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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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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的车厢里,镶嵌着色彩鲜艳的仪表盘,配有警戒的喇叭和蓄水箱,还有那历经沧桑的道路,都已尘归尘土归土。这一切仅仅流传于能捉住个中精髓的小说家的纸页当中,印刷成书——但乘坐特快列车去伦敦,真是一段有趣又浪漫的冒险经历呢。比起这样的旅程,二十二岁的卡桑德拉 ·奥特韦,倒是想不出什么更有趣的事了。过去几个月里她一直生活在绿色遍布的田野上,早已心生厌倦,甫到达伦敦郊区并映入眼帘的匠人别墅在她看来似乎也别具深意,显得火车上的每一位乘客尤为重要;甚至,对于敏感的卡桑德拉来说,火车好像加快了车速,发动机的尖鸣声里似乎多了一丝严厉的权威性。火车上的乘客都是前往伦敦的,他们肯定曾乘坐各式交通工具游历四方。一旦踏上利物浦车站的站台,就必须拿出另一副举止,表现得像这座城市里所有忙碌又专注的市民一样,有无数出租车、电动公共汽车和地铁在等待载着他们去往各地。卡桑德拉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高贵又匆忙,但是当出租车载着她离开车站时,她来之前下定的决心让她有些心慌。作为“伦敦市民”,她还真是有些忘我了。只见她往两边车窗张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尽收眼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然而,这一路上,她看到的路人,感觉很不真实,一切都如此特别。那人群,政府大楼,清洗着大楼底层玻璃窗的人,都变得泛而化之,仿佛只是舞台上的场景与任务一般。

这些感觉经久不散,多少是因为旅途的终点便是她最为心驰神往之地。过去在田园里生活,她想象过一千次踏上这条路,走进切尔西的房子,直接上楼去凯瑟琳的房间,关上门,和可爱神秘的凯瑟琳一起,分享彼此的小秘密。卡桑德拉很崇拜凯瑟琳;这种崇拜可能很傻,却并不多余,但由于她天性多变,而不致过分,反添几分迷人的魅力。过去二十二年里,她崇拜过很多人,喜欢过很多东西;时而是老师们的骄傲,时而又让他们感到绝望。她喜欢过建筑和音乐、自然历史和人文、文学和艺术,但总是在热情高涨,也略有成就之际,便改辕易辙,偷偷买起了另一门知识技艺的入门书籍。卡桑德拉之前的家庭女教师就曾说过,她这样浪费精力,什么都学个半吊子,定不会有好成绩,果然,如今已经二十二岁的卡桑德拉,考试从没及格过,一天天过去,想通过考试真是难上加难。还有人预测说,像她这样,永远都无法养活自己,现在看来倒成真了。不过,从她学到的这些杂七杂八的知识中,卡桑德拉形成了自己的思想和态度,虽然毫无用处,但大家觉得,她是个活泼的姑娘,永远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算是不那么令人引以为耻的优点吧。比如说,凯瑟琳就觉得卡桑德拉魅力十足。表姐妹两个,似乎集合了各种各样的品质,个性之丰富别说一个人,好几人一起也占不全。这其中,凯瑟琳只占了其中一两种品质,而卡桑德拉则性格多样;凯瑟琳为人可靠,性格耿直,卡桑德拉性格迷糊,喜欢逃避。简单说,她们俩充分代表了女性角色里男性化和女性化的两面,但就两人本性来说,又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卡桑德拉崇拜凯瑟琳,又忍不住时常批评她、打趣她,而凯瑟琳既乐得享受卡桑德拉的尊重,也喜欢听她爽朗大笑。

此时,卡桑德拉对凯瑟琳的崇敬无以复加。凯瑟琳订婚一事,极大地吸引了她,就像是第一次接触到同龄人圈子时感受到的那种莫大的吸引力;这是一件多么庄严、有魅力又神秘的事啊,使得两人仿若得以参与某种不为人知的神秘仪式,显得特别重要。看在凯瑟琳的份儿上,卡桑德拉认为威廉是一位杰出的青年,风趣幽默,他们俩先是聊了聊天,威廉接着给她看了剧本,说明两人正式成了朋友,威廉的鼓励让她受宠若惊,欣喜万分。

等卡桑德拉到了切恩道,凯瑟琳还在外面没回去。于是她跟舅舅舅妈打了招呼,收到了一份特雷弗舅舅送的礼物——2金镑(英国旧时面值 1英镑的金币)——报销她的车旅费和物耗费,毕竟她是特雷弗叔叔最喜欢的侄女。她接着换了裙子,上楼进到凯瑟琳的房间里等着她回来。卡桑德拉心里暗自想着,凯瑟琳的穿衣镜真大啊,而且跟她家中卧室的布置习惯相比,凯瑟琳梳妆台上的摆置多么成熟啊。环顾四周,她看到那卡在绞签上的账单和壁炉台上的装饰品,惊叹,这还真是凯瑟琳的作风。不过一张威廉的照片都没看到。房间里摆满了奢侈的物件儿,但屋里没什么装饰,有丝质晨衣和深红色拖鞋,地毯倒是破旧得很,墙壁也光秃秃的,果然是凯瑟琳的一贯作风;卡桑德拉站在屋子中间,享受着这种感觉;然后,为了搞清楚凯瑟琳平日里都习惯做些什么,她从床头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在大多数人家里,这书架就像是一个壁架,承载了每一个家庭最后的宗教信仰,夜深人静之时,独处幽居之中,白日间愤世嫉俗的人们,从黑暗中潜行而出的悲伤困惑里,汲取一抹旧日余晖。但屋子里并没有圣歌集。看到这书破旧的封面和神秘的内容,卡桑德拉判断这是特雷弗叔叔以前上学时的教科书,虽有些反常,倒是被他自己的女儿虔诚地保存了起来。凯瑟琳是一个永远让人惊喜的姑娘。卡桑德拉自己曾经迷上了几何学,此时,她蜷缩在凯瑟琳的被窝里,全神贯注地想要记起自己所遗忘的知识。不一会儿,凯瑟琳走了进来,发现她深陷其中。

“亲爱的,”卡桑德拉冲凯瑟琳晃晃手中的书,解释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改变了!我必须马上写下这个男人的名字,不然忘记了——”

谁的名字?什么书?什么生活就被改变了?凯瑟琳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竟自己迟到了,于是她匆忙把将要穿上的礼服放在一边。

“我能在你身边坐下看着你吗?”卡桑德拉合上书问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哦,准备好了,是吗?”凯瑟琳开口,一半的身子面向卡桑德拉,看着她,只见卡桑德拉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抱住膝盖。

“晚上有人过来用餐。”她说着,从新的角度考虑卡桑德拉对她的影响。两人都沉默了会儿,能看出来,她那高挺的长鼻子,那明亮的椭圆大眼睛,那小脸散发的突出魅力,和自己俨然不同。她的头发从前额冒出来,略微有些僵硬,要是有理发师和裁缝师的精心打理,她那模样还真和十八世纪那些地位尊崇的法国淑女有些相似。

“谁要过来吃晚餐啊?”卡桑德拉问道,期待更多让自己狂喜的可能性。

“威廉会来,嗯,还有埃莉诺阿姨和奥布里叔叔。”

“真高兴威廉能来。他有没有告诉你,他送了我他的剧本手稿看?写得真棒——凯瑟琳,他几乎能配得上你呢。”

“待会吃饭,你应该坐在他边上,说说你对他的看法。 ”

“我可没那个胆量。”卡桑德拉断言。

“为什么?你又不怕他,不是吗?”

“有点怕——毕竟他和你有关系。”

凯瑟琳笑了。

“不过,考虑到你对人的忠诚大家都看在眼里,你要在这里至少待两周呢,待你离开时决不会对我抱有任何幻想了。卡桑德拉,我给你一周的时间。我的魅力将与日递减,现在可是魅力巅峰的时候啊,但从明天起就要减少了。我瞧瞧,一会吃晚餐时穿什么呢?要不,你帮我找件蓝色的裙子吧,就在那边的长衣柜里。”

她说的话断断续续,手里握着梳子和化妆刷,打开了梳妆台上的小抽屉,却忘了关上。卡桑德拉坐在她身后的床上,看到了表姐映在梳妆镜里的面容。凯瑟琳一脸严肃决绝,明显心事重重,而无暇担心头发是否一丝不苟。不过她的黑色发丝间的分缝如同罗马道路一样笔直。又一次,卡桑德拉被凯瑟琳成熟的女人味儿打动;她全身被包裹进这条蓝裙子里,浑身散发出蓝色的光芒,照亮了面前的长衣镜,那镜子,好似画框,画里的凯瑟琳像一座轻微移动的美人雕像,身后的镜子里映出了美人的身姿和色调,好一幅浪漫的画面啊,卡桑德拉默默想着。这画面恰如其分地融入这间卧室、这栋房子、这座城里,远处车轮的辘辘声仍萦绕耳边呢。

尽管凯瑟琳梳妆打扮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她们下楼也稍微有些晚。在卡桑德拉听来,客厅里传来的嗡嗡声就像管弦乐队乐器的调音声。虽然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卡桑德拉这边的亲戚,但她似乎觉得房子里有许多陌生人,穿着风格各异的漂亮衣服;在她——一位公正的观察者看来,他们的服装差异仅限于罗德尼穿了白色背心而已。但所有人都同时站起身来,这足以给人深刻印象了,大家互相大声交谈着,握手问好,还有人介绍佩顿先生给她认识;客厅的门突然开了,有人宣布晚宴正式开始,于是大家鱼贯而出,正如卡桑德拉内心暗自期待的那样,身着黑色上衣的威廉 ·罗德尼,向她伸出自己微微弯曲的手臂,示意她挽着自己。简言之,若这幅场景只有卡桑德拉一人看到,一定会被她描述为充满了神奇光芒的画面吧。那汤盘上的图案,折得整齐笔直的餐巾,在盘子边上摆成马蹄莲的形状,那用粉色丝带绑在一起的长条面包,还有那银盘子和海蓝色的香槟酒杯,杯茎上镶嵌的片片金箔——所有的细节,连同令人好奇的羊皮手套的气味儿,都让她兴奋不已;不过这情绪,她必须压抑住,毕竟她已长大成人,不可以再为这世界而感到惊奇。

她不会再为这世界感到惊奇,没错,但其他人会。在卡桑德拉的脑海里,每个人都有一些被她称之为“现实”的碎片印象。你若向他们询问,他们自然会赠予你,如此一来,晚宴也不会再了无生趣。坐在她右手边的小佩顿先生和左手边的威廉·罗德尼先生,同等程度上都具备了这种品质,这对她来说如此真切,如此珍贵,以至于人们对这种品质的忽视,时常让她倍感惊讶。实际上,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和佩顿先生还是和威廉讲话。但是渐渐地,好像是对着一个长了胡子的老头,她讲述了自己那天下午是怎样来到了伦敦,又如何坐上出租车穿过了条条街道来到这里。佩顿先生做编辑已有五十年之久,早已秃顶,他不断点点头,以示理解。至少他心里清楚,卡桑德拉年轻漂亮,也看得出来,她很兴奋,虽然从她的话语中或自己的人生经验中,他尚不知卡桑德拉为何如此兴奋。“树上可长出了新芽?”他问道。“她路过的是哪条街道呢?”

他的这些和蔼可亲的问话被打断,因为卡桑德拉想知道,他是个读书人,还是眼观天下之人?佩顿先生不确定自己属于哪类人。他更希望自己两者兼具。他被告知他已然泄露心声。卡桑德拉会根据他供认的事实推断出他整个人的过去。但他要求她继续,卡桑德拉还推断出他曾经是国会的自由党议员。

威廉表面上看似和埃莉诺姨妈时不时地在交谈,实际上偷听到了佩顿先生和卡桑德拉的所有对话,他利用中老年妇女聊天时总断断续续的特点,至少与青年男子谈天时尤其如此,他时不时发出紧张的笑声好引起卡桑德拉的注意。

卡桑德拉直接转向他。她被迷住了,发现自己轻松找到了这样一位令人着迷的男士,能为她提供数不清的财富。

“你在火车车厢里会做什么,你我都清楚,威廉,”她开口,称呼他的名字让卡桑德拉心生喜悦,“你从不曾眼观天下,一直都在埋头读书。”

“那你借此又能推断出什么事实呢?”佩顿先生问道。

“噢,当然看得出来,他是个诗人, ”卡桑德拉回答说。“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我早已知晓,所以这不公平。你之前给过我你的手稿,”她继续,对佩顿先生不管不顾,“关于我想问你的一切,我都已知晓。”

威廉低下头,试图掩饰卡桑德拉的话给他带来的欢乐。但这种乐趣不是纯粹的。无论威廉多么喜欢别人奉承,他无法容忍那些在文学上表现粗俗或情绪化的人,如果卡桑德拉在这方面出现了哪怕一点点错误,他就会手扶前额,皱起眉头,以示不满;之后,对卡桑德拉的恭维,他也无法感到开心。

“首先呢,”她继续道,“我想知道,你为何选择写戏剧?”

“啊!你是说这不够引人注目吗?”

“我指的是,如果这戏剧演出来,不知会有何好处?但是莎士比亚能得到什么呢?我和亨利总是在一起争论莎士比亚的戏剧。我肯定他是错的,但我无法证明,因为我只在林肯见到过一次莎士比亚的戏剧演出。但我很确定,莎士比亚的戏剧就是为了舞台而生。”

“你说得太对了,”罗德尼惊呼,“我就是希望你有如此想法。亨利错了——大错特错。当然,我失败了,所有的现代派都失败了。亲爱的,亲爱的,真希望我之前能向你请教啊。”

既然谈到了这点,两人凭记忆,从各个角度重温了罗德尼的剧本。卡桑德拉的话句句让他遂心如意,她缺少专业文学训练,却敢于直言,时时听得罗德尼失了神,不自觉地便手握叉子半悬在空中。希尔伯里夫人心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罗德尼;是,某种程度上讲,他与往常不同;让她想起了某位已逝之人、杰出之人——她忘了名字。

卡桑德拉兴奋不已,抬高了嗓音。

“你竟然没有读过《白痴》!”她高呼。

“我读过《战争与和平》。”威廉有些恼火。

“《战争与和平》!”她嘲笑似的回应道。

“我承认,我可看不懂那些俄罗斯作家想说什么。”

“来来来!握个手!”坐在餐桌对面的奥布里叔叔嚷嚷道,“我也不理解呀。我猜他们自己也糊里糊涂的。”

这位老先生曾经统治了印度帝国的大部分地区,但他老喜欢说自己宁愿像狄更斯那样投身文学。现在,坐在这张餐桌上的人们开始了讨论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埃莉诺姨妈表现出她又要开始发表意见了。虽然过去二十五年来,她忙于慈善,文学触觉早已不如往时,但要谈起文学,装装样子,她可有自然天赋,对文学应该是什么,不该是什么了然于心。她生于书香门第,却并不对此沾沾自喜。

“精神错乱可不是适合写小说的主题。”她肯定地说道。

“但《哈姆雷特》是一本享誉世界的名著啊。”希尔伯里先生略带幽默、慢悠悠地插了一句。

“啊,但诗歌不同,特雷弗,”埃莉诺姨妈接茬,仿佛有莎士比亚授权了她这样说似的。“完全不同。就我而言,我从不觉得《哈姆雷特》有他们说的那般疯狂。佩顿先生,你怎么看呢?”毕竟在座的有一位担当著名文评刊物编辑的文学大师,她便把问题抛给了佩顿先生。

佩顿先生坐在椅子上,微微向后倾斜,脑袋歪向一旁,说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从没有过让人满意的答案。两边都有话要说,但真当他考虑应该站在哪方时,希尔伯里夫人打断了陷入审慎思考中的他。

“美丽的、可爱的奥菲莉娅!”她大声说道。“诗歌——拥有多么神奇的力量啊!我早晨醒来,一切都脏乱不堪。屋外弥漫着黄色的大雾。小艾米丽给我端来一杯茶水,开了灯,说道,‘哦,夫人,水槽里的水冻住了,厨师不小心切断了手指头。’随后我翻开一本绿皮书,鸟儿吟唱,星星眨眼,花朵闪亮——”她环顾四周,仿佛故事里的人物突然都出现在了她的餐桌旁。

“厨师的手指伤得很严重吗?”埃莉诺姨妈很自然地向凯瑟琳问道。

“噢,厨师的手指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已,”希尔伯里夫人说道。“但如果她切掉了自己的胳膊,凯瑟琳会重新帮她缝上去,”她继续道,深情地望着女儿,但凯瑟琳看起来好像有些沮丧。“真是可怕、吓人的想法啊,”她有些激动,放下餐巾,把椅子往后推了推,“来吧,我们上楼,聊聊更让人愉快的话题吧。”

到了楼上的客厅,卡桑德拉先是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雅致房间,二来她有机会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她找到了新的快乐源泉。但这些女人们低沉的嗓音,冥想的沉默,身着黑色缎面的衣裳,还有那琥珀色脖颈,一看就上了年纪的这种美丽,至少在她看来,改变了想要交谈的欲望,反而宁愿在一旁低语观察。卡桑德拉感受到了一种愉悦的氛围,看到这些中年妇女们可以自由地讨论自己的私事,对彼此间的问话几乎回答一两个字即可,且大家已然接纳了她。她的表情温和下来,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仿佛自己对这个由玛姬舅妈和埃莉诺姨妈照顾、打理又不大重视的小圈子心生关怀。没过一会儿,她意识到,某种程度上凯瑟琳并不在这个小圈子里,于是她突然把自己的智慧、温柔和关怀搁置一旁,放声大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凯瑟琳问道。

这不过是个愚蠢又不孝的笑话罢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没什么——可笑的——很没品的,不过,如果你闭上眼睛看——”凯瑟琳半闭上眼睛看着,不过看错了方向。卡桑德拉笑得愈发放肆,笑着尽力去跟凯瑟琳解释说,如果半闭着眼睛看,埃莉诺姨妈特别像斯托格登房子里那笼子里的鹦鹉。当绅士们走进屋来,罗德尼径直走上前来,想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我才不会告诉你呢!”卡桑德拉直起身来,双手紧握,面对着他回答说。卡桑德拉这一番嘲弄倒是让罗德尼心生欢喜,他甚至一点都不怕卡桑德拉的嘲笑。她笑是因为生活的美妙和迷人。

“啊,但你这样残忍不愿告诉我,让我觉得男性可真是愚钝无知。”他两只脚并拢,用指尖按了按想象中的折叠式大礼帽还是马六甲白藤制成的手杖。“我们一直在讨论无聊的事情,现在我永远无法知道这世上我最想知道的事情了。”

“你一下都骗不了我们的!”她嚷嚷着。“想都别想。你我都清楚,你可是一直都很享受。是吧,凯瑟琳?”

“也不是,”凯瑟琳接话,“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他可不怎么关心政治。”

她的话,虽简单,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使原本轻松自在,火花四溅的气氛起了变化。威廉立刻从一脸兴奋到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讨厌政治。”

“我觉得,没人有权利能这样讲。”卡桑德拉几近严厉地说。

“嗯,没错。我是说我讨厌那些政客们。”他很快纠正了自己的措辞。

“你看,依我所见,卡桑德拉就是他们所谓的女权主义者吧。”凯瑟琳继续说着。“准确说来, 6个月前她还是女权主义者,若现在还那样认为她,就不太好了。她让人捉摸不定,在我眼里这可是她最大的魅力之一。”凯瑟琳冲着她笑,那笑容好似她的长姐一般。

“凯瑟琳,你让我觉得自己真渺小啊!”卡桑德拉大声说着。

“不,不是的,她没这个意思, ”罗德尼打断了她,“关于女性在这方面比我们有完全的优势,我十分赞同。要想对某些事物研究得清楚透彻,却容易忽略别的许多事情。 ”

“他对希腊了如指掌,”凯瑟琳说,“同时他懂一些绘画,对音乐也颇有见地。真是一位有教养的人——也许是我见过最有教养的人了。”

“他还懂诗歌。”卡桑德拉补充说。

“对啊,我都忘了他还写戏剧呢。”凯瑟琳说道,然后转过头去,仿佛在房间远处的角落里看到了什么需要她注意的,随后就离开了。

好一会儿,卡桑德拉与威廉沉默不语,仿佛互相介绍后又一时无话可说一般。卡桑德拉看着凯瑟琳走过房间,又开了话头:

“亨利,”下一刻就听到卡桑德拉开口,“亨利肯定会说一个舞台不会比这客厅大。他想要人们在这里唱歌、跳舞和表演——和瓦格纳完全不同——明白吗?”

大家坐了下来,凯瑟琳转过身走到窗户边,看到威廉举起手比画着什么手势,嘴巴张开,似乎准备好了等卡桑德拉一说完他就开口。

不管是拉窗帘还是挪椅子,凯瑟琳要么忘了自己的职责,要么就是履行完了,她继续站在窗边,什么也不做。老人们聚在一起,围坐在火炉旁。他们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独立的中年小团体,忙着自己的事。他们故事讲得不错,大家也听得津津有味。但对凯瑟琳而言,明显无事可做。

“若有人指指点点,我便说自己在眺望河边的风景。 ”她不得不伺候家人聚会闲聊,此时擅离职守,也准备好了合理的谎言来掩饰。凯瑟琳推开百叶窗,看向河流。但当时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几乎看不到河水。路边有出租车经过,情侣们尽可能地靠近路边的栏杆,慢悠悠地走着,不过树上没什么叶子能挡住他们的拥抱。凯瑟琳的视线从窗边收了回来,感受到自己的孤独。那晚的每一分钟都如此煎熬,都在向她证明一切会如她预料般发生。面对着威廉讲话的语气,比画的手势和看她的眼神;她清楚,有了自己的支持,即使现在,和卡桑德拉日日相处,威廉会在那未知的喜悦中愈陷愈深。这几乎在告诉她,这样的结果,比他幻想过的还要更好。凯瑟琳望向窗外,下定决心要忘掉自己的不幸,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生活。她.望夜空,屋子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听到他们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自自己的前世,是现实的一段序曲,是现实的候客室;就好像,自己最近刚过世,却听到了活生生的谈话声。于她而言,我们的梦想从未如此清晰明了过,这辈子都未如此确定,生活不过就发生在四面墙里,一切只存在于这屋内的火光之中,除此之外,都是虚无,只剩黑暗。那幻想中的光亮,仍让人想要去拥有、去爱、去挣扎,但她的躯体似乎已跨越这片光亮之地。然而,这愁思也未曾带给她一丝安宁。她仍听得到房间里的说话声。她仍被欲望驱使折磨。她希望自己能超脱这一切。她不时希望自己能疾驰于街道当中,甚至她焦急地希望着能与某人一起,那人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那是玛丽 ·达切特。她拉上了窗帘,在窗户中间,两片帘子相叠。

“啊,她在这儿呢,”希尔伯里先生喊道,他背对着火炉,在一旁摇摇晃晃地站着。“到这儿来,凯瑟琳。我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们家的孩子啊,”他观察凯瑟琳顺便说道,“我们家的孩子都有自己的事儿做——凯瑟琳,你去,到我的书房,门右手边第三层的书架上,把那本《特劳尼回忆中的雪莱》拿给我。然后,佩顿,你得承认刚才发生的事都是你的错。”

“《特劳尼回忆中的雪莱》,门右手边第三层的书架。 ”凯瑟琳重复着。毕竟,没有人会阻止儿童玩耍,也没有人会无端唤醒睡得正甜的人。还没走到房门,她便碰到了威廉和卡桑德拉。

“凯瑟琳,等等,”威廉开口道,仿佛他不自觉地感到她的存在。“让我去吧。”犹豫片刻,威廉站起身,她明白此举需要他付出多大的努力。她半跪在卡桑德拉坐着的沙发上,低头看着卡桑德拉的脸,继续说着。

“你——快乐吗?”她问。

“噢,我亲爱的姐姐!”卡桑德拉喊道,仿佛无需多言。“当然快乐了,虽然我们对这世上的每件事都意见不同, ”她继续嚷嚷说,“但他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男人了——而你,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女人。”她抬头看着凯瑟琳,脸上生气渐失,仿佛眼见表姐忧愁哀伤,自己便也沾染上忧郁的情绪。凯瑟琳的忧郁,在卡桑德拉看来,使她的不凡性格尽臻完美。

“哎,现在才 10点。”凯瑟琳愤愤道。

“都已经那么晚了啊!嗯——”她不懂。

“到了 12点,我的马匹又变回老鼠、我要打回原形啦。幻觉消失,但我接受命运,尽管抓紧时机办事便是。”卡桑德拉看着凯瑟琳,满脸疑惑。

“凯瑟琳在说什么老鼠,干草之类的怪事,”威廉回来时,她解释道。他平常头脑敏捷,卡桑德拉便追问,“你懂得她在说什么吗?”

凯瑟琳眼看威廉眉毛轻蹙,犹豫不言,便猜出这问题此时此刻不对他的胃口,他无意思索。于是她立即站起身,用另一种腔调说着:

“不过,我真的得走了。威廉,要是大家有什么要说的,希望你能好好解释下。我必须去见一个人,不能迟到的。”

“晚上这个时间去见?”卡桑德拉惊呼。

“你要去见谁?”威廉询问。

“一个朋友。”她微微把头转向威廉,回答说。她知道威廉想让自己留下,倒不是一定得在他与卡桑德拉身旁,而是留在附近,以备不时之需。

“凯瑟琳有许多朋友。”凯瑟琳走后,威廉又一次坐下,怯怯地说道。

如她所愿,出租车开得飞快,穿过一条条灯火通明的街道。路边的灯光,飞速的车,还有独自在外的感觉,都是凯瑟琳心之所向,因为她知道,在路的尽头,是玛丽的家——一个高高在上的孤寂房间。她飞快爬上了台阶,在路灯投射的闪烁光芒下,她注意到自己的蓝丝裙,还有踩在石阶上的蓝鞋子,由于奔波了一天而沾满了尘土。

玛丽很快开了门,看到是凯瑟琳造访,她颇为惊讶,更有些尴尬。凯瑟琳友好地打了招呼,因为没时间解释了,她径直走进客厅,发现客厅里有位男子坐在椅子上,手拿报纸,看起来像是等玛丽回来赶快继续刚才的话题。凯瑟琳,这位陌生的身穿晚礼服的女士,似乎打扰了他。他从嘴里拿出烟斗,僵硬地站起身,又猛地坐下了。

“你出去吃饭了吗?”玛丽开口。

“你在工作吗?”凯瑟琳同时问道。

那位年轻男子摇摇头,有些恼怒,好像否认自己和玛丽的工作有什么关系似的。

“啊,也不是啦,”玛丽回答说,“巴斯奈特先生帮我拿了些报纸来。我们打算一起看看,就快完事了……跟我们讲讲你聚会的事儿吧。”

玛丽看起来有些凌乱,好像刚才谈话时一直在用手抚弄头发,穿得更像个俄罗斯的农家姑娘。她拉了张椅子又坐下来,仿佛坐了好几个钟头似的,搁在手臂旁的茶托里已积了许多烟灰。巴斯奈特先生年纪尚轻,面色健康,高高的额头上头发齐齐向后梳着,正是克拉克顿先生怀疑影响了玛丽 · 达切特的那种“有才干的年轻人”,当然,确是如此。他刚大学毕业不久,现在满腔热情要推动社会变革。和其他有才干的年轻人一起,他们制定了一个劳动教育计划,把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联合起来,两个阶级在民主教育学会的领导下共同抨击资产阶级。这项计划目前进展不错,已经可以租一间办公室雇一个秘书了,巴斯奈特先生受委托来向玛丽讲述此项计划,想雇她去当秘书,当然了,出于原则上考虑,肯定会支付一定的薪水。从晚上7点开始,他就一直在给玛丽大声阐述新改革者的理念,但时不时因为要停下来讨论而被打断,又得经常提醒玛丽,关于某些人、某些协会的隐形潜行、不怀好意,都必须“严加保密”,手稿至此才看了一半。两个人都没意识到这次谈话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在两人忘我的讨论中,甚至都忘了给火炉里添点柴;不过在巴斯奈特先生的阐述和玛丽不断提出疑问的过程中,两人都小心翼翼保持距离,以抑制人类想要讨论无关紧要的事物的天性。玛丽的问题常以“我可以理解为——”开头,巴斯奈特先生的回答常代表了某种“我们”如何如何的观点。

凯瑟琳到来之时,玛丽几乎要确信自己也是“我们”中的一分子了,也同巴斯奈特先生一样相信“我们”的理念、“我们”的协会、“我们”的政策,以更广阔、更透彻的视野来看,启发完全脱离社会主体的这种改革理念。

在这种氛围下,凯瑟琳的出现显得极不协调,让玛丽回忆起了以前她很开心能够忘记的各种事情。

“你刚才是在外面吃饭吗?”玛丽又问道,露出一丝微笑,看着玛丽的蓝丝裙和镶了珍珠的鞋子。

“不是,在家吃的。你是在开创新事业吗?”凯瑟琳有些犹豫,冒着赌一把的心态看了看那些报纸。

“我们是在做新事业。”巴斯奈特先生冒出一句,就没再讲话了。

“我在考虑离开罗素广场的那些朋友。”玛丽解释道。

“我明白。然后你要做点别的事业了。”

“嗯,我恐怕还是更喜欢工作吧。”玛丽说。

“恐怕。”巴斯奈特先生接过话茬,语气中透露出一种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害怕去喜欢工作的意味。

“是啊。”凯瑟琳说,好像巴斯奈特先生刚才大声讲出了这种想法一样。“我也应该开始做点什么了——要凭自己独立完成——那才是我想做的事情。”

“嗯,那倒挺有趣。”巴斯奈特先生说着,第一次用敏锐的目光看向她,然后又装了满满一烟斗的烟丝。

“不过我想说明的一点是——你不能太限制自己的工作,”玛丽说,“世界上的工作有很多种。没有任何工作比抚养年幼的孩童更吃力了。”

“的确是这样啊,”巴斯奈特先生说,“我们想要招募的正是这些已为人母的职场女性。”他扫了一眼文件,卷成一个卷筒夹在手指间,凝视着炉火。凯瑟琳感觉在这两人面前必须言之有物,大家都明了适合思考讨论的话题有限,她只需简明扼要、直抒己见。而巴斯奈特先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为人呆板罢了,他脸上的智慧感吸引着凯瑟琳的聪慧大脑开始滴溜溜地转。

“人民什么时候会知道呢?”她问道。

“你是说——我们这个组织?”巴斯奈特先生面带一抹浅浅的微笑回答说。

“这取决于很多因素。”玛丽这位同谋者看起来面露喜色,好像凯瑟琳问出这样的问题,就表示她相信了组织的存在,真是振奋人心啊。

“如果想开创一个众望所归的协会(目前不方便透露太多),”巴斯奈特先生突然一扭头,开始说道,“要记住两件事——媒体和群众。许多其他协会——名字我们就不提了,因为仅仅诉诸幻想而走向了破产。要是你不想你的协会仅靠相互仰慕维持,一旦发现彼此的缺点便轰然坍塌,那你就要收买媒体,必须向公众呼吁。”

“这才是困难之处。”玛丽若有所思地说。

“刚刚我们讨论到此处,你便进来了。”巴斯奈特先生扭头看着玛丽说道。“她是我们中唯一的资本主义者。可以来我们这儿做全职。至于我嘛,天天都被束缚在办公室里,只能业余时间为组织做贡献了。你是否正好也在找工作呢?”他询问凯瑟琳,一脸的不信任却又敬意满满。

“她现在只想结婚啦。”玛丽替她回答说。

“噢,我懂了。”巴斯奈特先生说道,他也考虑到了这点;他和他的朋友们也曾考虑过性别和平权的问题,将此作为人生计划中的重要议题。在他粗鲁的态度之下,凯瑟琳感受到了这一点;在她看来,一个由玛丽 · 达切特和巴斯奈特先生守护的世界,尽管说不上有多么浪漫和美丽,又或者打个比方,在那儿不会有蔚蓝迷雾从地平线上升腾而起,将绿树萦绕——但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有那么一瞬间,凯瑟琳看着他在火炉前弯下腰,恍惚以为自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那个世界的初创人的脸庞,虽然我们只认识他那做文员、律师、政府官员,或者工人的分身。当然了,巴斯奈特先生白天从事商业工作,业余时间进行社会改革,身上并无尽善尽美的痕迹;但是目前,他还年轻,充满热情,又是如此善于推测观察、善解人意,当然会有人认为他是天国公民。凯瑟琳细细思索,想知道他们协会的举措。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耽误了他们谈正事,于是站起身,脑子里还在思考着这新兴协会,对巴斯奈特先生说:

“那么,等时机成熟,希望我能加入你们。”

巴斯奈特先生点点头,从嘴里拿出烟斗,但由于又想不出什么可说的,便把烟斗又塞回嘴里,不过如果凯瑟琳能留下一起谈谈,他当然很乐意。

不顾凯瑟琳反对,玛丽坚持送她下了楼,不过一直没有出租车,两个人就站在街边,环顾四周。

“你快回去吧。”凯瑟琳催促道,脑子里还在想着巴斯奈特先生手拿文件的样子。

“你穿成这样,可不能一个人在街边晃悠。 ”玛丽说着,但陪凯瑟琳一同等出租车不是她的真正意图。玛丽表面淡定自如,内里却思索着,比起此时此刻与凯瑟琳站立路边时忆起的一些难以忽略的事实,巴斯奈特先生和那一堆文件只不过是严肃生活中的偶然消遣。

“你和拉尔夫见面了吗?”她毫无来由地冒出一句。

“嗯,见了。”凯瑟琳径直回答道,却丝毫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见了他。花了好一会时间凯瑟琳才想起来为何玛丽会这样问。

“我想我是嫉妒了。”玛丽又说。

“别乱讲啊,玛丽,”凯瑟琳甚是心烦意乱地说道,然后挽起玛丽的胳膊,开始朝着主路方向沿着街边走。“我想想,我们一同去了裘园,说好了彼此做朋友。嗯,事情就是这样。”玛丽沉默不语,希望凯瑟琳能再跟她多说几句。但凯瑟琳没再说什么了。

“这不是你们做不做朋友的问题。”玛丽大声嚷道,内心的愤怒一下子飙升,她自己都被惊到了。“你知道,不是的。怎么会这样?我无权干涉——”她顿了顿。“我只是宁愿拉尔夫没有受伤。”最后她说道。

“我觉得他会照顾好自己的。”凯瑟琳回答。虽然两个人都不希望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但敌意已经产生。

“你真的认为这样做值得吗?”玛丽停顿了会,又说道。

“我又从何而知呢?”凯瑟琳问。

“你可曾真正关心过一个人吗?”玛丽问了个蠢问题,有些鲁莽了。

“我没法在伦敦街头一边徘徊一边告诉你我的感受——啊,车来了——算了,里面载人了。”

“我们不要吵架啊。”玛丽说。

“难道我要告诉他我不会跟他做朋友吗?”凯瑟琳问。“我应该告诉他吗?如果是,我这样做的理由又是什么?”

“你当然不能那样说啊。”玛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

“但我想我应该那样讲的。”凯瑟琳突然冒出来一句。

“凯瑟琳,我刚才发脾气了。我不该那样的。”

“整件事都是扯淡,”凯瑟琳不容分说地断言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根本不值得。”她情绪激动,有些多余了,倒不是针对玛丽 · 达切特。但她们对彼此的敌意都消失了,眼前困难重重,晦暗幽森,而前路未明,两人都得奋力辨明方向。

“没错,就是不值得。”凯瑟琳重复。“就像你说的,假如这段友情不成立,他爱上了我。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她补充,“我觉得你有些夸大了,爱情不是全部,婚姻只是其中之一啊—”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主路,停下来看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面前的场景似乎正好解释了凯瑟琳所说的人类利益的多样性。对她们二人来说,眼下已变成了超然于物外的时刻,似乎不再需要她们肩负起幸福和自信的重担。她们可以身心自由地选择。

“我不会设立什么规则。”正当两人沉浸在眼前的场景内心翻涌之时,玛丽率先平静下来开口说道。“我想说的只是,你应该清楚自己的立场 —当然了,这个毫无疑问;但,”她补充,“我希望你明白。”

同时玛丽内心也有深深的困惑,不仅是因为对凯瑟琳婚姻的困惑,还有凯瑟琳留下的印象,那个挽着自己胳膊的她,让人捉摸不透。

于是两个人又往回走,一直走到了通往玛丽家的台阶下。这会儿她们停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回去吧,”凯瑟琳的声音让玛丽回了神儿,“巴斯奈特先生还在等着你回去一起讨论呢。”她抬头看了看房子顶部亮灯的那扇窗,随后两个人都望向那扇窗,等待了一会儿。半圆形的台阶连接着通往大厅的路,玛丽慢慢走上一两个台阶,停下来扭头看向凯瑟琳。

“我觉得你低估了那份情感的价值。”玛丽缓缓开口,略显尴尬。玛丽继续往上走了几步,回头望了望凯瑟琳,她站在街边,仰着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向上看着,街灯打在她身上。正当玛丽犹豫不决是否要继续上楼时,来了辆出租车,于是凯瑟琳转身拦下了车,一边开车门一边说:

“听好了,我想加入你们的组织。请你记住……”她的声音抬高了几分贝,后面的话都淹没在了关车门的声音里。

玛丽一步步走上台阶,好像要费力抬起身体才能爬上去一样。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告别凯瑟琳,每上一个台阶,她内心的欲望就减少一分。她告诉自己绝不妥协,坚持往上走着,鼓励自己这是在为了攀爬高峰要必须付出的巨大体力劳动。她内心清楚,巴斯奈特先生正手拿文件坐在楼梯终点处,如果她能攀登上去,他定会帮自己站稳脚步。这个念头让玛丽产生了一丝兴奋感。

终于,听到门开的声音,巴斯奈特先生抬眼看了看。

“那我就接着刚才的讲了,”他说,“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尽管打断我。”

刚才巴斯奈特先生又重读了那份文件,在等候玛丽时还用铅笔写了笔记,现在又仿佛从未被打断似的继续读了起来。玛丽在平垫上坐下,点了支烟,眉头微皱。

出租车往切尔西开去,凯瑟琳缩在车内一角,对她刚刚了解到的这个行业本质和劳累程度有了一个清晰满意的认知。她慢慢冷静了下来。到家后,她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音,希望家里人都已经睡了。但她外出的时间比预想的要短,只听得楼上传来一阵阵活跃的声音。她轻轻拉开一扇门,躲进了楼下的一间屋子里,害怕碰上佩顿先生正要离去。虽然别人看不到她,但从她站着的角度是看得到楼梯的。有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凯瑟琳看到那人是威廉·罗德尼。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像梦游一般,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表演什么。只见他动作缓慢,一步一步地走,一只手还搭在楼梯扶手上引导着自己。凯瑟琳看着他好像处于极度兴奋中,于是自己也不愿再藏着。她走到大厅里,威廉一看到她便立刻停下了脚步。

“凯瑟琳!”他惊呼。“你这是,出去过了?”他又问。

“嗯……大家都还没睡吗?”

威廉一声没吭,穿过敞开的门走进了一楼房间里。

“我真是开心得无以言表啊,”他说道,“我好幸福啊——”

威廉更像是自言自语,凯瑟琳也一言不发。两个人就站在桌子两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威廉很快又问及,“话说回来,你快跟我讲讲,这事你怎么看?凯瑟琳,你觉得如何?她会不会喜欢我?告诉我吧,凯瑟琳!”

凯瑟琳还没来得及回答,楼上的门开了,两人的对话被打断,尤其是威廉,他转过身很快走回了大厅,颇为招摇地大声说道:

“晚安了凯瑟琳。快去睡觉吧,很快我们还会再见的。希望我明天就能再次登门拜访。”

下一秒,威廉已离开。凯瑟琳上了楼,看到卡桑德拉站在楼梯口处。她手里拿了两三本书,弯着腰在小书架上翻弄着别的书。她之前说过,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睡前在床上到底想读些什么书,不论是诗歌、传记或者玄学之类的。

“凯瑟琳,你睡觉前一般都看什么书啊?”两人一起走上楼去,卡桑德拉这样问道。

“有时读读这,有时读读那。 ”凯瑟琳含糊不清地回答。卡桑德拉看着她。

“你可知,你可真是个怪人,”她说着,“不过我看每个人好像都有点怪,可能因为是在伦敦吧。”

“威廉也是个怪人吗?”

“啊,我觉得有点吧。”卡桑德拉回答说。此时卡桑德拉还把威廉看作凯瑟琳的未婚夫,用“神魂颠倒”形容她的感受可能不大适合。“今晚我就看弥尔顿的书吧。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晚啦,凯瑟琳。”卡桑德拉羞赧地看着表姐的美丽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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