚麻织物,亦担起了照料家人的责任。她养着一群可爱的小鸡,偶尔画上几幅画,花园里的几棵玫瑰树也专门归她照料;她忙着照料家人、养育鸡群、照顾穷人,几乎从无空闲。她天资平平,因着纯良正直备受家人喜爱。玛丽写信告知伊丽莎白她邀请了拉尔夫·德纳姆一同过节,免得姐姐起疑心,她补上一句,拉尔夫性情古怪,但为人善良,在伦敦忙活着工作,累坏了身子,她便邀他过来休养休养。毫无疑问,伊丽莎白会断定拉尔夫与她相恋,不过无需担心,除非发生了什么大事避不开这话题,否则她俩肯定绝口不提。
玛丽回到迪斯罕时,尚不知道拉尔夫是否会来。圣诞节前两三天她收到他的电报,请她在村里给他留个房间。随后又来了一封信,解释他希望能和她一家进餐;可他需要安静的环境工作,实在不能住在宅子里。
信送到时,玛丽正与伊丽莎白在花园里散步,检查玫瑰的长势。
“这没道理。”妹妹刚读完信,伊丽莎白便坚决反对,“就算理查德和克里斯托弗都回来了,家里还有五间空客房。村里肯定没有空房了。况且,他平日已经劳累过度,假期就更不该工作了。”
“他大概不想老看到我们吧。”玛丽暗忖,但表面上还是同意伊丽莎白的观点。姐姐的想法与她的愿望一致,她心里暗暗感激。两人一边聊着一边修剪玫瑰,剪下来的花朵头并头地放在浅口篮里。
“拉尔夫来了一定会嫌闷。”玛丽感到些许恼怒,放玫瑰的方式便出了错。这时,姊妹俩已走到小径尽头,伊丽莎白将花篮里的花摆好,玛丽看见父亲正踱着步低头冥想,心生一股冲动要去打扰他有条不紊的步伐。她走上草坪,手轻轻挽上他的胳膊。
“父亲,这朵花给您别在扣眼上。”她递上一朵玫瑰。
“啊,亲爱的。”达切特先生边走边接过花来。他视力不佳,稍稍调整了一下执花的角度才看得清楚。
“花从哪里来的?这是伊丽莎白的玫瑰吧。你问过她了吗?伊丽莎白讨厌别人不问问就摘玫瑰,你知道吧?”
玛丽以前不怎么留意,父亲讲话总是呢呢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小,人也变得恍恍惚惚的。孩子们以为他是想要表达一些难以言传的深奥思想。
可这回,她生平首次打断父亲的思绪,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教区长一言不发。她清楚他希望独处,却还是要走在他身边,如同坚守梦游者身旁,等他逐渐回过神来。她不知如何才能引起父亲注意,只好便随意说了一句:
“花园真漂亮啊,爸爸。”
“是的,是的,是的。”达切特先生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两句,头愈加低垂。待两人转过头从原路折返,他方清醒过来,猛然说道:
“现在交通可真繁忙,每辆列车的车厢也更多了。就说昨天吧,12点15分的列车有四十节运货车厢呢——我可数过的。9点03分的火车取消了,提前到8点30分,那样更适合生意人的日程。昨天你乘的还是3点10分那趟列车吧?”
玛丽眼看父亲等着她答复,便答道,“是的,爸爸。”牧师听罢看看手表,沿着小径朝房子走去,手还是以奇怪的角度握着玫瑰。伊丽莎白已绕到屋旁的鸡舍照看鸡群,剩玛丽一人惴惴不安地攥着拉尔夫的来信。之前她故意回避,尽量不去考虑这件事,如今拉尔夫真要来了,第二天就要到了,她担心家人会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她猜父亲很可能会跟他讨论火车班次,伊丽莎白聪明又得体,可她常常走开给仆人下达各种命令,不常在房里陪伴客人。她的兄弟说过要带他打上一天猎。拉尔夫跟那两个小伙子就顺其自然吧,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总能找着些共同话题。不过,他会怎么看她呢?他会看出她与家里其他人不大一样吗?她打算带他参观她的起居室,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英国诗人——她把他们的诗作放好在小书柜显眼处了。她兴许还会偷偷跟他聊上几句,让他知道,她也同意她一家人相当古怪——古怪但不乏味。那就是她一心想引导的方向。她还设想了一下怎么才能让拉尔夫注意到爱德华对乔罗克斯系列故事的热情,克里斯托弗已经二十二岁了,仍然痴迷于抓飞蛾和蝴蝶。伊丽莎白的静物素描,假使去除里面的水果,或许能传达玛丽想要的效果——达切特一家性情乖僻、见识不广,但绝不单调无趣。这时,她看见爱德华正在草坪上打着滚锻炼身体,像极了一头长出灰褐色冬毛的笨拙小马,脸颊红扑扑的,棕色的眼睛虽小但明亮。玛丽不禁为她的“大计”羞耻难当。她爱弟弟本身的模样,家里每个人都可爱至极;她走过爱德华身旁,强烈的道德感升腾翻滚,痛击那为着拉尔夫生起的虚荣与浪漫。她确信,不论好坏,她与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次日下午,拉尔夫坐在列车三等舱一个角落里,跟对面一位旅行推销员聊起天来。他问推销员是否知道一条名为兰普舍尔的村落,离林肯还不到三英里,村里一幢大宅子里住着奥特韦一家。
推销员不认识奥特韦,但还是念着“奥特韦、奥特韦”想了一番。拉尔夫听“奥特韦”这词暗暗欢喜,借此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确认信上的地址。
“地址是林肯郡兰普舍尔村斯托格登大宅。”他念道。
推销员便回应,“你到了会有人给你指路到林肯去的。”拉尔夫只好承认他今晚不去那儿。
“我得从迪斯罕走路过去。”他解释,没想到自己居然能骗过在火车上认识的推销员。信上签着凯瑟琳父亲的名字,希尔伯里先生在未来两周都会使用这个地址,但他并未邀请拉尔夫前往拜访。他也不确定凯瑟琳是否在那里,可当他望向窗外,脑子里都是她;她也曾眺望这片灰蒙蒙的旷野,也许此时此刻就在树木丛生的山坡上。一道金灿灿的光照在山脚后倏然而逝。拉尔夫想着,同一道光此时也洒在一幢灰色老宅子的窗户上。他倚在角落里,全然忘了对面那位推销员。他对凯瑟琳的念想到了灰色宅子便止住不敢往下了,如果自己继续胡思乱想,很快便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脑海里威廉姆·罗德尼的形象。自从知道凯瑟琳订婚,他已不再任由自己想象与她的未来。可夕阳在笔直的绿树后透着绿光,恍然成了她的象征。暮光涤荡他心中愁绪。她曾在灰蒙的田野里沉思冥想,此时与他一同安坐在车厢里,若有所思,无限温柔。这番幻象多么逼真,可惜火车已逐渐减速,他必须将它驱散,待列车到站,他也彻底清醒过来了。火车放下台阶,他看到玛丽·达切特晒得红红的、健美精神的身影。陪同的青年身材高大,跟他握过手后便拿起行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
人的声音在冬夜里至为美妙,黄昏几乎淹没了身影,声音似从虚无中飘出,带着白天鲜有的亲昵音调。玛丽向他打招呼时便是如此,她身上似乎萦绕着冬日篱笆上的水汽,仿佛披上了荆棘的亮红枝叶。他踏上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但他不允许自己立马屈从于它的乐趣。他们让他选,要么跟着爱德华一起架车,要么同玛丽穿越田地走回家去。姐弟俩解释路程可不短呢,可玛丽说一起走走更好,他便决定与她同行,看着她的身影他就安心。她因何如此高兴呢,他半是讽刺半是羡慕地猜想,暮光在两人眼中游移。爱德华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执着鞭子,小马轻快地离开了。村里的人从集市回来,有的跳上马车,有的成群结队步行回家。好些人向玛丽打招呼,玛丽喊着他们的名字回应。但很快她走上一道阶梯,两人沿着一条小径行进。小径色泽比周遭暗绿田地稍深。眼前的天空一片橘黄,仿佛点灯的半透明火石。沿途一排漆黑的树影,枝干在日暮中张牙舞爪,其中一边为拱起的山地遮盖,其他方向则地势平坦,枝丫仿若延伸至与天幕相连。一只冬夜里才出现的飞鸟姿态敏捷、无声无息地跟随他们穿过田野,在前面几英尺开外来回盘旋。
这条路玛丽已经走过无数遍,大多数时候都独自一人。有时候,她看到路上形态奇特的几棵树,听到沟渠里有野鸡咯咯叫,过去的绵延的思忆便涌入脑海。可今晚跟拉尔夫一起,其他场景都消散无踪,她不由自主地紧盯着田野和树木,仿佛它们从没激起她的任何联想。
“拉尔夫,这比林肯客栈广场要好点吧?看,那有一只鸟!哦,你带眼镜了吗?爱德华和克里斯托弗想带你去射击。你会开枪吧?我估计不会……”
拉尔夫打断她问道:“你得给我解释解释这些年轻人都是谁?我住在哪里?”
“你当然要跟我们住一起。”她大胆问道,“你不介意吧?”
“我要介意就不来了。”他语气坚决地回答。两人默默走着,玛丽不敢一次说太多,希望拉尔夫自然而然地发现此处土地与空气皆清新醉人。果不其然,他对这里喜爱有加。
他戴上帽子,环顾四周说道:“我一向觉得你会住在这样的乡村,真真正正接地气的好地方。”
他嗅一嗅空气,好几周来头一回感到如此清新畅快。
“好啦,我们要找路钻过这篱笆。”玛丽指示,她看着拉尔夫扯开偷猎者挂在篱笆洞孔上的钢丝网,便补了一句,“这大概是阿尔弗莱德·杜金斯或西德·兰金弄的。他们一周只赚十五先令,不偷猎才怪。才十五先令一周。”说着她从篱笆的另一边走出来,手指整理着头发,拨走发间的荆棘,“不过每周十五先令就足够我过活了。”
“真的吗?”拉尔夫质疑,还追加一句,“我不相信。”
“还真的够。他们有一座平房,有一个菜园,那样的生活不赖了。”玛丽头脑清醒又冷静,拉尔夫听了颇受触动,但还是争辩道:
“你迟早会厌倦的。”
玛丽回嘴:“有时候,我感觉过那样的生活才不会厌倦呢。”
一想到能住在小平房里,自己种种蔬菜,每周靠十五先令生活,拉尔夫顿时身心舒畅。
“可说不定你得住在大路上,隔壁的农妇带着六个吵闹不堪的孩子,还把洗好的衣服随便晾在你的花园里。”
“我的小屋坐落在一个安静的小果园里。”
“那妇女参政权呢?”他挖苦玛丽。
“噢,除了参政权,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她有些漠然地回答,也不把话说清楚。
拉尔夫不说话了,为着不知道玛丽的计划而恼火,可他自知无权逼问她,便继续考虑乡村小屋的主意。虽然暂时不容细想,这计划倒也可行,还能顺便解决不少问题。他用手杖戳了戳着地面,凝视着薄暮中乡间的模样。
“你能看懂指南针吗?”他问。
“当然能。”玛丽答。“你以为我是你吗?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伦敦人。”话毕便教他辨明南北。
“这是我的故乡,就算蒙住双眼,光靠气味我也认得路。”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便加快步伐,差点儿把拉尔夫甩下了。他感到她比以往更迷人,这无疑是多少因为她比起在伦敦时更独立,似乎牢牢依附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黄昏已然降临,他不得不紧跟着她,跳过一条小溪到对面小径时,甚至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两人再走了一会儿,玛丽停下脚步合拢双手,往附近田野里迷雾中一点晃动的火光大喊。拉尔夫有些许难为情,但不一会也跟着大喊起来。亮光静止不动了。
“那是克里斯托弗,他已经回来了,正在喂鸡呢。”
玛丽向拉尔夫介绍弟弟,他只看见一个绑着腿的高大身影从一群毛茸茸的小小身子当中直起身来。光线落在小鸡上,成了摇摇晃晃的光圈,有亮黄,有青黑,有深红。玛丽的手伸入克里斯托弗手中的篮子,一下子便成了鸡群的中心;她边投食边交替着跟小鸡和弟弟说话,声音尖利清脆。穿着黑大衣的拉尔夫站在鸡群几步之外看着绒毛飞舞,玛丽的话他听不大真切。
大家就着柔和的烛光围坐在椭圆形的餐桌旁,拉尔夫已脱去大衣,但外表与其他人依然格格不入。玛丽比较着各人的模样,她们一家人生长于乡村,容貌看着分外清纯无辜,或许也算得上青春蓬勃。牧师也不例外,尽管脸上已有皱纹,他的脸色透亮粉嫩,蓝眼睛饱含远大平和的神情,似在寻找道路转角,又似透过雨水穿越冬夜,寻觅着远方光明。玛丽观察着拉尔夫,觉得他从未如此专注坚定,仿佛他已汇聚了无限经验,需要呈现什么、隐藏什么,皆胸有成竹。对比起拉尔夫阴沉紧绷的面容,两兄弟低头喝汤的脸不过是粉红色的一坨肉。
“您是乘3点10分的火车过来的吗,德纳姆先生?”温德姆·达切特牧师问。他将餐巾塞进衣领,大大的白色菱形餐布几乎遮盖了整个身子,“列车的总体安排算是不错。最近交通比往常更繁忙,服务够好的了。我有时会数数每趟列车有多少节货车厢,每年这时候都有五十来节,都快六十节了。”
教区长相当欣赏面前这位彬彬有礼、见多识广的年轻人,他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又在列车车厢数量上略有夸张。事实上,两位年轻人面对德纳姆有些难为情,能不讲话就不讲,聊天的任务便落到教区长身上,他表现沉着得体,兄弟俩不时满怀敬慕地注视着他。达切特老先生对于林肯郡古今历史知之甚详,着实令儿女惊讶。他们早知道父亲学识不同一般,可正如他们记不清碗柜上的碗碟数量,直到数年一遇的庆典方想起来,他们也忘记了父亲的记忆多么广博深邃。
晚饭后,教区长回书房处理教区事务,玛丽提议大家在厨房坐坐聊天。
“这其实并不是厨房,”伊丽莎白急忙向客人解释,“但我们是这么叫的……”
“这是家里最好的房间了。”爱德华接话。
伊丽莎白手里举着一个高高的铜烛台,边走边介绍,“壁炉旁是些老旧的支架,我们用来挂枪。克里斯托弗,给德纳姆先生引路……两年前教会委员来访,说这是房子里最有趣的部分。从这些窄砖看,宅子已经五百年了——好像是五百年,说不定有六百年了。”就像父亲刚刚给列车加了几节货车厢,她也禁不住给砖头添了些年份。天花板中心吊着一盏大灯,与一个漂亮的火炉一同照亮着高大宽敞的房间,墙面间以椽子支撑,地面上铺着红色瓷砖,还有一个高大的、据说有五百年历史的窄红瓷砖砌成的壁炉。铺上几块地毯,放上一把扶手椅后,这座古老的厨房俨然成了一个起居室。伊丽莎白为客人指出放枪的架子、挂熏火腿的钩子,以及其他证实房间历史悠久的依据,解释道要不是玛丽建议,这里本来会用来晾晾衣服,用作打猎后的更衣室。一番介绍过后,她自认已尽了女主人的职责,便坐到大灯正下方一张长长窄窄的橡木桌子旁的直背椅上。她戴上一副牛角眼镜,拿来一篮子羊毛线,不一会儿便面露笑容地坐在那儿忙活了一整晚。
克里斯托弗对姐姐的朋友颇有好感,他问拉尔夫,“明天你会跟我们一起打猎吧?”“打猎就算了,但我可以跟着去看看。”拉尔夫答。
“你不喜欢打猎吗?”爱德华不死心地问。
“我从来没有开过枪。”拉尔夫转身看着他的脸回答,不确定他会怎么看。
克里斯托弗接话,“我猜你在伦敦应该没什么机会打猎。可你只看着我们会闷吧?”
“我可以看鸟啊。”拉尔夫笑着回应。
“要是你喜欢,我可以带你去看鸟的好去处,”爱德华建议,“我认识一个家伙,他每年这时候都过来观鸟。这一带看雁和鸭尤其好,那人说这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好地方了。”
拉尔夫表示赞同,“全英格兰没有哪儿比这儿更好了。”几姐弟听了心满意足。玛丽发现在几个年轻人一问一答间,两个弟弟已经放下戒心,几人聊起了鸟类的习性,又谈起律师的日常,已无需她参与助兴。她很高兴兄弟俩都喜欢拉尔夫,甚至希望赢得他的好感,至于他是否喜欢他俩,从他那友好但世故的说话方式还难以判断。她不时给火炉喂上一根木柴,房间烧得暖暖乎乎,除了伊丽莎白,所有人都围坐火炉附近,大家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困。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阵激烈的刮门声。
“风笛!哦,该死!我得起身给它开门。”克里斯托弗嘀咕。
“这不是风笛,是投手。”爱德华咕哝。
“不都一样嘛,我还是要起来。”克里斯托弗抱怨着把狗放进屋。门外就是花园,夜空繁星点点,他站在门边呼吸夜晚清新的空气,头脑清醒了一点。
“进来吧,把门关上!”玛丽坐直了一点喊道。
“明天天气一定很好。”克里斯托弗得意地说,他背靠姐姐的膝盖坐在地板上,穿着袜子的长腿伸向炉火。种种迹象表明,他在拉尔夫面前再没有任何拘束。他年龄最小,玛丽也最疼他,这多少因为他性格与她相像,而爱德华酷似伊丽莎白。她让他倚着她的膝盖舒服地休息,手轻抚着他的发丝。
“要是玛丽也这样抚摸我的头该多好。”拉尔夫想道,几乎算得上深情地望着克里斯托弗索求姐姐的抚摩。他突然想起了凯瑟琳,脑海里浮现她站在黯黑夜里的情形。玛丽注视着他,看着他额头的皱纹陡然变深。他伸手给炉火加了块木头,小心翼翼将木柴从烧得红红的壁炉挡板孔中塞进去,努力集中精神在眼前的景象。
玛丽已不再摩挲弟弟发端,他像小孩子般不耐烦地倚着她膝盖动来动去,于是她换着法子将他厚厚的红色发卷理顺。她脑里思绪翻滚,心头炽热,不怎么顾得上弟弟。拉尔夫的表情变化她看在眼里,手几乎无意识地理着弟弟的卷发,而她的心揪着,仿佛想拼命攥紧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