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横扫英格兰。树叶从树上被撕扯下来,带着红色和黄色的斑点,翻飞着飘落,或者一圈圈地飘扬,直到最后停歇。在城镇里一阵阵风卷过街角,刮飞行人的帽子,高高掀起女人头上的面纱。财富正在快速流通。街上人潮拥挤。圣保罗大教堂旁的办公室里,办事员们的笔停顿在斜面写字台上的划线账页上。节假日之后工作不太容易。马尔盖特、伊斯特本 、布莱顿的阳光,已经把人们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或棕褐色。麻雀和椋鸟围绕着圣马丁教堂的屋檐飞着,发出刺耳的啁啾声,白色鸟粪弄脏了国会广场上手持铁杆或卷轴的雕像光滑的头。狂风跟着港口联运火车,吹皱了英吉利海峡,吹落了普罗旺斯的葡萄,将地中海上正仰面躺在船上偷懒的年轻渔夫吹翻落水,他匆忙间抓住了绳索。
但是在英格兰北部,天气很冷。吉蒂——拉斯瓦德夫人,正坐在阳台上,她丈夫和西班牙猎犬的旁边,她将斗篷裹住了肩膀。她正看着山顶,上面是老伯爵立起的海豚形象的纪念碑,成了海上的轮船借以辨认方位的标志。树林里雾气缭绕。近处阳台上的女石像手里的瓮中插着深红色的鲜花。长长的花床直伸到河边,花床里火红的大丽花间飘过淡淡的青烟。“在烧野草。”她大声说。这时窗户上一声叩响,她的小儿子穿着粉色长外衣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他的斑点马。
在德文郡,圆圆的红色山丘和深邃的山谷囤积了海风,这里的树木上树叶仍然十分厚实——太厚了,休 ·吉布斯在早餐时说。太厚实了,不方便打猎,他说;他的太太米莉离开了,让他去开他的会。她胳膊上挎着篮子,沿着维护良好的碎石人行道向前走,人行道上正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歪歪斜斜地走着。果园的墙上挂着黄黄的梨,果实十分饱满,将上面盖着的树叶都顶了起来。不过黄蜂们已经发现了它们——梨皮都被啄开了。她的手挨到果实,就停住了。遥远的树林里传来砰、砰、砰的声响。有人在打猎。
青烟笼罩了大学城的尖顶和圆屋顶。一会儿堵住了滴水嘴兽的出口,一会儿又挂在外皮剥落、露出黄色的墙面上。爱德华正在进行快速保健散步,留意着各种气味、声音和颜色;这显示了个人的观感是多么复杂。很少有诗人能够足够精炼地表达出这些感受,不过他想,希腊语或拉丁语中一定有些文字能够总结出这种对比——莱瑟姆太太从旁边经过,他举帽致意。
法院的庭院里,石板上的落叶干枯了,硬硬地支棱着。莫里斯正拖着碎步穿过落叶走去他的房间,雨槽的边上也散落着树叶。他想起了他的童年时光。肯辛顿花园里的落叶还未被践踏,孩子们跑过时踩着表面嘎扎嘎扎地响,他们拿起手里的铁环抄起一把树叶,撒落到薄雾缭绕的街面上。
狂风急速掠过乡野的丘陵,吹来一圈圈巨大的阴影,阴影又再次缩小变成绿色。在伦敦,街道使云朵变得更窄;东区的河边聚集着浓雾,“收废铁——”的叫卖声显得十分遥远;在郊外,风琴声也变得柔和。风吹散了青烟——在每个后院里爬满常春藤的墙角下,还遮蔽着最后几株天竺葵,院子里堆起了厚厚的落叶;熊熊烈火的火舌在舔舐着它们——烟被吹散到街上,吹进早晨开着的客厅窗户里。因为此时是十月,一年之始。
埃莉诺坐在写字台边,手里拿着笔。她用笔尖点了点马丁的海象背上墨迹斑斑的一片刷毛,心想,这可是真奇怪,这么些年这东西居然一直都是这样。这个结实的物件说不定比他们所有人都存活得久。就算把它扔了,它也会在某个地方一直存在下去。不过她从没把它扔掉过,因为它是其他东西的一部分——比如她母亲她在吸墨纸上画着,一个点发射出许多线条。她抬起头来。他们在后院里烧野草,空中有青烟在飘动,刺鼻的气味,树叶在飘落。街上有手摇风琴在演奏。“在阿维尼翁桥上。”她哼着,刚好赶上了调子。然后是什么?皮皮以前用一块滑腻腻的法兰绒擦洗她的耳朵时,就唱的这支曲子。
“隆、隆、隆,扑隆、扑隆、扑隆。”她哼唱着。曲调停了。风琴声已经走远了。她用笔蘸了蘸墨水。
“三乘以八,”她嘟哝着,“是二十四。”她果断地说,在账页最底下写了一个数字,然后将红色和蓝色的小账簿扫成一堆,抱着走向了父亲的书房。
“管家来了!”她进门时,他情绪不错地说。他正坐在皮扶手椅上,看着一份粉色的财经报纸。
“管家来了。”他又说了一遍,眼睛从眼镜上方向她看。他越来越迟缓了,她想;而她总是急匆匆的。但他们相处得特别好,简直就像兄妹一般。他放下报纸,走到写字台边。
我希望你能快一点,爸爸,她看着他打开存放支票的抽屉时缓慢从容的样子,心想。要不然我就会迟到了。
“牛奶价格很高。”他说,拍了拍那本镶着镀金奶牛的账簿。“没错。十月份就是鸡蛋了。”她说。
他从容缓慢地写着支票时,她环视着房间。这里就像一间办公室,放着一堆堆文件和保险箱,不像的是壁炉旁还挂着马嚼子,还有他在马球比赛上得的银奖杯。他是不是整个早上都坐在这里看财经报纸,考虑他的投资?她想。他写着停下了。
“你这会儿去哪儿?”他问,带着精明的微笑。
“去一个委员会。”她说。
“委员会。”他重复道,重重地、稳稳地签上名字。“唔,自己要硬气点,不要被人家压着,内尔。”他在账本上写了一个数字。
“你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去吗,爸爸?”他写完后,她说,“是莫里斯的案子,你知道的,在法院。”
他摇了摇头。
“不行,我三点要到市政厅。”他说。
“那就午餐时见。”她说,动身要走。但他伸出了手。他有话要说,但犹豫着。她注意到他的脸变得有些肥厚了;鼻子上有着细小的血管;他变得过于发红、过于厚重了。
“我在想要好好照顾迪格比一家。”他最后说道。他 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后院。她烦躁不安起来。
“落了这么多树叶!”他说。
“是的,”她说,“他们在烧野草。”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烟雾。
“烧野草。”他跟着说了一遍,停下了。
“是玛吉的生日。”他终于说了出来,“我在想给她送个小礼物——”他停住了。他的意思是他希望她去买,她知道。
“你想送她什么?”她问。
“唔,”他含糊地说,“漂亮可爱的东西,你知道——她可以穿戴的东西。”
埃莉诺回想着,玛吉,小表妹,她是七岁还是八岁?
“项链?胸针?或者类似的东西?”她迅速问道。
“是的,类似的东西。 ”父亲说,又在椅子上安坐下来,“可爱的小物件,她可以戴着的。”他翻开报纸,对她微微点了点头。“谢谢你,亲爱的。”她离开房间时,他说。
门厅的桌子上,装客人名片的银盘——名片有大有小,有的右角是折下的——和一块上校用来擦高帽子的紫色长毛绒抹布之间,躺着一封薄薄的信,来自国外,信封一角用很大的字体写着“英国”。埃莉诺匆匆跑下楼梯,经过时将信扫进了她的手袋。然后她用一种特别的四节拍的快步,跑过了排屋。在街角她停了下来,焦急地看着路上。在车水马龙中她辨认出了一个庞大的影子,谢天谢地,是黄色的;谢天谢地,她赶上了公共马车。她伸手招呼,上了公共汽车。她拉了拉皮质围裙,盖住了膝头,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现在就全靠司机了。她放松了下来,呼吸着伦敦温和的空气,愉快地听着伦敦平淡的喧闹声。她沿街看去,享受着满眼的出租马车、货车和四轮马车,它们全都朝着某个目的地驶去。她喜欢在夏季结束后,在十月又回到生活的熙熙攘攘之中,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德文郡和吉布斯夫妇住在一起。想起妹妹和休 ·吉布斯的姻缘,看着米莉和宝宝们,她想,结果证明他们很幸福圆满啊。而且休——她笑了。他骑在一匹白色大马上,四处乱走,把地上的垃圾都踩得粉碎。不过那儿的树木、奶牛、小山丘都太多了,她想,却没有一座大山。她不喜欢德文郡。她很高兴回到伦敦,坐在黄色公共汽车上,包里满塞着文件,十月一切又都从头开始。车已经离开了住宅区,街边的房屋在变化,渐渐变成了商铺。这是她的世界,在这里她如鱼得水,适得其所。街道上人头攒动,女人们拎着购物篮子从商铺里涌进又涌出。这里有一种节奏,有一种韵律,她想,就像秃鼻乌鸦在原野里俯冲,飞起又落下。
她也是在奔赴工作——她转了转腕上的手表,却没看表。委员会之后,是达弗斯;达弗斯之后,是迪克逊。然后午饭、法庭……午饭、两点半法庭,她又重想了一遍。公共汽车沿着贝斯沃特路行驶着。街道看起来变得越来越贫困。
也许我不该把这份工作交给达弗斯,她心想——她想起了彼得街,他们在那儿修建了几所房屋,屋顶又在漏水,水池里有臭味。这时公共汽车停了;有人上下,车又继续前行——不过把它交给一个小人物,总比交给那些大公司要好,她想,看着一家大型商场巨大的玻璃窗。大商场旁边总是并排着小商店。这些小商店怎么能存活下来?她总是无法理解。但如果达弗斯——这时公共汽车停了,她抬头看了看,站起身——“如果达弗斯以为他能欺负我,”她走下公共汽车时想,“那他就会发现自己错了。”
她沿着煤渣路快速走向他们开会的那个白铁皮棚屋。她来晚了,他们都到了。这是她假期后的第一次会议,他们都对她微笑着。贾德竟然把牙签从嘴里拿了出来——这表示对她的肯定,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我们又都在这里了,她想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文件放到了桌上。
但她的意思是“他们”,不包括她自己。她并不存在,她一文不名。而他们都在那儿——布罗克特、卡夫内尔、西姆斯小姐、拉姆斯登、波特少校、拉曾比太太。少校苦口婆心地主持会议;西姆斯小姐(过去是磨坊帮工)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息;拉曾比太太主动提议给她的表亲约翰爵士写信,而退休店主贾德对此嗤之以鼻。她坐下时微笑着。米丽娅姆 ·帕里什在读信件。埃莉诺听着,心想,你为什么把自己饿个半死。米丽娅姆瘦得不得了。
米丽娅姆读信的时候,埃莉诺环顾着房间。这里办过一场舞会。红纸和黄纸的花彩横挂在天花板上。威尔士王妃的彩色图片在边角上装饰着黄色玫瑰花环,她胸前饰着一条海绿色丝带,膝头抱着一条圆滚滚的黄狗,肩头垂挂着打了结的珍珠。她带着一种平静、漠然的神态,是对他们意见相左的一种奇特的评判,埃莉诺想,是拉曾比夫妇所崇拜的,西姆斯小姐所嘲笑的,是贾德剔着牙齿、斜眉以对的一种态度。他曾说过,要是他有儿子的话,他会送他去上大学。等她回过神来,波特少校在对她说话。
“好了,帕吉特小姐,”他说,想把她也拉进来,因为他们俩处于相同的社会阶层,“我们还没有听到你的意见。”
她打起精神,开始陈述自己的意见。她确实有看法——非常确定的看法。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来。
飘过彼得街的青烟在房屋之间的狭窄空间里,已经浓缩成了一层精细的灰色面纱。不过两侧的房屋仍清晰可见。除了街道正当中的两栋房子外,其余的全都一模一样——灰黄色的方盒子,顶上是灰石板帐篷式屋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有几个孩子在街上玩耍,两只猫在用爪子从雨槽里掏着什么东西。有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出身来,这边瞧瞧,那边看看,眼光来来回回地扫视着街道,仿佛在每个缝隙里耙寻着吃的东西。她的眼睛充满了贪婪、渴望,就像是猛禽的眼睛,同时也显得阴沉、困倦,仿佛没有什么能满足它们的饥渴。无事发生,平安无事。她仍然用她那双懒散却不满足的眼睛来回仔细打量。一辆二轮马车在街角出现。她紧盯着马车。马车在对面的房屋前停下,那房子因为地基基石是绿色的,而且在门上方有一块印了向日葵的饰板,所以有些与众不同。一个戴花呢帽的小个子男人下了马车,轻敲起房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她摇了摇头,前后看了看街上,然后关上了门。男人在门口等着。马儿好脾气地站着,弯着脖子,缰绳垂着。窗口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白白的脸,好多层下巴,下嘴唇像块板子似的凸着。两个女人并肩斜靠在窗外,看着那个男人。男人是罗圈腿,正在抽烟。她们相互间说了些什么关于那男人的话。他来回踱步,像是在等什么人。这时候他扔掉了烟头。她们盯着他看。接下来他会做什么?他会不会喂马儿吃食?这时一个高挑的女子身穿灰色花呢外套和半裙,急匆匆从街角走来;小个子男人转身,碰了碰帽边。
“对不起,我来晚了。”埃莉诺大声说。达弗斯用手碰碰帽子,亲切地微笑着,这笑容总是让她很愉快。
“没关系,帕吉特小姐。”他说。她总是希望他不会觉得她就是寻常的那种老板。
“现在我们就仔细检查一遍。”她说。她讨厌干这个,可这事非做不可。
楼下的房客汤姆斯太太开的门。
噢,老天,埃莉诺想,看着她围裙下的隆起,又有了,我跟她说的那些全白说了。
他们走过这栋小房子的一个个房间,汤姆斯太太和格罗夫太太跟在后面。这儿一个裂缝,那儿一块污渍。达弗斯手里拿了一根一英尺长的尺子,轻敲着石灰墙板。她任由汤姆斯太太叽里呱啦地说着话,心想,最糟的地方是,我就是忍不住喜欢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威尔士口音,他是个迷人的无赖。他就条鳗鱼一样滑溜溜的,她知道;可是当他那样说话的时候,平稳单调的声调,让她想起威尔士的山谷……他在每一个问题上都欺骗了她。石灰墙板上有个洞,可以把手指头伸进去。
“看那个,达弗斯先生,那儿——”她说,俯身把手指伸了进去。他正在舔他的铅笔。她喜欢跟他一起到他的工场去,看他量木板和砖块;她喜欢他说话时用的那些技术词汇,那些很难的小词。
“现在我们上楼。”她说。她觉得他就像一只努力挣扎着要把自己拉出碟子的苍蝇。和达弗斯这样的小业主打交道总是不确定、有风险;他们可能挣扎出来,变成他们时代的贾德,把儿子送去上大学;而反过来他们也有可能陷进去,然后——他有太太、五个孩子;她在店铺后面的房间里见过他们,在地板上玩着棉线卷轮。她总是希望他们能请她进去……顶楼到了,老波特太太住在这里,她卧床不起。埃莉诺敲了敲门,用愉快的语调大声说:“我们能进来吗?”
没人回答。老太太已经全聋了,他们进了房间。她像平常一样,没做什么,只是撑着身子斜靠在床角。
“我带达弗斯先生来看看你的天花板。”埃莉诺大声说。
老太太抬起头,像一只毛发蓬乱的猿猴开始用手扒拉起来。她疯狂地、怀疑地看着他们。
“天花板,达弗斯先生。”埃莉诺又说。她指着天花板上的一块黄色污渍。这房子才建好五年,就什么都需要修了。达弗斯推开窗户,探出身子。波特太太抓住了埃莉诺的手,就像是担心他们会伤害自己。
“我们是来看看你的天花板的。”埃莉诺很大声地重复。但这些话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老太太开始唉声叹气地诉起苦来。她吐出的一个个字汇集起来,形成了一支半是诉苦、半是咒骂的“赞美诗”。但愿上帝能带她离开。她说,每晚她都在哀求他让她走。她的孩子们都死了。
“早上我醒来时……”她又开始了。
“好了,好了,波特太太。”埃莉诺试图安抚她,但自己的手被抓得紧紧的。
“我求他让我走。”波特太太继续说。
“是雨槽里的树叶。”达弗斯缩回脑袋说。
“痛苦啊——”波特太太伸出双手,手上骨节突出、满是皱纹,就像盘结的老树根。
“好了,好了。”埃莉诺说,“但是在漏水,那就不光是落叶的原因。”她对达弗斯说。
达弗斯又探出脑袋。
“我们要让你更舒服一点。”埃莉诺对老太太大声说。她一会儿畏畏缩缩、说着奉承话,一会儿又拿手捂着嘴。
达弗斯又缩回了脑袋。
“你找到是什么问题了吗?”埃莉诺尖厉地问他。他正往小笔记簿上记着什么东西。她很想离开了。波特太太正叫埃莉诺抚摸她的肩膀。埃莉诺照做了,她的一只手仍然被抓着。桌上摆着药,米丽娅姆 ·帕里什每周都来。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她想。波特太太继续唠叨着。我们为什么要强迫她活着?她问,看着桌上的药。她再也忍不了了。她抽出手来。
“再见了,波特太太。”她喊道。她既是虚情假意的,又是真心实意的。“我们会修补你的天花板。”她喊道。她关上了门。格罗夫太太在她前面蹒跚着,要指给她看碗碟洗涤房的水池。她脏兮兮的耳朵后面垂着一束黄头发。要是我这辈子每一天都得做这些,埃莉诺想,跟着他们进了碗碟洗涤房,我就会跟米丽娅姆一样变成皮包骨头;还戴着一串珠子……那有什么用呢?她想,俯身去嗅水池里的气味。
“好了,达弗斯,”检查完毕后,下水道的气味还残留在她的鼻子里,她面向达弗斯,问道,“这个你建议该怎么办?”
她的怒火正在燃起,这主要都是他的错。是他骗了她。但当她站在那儿,面对着他,注意到他营养不良的小个子,还有他的领结爬到了衣领上面,她又感觉很不舒服。
他不安地扭着身子。她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发脾气了。
“你要是干不好的话,”她简短地说,“那我就找别人了。”她用的是上校女儿的语调,是她憎恶的中上层阶级的语调。她看到他在眼前变得阴沉起来。但她继续戳他的痛处。
“你应该对此感到羞愧。”她说。她能看出,这话震动了他。“早安。”她简单地说了句。
他讨好的笑容再也不能让她感觉舒服了,她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你就得威吓他们,否则他们就会看不起你,汤姆斯太太送她出去时,她这么想着。她再次注意到汤姆斯太太围裙下的隆起。一群孩子正在围观达弗斯的小马。但她注意到,他们没人敢去碰它的鼻子。
她已经晚了。她看了一眼那块赤褐色饰板上的向日葵。那象征着她少女情感的东西冷酷地让她感到好笑。她本来认为它代表了鲜花,代表了伦敦中心的绿地;但如今它已经开裂了。她又开始了她惯常的四拍子快走。这种步伐似乎打碎了这令人讨厌的外壳,摇晃着摆脱了老太太仍然抓在她肩膀上的手。她跑了起来,她左躲右闪。逛街的女人们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冲进马路当中,在车马间挥舞着手。售票员看到了她,弯起手臂把她拉了上来。她赶上了公共汽车。
她踩到了角落里一个男人的脚趾,又摔到两个老妇人中间。她微微喘着气,头发也散了,跑得脸红心跳。她扫了一眼同车的人。他们看上去都正襟危坐,上了年纪,好似都打定了主意。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自己是公共汽车上最年轻的人,不过今天,因为今天和贾德的争吵她胜利了,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公共汽车沿着贝斯沃特路前行,拉车的马匹构成的灰色线条在她眼前上下摇晃。商铺又变成了住宅,大房子和小房子,酒吧和私宅。一座教堂在增高它那用金银细丝装饰的尖顶,底下是各种管道、电线和排水管……她的嘴唇动了起来。她在和自己说话。到处都有酒吧、图书馆和教堂,她喃喃自语。
刚才被她踩了脚的男人打量着她,一看就懂的类型,拿着手袋,乐善好施,营养良好;老姑娘,处女,和她这个阶层的所有女人一样,冷漠;她的激情从来没被触碰过;然而也并非毫无魅力。她笑了起来……这时她抬头,碰到了他的视线。她在公共汽车上大声地自言自语。她必须得改掉这个毛病。她必须得等到晚上刷牙的时候。幸好公共汽车停了,她跳了下去。她开始沿着梅尔罗斯公寓快步走着。她感觉年轻,充满活力。从德文郡回来后,她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她极目遥望阿伯康排屋柱子林立的街景。这些房屋有着柱子和前院,看上去全都十分体面高档;在每一家的前厅里她都仿佛看见客厅女侍的手臂扫过餐桌,正在布置午宴。在几间屋子里已经有人坐下来开始吃午餐了;她可以透过窗帘间人字形的空隙看到他们。她自家的午餐她要晚了,她想着,跑上了前门门阶,把大门钥匙插进门锁。然后,就像有人在说话一般,她脑子里出现了一句话:“可爱的物件,可以穿戴的东西。”她停下了,钥匙还在锁里。玛吉的生日,她父亲的礼物,她全忘了。她停了停,转头又跑下了台阶。她必须去趟兰黎商店。
兰黎太太这些年来已经发福了,正在店铺的后屋里慢慢地嚼着冷羊肉。这时,她看到埃莉诺小姐穿过了玻璃门。
“早上好,埃莉诺小姐。”她走了出来,说。
“可爱的物件,可以穿戴的东西。”埃莉诺喘着气说。她看上去很不错——度假后晒黑了,兰黎太太想着。
“给我的侄女——我是说表妹。迪格比爵士的小女儿。”埃莉诺说了出来。
兰黎太太认为自己卖的东西太廉价了。
有玩具船、洋娃娃、便宜的金表 —可是没什么精致的东西可以给迪格比爵士的小女儿。可埃莉诺小姐等不及了。
“那个,”她说,指着一条别在卡片上的串珠项链,“那个可以。”
这个看起来有点廉价,兰黎太太想。她俯身伸手拿了一条带金色珠子的蓝色项链,可埃莉诺小姐太着急了,都等不及用牛皮纸包好。
“我已经晚了,兰黎太太。”她说,和气地挥了挥手,然后跑了。
兰黎太太喜欢她。她似乎总是很和善。她没嫁人真是可惜——让妹妹先于姐姐出嫁绝对是个错误。不过她还要照顾上校,况且他现在也上了年纪。兰黎太太最后想着,又回到店铺后面继续吃她的羊肉。
“埃莉诺小姐马上就回来了。”克罗斯比端菜进来时,上校说,“先别打开盖子。”他背对壁炉站着,等着她。是的,他想,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他盯着菜盘盖子,想。米拉又回来了;那个家伙就是个混蛋,他早就知道。他该给米拉准备些什么生活必需品呢?他该怎么办呢?他曾想过,他想把一切和盘托出,都告诉埃莉诺。为什么不呢?她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想;而且他也不喜欢做那样的事情——把东西都锁在抽屉里。但他想到要告诉自己的女儿,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她来了。”他突然对克罗斯比说。克罗斯比正无声地站在他身后等着。
埃莉诺进来时,他突然产生了某种坚定,心里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不知为什么等看到了她,他才意识到他不能告诉她。而且,看着她愉快的面容,无忧无虑的样子,他想,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他突然心里涌起一股妒火。他们坐下时,他想到,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考虑。
她把一条项链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
“喂,这是什么?”他茫然地看着项链,说。
“玛吉的礼物,爸爸。”她说,“我尽力了……恐怕有点廉价。”
“噢,非常漂亮。 ”他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说,“正好是她喜欢的。”他又说,把项链推到一旁。他开始切起鸡肉来。
她太饿了,还有些气喘吁吁。她觉得自己有点“团团转”了,这是她自己的原话。你是围着什么在团团转呢?她想,伸手去取面包酱——某个轴?那天早上的场景变换得如此之快,每换一个场景都需要不同的调整;这个需要提到表面上来,那个需要压到底下去。而此时她没有别的感觉,只是饿,只想吃鸡肉,脑子一片空白。而吃东西的时候,对父亲的感觉出现了。他坐在对面,不慌不忙地吃着鸡肉,她喜欢他的坚毅。他都在干些什么呢?她想知道。卖出一家公司的股票,买另一家公司的股票?他好像醒过神来。
“唔,委员会怎样了?”他问。她添油加醋地给他讲了她对贾德的胜利。
“做得好。要顶住他们,内尔,不要被他们压制。”他说。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她感到骄傲,她也喜欢他为自己骄傲。同时她也不想提起达弗斯和里格比住宅。他对于不会理财的人没什么同情,而她一分利息也没挣到,所有的钱都投进了房屋的修缮。她把话题转向莫里斯和他在法院的案子。她又看了看表。她的弟妹西利亚告诉她两点半准时在法院碰头。
“我得赶紧走了。”她说。
“呀,那些律师们总是有办法拖延时间。 ”上校说,“法官是哪个?”
“桑德斯·柯里。”埃莉诺说。
“那就得拖到审判日了。”上校说。
“在哪个法庭审理?”他问。
埃莉诺不知道。
“来,克罗斯比——”上校说。他让克罗斯比找来《泰晤士报》。他开始用笨拙的手指翻看起一页页大版面的报纸,埃莉诺吃着果馅饼。等她倒咖啡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案子在哪个法庭审理。
“你要去市政厅,爸爸?”她放下杯子,说。
“是,去开会。”他说。他喜欢去市政厅,不管去做什么都好。
“真奇怪,审案子的会是柯里。”她站起身说。他们不久前和他一起吃过饭,在皇后大门那边一座阴森的大房子里。
“你还记得那次聚会吗?”她站起身说,“老橡木家具?”柯里喜欢收藏橡木箱子。
“我怀疑都是赝品,”父亲说,“别着急。”他劝说道,“坐出租车去,内尔——如果你要零钱的话——”他开始用他的短手指头摸索银币。埃莉诺看着他,心头又涌起儿时熟悉的感觉,他的口袋似乎是深不见底的银矿,总能挖出无尽的半克朗银币。
“那好,”她接过银币说,“我们在下午茶的时候见。”
“不行,”他提醒她,“我要到迪格比家绕一圈。”
他毛茸茸的大手拿起项链。埃莉诺担心项链看起来有点廉价。
“拿个盒子装着,怎么样?”他问。
“克罗斯比,找个盒子装项链。”埃莉诺说。克罗斯比突然散发出受了重用的光芒,急匆匆跑向了地下室。
“那就晚餐时见。”她对父亲说。她如释重负地想,那就意味着我不必赶回来吃茶点。
“对,晚餐见。”他说。他手上拿了一截纸头,他正把纸头包到雪茄的一头。他吸了一口。一股青烟从雪茄上冒了出来。她喜欢雪茄的味道。她站了一会儿,把烟味吸了个饱。
“向尤金妮婶婶问好。”她说。他吸着雪茄,点了点头。
坐小马车真是享受——节省了十五分钟。她斜靠在角落里,满足地轻叹了一声,门帘在她膝盖上方咔嗒咔嗒地响着。有一会儿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享受着平和、寂静和忙碌之后的休息。马车慢慢前行,她感觉自己超然脱俗,像个旁观者。早上匆匆忙忙,一件事接着一件。此刻,到法院之前,她都可以静静坐着,什么都不用干。路很长,马儿步履缓慢,身上盖着红布,毛很长。它保持着小步慢跑,沿贝斯沃特路而行。街上车和人都少,人们还在吃午餐。远处升起柔和的青烟,铃声叮当,马车经过一座座房子。她开始忘了注意经过的是些什么样的房子。她半闭着眼,然后,不自觉地,她看到自己的手从门厅桌子上拿了一封信。什么时候的事?今天早上。她把信放哪儿?她的手袋里?对。信在那儿,还没打开,是马丁从印度寄来的。既然还在路上,那她就读读信吧。信是马丁的小手写在很薄很薄的信纸上的。信比平常要长,是关于和某个叫伦顿的人一起的历险。谁是伦顿?她不记得了。“我们凌晨出发。”她读道。
她看向窗外。他们被大理石拱门处的车流给阻住了。马车正从公园里出来。一匹马腾跃了起来,不过马夫控制住了它。
她继续读:“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在丛林的深处……”
你在做什么?她问。
她看到弟弟,红头发,圆脸蛋,一副挑衅的表情,让她常常担心他总有一天会招来麻烦。显而易见,正是如此。
“我迷了路,太阳正在落山。”她读道。
“太阳正在落山……”埃莉诺重复道,看着前面的牛津街。阳光照耀着橱窗里的时装裙。丛林是密密的森林,她想,布满了矮小的树丛,墨绿色的。马丁独自一人在丛林里,太阳正在落山。接下来会怎样?“我认为最好待着不动。”于是他站在丛林里小树丛当中,独自一人;太阳正在落山。她眼前的街道变得模糊起来。太阳落山后肯定特别冷,她想。她继续读。他不得不生起一堆火。“我摸了摸口袋,发现我只有两根火柴……第一根灭了。”她看到一堆干树枝,马丁独自一人看着火柴熄灭。“然后我点着了另一根,谢天谢地,它起了作用。”纸燃了起来,树枝也点着了,一片火燃烧起来。她焦急地跳着往后看,直到最后……“有一次我觉得我听到有声音在呼喊,但声音消失了。”
“声音消失了!”埃莉诺大声说。
他们在大法官法庭路停住了。一个警察正在帮助一个老妇人过街,马路就是一片丛林。
“声音消失了,”她说,“然后呢?”
“……我爬上一棵树……我看到了小道……太阳升起了……他们已经放弃了,任我自生自灭。”
马车停住了。埃莉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只看到矮小的树丛,弟弟正看着太阳在丛林上方升起。太阳在升起。有那么一刻火苗在法院里巨大的送葬人群的头顶上跳跃。是第二根火柴起了作用,她想着,付了车费给车夫,走了进去。
“哎呀,你来啦!”一个身穿皮草的小个子女人喊道。她正站在一扇门边。
“我以为你不来了。我正要进去。”她个子娇小,长了一张猫脸,担心的样子,但为丈夫感到非常骄傲。
她们穿过旋转门,进入正在审案的法庭。一开始这里显得昏暗拥挤。戴假发、穿袍子的男人们起身坐下,进进出出,就像野地里的一群鸟,四处打堆。他们看上去都很面生,她没看到莫里斯。她四处张望,想要找到他。
“他在那儿。”西利亚小声道。
在前排的一个律师转过头来。正是莫里斯,他戴着黄色假发,看起来真奇怪!他的目光掠过她们,但没有表示他认出了她们。她也没对他笑笑,这庄严压抑的气氛不允许任何个性的存在,整个场景都具有某种仪式感。从她坐的地方可以看到他的侧脸,假发把他的前额变成了方形,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画框之中,像一幅画。她从来没从这么有利的角度看过他,那样的眉毛,那样的鼻子。她环视了一周。他们所有人都像画中人,所有律师看上去都特别显眼,引人注目,就像墙上挂着的 18世纪肖像画。他们仍然在起身坐下,笑着谈着突然一扇门被推开了。引座员要求大家为阁下大人保持安静。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法官走了进来。他鞠了一躬,在狮子和独角兽构成的皇家纹章下的座位上坐下。埃莉诺感到心里涌过一丝敬畏。他就是老柯里。但他的变化真大啊!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坐在餐桌的桌首,桌子正中铺了一条波纹起伏的黄色刺绣品。他拿了一支蜡烛,带着她在客厅四处观看他的老橡木家具。可此时他坐在那儿,穿着袍子,威风凛凛,令人敬畏。
一位律师站了起来。她想要听懂这个大鼻子男人说些什么,可这时已经很难跟上了。不过她还是听着。又一个律师站了起来,一个鸡胸的小个子男人,戴着金色夹鼻眼镜。他读了一份文件,然后也开始陈述。她能听懂他说的一些话,可这些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她不明白。什么时候莫里斯会说话,她想知道。显然还没到时候。就像父亲说过的,这些律师们知道怎么拖延时间。根本没必要着急地吃午饭,坐公共汽车过来也能赶得上。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莫里斯。他正绘声绘色地跟旁边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人讲笑话。那些就是他的死党,她想;这就是他的生活。她记得他从小时候起理想就是成为律师。是她说服了爸爸;那天早晨她冒着生命危险走进了他的书房但现在,她很激动,莫里斯已经成才了。
埃莉诺能感到西利亚的紧张和僵硬,紧紧抓着她的小手袋。莫里斯开始说话了,他看上去很高大,黑白分明。他一只手放在袍子边上。她多么熟悉莫里斯的这个姿势,她想——紧抓住什么东西,这样别人就能看见他洗澡时割到的白色疤痕。不过他的另外一个动作她不大熟悉——他挥出手臂的动作。那是属于他的公众生活、法庭生活的动作。他的声音也显得陌生。但当他渐渐流畅起来,他的声音中不时出现的某个语调令她莞尔,那是他私下里的腔调。她忍不住转过去看着西利亚,仿佛在说,这真像莫里斯啊!但西利亚定定地看着前方的丈夫。埃莉诺也想要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说话的内容上。他说话十分清楚明了,字词间的间隔十分完美。突然法官打断了他:
“帕吉特先生,我理解你的意见是……”他的语调彬彬有礼,却令人生畏。埃莉诺激动地看到莫里斯马上停下了发言,法官说话时他恭敬地垂着头。
可他知道该怎么回答吗?她想,紧张地在座位上坐立不安,生怕他会崩溃,好像他还是个孩子。但他的回答张嘴就来。他不紧不慢地打开一本书,找到地方,读了一段话,老柯里听着,点着头,在面前摊开的一大本册子上留下了记录。她长舒了一口气。
“他做得多棒啊!”她小声说。西利亚点点头,但还是紧抓着手袋。埃莉诺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她环顾四周。这里奇怪地兼具庄重和散漫。不停有律师进进出出。他们斜靠着法庭的墙壁站着。暗淡的顶灯下他们的脸全都白得像羊皮纸,五官似乎都特别鲜明。他们已经点亮了煤气灯。她注视着法官。他此时后靠在狮子和独角兽下面的巨大雕花座椅上,倾听着。他看上去无限悲伤、无比睿智,似乎各种词句抽打到他身上已经有好几个世纪。这时他睁开沉重的双眼,皱起额头,庞大的袖口里伸出的手又小又脆弱,在大册子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他再次半闭着眼,陷入了他对不幸的人类各种冲突不和的永恒警戒当中。她的思绪开始漫游起来。她背靠着硬木座椅,任由遗忘的潮水在自己身上流淌。早晨以来的场景开始陆续形成,冲到眼前。委员会会议上的贾德,父亲读报纸,老妇人拽住她的手,客厅女侍清扫餐桌上的银器,马丁在丛林里划燃了第二根火柴……
她烦躁不安起来。空气很闷,灯光很暗,法官身上最初的光芒已经消失,此时看上去很烦闷,也不再对人类的弱点具有免疫力了。她记起在皇后大门的那座可怕房子里,他谈起老橡木家具时是那么容易轻信他人,她笑了。“这是我在怀特比买的。”他说。那却是个赝品。她想大笑,她想离开。她站起身,小声说:
“我走了。”
西利亚喃喃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反对。但埃莉诺轻手轻脚地穿过了旋转门,来到了大街上。
斯特兰德大街的喧嚣、混杂、宽阔,突然让她浑身轻松。她感到自己正在膨胀。这里还是白天,色彩斑斓的生活在奔涌、骚动,向她迎面冲来。就像是在这世界,在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挣脱了禁锢。她在高度集中紧张之后,似乎被抛撒,向四处散落。她沿着斯特兰德大街漫步,满心愉悦地看着忙碌的街道;摆满了闪亮链条皮包的商店;白色外墙的教堂;参差不齐的屋檐,装饰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头顶是带着雨意却微微闪亮的天空,令人目眩。风吹拂到脸上。她深吸了一口清新湿润的空气。她想起那个昏暗的小法庭和里面五官鲜明的一张张脸,她想,那个人整天都得坐在那儿,每一天。她又看到了桑德斯 ·柯里,靠在巨大的座椅上,他的脸塌陷成刚毅的皱纹。她想,每一天,整日里,都在辩论法律条文。莫里斯怎么能受得了?可他过去总是想当律师。
出租车、货车和公共汽车,车流涌过;它们仿佛将空气冲到了她的脸上,将泥溅到了人行道上。人潮拥挤奔忙,她加快了步伐,顺应人流。一辆货车转弯开上一条通往河边的陡峭小街,她被挡住了。她抬头看到屋顶间飘动的云,满含着雨水而肿胀的乌云,漫无目的、冷漠的云。她继续走着。
在查理十字车站的入口处她又被挡住了。那里的天空非常辽阔。她看到一行鸟儿正在高飞,一起横越过天空。她看着鸟儿。然后她又继续走。步行的人、坐车的人,全都像稻草一般从桥边的码头里被吸了进去。她得等着。堆满盒子的出租马车从她旁边经过。
她妒忌他们。她希望她也能出国,去意大利、印度……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在大门口的报童们正分发着报纸,速度快于平常。人们抓过报纸,打开边走边看。她看到一个男孩腿上被风吹起来的布告。巨大的黑字“死讯”。
布告被风吹平了,她看到了另一个词“帕内尔”。
“死讯……”她重复道,“帕内尔?”她感到一阵眩晕。他怎么可能死了——帕内尔?她买了一张报纸。他们是这样说的……
“帕内尔死了!”她大声说。她抬头再次看到了天空,云正在飘过,她看向了街道。一个男人正用食指指着新闻。他正说,帕内尔死了。他正幸灾乐祸。但他怎么会死呢?就像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消失。
她慢慢地朝特拉法加广场走去,手里拿着报纸。突然整个场景凝固不动了。一个男人和一根柱子连在了一起,一头狮子和一个男人连在了一起,他们似乎都连在一起,静止不动,就像再也不会动了似的。
她走进了特拉法加广场。某处的鸟儿正发出刺耳的叽叽喳喳声。她停在喷泉边,低头看着装满了水的大水池。微风吹起黑色的波纹。水里倒映着树枝和一抹苍白的天空。如同梦境,她喃喃道,宛如梦境……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转过身,她必须到迪利亚那里去。迪利亚很在乎,她曾经满怀激情地喜欢过他。她过去常常是怎么说的——为了这个男人,愤然离家,献身事业?公正,自由?她必须到迪利亚那儿去。这将会结束迪利亚所有的梦想。她转身招了一辆出租马车。
她俯身靠着门帘,看向外面。他们经过的街道非常穷,不仅穷,她觉得还非常邪恶。这里就是罪恶、淫荡,是伦敦的现实。在黄昏光怪陆离的光线下这里显得非常可怕。灯正在被点起,报童在叫喊,帕内尔……帕内尔。他死了,她自言自语,她仍然清醒地意识到两个世界,一个在头顶展翅翱翔,一个仅能在人行道上用足尖舞蹈。她到了……她伸出手,让马车在一条小巷子里的一小排门柱子对面停下。她下了车,朝广场里面走去。
车马的喧嚣声已然平息。这里非常安静。十月的午后,落叶飘零,褪色的老广场看上去昏暗、破旧,弥漫着雾气。房子都作为办公室,租给了社团、私人,租客的名字钉在门柱上。附近一带都显得陌生、凶险。她来到破旧的安妮女王式门口,门楣带着繁复的雕花,她按了六七个门铃中最上面的一个。门铃上方写了名字,有的只在名片上有名字。没人应门。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她走上扶手雕花的木楼梯,楼梯和扶手似乎都失去了过去的高贵。深深的窗座上立着牛奶罐子,罐子底下压着账单。有些窗玻璃已经破了。在顶楼迪利亚的门外,也有一只牛奶罐,是空的。她的名片用一个图钉钉在一块镶板上。埃莉诺敲了敲门,等着。没有声音。她转了转门把手。门锁着。她站了一会儿倾听着。侧面有个小窗可看到广场。鸽子正在树顶咕咕叫着。车马声遥不可闻。她只听得报童在叫着死亡……死亡……死亡。树叶在飘落。她转身走下了楼梯。
她在街头漫步。孩子们在人行道上用粉笔画好了格子;女人们从楼上的窗户探出头来,贪婪、不满足的眼光在街道上搜寻。房屋只租给单身的先生们。窗口的广告牌上写着“带家具的公寓”或“带早餐的旅馆”。她猜想着在那些厚实的黄色窗帘后面是怎么样的生活。这就是她妹妹居住的郊区,她想着,转了身;迪利亚一定常常在晚上独自这样回家。她走回广场,爬上楼梯,再次拧着门把手。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她站了一会儿,看着落叶飘零;她听到报童的叫喊和鸽子在树顶上的咕咕声。“鸽子咕咕,快来吃谷;鸽子咕咕,快来……”一片树叶落了下来。
随着午后时间慢慢过去,查理十字街的车流繁忙了起来。步行的人、坐马车的人,全都在车站的门口被吸了进去。人们疾步摇摇摆摆地走着,像是车站里有什么魔鬼,一旦等久了就会发怒。但即便是这样,他们在经过时也会停一下,匆忙拿起一张报纸。云朵分开又聚拢,让阳光闪耀一会儿然后又遮蔽。车轮和马蹄溅起泥土,一会儿是暗褐色,一会儿是鎏金色。屋檐下鸟儿们刺耳的叽叽喳喳声在一片熙熙攘攘中也听不见了。二轮小马车叮叮当当地过去,叮叮当当地过去。最后在所有这些叮叮当当的出租车中,出现了一辆马车,里面坐着一个结实粗壮的红脸男人,手里拿着一朵薄纸包着的鲜花。这是上校。
“嗨!”马车经过车站门口时,他喊了一声,一只手从车顶的活门伸了出去。他探出身子,接住了扔过来的一份报纸。
“帕内尔!”他惊呼着,摸索着眼镜,“死了,我的老天!”
马车..前行。他把新闻读了两三遍。他取下眼镜,喃喃道,他死了。他往角落里一靠,心头涌起一股感觉,又像是解脱,又有一丝胜利。好了,他自言自语,他死了——那个厚颜无耻的投机分子,那个干尽坏事的煽动家,那个男人……这时,他心里出现了某种和自己女儿有关的感觉,他说不清是什么,但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死了,上校想。他是怎么死的?自杀?这倒并非出人意料……总之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上校坐在那儿,一只手捏着报纸,一只手握着薄纸包着的鲜花,出租车沿怀特霍尔街走着马车经过下议院,他想着,人们可以尊敬……帕内尔,可能比对于某些其他家伙更尊敬还有很多关于离婚案的流言蜚语。他看向外面。马车正走近某条街道,多年前他常常停在这儿,环顾四周。他转头朝右边的街道看去。但一个公众人物是不敢去做这些事的,他想。马车继续前行,他微微点了点头,现在她写信给我要钱了,他想。那个家伙原来是个混蛋,他早就知道。她已经失去了美貌,他想,她已经变得又矮又胖。行,他可以宽容一些。他又戴上眼镜,读起城市新闻来,
就算帕内尔的死发生在现在,也起不了什么波澜,他想。就算他还活着,就算流言蜚语已经停息——他抬起头来。马车又和平常一样绕了远路。司机转错了弯,他们总是犯错。“左转!”他大喊,“左转!”
在布朗恩大街昏暗的地下室里,穿着衬衫的意大利男仆正读着报纸,女仆如跳舞般轻快地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顶帽子。
“看她给了我什么!”她大声说。因为客厅的脏乱而以示补偿,帕吉特夫人给了她一顶帽子。“我是不是很时髦?”她说,在镜子前停下,脑袋歪戴着那顶漂亮的意大利帽子,看上去像是用玻璃丝做的。安东尼奥只得放下报纸,出于绅士风度揽住了她的腰,因为她并不漂亮,而且她的行为也不过是对他印象中的意大利托斯卡纳区的山城女人的滑稽模仿。这时,一辆出租马车停到了栏杆前,两条腿伸出来立在了那里,他必须赶紧动身,穿上外衣,走上楼梯去应门。
上校站在门阶前等着,心想,他可真磨蹭啊。死讯所带来的震惊几乎已经被吸收了,虽然仍在他心里震荡,但已经不会让他对外界停止观察和思考。他站在那儿,想着他们已经把砖缝又填平了,他们怎么还能有余钱,有三个男孩要上学,还有两个小女孩要养?尤金妮是个聪明女人没错,但他希望她能找个客厅女侍,而不是那些似乎总是在吞吃通心面的意大利人。这时门开了,他上楼时似乎听到从后面哪个地方传来一阵笑声。
他站在客厅里等着,他觉得他喜欢尤金妮的客厅。这里非常凌乱。地上散落着刨木屑,是来自放在地板上的某个打开了还没收拾完的行李箱。他记起来他们刚去了意大利。桌上立着一面镜子。很可能是他们从那里带回来的一样东西,人们喜欢从意大利带回来这类东西。镜子很旧,布满了斑点。他在镜子前正了正领结。
但我更喜欢一面能看清楚人的镜子,他想着,转身走开了。钢琴盖打开着;茶杯半满,和平常一样,他笑了。屋里四处都插着枝条,上面挂着红色和黄色的枯叶。她喜欢鲜花。他很高兴自己记得带来了他常带的礼物。他举着薄纸包着的花。为什么房间里满是烟?一阵风吹了进来。后屋的两扇窗户都开着,烟是从花园里吹进来的。他们在烧杂草?他猜。他走到窗边,往外瞧。噢,他们在那儿,尤金妮和两个小女儿。正燃着篝火。他正看着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小女孩玛戈达莱娜,往火堆里扔了满捧的枯叶。她把枯叶使劲扔得高高的,篝火熊熊燃烧起来。一大片红色火焰四处猛冲。
“太危险了!”他大声喊道。
尤金妮把孩子们往后拉。她们正兴奋地蹦着跳着。另外一个小女孩萨拉躲在母亲的胳膊下,也捧了一堆落叶,扔进了火堆。一大片红色火焰四处蹿动。接着意大利男仆过去通报了他的名字。他敲了敲窗户。尤金妮转头看到了他。她一只手护住孩子们,抬起另一只手向他致意。
“在那儿别动!”她大声说,“我们过来了!”
一股浓烟朝他迎面扑来,他眼睛一下子溢满了眼泪。他转身在沙发旁的椅子上坐下。很快她就进来了,伸出胳膊朝他奔来。他站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正在点篝火。”她说。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头发打着卷垂了下来。“所以我的样子乱七八糟的。”她说,抬起手拢着头发。她确实不太整洁,但一直都非常漂亮。艾贝尔想。漂亮高大的女人,变得更加富态了,和她握手时他想;不过很适合她。比起那些清纯可爱的英国女人,他更赞赏她这个类型的。浑身的肉抖动着,就像温软的黄蜡;她黑色的大眼睛像个外国人,鼻子上有一道细纹。他伸出手上的山茶花,那是他常带的礼物。她轻呼了一声,从薄纸里拿出了花,坐了下来。
“你真是太好了!”她说,把花伸在面前拿了一会儿,然后像他经常看到她做的那样,把花茎咬在两唇之间。她的举止像往常一样令他着迷。
“点篝火过生日吗?”他问。“……不,不, ”他反对道,“我不想喝茶。”
她已经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里面剩的冷茶。他看着她,关于东方的一些记忆又浮现;在那些炎热国度里,女人们就这样在烈日下坐在门口。而此时开着窗,青烟飘入,非常冷。他手里还拿着报纸,他把报纸放到桌上。
“看到新闻了吗?”他问。
她放下杯子,微微睁开她黑色的大眼睛。里面似乎蕴含着无限深沉的情感。她等着他开口说话时,抬起了手,似乎有某种期待。
“帕内尔。”艾贝尔简短地说,“他死了。”
“死了?”尤金妮重复道。她戏剧性地垂下了手。
“是的。在布莱顿。昨天。”
“帕内尔死了!”她重复道。
“他们是这么说的。”上校说。她的情感总让他感觉非常实际,不过他喜欢这样。她拿起了报纸。
“可怜的人!”她轻叹道,任报纸落下。
“可怜的人?”他重复道。她的眼里溢满了眼泪。他困惑不解。她指的是吉蒂·欧谢伊吗?他还没想到她呢。
“她毁了他的事业。”他轻哼了一声,说道。
“呀,但她一定是非常爱他!”她喃喃道。
她抬手捂住了眼睛。上校沉默了一会儿。在他看来,她的情感似乎和他们谈的这个人很不相称,但她的情感是真实的。他喜欢真实的情感。
“是的,”他颇有些生硬地说,“是的,我想是这样。”尤金妮又拿起了花,拿着花转着。她总是时常会心不在焉起来,但他总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他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有她在身边,他觉得自己摆脱了某些束缚。
“人们受了多少苦啊!……”她看着花,低声说,“他们多么受罪啊,艾贝尔!”她说。她转头直盯着他。
一阵浓烟从旁边的房间飘了进来。
“你不介意不通风吧?”他看着窗户问道。她没有立刻回答,她正转着手里的花。然后她突然回过神来,笑了。
“对,对,关上窗!”她挥了挥手,说。他走过去关上了窗户。等他回转身来,她已经站了起来,站在镜子前整理着头发。
“我们为玛吉的生日点的篝火。”她低声说,看着布满斑点的威尼斯镜子里的自己。“所以,所以才——”她抚平了头发,把山茶花别在裙子上,“所以我才——”
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打量裙子上别了花之后的效果。上校坐下来等着。他瞥了一眼报纸。
“他们好像在封锁消息。”他说。
“你的意思是——”尤金妮刚开始说,门开了,孩子们走了进来。玛吉是年长的一个,走在前面,小女儿萨拉,慢吞吞地跟着她后面。
“嗨!”上校喊道,“她们来了!”他转过身来。他非常喜欢孩子。“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玛吉!”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着克罗斯比装在小纸盒里的项链。玛吉走过来接过了项链。她的头发已经梳过了,穿着一件整齐挺括的连衣裙。她拿起盒子打开了,把金色和蓝色相间的项链挂在手指上。上校一时间怀疑她会不会喜欢这个礼物。项链挂在她手指上看起来似乎有点过于艳丽了。而且她没作声。她母亲立刻帮她开了口。
“真可爱啊,玛吉!真是可爱极了!”
玛吉手里握着项链珠子,什么都没说。
“谢谢艾贝尔叔叔送你的可爱项链。”她母亲提醒她。
“谢谢你送我项链,艾贝尔叔叔。”玛吉说。她说得直接又准确无误,但上校又感到一阵怀疑的刺痛。一种失望的剧痛,和眼前这个人很不相称的情感,突然在心头涌起。她母亲给她在脖子上系好了项链。她转身去找妹妹,她妹妹正在一把椅子后面偷看。
“来,萨拉,”她母亲说,“来打个招呼。”
她伸出手,既是为了劝诱小女孩过来,艾贝尔觉得,也是为了遮掩那总是令他感觉不那么舒服的一点小残疾。她还是婴儿时被摔过,一边肩膀要稍高一点点;这令他感觉心里有些不适,他无法忍受小孩身上的一点点残疾。不过,这倒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蹦蹦跳跳地跑向他,踮着脚尖转着圈,还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然后她用力拉着姐姐的连衣裙,两个人笑着跑向了后屋。
“她们要好好欣赏你送的可爱礼物,艾贝尔。”尤金妮说,“你真是把她们宠坏了!——把我也是。”她说,碰了碰胸前的山茶花。
“我希望她会喜欢?”他问。尤金妮没有回答,她又端起了冷茶,用她那种懒散的南部风情抿着茶。
“好了,”她舒服地往后一靠,说,“把你的新鲜事都说说吧。”
上校也靠在椅背上。他考虑了一会儿。他有什么新鲜事呢?他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和尤金妮在一起时,他总是想要显出过得不错的样子,而她也总是报喜不报忧。他正犹豫间,她开口了:
“我们在威尼斯玩得很愉快!我带了孩子们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晒黑了。我们没住在大运河酒店——我讨厌大运河酒店——住在离那儿不远。两个星期的灿烂阳光,颜色简直是”——她迟疑了一下——“太不可思议了!”她惊叹道,“太不可思议了!”她朝天伸直了手臂。她的姿势总是表现出非凡的意义。她就是这样,总是夸张粉饰事物。他想。但他就是喜欢她这样。
他已经多年没去过威尼斯了。
“遇到了什么讨人喜欢的人吗?”他问。
“一个也没有,”她说,“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个可怕的小姐……那种令人为自己的国家感到害臊的女人。”她精神十足地说。
“我知道这种人。”他轻笑着。
“晚上从利多回来,”她继续说,“头上浮云,脚下流水——我们的房间有个阳台,我们常坐在那儿。”她停了停。
“迪格比和你一起去的吗?”上校问。
“没有,可怜的迪格比。他早些时候度了假,八月的时候。他去了苏格兰和拉斯瓦德一家打猎。这对他有好处,你知道的。”她又来了,夸张粉饰。他想。
她又继续说。
“给我讲讲家里人吧。马丁和埃莉诺,休和米莉,莫里斯和……”她迟疑了,他怀疑她已经忘了莫里斯的太太的名字。
“西利亚。”他说。他停下了。他想告诉她关于米拉的事。但他说的还是家里人的事:休和米莉,莫里斯和西利亚,还有爱德华。
“牛津那些人好像很重视他。”他粗声说。他为爱德华感到非常骄傲。
“迪利亚呢?”尤金妮问。她瞟了一眼报纸。上校立刻失去了他的和蔼。他的样子阴沉可怕起来,就像一头低下了头的老公牛,她想。
“也许这能让她恢复理智。”他严厉地说。他们俩无声地坐了一会儿。花园里传来一阵阵笑声。
“噢,那些孩子们啊!”她喊道。她起身走到窗前。上校跟着她。孩子们已经偷偷回到了花园。篝火正剧烈地燃烧着。花园正中升起一条清晰的火柱。小女孩们围着火柱跳着、笑着、喊着。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腐烂的新郎,手里拿着一把耙子站在那儿。尤金妮冲到窗前,大声向外呼喊。可她们继续跳着舞。上校也探出了窗外,她们看上去就像是毛发飘飞的野兽。他很想跑过去把篝火踩熄,可他太老了。火焰跳得很高——清晰的金色、明亮的红色。
“好极了!”他拍着手喊道,“好极了!”
“小恶魔!”尤金妮说。他注意到她跟孩子们一样兴奋。她探出窗口,对着拿耙子的老头大声说:
“把火燃大些!再大一些!”
可老头正用耙子把火扑灭。树枝散到四处,火焰也低了下来。
老头把孩子们推开。
“好了,结束了。 ”尤金妮一声叹息,说。她转过身来,有人已经进了屋。
“噢,迪格比,我没听到你的声音!”她轻呼道。迪格比站在那儿,手里端着一个盒子。
“嗨,迪格比!”艾贝尔说,和他握了握手。
“这些烟是怎么回事?”迪格比四处环顾,说。
他老了一点点,艾贝尔想。他穿着长外套站在那儿,上面几粒纽扣开着。他的外套有些旧了,发顶也变白了。但他还是非常英俊。站在他身边,上校觉得自己个子庞大,显得饱经风霜又粗野。艾贝尔觉得被人看到自己探出窗口拍手,有点丢脸。他们并肩站着时,艾贝尔想,他看上去更老,虽然他还比我小五岁。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在他的圈子里是顶尖的,是个爵士,什么都有。但他不如我有钱,艾贝尔满意地想到,因为他总是他们两个里面落败的那个。
“你看起来很疲惫,迪格比!”尤金妮大声说,坐了下来。“他应该好好休个假。”她对艾贝尔说,“我希望你也能劝劝他。”迪格比拂去了裤子上黏着的一根白线。他轻轻咳了一声。屋里充满了烟。
“这些烟是怎么回事?”他问太太。
“我们为玛吉的生日点了篝火。”她说话的口气好像在为自己辩解。
“哦,没错。”迪格比说。艾贝尔有些恼怒,玛吉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她父亲本该记得她的生日。
“是的,”尤金妮又对艾贝尔说,“他让别人都度假休息,可他自己从不。而且,他在办公室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包里还装满了文件——”她指着提包。
“你晚餐后就不该工作了。”艾贝尔说,“这是个坏习惯。”迪格比确实看上去有些面无血色,他想。迪格比对这种女性化的感情流露根本无视。
“看新闻了吗?”他指着报纸对哥哥说。
“看了,我的老天!”艾贝尔说。艾贝尔喜欢和弟弟谈论政治,虽然艾贝尔有些讨厌他的官方腔调,仿佛他知晓实情却不能透露。结果第二天就全都见报了,艾贝尔想。不过他们还是常常谈论政治。尤金妮总是斜靠在角落里,听他们聊天,她从不插话。但最后她站起身来,开始整理从包装箱上落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迪格比停下了谈话,看着她。他看了看镜子。
“喜欢吗?”尤金妮手摸着镜框,问。
“喜欢,”迪格比说,但他的声调里有一丝责备,“很漂亮。”
“为我的卧室准备的。”她迅速说。迪格比看着她把那些纸片塞进了箱子。
“别忘了,”他说,“我们今晚要和查塔姆一家吃饭。”
“我知道。”她伸手摸了摸头发,“我会好好收拾一下的。”她说。谁是“查塔姆一家”?艾贝尔想。显贵高官,他半带轻蔑地猜想。他们在那个世界里非常活跃。他觉得这是暗示他该离开了。他们也已经差不多把跟对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和迪格比。然而,他还希望能和尤金妮单独谈谈。
“关于非洲的事务——”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开口说。这时孩子们走了进来,她们是进来说晚安的。玛吉戴着他送的项链,项链看上去非常漂亮,他想,或者是她非常漂亮?但她们的连衣裙,干净的蓝色和粉色连衣裙,却皱巴巴的;她们用胳膊抱着树叶时,被煤灰染黑的伦敦树叶弄脏了衣服。
“脏兮兮的小无赖!”他笑着看着她们说。“为什么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去花园里玩?”迪格比爵士说,亲了亲玛吉。他玩笑似的说的这话,但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玛吉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紧盯着母亲裙子前别着的山茶花。母亲站起身,站着看着她。
“还有你,你这个小脏鬼!”迪格比爵士指着萨拉说。
“今天是玛吉的生日。”尤金妮说,又伸出手臂,好像在保护那小女孩。
“我倒觉得是个机会,”迪格比爵士打量着两个女儿说,“好——呃——好——呃——改改她们的坏习惯。”他故意结结巴巴的,想要说得很幽默;但就像他平日里和孩子们说话一样,显得蹩脚而且夸张。
萨拉看着父亲,好像在思量着他。
“好——呃——好——呃——改改她们的坏习惯。”她重复说。她说这话没有什么含义,倒是把他说话时的节奏学了个一五一十。结果有些喜剧效果。上校大笑起来,但他觉得迪格比有些恼怒。萨拉走过来说晚安时,迪格比只拍了拍她的头;可玛吉走过时,他亲了亲她。
“生日过得好吗?”他把她拉到身边,说。艾贝尔觉得是机会告别了。
“但你还不必急着走吧,艾贝尔?”上校伸出手时,尤金妮表示反对。
她抓住了他的手,就像是不让他走。她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要他留下,还是想要他离开?她的眼睛,黑色的大眼睛,模棱两可的。
“你们不是要出门吃饭吗?”他说。
“是的。”她答道,放开了他的手。既然她没再说别的,那也就没别的了,他想,他得自己告别了。
“哦,我可以自己出去。”他离开房间时说。
他有些迟缓地走下楼梯。他感到低落失望。他没有单独见到她,他还什么都没告诉她。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事。他走下楼梯,脚步迟缓、沉重,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他自己的事,跟别人都没关系。他拿起帽子时想,想要有烟就必须得自己点火。他扫视了一圈周围。
是的……房子里摆满了可爱的物件。他茫然地看着门厅里放着的一把巨大的深红色椅子,椅腿足端是镀金兽爪。他妒忌迪格比,妒忌他的房子、他的太太、他的孩子们。他觉得自己变老了。他所有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都离开了他。他停在门口,看向外面的街道。天已经黑了,灯已经点起,秋天正渐渐逼近。他走上昏暗有风的街道,此时正落下星星点点的雨滴,一股青烟迎面扑来,秋叶正在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