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面纱般的薄雾笼罩着11月的天空,这层面纱重重叠叠,带着细小的孔眼,使得眼前是一样细密的一片朦胧。天上没有下雨,但四处有雾水在表面凝结,把人行道变得十分滑腻。不时可看到草尖上、树叶上有一滴水珠静静地挂着。天上无风,非常平静。透过薄雾传来的声音——绵羊的咩咩叫声、秃鼻乌鸦的呱呱叫声——都变得失去了活力。车流的喧嚣汇聚成了一声轰鸣。偶尔犹如门打开又关上,或是面纱分开又合上,这轰鸣就会隆隆响起,接着又渐渐消失了。
“下流畜生。”克罗斯比咕哝着,蹒跚着走在里士满绿地里的柏油小路上。她的双腿非常疼痛。并没有下雨,但这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满是雾气,旁边也没有可说话的人。
“下流畜生。”她又咕哝道。她已经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四周看不到人,小路的尽头在雾中也看不见踪影。一片寂静,只有树顶聚集的秃鼻乌鸦不时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或是一片带黑点的树叶落到地面。她走着,脸上抽搐着,就好像她的肌肉已经习惯了会不由自主地去抗议那些折磨她的恶意和阻碍。在过去四年里,她衰老得很厉害。她看上去非常矮小,弯腰驼背的,似乎她能否成功地穿过这片笼罩着白雾的宽阔地带,是件很值得怀疑的事。可她必须去高街买东西。
“下流畜生。”她再次咕哝着。她早上和伯特太太说了关于伯爵的浴盆的事。他朝里面吐了痰,伯特太太要她清洗干净。
“真是个伯爵——他还不如你更像个伯爵。”她接着说。她这会儿在和伯特太太说话。“我非常愿意帮忙。”她继续说。就算在这里,在雾中,她可以畅所欲言,她还是用的一种缓和的语调,因为她知道他们想要摆脱她。她没拿包的那只手做着动作,她在告诉路易莎她很愿意帮忙。她继续蹒跚着走着。“我也不该在乎的。”她苦涩地说。但这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她再也不觉得住在那屋子里令人愉快了,但她也没地方可去,伯特夫妇对此也非常清楚。
“我非常愿意帮忙。”她大声说。事实上她刚才也是这么对路易莎说的。可事实上她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干活了。她的腿非常疼。就连她去给自己买东西都要费上全身的力气,更别说刷洗浴盆了。但现在是不干就走人的境地了。要是在过去,她早就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送走了。
“婊子……贱女人。”她咕哝着,现在她在对那个红头发的小女佣说话了。那个小女佣昨天没打招呼就冲出房子走了,她要不了什么力气就能另找一份工作,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现在就只能要克罗斯比来清洗伯爵的浴盆了。
“下流畜生,下流畜生。”她又开始了。她灰蓝色的眼睛闪着无力的光。她又看到伯爵在浴盆一侧留下的那泡唾沫——那个比利时人自称是伯爵。“我只给名门世家做工,而不是给你们这些肮脏的外国佬。”她蹒跚着走着,对他说。
她走近那一排幽灵般的树影,车流的喧嚣声听起来更响了。她能看到树丛外面车马的影子。她费劲地朝栏杆那边走去,灰蓝色的眼睛透过薄雾望着前方。她的眼睛里似乎表现出一种不可战胜的果断,她绝不会放弃,她要努力生存下来。轻柔的薄雾慢慢升了起来。柏油小路上落着湿答答的紫色叶子。秃鼻乌鸦在树顶嘎嘎叫着,动来动去的。薄雾中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条,是栏杆。高街上的车流声越来越响。克罗斯比停下来,把包放在栏杆上歇了歇,准备好继续前去和高街上拥挤的购物人群争抢。她要推来搡去,被挤得东倒西歪,而她的脚已经疼得要死了。他们根本不在乎你买不买,她想,她常常被某个厚颜无耻的婊子挤到一旁。她站在那儿,包放在栏杆上,她微微喘着气,又想起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她的腿痛得要命。突然一声悠长的汽笛发出悲伤的哀鸣,接着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又打枪了。”克罗斯比咕哝着,带着怒气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秃鼻乌鸦被枪声惊起,在树顶上一圈圈盘旋。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隆隆声。一个站在梯子上给房子窗户上油漆的男人手里拿着刷子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一个正沿街走着的女人也停下了,她手里拿着的纸包里伸出半截长面包。他们都等着,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一阵浓烟从烟囱里飘了过来,沉沉地飘落。枪声又响了。梯子上站着的男人对人行道上的女人说着什么。她点了点头。然后他伸出刷子在油漆桶里蘸了蘸,又接着刷起来。女人继续赶路。克罗斯比打起精神,蹒跚着过了街,上了高街。枪声继续响着,汽笛也哀鸣着。战争结束了——她在杂货店排队时有人告诉了她。枪声继续响着,汽笛声悲鸣着。
现在
这是个夏夜,太阳正在落山,天空还是蓝色的,却染着金色,就像是蒙着一层薄纱。在这广袤的金蓝色中,散落地悬浮着小岛般的云朵。在原野上,树木身着盛装,庄严地立着,树上不计其数的树叶镀着金光。珍珠般雪白的或是杂色的羊群和牛群,或者斜躺着,或者啃嚼着穿过半透明的草地。所有东西都镶上了一道金边。马路上的尘土里扬起金红色的烟。就连大路两侧的小红砖房子也变得似乎充满气孔,散发着辉耀的光;村舍花园里的鲜花,如棉布裙般的浅紫色和粉色,花瓣上的脉络发着光,就像是从里面散发着光芒。村舍门口站着的人,或是人行道上慢走着的人,面对着缓缓落下的太阳,脸上都闪着同样的红光。
埃莉诺从她的公寓里出来,关上了门。太阳正在伦敦上空落下,她的脸被余晖照亮。一时间她觉得目眩,看着窗外楼下的屋顶和尖顶。她的房间里有人在说话,而她想单独和她的侄儿谈谈话。她弟弟莫里斯的儿子诺斯,刚从非洲回来,她很少能单独见到他。这天傍晚来了许多人——米丽娅姆·帕里什、拉尔夫·皮克斯基尔、安东尼·韦德、她侄女佩吉,另外还有那个爱说话的人,她的朋友尼古拉斯·波姆加罗夫斯基,他们都简称他为布朗。她几乎没有和诺斯单独说过一句话。有一阵子,他们站在过道里石头地板上正好被阳光照亮了的一块地方。里面的声音还在说着话。她把手放在他肩上。
“见到你真好。”她说,“你也没变……”她看着他。这个男人高大魁梧,晒得黝黑,耳鬓稍有些发白了,可从他身上她还是能看到那个褐色眼睛、打板球的男孩的影子。“我们不会再让你回去了。”她继续说,开始和他一起走下楼梯,“回到那个可怕的农场。”
他笑了。“你也没变。”他说。
她看起来精力充沛。她去过印度,她的脸被晒成褐色。她的白发加上褐色的脸,几乎看不出她的年龄,但她肯定有七十好几了,他想着。他们肩并肩地走下楼梯。下楼有六级石阶,但她坚持要和他一起下楼,要送送他。
“诺斯,”他们走到门厅,她说,“你要当心……”她在门口停下。“在伦敦开车,”她说,“不比在非洲开车。”
他的小跑车就停在外面。一个男人正在落日余晖中走过门口,叫喊着:“修补旧椅子、旧篮子。”
他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被那个叫喊的男人的声音淹没了。他瞥了一眼门厅里挂着的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些名字,显示了谁在家谁不在家,这种谨慎细致让从非洲回来的他感到稍稍有些好笑。男人的叫声“修补旧椅子、旧篮子.!”渐渐远去了。
“好的,再见了,埃莉诺。”他转头说,“我们以后再见。”他上了车。
“哦,可诺斯——”她喊着,突然想起来她想告诉他的什么事。但他已经发动了引擎,他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朝她挥挥手——她站在台阶顶上,头发在风中飘着。汽车猛地开动了。他转过街角时,她又朝他挥了挥手。
埃莉诺还是一样,他想,也许更古怪了。一屋子都是人——她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她竟然坚持要给他看她的新淋浴盆。“你按那个圆开关。”她说,“看——”无数条水线喷洒了出来。他大笑起来。他们一起坐在浴盆边上。
可后面的车一直在按喇叭,按了又按。怎么了?他想。突然他意识到他们是对他按喇叭。红灯已经变成绿灯了,他阻碍了交通。他猛地一踩油门开动了。他还没掌握在伦敦开车的技术。
伦敦的喧嚣仍然令他震耳欲聋,人们开车的速度也是令人恐惧。不过与非洲相比,这里令人兴奋。他飞速经过一排排玻璃橱窗时,想着,这些商铺真是棒极了。人行道边也摆满了卖水果鲜花的手推车。每一处都展现着丰裕、富足……红灯又亮了,他刹住了车。
他看着周围,他正在牛津街上某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你推我搡,蜂拥在还亮着灯的玻璃橱窗外。这里的欢乐、色彩、多样化与非洲相比简直令人吃惊。他看着一条飘扬着的透明丝绸的横幅,心想,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未经加工的物品,兽皮和羊毛,而这里全是制成品。一个配着银瓶的黄色皮革化妆盒吸引了他的目光。绿灯亮了。他开动了车。
他刚回来十天,他的脑子里还是零零碎碎乱作一团。他觉得自己就没停过说话、握手、问好。人们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他父亲、妹妹;老人们从轮椅上起身说,你不记得我了?他离开时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们已经成了上大学的成人,梳马尾的女孩子们已经嫁作人妇。一切都仍然令他困惑,他们都语速太快,他们一定认为他反应迟钝,他想。他不得不将视线转回车窗,问:“他们,他们说的那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今晚在埃莉诺家,有一个带外国口音的男人,他把柠檬汁挤到他的茶里。这是谁?他想。“是内尔的一个牙医。”他妹妹佩吉皱起嘴唇说。因为他们全都准备好了台词,说的都是套话。可她说的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而他指的是另一个人——往茶里挤柠檬汁的男人。“我们叫他布朗。”她低声说。为什么是布朗,既然他是个外国人,他想知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把离群索居和野蛮原始说得很浪漫——“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希望我也做过。”一个叫皮克斯基尔的小个子男人说,除了这个布朗说的一些话吸引了他。“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又怎么能了解别人?”布朗说。他们当时在谈论独裁者,拿破仑,伟人的心理状态。绿灯又亮了——“走吧”。他又开动了。然后还有那个戴着耳环、滔滔不绝说着自然之美的女士。他瞟了一眼左边那条街的名字。他要去和萨拉吃饭,可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去那儿。他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在电话里说:“来和我吃饭——米尔顿街,52号,门上有我的名字。”那是在监狱塔楼附近。可这个布朗——还很难马上将他归类,他侃侃而谈,摊开手指,这种健谈最终会让这个人变成个讨厌鬼。而埃莉诺手拿杯子,四处闲荡,告诉人们关于她的新浴盆。他希望他们说话能紧扣主题。谈话是令他感兴趣的事。严肃的、关于抽象主题的谈话。“独居是好事吗?社交是坏事吗?”这就是有趣的话题,可他们总是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那个高大的男人说:“单独拘禁是我们能给别人的最严重的折磨。”那个头发纤细的瘦削老妇人立刻手捂胸口,高声说:“它应该被废除!”她似乎去探访过监狱。
“该死的,我现在到哪儿了?”他说,看着街角的名字。
有人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一个圈,里面画了一条锯齿状的线。他朝街道远处看去。门接着门、窗挨着窗,全都是一样的模式。太阳正在伦敦的尘雾中下沉,眼前的景象全都笼罩着一层红黄色的光。所有一切都染上了暖黄色的朦胧。装满鲜花水果的手推车停靠在街边。阳光给水果镀上了金色,鲜花上闪耀着模糊的光辉。有玫瑰、康乃馨和百合。他差点想停车给萨莉买一束带去。可后面的车开始按起了喇叭。他继续往前开。他想,手上拿束花可以缓解见面时的尴尬气氛,还有那不得不说的套话,“见到你真好——你变丰满了。”如此种种。他只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而这么多年过去,人们都发生了变化。他拿不准这条街对还是不对,他缓缓地绕过街角,停下了,接着又继续开。这是米尔顿街,一条昏暗的街道,街上都是老房子,现在都成了出租屋,可它们曾经也辉煌过。
“奇数在这边,偶数在那边。”他说。街上堵满了货车。他按着喇叭,停了停,又按喇叭。一个男人走到马头旁,那是一辆运煤车,马匹正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走着。52号就在这一排。他缓缓地开到门边,停下了。
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街对面传来,是一个女人在吊嗓子。
“这里真是肮脏,”他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说——这时一个女人胳膊下夹着一个罐子在过街——“污秽,”他又说,“住在这儿,这条街太低贱了。”他熄了火,下了车,仔细看着门上的名字。名字一个叠着一个,有的是名片,有的是铭刻的铜牌——福斯特、亚伯拉罕森、罗伯茨;萨·帕吉特在差不多最顶上,是在一条铝片上打孔制成的。他在众多门铃中按了一个,没人来应门。那女人继续在练声,声音在缓慢地升高。心血来潮,来去匆匆,他心想。他以前写过诗,这时候站在这儿等着时,情绪又来了。他使劲又按了两三下门铃,没人应门。他推了推门,门开了。门厅里有股奇怪的气味,是烹煮蔬菜的味道;油乎乎的褐色墙纸使得门厅十分昏暗。他走上楼梯,这里曾经是一位绅士的府邸。栏杆是雕花的,但被人涂抹过廉价的黄色清漆。他慢慢上楼,站到了楼梯平台上,不知道该敲哪扇门。他现在总是发现自己站在陌生人家的门外。他有种感觉,自己就是个无名小卒,身处无名之地。街对面传来那位歌手的声音,她正在故意爬升音阶,就像音符是阶梯一样;这时她倦怠、懒散地停了下来,吼出一声,就只是纯粹的真声。接着他听到屋里面有人在笑。
那是她的声音,他想。但有人和她在一起。他有些恼怒。他本来希望她是一个人。那声音在说话,他敲了门,也没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进屋了。
“好的,好的。”她正说着。她正跪在电话机旁,说着话,但屋里没别人。她看到他后扬起了手,朝他笑笑;她的手一直抬着,就好像他发出的声音让她没听到对方说的话。
“什么?”她对着电话说,“什么?”他无声地站着,看着壁炉架上方他的祖父母的肖像。他注意到屋里没花。他后悔没给她买花带来。他听着她在说的话,想要把片段拼成完整的故事。
“是的,我能听见了……是的,你说得对。有人来了……谁?诺斯,我的亲戚,从非洲回来……”
那是我,诺斯想。“从非洲回来的亲戚。”那是我的标签。
“你见过他了?”她说。一阵停顿。“你这样想吗?”她说。她转头看着他。他们肯定是在谈论他,他想。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再见。”她说,放下了电话。
“他说他今晚见过你。”她说,走上前握了握他的手。“他喜欢你。”她笑着补充说。
“是谁?”他问,觉得有些尴尬,但他没带花来送给她。
“你在埃莉诺家见过的一个人。”她说。
“外国人?”他问。
“是的,叫布朗的。”她说,拿一把椅子推给他。
他坐在她推过来的椅子上,她坐在对面,蜷缩着,脚收在腿下面。他记起了她这副样子;关于她的记忆一块块地恢复了,先是声音,然后是这姿势,但还有些东西是陌生的。
“你没变。”他说——他指的是面容。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几乎不会改变,而漂亮的脸蛋会凋谢枯萎。她看上去不年轻也不老,但破破烂烂的;房间也不整洁,角落的一个罐子里插着蒲苇。他觉得这就是一间匆匆收拾了一下的出租屋。
“你呢——”她说,看着他。她像是在试图把两个不同版本的他合在一起,一个是电话里的,一个是在椅子上的。或者还有别的吗?这一半了解别人,另一半被别人了解,这种被眼光在肉体上打量,就像苍蝇在爬的感觉——让人太不舒服了,他想;不过这么多年不见,这是不可避免的。桌上凌乱地摆着东西,他手里拿着帽子,犹豫着。她笑着看着他,而他坐在那儿,犹疑地拿着帽子。
“那个年轻的法国人是谁?”她说,“那幅画里拿高帽子的那个?”
“哪幅画?”他问。
“那个困惑地坐着、手里拿着帽子的那个。”她说。他把帽子放到桌上,却有些笨拙。一本书落到了地上。
“对不起。”他说。她将他比作画里那个困惑的年轻人,大概指的是他笨手笨脚的,他以前总是那样。
“这不是我上次来的那个房间吧。”他问。
他认出了一把椅子——带镀金兽爪的椅子,还有以前那架钢琴。
“不是——那回是在河对岸,”她说,“你来告别的那次。”
他记得。他离家奔赴战场的头晚来看她,他把帽子挂
在了他们祖父的半身像上——那半身像已经不见了。她还取笑了他。
“国王陛下的皇家捕鼠军团中尉需要加几块糖呢?”她嘲笑道。他此刻还能看到她正往他的茶里放糖的样子。然后他们吵了架,接着他就离开了。那是空袭的那晚,他记得。他记得那个黑暗的夜晚,探照灯缓缓地扫过天空,不时停下细查着一块毛茸茸的地方;一个个小弹片落下,人们沿着空空荡荡、如笼罩着蓝光的街道疾行。他去了肯辛顿和家人吃饭,和母亲告别;从那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那位歌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啊啊啊——哦哦哦——啊啊啊——哦哦哦。”她唱着,在街对面慵懒地沿音阶上上下下地唱着。
“她每天晚上都那样吗?”他问。萨拉点点头。穿过嗡嗡的夜风传来的歌声,听起来缓慢,很有质感。那歌手似乎无比悠闲,她在每个音阶上都能唱上好一会儿。
他注意到屋里没有准备晚饭的迹象,只是在廉价的出租屋桌布上放了一盘水果,桌布上带着肉汁的污渍,已经变得发黄。
“你为什么总是选这种贫民区……”他刚开口,楼下的街上传来小孩的尖叫声。门开了,一个女孩拿着一些刀叉进了屋。常见的出租屋女仆,诺斯想;双手通红,戴了一顶快活的白帽子,租户有聚会的时候这些出租屋的女孩就会在头发上别一顶这样的帽子。有她在场,他们得没话找话。“我刚才见到了埃莉诺,”他说,“就是在那儿遇见了你的朋友布朗……”
女孩将手里的刀叉摆在桌上,搞得哗啦啦地响。
“哦,埃莉诺,”萨拉说,“埃莉诺——”她看着那女孩笨手笨脚地在桌边忙活着,女孩边干活边喘着粗气。
“她刚从印度回来。”他说。他也在看着那女孩摆桌子,这会儿她在廉价的出租屋陶器中摆了一瓶红酒。
“闲游世界。”萨拉咕哝道。
“逗那些最古怪的老古董们开心。”他补充说。他想起了那个长着凶狠的蓝眼睛的小个子男人,他希望自己去过非洲;还有那个戴珠子的纤弱的女人,像是去探访过监狱的。
“……那个男人,你朋友——”他说。这时那女孩走出了房间,却没关门,这表示她马上就会回来。
“尼古拉斯。”萨拉帮他把话说完,“那个你们叫他布朗的男人。”
两人都没说话。“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她问。
他仔细想了想。
“拿破仑,伟人的心理;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该怎么了解别人……”他停下了。就连一个小时前说的话,也很难记得准确了。
“那么,”她说,伸出一只手,就像布朗那样伸着一根指头,“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又怎么能制定适合适合自己的法律和宗教?”
“是的!是的!”他喊道。她将布朗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那轻微的外国口音,重复“适合”那个词,就好像他对英语里面这种比较短的词不太拿得准。
“埃莉诺,”萨拉接着说,“她说……‘我们能变得更好吗——我们能让自己变得更好吗?’她坐在沙发边上。”
“浴盆边上。”他大笑起来,纠正她。
“你们以前谈过这个。”他说。这正是他的感觉。他们以前谈过。“然后,”他接着说,“我们谈论了……”
这时那女孩突然进来了。这次她手里端着盘子,蓝色花边的盘子,廉价的出租屋盘子。“群居还是独居,哪个更好。”他说完了这句话。
萨拉一直看着桌子。“哪一个?”她问,心不在焉的,就是那种用表面的感官在看着发生的事,同时又在想着别的事的样子,“你怎么说的?你这些年一直在独居。”她说。那女孩又离开了房间。“和你的羊群在一起,诺斯。”她中断了,因为此时楼下的街上一个吹长号的开始演奏了起来,而那个练声的女人还在继续,他们俩听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试图表达自己对于整个世界的完全不同的看法。人声在爬升,长号在哀鸣。他们大笑起来。
“……坐在阳台上,”她继续说,“看着星星。”
他抬起头来,她是在摘引哪里的句子吗?他记得他刚离开的时候还给她写过信。“是的,看着星星。”他说。
“坐在阳台上,一片寂静。”她又说。窗前一辆货车经过,一时间所有声音都被抹去了。
“然后——”货车轰隆隆开走了,她说——她停了停,仿佛她在考虑他写过的别的东西。
“接着你跨上一匹马,”她说,“策马奔驰!”她跳了起来。他第一次在光亮下面把她的脸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的鼻子一侧有一块污迹。
“你知道吗,”他看着她说,“你脸上有块脏的地方。”
她摸了摸另外一边脸颊。
“不是那边——这边。”他说。她没有照镜子,径直走出了房间。他思考着,就像在写小说一样,心想,从中我们可以推断出事实,即萨拉·帕吉特小姐从未吸引过男人的爱恋。或者有过?他不知道。人们的这些简单印象,留下了许多渴望的空间,一个人留下的这些表面上的画面,就像是一只苍蝇爬过脸庞,感觉着这里是鼻子,这里是眉毛。
他闲步走到窗前。太阳一定要落山了,因为街角的房子上的砖被抹上了发黄的粉色。一两扇高高的窗户闪着金光。那女孩在屋里,让他觉得分神,伦敦的喧嚣也让他讨厌。在沉闷的车流声、车轮飞转、刹车尖叫的背景声里,冒出了一个近在耳边的妇人的喊声,是突然担心孩子的惊慌的叫声;一个男人叫卖蔬菜的单调喊声;远处一台手摇风琴演奏的声音。声音时断时续。我过去常给她写信,他想,深夜里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年轻。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到自己被晒黑的脸、宽大的颧骨和褐色的小眼睛。
那女孩已经被吸进了屋子的下层。门还开着。什么都没在发生。他等着。他觉得自己像个外来者。他想,这些年过去,每个人都成双配对了,安定下来,忙着自己的事。你会发现他们在打电话、回忆和别人的谈话;他们走出房间,留下你独自一人。他拿起一本书,读着一句话。
“一个影子,就像头发发亮的天使……”
接着她进来了。但似乎在整个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门开着,桌子摆好了,却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一起站着,等着,背对着壁炉。
“肯定感到很奇怪吧,”她接着说,“过了这么多年再回来——就像是坐飞机从天而降似的。”她指着桌子,仿佛那就是他着陆的地方。
“到了一块未知之地。”诺斯说。他身子前倾,碰了碰桌上的一把餐刀。
“发现人们都在讲话。”她补充说。
“讲话,讲话,”他说,“谈着金钱和政治。”他又说,脚跟不怀好意地踢了一脚身后的壁炉的围栏。
这时那女孩进来了。她端着的菜盘上盖着一个很大的金属盖子,这显然给了她一种油然而生的傲慢气质。她手一扬,拿起了盖子。下面是一条羊腿。“吃饭吧。”萨拉说。
“我饿了。”他说。
他们坐下了,她拿起切刀,切了一条很长的切口。一小股红色的肉汁滴了下来,羊肉差了点火候。她看着它。
“羊肉不该是那样的,”她说,“牛肉是——但羊肉不是。”
他们看着红色的肉汁流进了盘子的底下。
“我们把它送回去,”她说,“还是就这样吃?”
“吃吧,”他说,“我吃过的腿子肉比这糟多了。”他说。
“在非洲……”她说,拿起了蔬菜的盖子。一盘是切成厚片的卷心菜堆成一堆,泡在绿色的汤水里;另一盘是黄色的土豆,看起来很硬。
“……在非洲,在非洲的荒野。”她继续说,帮他分着卷心菜,“在你驻扎的那个农场,那里好几个月都没人来,你坐在阳台上听着——”
“听着羊群的声音。”他说。他正把盘子里的羊肉切成条。很艰难。
“没有什么能打破那寂静,”她继续说,给自己分了些土豆,“只有一棵树倒下,或是一座远山的石头崩塌——”她看着他,仿佛是在核实她从他的信中摘引的句子。
“是的,”他说,“非常安静。”
“也很热。”她说,“中午非常炎热,一个老流浪汉敲你的门?……”
他点点头,他又看到自己,一个非常孤独的小伙子。
“然后——”她又开始了。这时一辆大卡车从街上轰隆隆开过。桌子上的东西咔嗒作响。地板和墙壁似乎都在颤抖。她把两个碰撞得叮叮当当的酒杯分开。卡车开了过去,他们听到它在远处轰隆隆地走远了。
“还有鸟儿,”她接着说,“在月夜歌唱的夜莺?”
她描绘的这幅图景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我一定给你写了很多胡言乱语!”他喊道,“我希望你能把它们都给撕了——那些信!”
“不!那些信都很美,很奇妙!”她喊着,举起了杯子。一点点酒就能让她醉醺醺的,这他还记得。她的眼睛发亮,脸颊发光。
“接着你休假一天,”她继续说,“坐着一辆硬邦邦的二轮马车,沿着一条高低不平的白色马路,到了一座相邻的镇子——”
“有六十英里远。”他说。
“然后去了一间酒吧,遇上了隔壁牧场的一个男人——是牧场吗?”她迟疑着,好像这个词用错了。
“是的,牧场。”他确认说,“我去了那镇子上,到酒吧里喝了一杯——”
“然后呢?”她说。他大笑起来。有些事他没告诉她。他没说话。
“然后你就没再写信了。”她说。她放下了杯子。
“那时候我忘了你是什么样子了。”他说,看着她。
“你也没写信了。”他说。
“是的,我也没写了。”她说。
吹长号的人换了个位置,在窗户下面哀伤地悲鸣着。那悲伤的声音,就像是一只狗伸直了脖子,对着月亮吠叫,悲声飘荡空中,传到他们耳中。她跟着那调子挥着叉子。
“我们的心里满是眼泪,我们的唇上满是笑靥,我们在楼梯上走过——”她拉长了声音,要跟上长号的悲鸣,“我们在楼梯上走过——”这时长号突然换了曲调,变成了吉格舞曲。“他懊恼悲伤,我欣喜若狂,”她随着节奏摇摆起来,“他欣喜若狂,我懊恼悲伤,我们在楼梯上走过。”
她放下了杯子。
“再来一块腿子肉?”她问。
“不用了,谢谢。”他说,看着那块有很多筋、看起来没胃口的东西,里面还有血水流出来,汇到盘底。绘着柳枝图案的盘子上也染着血红的一条条痕迹。她伸出手,摇了摇铃。她又摇了第二次。没人过来。
“你的铃不响了。”他说。
“不。”她笑了,“铃不响,水不流。”她跺了跺脚。他们等着。还是没人来。外面的长号声还在悲鸣。
“有一封你写给我的信。”他们等着时,他继续说,“一封很生气的信,残酷的信。”
他看着她。她噘起了嘴唇,就像一匹正准备撕咬的马。这样子,他也还记得。
“是吗?”她说。
“是你从斯特兰德街过来的那晚。”他提醒她。
这时那女孩端着布丁进来了。布丁非常华丽,半透明,粉色,装饰着一团团奶油。
“我记得,”萨拉说,把勺子伸进了抖动着的布丁里,“一个平静的秋夜,灯已经点亮,人们沿着人行道走着,手里拿着花环?”
“是的,”他点点头,“就是那天。”
“我心里想,”她说,“这是地狱,我们是被诅咒的人?”他点点头。
她给他分了一块布丁。
“而我,”他接过盘子时,说,“就是被诅咒的其中一个。”他把勺子扎进了她递给他的那块抖动的东西里。
“懦夫、伪君子,鞭子在你手上,帽子在你头上——”他似乎在引用她写给他的信中的话。他停下了,她笑着看他。
“我用的哪个词?”她问,似乎在努力回忆。
“瞎掰!”他提醒她。她点点头。
“接着我走上了桥,”她接着说,勺子伸到嘴边又停下了,“在桥上的一个小小的凸出去的地方,小观景台,你们怎么叫的?在水面上挖出去的一块,往下看着——”她低头看着盘子。
“那时你住在河对面。”他提示她说。
“站着,往下看。”她说,看着她伸在眼前的酒杯,“想着,滔滔流水,漫漫水流,河水皱起粼粼波光,月光,星光——”她喝了一口,沉默了。
“然后来了辆车。”他提示她。
“是的,劳斯莱斯,停在路灯下,他们坐在那儿——”
“两个人。”他提醒她。
“两个人,是的。”她说,“他在吸雪茄。一个上流阶层的英国人,大鼻子,穿着一身礼服。而她,坐在他旁边,穿着毛皮饰边的斗篷,因为车停在路灯下,她就借着灯光抬起了手——”她抬起了手,“擦拭她那铲子似的嘴。”
她将嘴里的一口吞了。
“还有最后呢?”他提示说
她摇了摇头。
他们沉默着。诺斯已经吃完了布丁。他掏出香烟盒。显然除了一盘沾着苍蝇卵的水果,苹果和香蕉什么的,没什么可吃的了。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非常愚蠢,萨尔。”他说,点燃了香烟,“写一些词藻华丽的片段……”
“黎明时麻雀在叽叽喳喳,”她说,把那盘水果拖到面前。她开始剥一根香蕉,就像是在脱下一只柔软的手套。他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卷曲的苹果皮落在他的盘子里,盘卷着,他觉得就像是蛇皮一样;香蕉皮就像是手套上手指那部分被撕开了。
街上此时很安静。那女人已经停止了唱歌。长号手也换到别的地方去了。交通高峰期已经过去,下面的街上空荡无事。他看着她,她正小口地咬着手上的香蕉。
他记得,当她来参加六月四日的庆祝活动时,她的裙子前后穿反了。那些日子里,她也有些不正经,他们也还嘲笑过她——他和佩吉。她从没嫁过人,他很奇怪为什么。他把盘子里断了的苹果皮扫成一堆。
“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他突然说,“把手举起来的那个?”
“像这样?”她说。她把双手也举了起来。
“是的。”他点头说。就是那个男人——那种滔滔不绝的外国人,对任何事物都有一套理论。但诺斯曾经喜欢过他——他散发出一种香气,嗡嗡作响,他灵活柔韧的面部动起来十分有趣;他前额圆圆的,眼光敏锐,秃顶。
“他是做什么的?”他问。
“谈话,”她回答说,“谈关于灵魂的话题。”她笑了。他再次感觉自己像个外来者,他们之间一定有过很多次谈话,那么亲密。
“关于灵魂,”她接着说,拿起一支烟。“讲课,”她又说,点燃了烟,“头一排座位十先令六便士,”她吐出一口烟,“站着的位置半克朗,不过,”她吐了一口烟,“听不太清。老师的课,大师的课,你只听得懂一半。”她大笑起来。
她这是在讥笑他,她表达的意思就是他是个爱吹牛的人。佩吉说过他们非常亲密——她和这个外国人。在埃莉诺家见到那个人时的印象稍稍改变了,就像是一个气球被吹到了一旁。
“我还以为他是你的一个朋友。”他大声说。
“尼古拉斯?”她喊道,“我喜欢他!”
她的眼睛显然在发光。她眼睛紧盯着盐瓶,眼神中带着狂喜,这让诺斯又一次感到困惑了。
“你喜欢他……”他开口说。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他!”她喊道,“是他!是尼古拉斯!”
她的语气十分恼怒。
电话铃又响了。“我不在!”她说。电话铃又响了。“不在!不在!不在!”她重复着,跟铃声应和着。她根本没想去接电话。他再也受不了她的声音和电话铃声的刺耳。他走到电话旁。他拿起话筒时,一时间寂静无声。
“告诉他我不在!”她说。
“嗨!”他接了电话说。没声音,他看着她坐在椅子边上,脚上下摇摆。接着一个声音说话了。
“我是诺斯,”他对电话里说,“我在和萨拉吃饭……好的,我会告诉她……”他又看着她。“她正坐在椅子边上,”他说,“脸上有一块污渍,脚在上下摇摆。”
埃莉诺手拿电话站着。她笑着,电话已经放回去了好一会儿了,她还站着,笑着。接着她回到了侄女佩吉的旁边,佩吉和她一起吃了晚饭。
“诺斯在和萨拉吃饭。”她说,笑着想象着电话那头的小小画面,两个人在伦敦的另一头,其中一个正坐在椅子边上,脸上有一块污渍。
“他在和萨拉吃饭。”她又说。但她的侄女没有笑,因为她没有看到那画面,而且她有点不高兴,因为她们俩还正说着话,埃莉诺突然站起身说:“我要提醒萨拉一下。”
“哦,是吗?”她随口说。
埃莉诺过来坐下了。
“我们正说到——”她说。
“你找人把它清洁了。”佩吉同时说道。埃莉诺打电话的时候,她就一直看着写字台上方挂着的祖母的画像。
“是的,”埃莉诺转头看了一眼,“是的。你看到那草地上落了一朵花吗?”她说。她转头看着那幅画。画上的脸庞、裙子、花篮全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融合为一体,就像画上涂了一层光滑的釉面。草地上躺着一朵花——一小枝蓝花。
“那花被灰尘盖住了,”埃莉诺说,“但我打小时候起就记得它。这提醒了我,如果你想要找个手艺好的人来清洁画——”
“可这像她吗?”佩吉打断了她。
有人说过她像她的祖母,而她并不希望自己像祖母。她希望自己皮肤黝黑,长得像鹰;可实际上她是蓝眼睛,圆脸——就像她的祖母。
“我把地址放在什么地方了。”埃莉诺接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佩吉说,她的姑姑总是习惯说些没必要的细节,这让她有些恼火。她猜这是因为姑姑年龄大了,上了年纪,螺丝松了,整个大脑器官都咔咔哒哒、叮叮当当的。
“这像她吗?”她又问。
“和我记得的不一样,”埃莉诺说,又瞥了一眼那幅画。“也许是和我小时候——不,我觉得甚至是长大以后。有趣的是,”她继续说,“他们觉得丑的——比如说红头发——我们却觉得漂亮,所以我经常问自己,”她停了停,吸了一口她的方头雪茄,“什么是漂亮?”
“没错,”佩吉说,“我们就是那么说的。”
刚才埃莉诺突然想起自己要提醒萨拉聚会的事,当时她们正在谈着埃莉诺小时候——世界如何发生了变化,对一代人来说好的东西,到了另一代人就换作了别的。她喜欢让埃莉诺讲她自己的过去,她感觉过去的那个时代安宁又和平。
“你觉得有什么标准吗?”她说,想把姑姑拉回她们刚才正谈的话题。
“我怀疑。”埃莉诺心不在焉地说。她在想着别的事。
“真烦人!”她突然喊着,“我正想问你,话都到嘴边了。结果我想起迪利亚的聚会,然后诺斯又把我惹笑了——萨莉坐在椅子边上,鼻子上有一块污渍;结果搞得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她摇了摇头。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当你正要说什么话,然后被打断了,结果那东西就黏在那儿,”她拍了拍额头,“把所有东西都阻住了?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她又说。她在屋里乱走了一会儿。“唉,算了,算了。”她说,摇了摇头。
“我准备走了,你叫辆出租车吧。”
她走进了卧室。很快就传来流水的声音。
佩吉又点起一支烟。如果埃莉诺要梳洗的话——卧室里传来的声音似乎表明了这一点,那就不用急着叫出租车。她瞟了一眼壁炉台上放着的信。其中一封顶上赫然写着一个地址:“蒙·雷波,温布尔顿。”是埃莉诺的一个牙医,佩吉心想。也许就是那个和她一起去温布尔顿公地研究植物的人。一个迷人的男人。埃莉诺是这么描述他的。“他说每一颗牙齿都和别的牙齿截然不同。而且他对植物无所不知……”让她一直停留在关于她年轻时候的话题上还真不容易。
佩吉穿过房间走到电话机旁,她说了电话号码。里面没声了,她等着时,看着自己拿电话的手。能干、像贝壳般光亮,抹了指甲油却没有涂色,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心想,这双手就是一种妥协,是科学和……这时电话里一个声音说:“请报号码。”她给了电话号码。
她再次等着。她坐在埃莉诺坐过的那个地方,她也看到了埃莉诺看到过的电话那头的场景——萨莉坐在椅子边上,脸上有一块污渍。真是个傻瓜,她怨恨地想;一股震颤爬过她的大腿。为什么她会觉得怨恨?因为她以诚实为荣——她是一位医生——她明白那股震颤就是怨恨。她嫉妒萨莉是因为她快乐,还是因为祖先传下来的遵德守礼在发出声音——她不赞同这种与不喜欢女人的男人之间的友情?她看着祖母的画像,仿佛在问祖母的意见。但祖母已经具备了一幅艺术作品所有的那种免疫力,她坐在那里,笑着看着她的玫瑰花,似乎对我们的对错漠不关心。
“嗨,”一个粗哑的声音说,这声音令她想起了锯木屑和工作棚。她说了地址,放下了电话,这时埃莉诺进来了——她穿了一件金红色的阿拉伯斗篷,头发上罩了一层银色薄纱。
“你不觉得吗,总有一天你能看到电话那头的东西?”佩吉说,站起身。她觉得埃莉诺的头发是她最美的地方;还有她闪着银光的黑眼睛——一位年老的漂亮女先知,一只年老的稀罕的鸟,同时既庄严又显得好笑。她旅行回来晒黑了,因此头发看起来更白了。
“什么?”埃莉诺说,她没听清佩吉说的关于电话的事。佩吉没有重复。她们站在窗口等着出租车。她们并肩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外面,因为她们需要东西来填补这段等待的空白,而高高的窗口俯瞰着屋顶,俯瞰着广场和房屋后院的角落,一直到远处群山的蓝色轮廓,这景象就如另外一个说话的声音,能填补此时等待的空白。太阳正在落山,一片云卷曲着,就像蓝天上的一片红色羽毛。她往下看着。看到出租车在拐弯、在绕过这条街、驶过那条街,却听不到它们发出的声音,令人感觉有些奇怪。这就像一张伦敦的地图,在她们的脚下是其中一个部分。夏日的白昼正在褪去;灯正在点起,淡黄色的灯光星星点点,因为落日的余晖还照耀在空中。埃莉诺指着天空。
“那儿是我第一次看到飞机的地方——那儿的烟囱中间。”她说。那边远处高高的烟囱,工厂烟囱林立;还有一座大楼——是西敏斯特大教堂吗?——那里凌驾于房屋的屋顶之上。
“我站在那儿往外看,”埃莉诺接着说,“那一定是我刚搬进那间公寓的时候,是个夏日,我看到天空中一个黑点,然后我对那个谁说——我想是米丽娅姆·帕里什,是她,因为她过来帮我搬家——对了,我希望迪利亚记得请她——”……上了年纪,佩吉想,就是那样,从一件事扯到另一件。
“你对米丽娅姆说——”她提示说。
“我对米丽娅姆说:‘那是只鸟吗?不,我觉得那不可能是鸟。太大了,不过在动呢。’突然,它飞到了我头上,是一架飞机!是的!你知道他们前不久才穿越了英吉利海峡。那时候我和你一起待在多赛特郡,我还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还有人——我记得是你父亲——说:‘这世界会变得越来越不一样了!’”
“哦,是的——”佩吉笑了起来。她正想说飞机还没能造成那么大的改变吧,因为她总是喜欢去纠正长辈们对于科技的迷信,既是因为他们的轻信让她觉得好笑,也是因为她每天都被医生们的无知而折磨——这时埃莉诺叹了口气。
“噢,哎呀。”她咕哝道。
她从窗前转身走开了。
老年人啊,佩吉想着。一阵风吹开了一扇门,那是埃莉诺七十多年的岁月里千千万万扇门之一,一个痛苦的回忆涌了出来,她立即将其掩盖住了——她已经走到了写字台边,开始摆弄桌上的报纸——用老年人恭顺的宽容和痛苦的谦卑。
“怎么了,内尔——?”佩吉说。
“没事,没事。”埃莉诺说。她已经见过了天空,天空上摆满了图画——她经常看着它,因此在她看时,任何一幅画都可能出现在最前面。此时,因为她和诺斯谈过话,战争的画面回到了眼前,她是如何在某个夜里站在那里,看着探照灯的光。她在空袭后回家,她在西敏斯特和里尼、玛吉一起吃饭。他们坐在地窖里,还有尼古拉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他说这场战争毫无意义。“我们是在后院里玩烟火的孩子”她记得他说的这句话;他们是如何围坐在一个木箱旁,向新世界敬酒。“一个新世界——新世界!”萨莉喊着,勺子如敲鼓般敲在箱子顶上。她转向写字台,撕碎了一封信,扔到一旁。
“是的,”她说,在报纸中摸索着,找着什么东西,“是的——我不了解飞机,我从没坐过飞机;不过汽车,我可以不坐汽车。有一次我差点被一辆汽车撞到,我告诉过你吗?在布朗普顿路上。全是我自己的错——我没看路还有无线广播——那是个令人讨厌的东西——楼下的人吃完早饭就把它打开;不过换句话说,热水、电灯,还有这些新的——”她顿了顿,“啊,在这儿!”她喊道。她突然扑上去抓住了什么文件,那是她一直在找的东西。“如果爱德华今晚在那儿的话,提醒我——我要在手帕上打个结…… ”
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张丝绸手帕,庄重地把它打成个结……“提醒我问他关于朗科恩的儿子的事。”
门铃响了。
“是出租车。”埃莉诺说。
她四处扫了一眼,确保自己没落下什么东西。她突然停下了,她的眼睛被晚报给吸引了,晚报躺在地板上,显眼的一条条印刷文字和模糊不清的照片。她捡起了报纸。
“看这张脸!”她喊着,把报纸在桌上摊开。
佩吉眼睛近视,但她能看到,那是晚报上常常刊出的一个胖子打着手势的模糊照片。
“该死——”埃莉诺突然脱口而出,“欺软怕硬!”她手一挥,把报纸从中撕成两半,扔到了地上。佩吉吃了一惊。报纸被撕开时,一阵轻微的战栗从她身上爬过。“该死”这两个字从她姑姑嘴里说出来,让她很是吃惊。
可她马上又觉得好笑,不过她还是震惊了。因为像埃莉诺这种惜字如金的人,说出“该死”然后是“欺软怕硬”,这比她和她的朋友们说出同样的话意义要重大得多。而且她的动作,撕掉了报纸这是多么古怪的组合,这样说的话和做的动作,她想着,跟着埃莉诺走下了楼梯。埃莉诺的金红色斗篷一级一级地拖曳在楼梯上。她也见过她父亲将《泰晤士报》揉作一团,愤怒得发抖,因为有人在报纸上说了些什么。多古怪啊!
还有她撕报纸的样子!佩吉想着,快要笑出来了,她挥动着手,学着埃莉诺挥手的样子。埃莉诺的身体仍然挺直着,似乎满腔愤慨。佩吉跟着她走下石阶,一层又一层,她想,那样做会很简单,会令自己满意。她斗篷上的小球球拍打在楼梯上。她们走得有些缓慢。
“比如我的姑姑,”佩吉心里想着,开始把眼前的场景转换成她和医院里的某个男人之间曾发生过的一场辩论,“比如我姑姑,一个人住在那种像是工人住的公寓里,在六层楼的顶上……”埃莉诺停下了。
“我不会是,”她说,“不会把信忘在楼上了吧——朗科恩的信,我想带去给爱德华看的,关于他儿子的。”她打开手袋,“没有,信在这儿。”信在她包里。她们继续下楼。
埃莉诺把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然后一闪身坐到角落里。佩吉用眼角扫了她一眼。
是她在话中注入的力量令佩吉震动,而不是那些话本身。就好像她仍然满怀激情地——她,老埃莉诺——相信着人类已经摧毁了的那些东西。汽车启动出发了,佩吉想着,奇妙的一代,有信仰的一代……
“你看,”埃莉诺打断了佩吉的思绪,她像是想要解释她说的话,“这表示着我们关心的一切都完结了。”“自由?”佩吉随口说。
“是的,”埃莉诺说,“自由和公正。”
出租车沿着那些还算体面的小街行驶着,那儿的每一座房子都有飘窗,有条形的花园,还有自己的名字。他们继续走着,进入了大的主街,佩吉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公寓里的景象,就像她会和医院里的那个男人说的一样。“她突然控制不住大发脾气,”她说,“拿起报纸,一撕两半——我姑姑,她七十多岁了。”她瞟了一眼埃莉诺,想确认细节没错。她姑姑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们以前就住在那儿。”她说。她朝左边一条路灯星星点点的长街挥了挥手。佩吉往外看时,只能看到那条壮观的大街上一连串灰白的柱子和台阶,一眼望不到头。一模一样的门柱,整齐划一的建筑,有一种暗淡的浮夸的美,石膏柱子一根接着一根,朝街那头延伸而去。
“阿伯康排屋。”埃莉诺说,“……邮筒。”他们经过时,她喃喃说着。为什么说邮筒?佩吉心想。另一扇门又打开了。到了老年,人的心里一定有无数条大道,伸展开去,消失在黑暗里,一会儿一扇门打开,一会儿另一扇门打开。
“人们不是——”埃莉诺说。接着她停下了。和平常一样,她的话头开错了地方。
“什么?”佩吉说。这种不切题的说话方式让她很烦躁。
“我正想说——那个邮筒让我想起了什么。”埃莉诺又说,接着她大笑起来。她本想解释一下她的思路是如何一步步进行到此的,但她放弃了。毫无疑问,必然有一条思维的路线,但要想清楚会花上很多时间,而她知道,这样东拉西扯的唠叨会让佩吉烦躁的,因为年轻人的思维动得很快。
“我们以前常在那儿吃饭。”她突然停止了自己的思绪,朝一个广场一角的一座大房子点点头说,“你父亲和我。那个和他一起读书的男人,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后来当了法官……我们以前常在那儿吃饭,我们三个。莫里斯、我父亲和我……那时候他们都喜欢开大派对。总是法律圈子里的人。他还收藏老橡木家具。大多都是假货。”她咯咯笑着加上了最后一句。
“你们以前……”佩吉说。她想让姑姑回忆从前。那是多么有趣、多么平和、多么不真实——八十年代的那个过去,对她而言,因为不真实而显得非常美丽。
“说说你年轻的时候……”她又说。
“可你现在的生活比我们那时候有意思多了。”埃莉诺说。佩吉没作声。
他们驶过一条灯火通明、人潮拥挤的街道。这里有的地方被电影院的灯光染成红色,有的地方被摆放着艳丽的夏裙的商铺橱窗染成黄色,这些店铺尽管已经关了门,却还是点着灯,而人们还在观赏着橱窗里的裙装、小棍子上支着的帽子、珠宝首饰。
佩吉心里继续给医院里的朋友讲关于埃莉诺的故事,她说,当我姑姑迪利亚到城里来,我们必须要聚会一次。然后他们就都聚在了一起。他们喜欢聚会。而就她自己而言,她讨厌聚会。她更情愿待在家里或是去电影院。她又说,这是家庭的感觉。说着,她瞥了一眼埃莉诺,仿佛想要再收集一点关于她的东西,好给自己那幅名为《维多利亚时期的老姑娘》的肖像画再添上一笔。埃莉诺正看着窗外,接着她转过头来。
“那个关于小豚鼠的试验——进行得怎么样了?”她问。佩吉迷惑了。
接着佩吉想了起来,告诉了她。
“明白了,结果什么都没证明。那你只得从头开始了。真是很有意思。现在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接下来是困惑她的另一个问题。
佩吉对她医院里的朋友说,她想要得到解释的那些问题,要么就是像二加二等于四那么简单,要么就是非常难,世上没人知道答案。而如果你对她说,“八乘以八等于多少?”——她笑着看着姑姑在窗口的侧影——她就会拍着额头说埃莉诺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说,轻轻拍了拍佩吉的膝头。(佩吉想,我没表现出我讨厌来吗?)
“这是人们见面的一种途径,”埃莉诺接着说,“现在我们都来了——不只是你,我们全部,没人想要错过机会。”
他们继续行驶着。怎么才能把那一点表达准确呢?佩吉想着,想在肖像画上再添一笔。是“多愁善感”?或者恰好相反,那是很好的感觉……很自然……对吗?她摇摇头。我真没用,不知道怎么描述别人,她对医院里的朋友说。太困难了……她不像那样,一点都不像,她想着,手轻轻挥了挥,好像是在擦掉画错了的轮廓。正在这时,医院里的朋友消失了。
她和埃莉诺单独坐在出租车里。他们驶过各种房子。她是在哪儿开始的,我又是在哪儿结束的?她想着他们继续行驶着。她们是两个大活人,坐车穿过伦敦;两个生命火花被禁锢在两个单独的身体里;这两个被禁锢在两个单独的身体里的生命火花,此时正坐车经过一家电影院。她想着。可什么是此时?我们又是什么?这个谜题太难了,她没法解答。她叹了口气。
“你太年轻了,还感受不到。”埃莉诺说。
“什么?”佩吉微微一惊,问道。
“和别人见面的问题。关于不能错过机会和别人见面。”
“年轻?”佩吉说,“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你那么年轻!”这回是她拍了拍姑姑的膝头。“心血来潮闲游印度……”她大笑起来。
“哦,印度。现在印度算不上什么。”埃莉诺说,“旅行太简单了。只需要买张票,登上船……可我想在死之前看一看,”她接着说,“看看不一样的东西……”她伸出手在窗外挥舞着。她们正经过政府大楼,办公室什么的。“……另一种文明。比如,西藏。我看过一本书,作者是一个名叫——叫什么来着?”
她停下了,街上的景象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现在的人都不穿好看的衣服了吗?”她说,指着一个头发很漂亮的女孩和一个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子。
“是的。”佩吉敷衍地说,看着那涂脂抹粉的脸和鲜艳的围巾,那白色的背心和朝后梳得顺滑的黑发。随便什么都能让埃莉诺分心,随便什么都能吸引她,佩吉想着。
“你年轻的时候很压抑吗?”她大声说,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祖父没了手指的地方是发亮的骨节,还有狭长昏暗的客厅。埃莉诺转过头,她有些诧异。
“压抑?”她重复道。她如今很少想着自己了,因此感到诧异。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一幅画面——另一幅画面——已经浮上了水面。迪利亚在那儿,站在房间正中,哦天哪,天哪!她正说着;一辆二轮出租马车已经停在了隔壁房子门口;而她自己正看着莫里斯——是莫里斯吗?——走到街上去寄一封信……她没作声。我不想回到过去,她想着。我想留在现在。
“他带我们去哪儿?”她说,看着窗外。他们已经到了伦敦的市中心,灯火通明的地方。灯光落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落在辉煌灿烂点着灯的政府办公处,落在外表苍白古老的教堂上。四处显现着打眼的广告。那边有一瓶啤酒,正倒着酒,然后停下,接着又开始倒酒。他们已经到了剧院区。那儿就是常见的花哨俗艳,令人眼花缭乱。身穿晚礼服的男人女人们走在马路当中。出租车开动着,又停下。她们坐的出租车被堵住了,停在一座雕像下面一动不动,灯光照在惨白的石膏雕像上。
“总是让我想起卫生棉的广告。”佩吉说,瞥了一眼一个身着护士服、伸着手的女人的背影。
埃莉诺感到震惊。像是有一把刀切开了她的皮肤,留下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的涟漪;但她身体里坚实的东西未被触碰到,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觉得佩吉那样想是因为查理,她感到她声音里的苦涩,查理——她的弟弟,一个善良憨厚的男孩,在战争中被杀死了。
“在战争中说过的唯一的好话。”她大声说,读着雕像底座上刻着的字。
“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佩吉尖刻地说。
出租车仍然被堵着,一动也不动。
这阵停顿似乎把她们暴露在某种思绪当中,而她们俩都想将此抛开。
“现在的人都不穿好看的衣服了吗?”埃莉诺说,指着另一个长着漂亮头发、穿着一件鲜艳的长斗篷的女孩和另一个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子。
“是的。”佩吉简短地说。
可是为什么你不再感觉过得愉快了呢?埃莉诺心想。佩吉弟弟的死的确令人难过,可她总是发现在两个弟弟中诺斯要有趣得多。出租车在车流中穿梭,拐进了一条后街,现在遇上红灯停下了。“诺斯回来了,真好。”埃莉诺说。
“是的,”佩吉说,“他说我们不谈别的,只谈金钱和政治。”她说。她总是挑他的刺,因为他不是被杀死的那个;可这是不对的,埃莉诺想。
“是吗?”她说,“不过……”一张报纸公告牌,印着大大的黑字,似乎帮她讲完了她的话。他们快到迪利亚住的广场了。她开始摸索着她的钱包。她看了看计程表,上面的数字已经爬得很高了。那司机正在绕远路。
“他会及时走上正路的。”她说。他们正缓缓地绕着广场滑行。她耐心地等着,手里抓着钱包。她看到屋顶上面一片黑暗的天空。太阳已经落下了。这片天空一时之间看起来就像乡村里的原野和森林上空的天空一般宁静。
“他只要拐个弯,就行了。”她说。“我不会泄气的。”她说,车拐了个弯。“旅行,你看,当一个人必须和各色各样的其他人混在一起,在船上,或者是那种必须待的小地方——离开了熟悉的路途——”出租车正滑过一座座房子“你应该去那儿,佩吉。”她说,“你该去旅行,当地人非常美,你知道吗,半个身子裸露着,在月夜下走进河里;就是那边那座房子——”她拍了拍窗户,出租车慢了下来。“我说到哪儿了?我不会泄气的,因为人们那么和善,心地那么善良……所以只要有普通人,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出租车在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子旁停下。佩吉俯身打开了车门。她跳下车,付了车费。埃莉诺紧跟在她后面。“别,别,佩吉。”她说。
“是我叫的车,我叫的车。”佩吉说。
“可我坚持要付我那一半。”埃莉诺说,打开了她的钱包。
“是埃莉诺。”诺斯说。他放下电话,回到萨拉旁边。她还在上下摇着脚。
“她叫我告诉你去参加迪利亚的聚会。”他说。
“去迪利亚的聚会?为什么要去迪利亚的聚会?”她问。
“因为她们老了,想让你去。”他说,站在她身边俯视着她。
“老埃莉诺,漫游的埃莉诺,眼神疯狂的埃莉诺……”她沉思着,“我去吗,不去,去吗,不去?”她哼着,抬头看着他。“不,”她说,把脚放到了地上,“我不去。”
“你必须去。”他说。她的态度让他恼火——埃莉诺的声音还在耳边。
“我必须去,是吗?”她说,开始倒咖啡。
“那么,”她说,把咖啡递给他,同时拿起那本书,“看书吧,看到我们该走时为止。”
她又蜷起身子,手里握着杯子。
没错,时间还早。不过为什么,他打开书翻着,心想,为什么她不想去?她害怕吗?他猜想着。他看着她蜷缩在椅子上。她的裙子很破旧。他看着书,可根本看不清楚。她还没点灯。
“没灯我看不清。”他说。这条街天黑得很快,房子之间隔得太近。一辆车开过,一道光在天花板上划过。
“要我开灯吗?”她问。
“不用,”他说,“我来背诵点什么。”他开始大声念着他唯一能背得上来的一首诗。在半明半暗中他大声说出这些字,听起来十分优美,他想,也许是因为他们看不清彼此。
念完后,他停下了。
“继续。”她说。
他又开始念。这些字脱口而出,来到房间,就像是实物一般确实存在,坚实而独立;而当她在倾听时,这些字因为和她接触又发生了变化。当他读到第二首诗的最后——
社会近乎蛮荒粗鲁——
此处静享甜美孤独……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是在诗之中还是之外?他想着。在诗之中,他想,正要继续,她抬起了手。他停下了。他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要进来吗?她的眼睛盯着门。
“是那个犹太人。”她喃喃道。
“犹太人?”他说。他们倾听着。他现在听得非常清楚了。有人在拧开水龙头,在对面的房间里洗澡。
“那犹太人在洗澡。”她说。
“那犹太人在洗澡?”他重复道。
“明天浴盆边上就有一圈油。”她说。
“该死的犹太人!”他喊道。想起隔壁的浴盆里有陌生男人身上的一圈油脂,让他感到恶心。
“继续吧……”萨拉说,“社会近乎蛮荒粗鲁,”她重复着最后几句,“此处静享甜美孤独。”
“不。”他说。
他们听着流水的声音。那男人在用海绵擦洗身子,一边咳嗽,清着嗓子。
“这犹太人是谁?”他问。
“亚伯拉罕森,做油脂生意的。”她说。
他们倾听着。
“和裁缝店的一个漂亮女孩订了婚。”她又说。
透过轻薄的墙壁他们能非常清楚地听到声音。
他在用海绵擦拭身子,一边喷着鼻子。
“他还在浴盆里留下了头发。”她最后说。
诺斯觉得全身掠过一阵战栗。食物里的头发、脸盆里的头发,别人的头发让他觉得快吐出来了。
“你和他共用一个浴盆?”他问。
她点点头。
他发出一个声音,像是“呸!”
“‘呸!’我就是那么说的。”她大笑起来,“呸!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我走进浴室,呸!”她举起手,“‘呸!’”她停了停。
“然后呢——?”他问。
“然后,”她说,抿了口咖啡,“我回到了起居室。早饭已经摆好了。炒鸡蛋,一点烤面包。利迪娅穿着破衬衫,头发也没梳。无业游民在窗下唱着赞美诗。我对自己说——”她扬起了手,“‘被玷污的城市,没有信仰的城市,全是死鱼和破旧煎锅的城市——’我想起了河岸上退潮的时候。”她解释说。
“继续。”他点点头。
“于是我戴上帽子,穿上外套,一腔怒火地冲了出去。”她继续说,“站在桥上,我说:‘我就是杂草吗?被一天来两次、没有丝毫意义的潮水冲到这里,又冲到那里?’”
“是吗?”他提示说。
“旁边有人经过,有昂首阔步的,有偷偷摸摸的,有面色苍白的,有眼圈发红的,有戴圆顶礼帽的,不计其数的一支卑恭的打工大军。然后我说:‘我必须得加入你们的共谋吗?把手,把干净的手,弄脏,’”她在起居室的半明半暗中挥舞着那只手,他能看见手上的微光,“‘受雇于人,服侍主子;全都因为我浴室里的一个犹太人,全都是因为一个犹太人?’”
她坐了起来,她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颠簸小跑的节奏,惹得她自己大笑起来。
“继续,继续。”他说。
“但我有一个护身符,一块发光的宝石,一块透明的绿宝石,”她拾起地板上的一个信封,“一封介绍信。我对那个穿着桃红色长裤的仆役说:‘让我进去,老兄。’他领着我穿过紫色堆砌的长廊,来到一扇门前,一扇桃花心木的门。我敲了敲门,一个声音说:‘进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停了停。“一个矮壮的红脸男人。他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三枝兰花。我想,那花是你太太离开时硬塞进你手里的,汽车开走时将碎石压得嘎嘎响。在壁炉台上还是那张照片——”
“等等!”诺斯打断了她,“你到了一间办公室,”他拍着桌子,“你把介绍信拿了出来,给了谁?”
“哦,给了谁?”她大笑起来,“给了一个穿灯笼裤的男人。‘我在牛津时认识了你的父亲。’他说,摆弄着桌上的吸墨纸。吸墨纸的一角印着一个花饰的车轮。你觉得什么是不可解决的问题呢,我看着这个红褐色的男人,问他,他脸刮得很干净,两颊红润,羊肉喂养的——”
“在报社办公室的男人,”诺斯打断了她,“他认识你父亲。然后呢?”
“响起了嗡嗡嗡和咯咯咯的声音,是巨大的机器在运转,小男孩们拿着长条的纸张突然出现,黑色的纸,脏兮兮的,印上的油墨还没干。‘请等一会儿。’他说,在纸边上写了点什么。可那浴盆里的犹太人,我说——犹太人……那犹太人——”她突然停下,一口喝完了酒杯里的酒。
是的,他想,有声音了,有姿态了,还有对别人的脸的回忆,然而还有一些真实的东西——也许是在这寂静之中。不过并不寂静。他们能听到犹太人在浴室里重重地踩地板的声音,似乎是他在擦干身体时,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一会儿,那犹太人打开了门,他们听到他上了楼。水管开始发出空洞的咕噜声。
“那些有多少是真的?”他问她。她已经陷入了沉默。那些实实在在的字,那些实实在在的字漂浮到了一起,在他脑子里组成了一句话——他觉得那表示她很穷,她必须挣钱糊口,可她刚才讲话时的兴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却创造出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外貌相似的人,必须要将其凝结才能成为一个整体。
房子里这时很安静,只听到浴盆里的水流走的声音。天花板上出现了水纹波动的图案。外面的街灯灯光上下打着转,令对面的房屋显出一种奇特的淡红色。白昼的喧嚣已经消逝,街上不再有手推车被咔哒咔哒地推着。蔬菜贩子、管风琴演奏者、练声的女人、吹长号的男人,全都推走了手推车,拉下了百叶窗,关上了钢琴琴盖。如此宁静,一时间诺斯觉得自己仿佛身在非洲,坐在月夜下的阳台上。但他回过神来。“聚会呢?”他说。他站起身,扔掉了香烟。
他伸了伸身子,看着表。“该走了,”他说,“去准备一下。”他催促她。因为他觉得,参加聚会的话,要是去的时候人们都开始离开了就太荒唐了。聚会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了。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内尔?”佩吉说,想要转移埃莉诺的注意力,免得她一直想着要付她那份车费。她们正站在门口。“普通人——普通人应该做什么?”佩吉问。
埃莉诺还在钱包里摸索着,没有回答。
“不行,那不行,”她说,“来,拿着——”
佩吉推开了她的手,硬币滚落在门阶上。她们俩同时蹲下来捡,头撞到了一起。
“别管了,”埃莉诺说,一枚硬币滚走了,“全是我的错。”女仆打开了门。
“我们在哪儿脱下斗篷?”她问,“在这儿吗?”
她们走进了一楼的一个房间,这里是间办公室,但重新布置了一下,现在可以用作衣帽间。桌上放了一面镜子,镜子前放着装发夹和发梳的托盘。她走到镜子前,草草地打量了一下自己。
“我看着真像个流浪汉!”她说,拿把梳子梳了梳头发。“晒得像个黑鬼!”然后她让开了,等着佩吉。
“我猜这是不是那个房间……”她说。
“哪个房间?”佩吉心不在焉地说。她正在仔细打量自己的脸。
“……我们以前用来开会的。”埃莉诺说。她环顾四周。显然这里还是用作办公室,不过现在墙上挂着房屋中介的广告。
“不知道吉蒂今晚会不会来。”她沉思着。
佩吉正仔细看着镜子里,没有回答。
“她现在不怎么来城里了。只是来参加婚礼、洗礼等等。”埃莉诺接着说。
佩吉正拿着一管什么东西,在嘴唇边上画着。
“突然你碰见一个六英尺两英寸的小伙子,而他就是那个婴孩。”埃莉诺继续说。
佩吉还在全神贯注地整理自己的脸。
“你每次都要重画一遍吗?”埃莉诺说。
“不画的话我就像个鬼。”佩吉说。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和眼睛周围看起来太紧绷了。她还从来没有感到过参加聚会这么不在状态。
“哦,你真是太好了……”埃莉诺话没说完。女仆已经拿来了一个六便士。
“现在,佩吉,”她说,递过去那个硬币,“让我来付我那一份。”
“别傻了。”佩吉说,推开了她的手。
“那是我的出租车。”埃莉诺坚持说。佩吉走开了。“因为我讨厌参加那种寒酸的聚会,”埃莉诺继续说,跟着她,还举着那枚硬币,“你不记得你祖父了吗?他总是说:‘别为了半个便士的焦油就毁了一条好船。’要是你和他一起去买东西,”她接着说,她们开始爬楼梯了,“‘给我看你们最好的东西。’他总是说。”
“我记得他。”佩吉说。
“是吗?”埃莉诺说。要有人记得她父亲,她就会很高兴。“我猜他们把这些房间租出去了。”她又说。她们继续上楼。房间的门都开着。“那是律师的办公室。”她说,看着上面用白漆写着名字的文件柜。
“我明白你说的涂抹——化妆,”她接着说,看了一眼她的侄女,“你看上去很好看,容光焕发。我喜欢年轻人化妆。我自己不行。我会觉得显得很艳俗——俗艳?——怎么说的?你不收的话我拿着这些铜钱怎么办?我该把它们留在楼下我的手袋里的。”她们爬得越来越高了。“我猜他们把所有房间都打开了。”她接着说——她们这时候已经到了有一条红地毯的地方,“以备迪利亚的小房间太挤了——当然了聚会应该还没有开始。我们到早了。所有人都在楼上。我听到他们在说话。来吧。要我先走吗?”
一扇门后面传来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一个女仆迎接了她们。
“帕吉特小姐。”埃莉诺说。
“帕吉特小姐!”女仆大声喊道,打开了门。
“要准备走了。”诺斯说。他走过房间,鼓捣着开关。
他碰了碰开关,房间正中的电灯亮了。灯罩已经被取掉了,上面套着一个用发绿的纸卷成的圆锥。
“要准备走了。”他重复道。萨拉没答话。她拉了本书在面前,假装在看书。
“他杀死了国王,”她说,“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她把手指夹在书页间,抬头看着他;他明白,这是个小把戏,目的是要拖延行动的时间。他也不想去。可是,如果埃莉诺希望他们去——他迟疑了,看着表。
“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她重复道。
“喜剧,”他简短地说,“对比,”他说,记起了一些读过的东西,“是连续性的唯一形式。”他胡乱加了一句。
“好吧,你接着读。”她说,把书递给他。
他随便翻开一页。
“场景是在大海当中一座岩石密布的岛屿。”他说。他停下了。
通常在读一本书之前,他会先设定场景,让某些东西沉下,让某些东西涌现。大海当中一座岩石密布的岛屿,他心想——那里有绿色的水域、一丛丛银色的草、沙地,远处还有海浪拍打时轻柔的叹息。他张开嘴开始读。突然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有人出现——是在剧中还是在房里?他抬起头来。
“玛吉!”萨拉喊道。她正站在打开的门口,身上穿着晚礼服。
“你们睡着了吗?”她说着,走进了房间,“我们一直在按门铃。”
她站在那儿,愉快地笑着看着他们,好像她叫醒了睡着的人。
“门铃总是坏的,干吗还要费力装门铃呢?”她身后的一个男人说道。
诺斯站起身来。一开始他几乎不记得他们了。他记得上次见他们已经是多年以前了,此时粗粗见到,只觉陌生。
“铃不响,水不流。”他有些笨拙地说,“要不就流个不停。”他又说,因为浴盆里的水还在水管里咕噜咕噜地响着。
“还好门是开着的。”玛吉说。她站在桌边,看着断掉的苹果皮和那盘苍蝇爬过的水果。有些美会枯萎,诺斯想;而有些,他看着她,会随着年纪变得更美。她头发花白,他猜她的孩子们应该已经长大了。可女人们照镜子时为什么会噘起嘴呢?他想知道。她在照着镜子,噘着嘴。接着她穿过房间,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
“为什么里尼在哭?”萨拉说。诺斯看着他,他的大鼻子两边有着泪痕。
“因为我们去看了一场很糟糕的剧。”里尼说,“现在想喝点什么。”
萨拉走到橱柜边,叮叮当当地拿起杯子。“你在看书?”里尼说,看着落在地板上的书。
“我们正在大海当中一座岩石密布的岛屿上。”萨拉说,把酒杯放到桌上。里尼开始倒威士忌。
现在我记得他了,诺斯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奔赴战场之前。那是在西敏斯特的一座小房子里。他们都坐在炉火前。一个小孩子在玩着一匹玩具斑点马。他们的幸福让他嫉妒。他们还谈论了科学。里尼还说:“我帮助他们制造炮弹。”他脸上蒙上了一个面具。一个制造炮弹的人,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一个研究科学的人,一个会哭的人……
“停下!”里尼喊着,“停!”萨拉已经把苏打水喷到了桌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里尼问诺斯,拿起了他的酒杯,还含着眼泪的眼睛盯着他看。
“差不多一周前。”诺斯说。
“你的农场卖掉了?”里尼说。他拿着杯子坐了下来。
“是的,卖掉了。”诺斯说,“我是该留下,还是回去,”他说,端起酒杯放到嘴边,“我不知道。”
“你的农场在哪儿?”里尼说,朝他侧过身子。他们开始谈起了非洲。
玛吉看着他们喝酒、谈话。扭曲的圆锥形纸灯罩上面染着些奇怪的污迹。斑驳的灯光让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发绿。里尼鼻子两侧的两条泪痕还是湿的,他的脸上全是痘痘和坑坑;诺斯的脸圆圆的,塌鼻子,嘴唇上方有些发青。她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推了推,以便让那两个有关系的脑袋靠在一起。他们俩非常不一样。他们谈论着非洲时,脸上起了变化,就像是皮肤下面的精密网络被触动,身体各部分的重量移到了不同的地方。她身上也窜过一阵紧张,就像是她自己体内的重量也发生了变化。可在这灯光中有些东西让她感到困惑。她环顾四周。肯定是在外面街上有灯在晃眼睛。那灯光上下摇曳,混合着斑驳的圆锥形绿纸灯罩下的电灯光。就是这个……她突然一惊,听到一个声音。
“去非洲?”她说,看着诺斯。
“去迪利亚的派对。”他说,“我在问你去不去”她刚才没在听。
“等一下……”里尼打断了他们。他伸出一只手,就像警察伸手阻住车流。接着他们继续谈论着非洲。
玛吉在椅子里重新坐好。他们的头后面升起桃花心木椅背的曲线。在椅背的曲线后面是一只波纹图案的酒杯,杯口边缘是红色的,接着后面是壁炉架的笔直线条,上面装饰着黑白小方块,再接着是三支小木杆,顶上插着柔软的黄色羽毛。她的眼光从一样东西移到另一样上面,里里外外地探索、收集着信息,又汇总成一个整体,正当她准备完成对整个图形构造的解构,里尼突然喊道:
“我们得走了——我们得走了!”
他站起身来,推开了面前的威士忌酒杯。他站在那儿就像在指挥一支军队,诺斯想;他的声音如此有力,他的姿势如此威风凛凛。不过这次任务只是要去参加一个老妇人的聚会。诺斯也站起身,开始找他的帽子,他想着,是不是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什么东西会不合时宜地、意料不到地显露出来,令那些平常的行为、平常的言语,能够足以表现整个人类的意义,因此,在他跟随里尼奔赴迪利亚的聚会时,他会感到仿佛自己正策马奔腾,要横穿一片沙漠,去解救被敌人围困的一个要塞?
他手放在门把上,停下了。萨拉已经从卧室出来了,她已经换好了衣服,现在穿着晚礼服。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也许是因为穿了晚礼服,让她显得有些疏离?
“我准备好了。”她说,看着他们。
她俯身拾起诺斯掉在地板上的书。
“我们得走了——”她对她姐姐说。
她把书放到桌上,关上书时她忧伤地轻轻拍了拍。
“我们得走了。”她重复道,跟着他们走下了楼梯。
玛吉站起身,她再看了一眼这间廉价的出租屋。陶罐里插着蒲苇,绿色花瓶的瓶口饰着波纹,还有桃花心木椅子。餐桌上摆着水果盘,圆鼓鼓的大苹果靠在有黑斑的黄色香蕉旁边。这是个奇特的组合——圆形的和锥形的,玫瑰红的和黄色的。她关掉了灯。屋里此时几乎全黑了,只有天花板上还有水波状的图案在颤动着。在这幽灵似的渐渐消失的光线中,只可看见轮廓,鬼魅般的苹果、鬼魅般的香蕉,还有一把椅子的幻影。她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颜色渐渐回来了,还有物体的质感……她站在那儿看着。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玛吉!玛吉!”
“我来了!”她喊着,跟着他们下了楼。
“你的名字,小姐?”女仆对佩吉说。佩吉正在埃莉诺背后犹豫不前。
“玛格丽特·帕吉特小姐。”佩吉说。
“玛格丽特·帕吉特小姐!”女仆对着房间里喊道。
房间里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在她眼前灯光明亮,迪利亚走上前来。“噢,佩吉!”她喊道,“你能来太好了!”
佩吉进了房间,可她感觉身上如穿了一件铠甲似的,皮肤一阵发冷。她们来得太早了——屋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人四处站着,大声说着话,好像是为了显得房间里有很多人。佩吉和迪利亚握了握手,走了进去,心里想,要假装有什么好事马上就要发生。她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波斯地毯和雕花壁炉台,但在房间中间有一块地方空着。
在这种特别的情形下有什么窍门吗?她心里想着。仿佛在给病人开处方、记笔记,她又想。把它们装到一个瓶子里,用光滑的绿色盖子盖上,她想。笔记记好,没有烦恼。笔记记好,没有烦恼。她独自站在那儿,心里重复着。迪利亚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她在说话,但只是在随便说着什么。
“对你们这些住在伦敦的人来说都很好——”她正在说。迪利亚从旁边走过时,佩吉继续想着,要记下人们说的话,麻烦的地方在于他们说的都是些没意义的话全都是废话。她想着,退到了墙边。这时她父亲进来了。他在门口停了停,抬着头仿佛在找什么人,然后伸着手走了过来。
这是干什么?她想,因为看到父亲穿着有些破旧的鞋,让她突然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感觉。突然的一股暖意?她想着,在心里审视着。她看着他走过房间。他的鞋总是对她产生奇怪的影响。一部分关于性,一部分关于同情,她想。
可以称之为“爱”吗?但她强迫自己动了起来。现在既然已经把我自己拽入了这种相当无所谓的状态,她心想,我会勇敢地走过房间,我会走到帕特里克叔叔跟前,他正站在沙发边剔着牙齿,然后我会对他说话——该说什么呢?
当她走过房间时,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突然冒了出来:“那个用短柄斧子切掉自己脚趾的男人怎么样了?”
“那个用短柄斧子切掉自己脚趾的男人怎么样了?”她说,一字不差地按她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英俊的老爱尔兰人微微俯下身子——因为他非常高,手拢在耳边——因为他听力有问题。
“短柄斧子?短柄斧子?”他重复道。她笑了。如果思想从一个头脑到另一个头脑需要攀登阶梯的话,那么这阶梯肯定要修得特别矮,她明白。
“我和你们住在一起时,他用短柄斧子切掉了他的脚趾头。”她说。她记得上次和他们一起住在爱尔兰的时候,园丁用短柄斧头砍伤了脚。
“短柄斧子?短柄斧子?”他重复道。他样子很困惑,接着他突然明白了。
“啊,哈切特!”他说,“亲爱的老彼得·哈切特——是的。”似乎在戈尔韦确实有哈切特这个人,她没有费力去解释这个误会,因为这毕竟对她有利,这牵起了他的话头。他和她肩并肩坐在沙发上,开始给她讲起哈切特一家的故事来。
她想着,一个成年女人,横穿伦敦,来和一个耳背的老人谈论她从没听说过的哈切特一家人,而她本来是打算问问那个被短柄斧头切了脚趾的园丁的情况。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哈切特还是短柄斧头?她高兴地大笑起来,恰好及时配合上了刚讲的一个笑话,所以还很合适。她想,一个人还是想要有人能和自己一起大笑的。分享好笑的事更增加了这份愉快。痛苦也是一样吗?她沉思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谈论病痛——因为分享能减少痛苦?就像把痛苦或欢乐施加给另一个人,传播面积扩大,痛苦或欢乐也就减少了她的思想稍纵即逝了。他又开始讲起以前的旧事。就像一个人开始调动一匹还能干活,但已经疲惫不堪的老马,他柔和地、有条不紊地开始回忆起过去的日子、家里的老狗,随着他进入了状态,旧时的记忆慢慢地立体起来,乡村家庭生活的一个个小小身影渐渐浮现。她半听半想着,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在看着一幅幅褪色的照片,有板球队员们,有某座乡间宅邸的长长阶梯前举办的各种聚会。
她想,有多少人真的在听?这种“分享”其实就类似于一场闹剧。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啊是的,那些美好的旧时光!”他正说着。他昏灰的眼睛里开始发着光。
她再一次看到一幅画面,男人们穿着长筒橡胶靴,女人们穿着飘逸半裙,站在宽阔的白色台阶上,狗儿们蜷着身子躺在他们脚边。接着他又开口了。
“你有没有听你父亲说过一个叫罗迪·詹金斯的人?如果你沿着马路去的话,他就住在右手边的那座白色小房子里。”他问,“你肯定知道那个故事。”他又说。
“没有。”她说,她眯起眼睛,仿佛在记忆的队列中一个个搜寻,“说说吧。”
他开始讲起了故事。
她想,我还真擅长收集别人的故事。可是什么构成了一个人——(她拢起了手)所谓的界限,对这个我并不擅长。她的姑姑迪利亚在那儿。佩吉看着她在房间里轻快地走动着。我对她又了解多少呢?她穿着带金色圆点的长裙;波浪卷发,以前是红色的,现在是白色;漂亮端庄;衰老憔悴;经历丰富。什么经历呢?她嫁给了帕特里克……帕特里克给她讲着的长故事不断地打破她思维的表层,就像是船桨拍入水面一般,没法安定下来。在那故事里也有一面湖,因为那正是一个关于捕猎野鸭子的故事。
她的姑姑嫁给了帕特里克,她想着,看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面立着几根毛发。为什么迪利亚会嫁给帕特里克?她想知道。他们是如何经营的——恋爱、生子?他们抚摸着彼此,在一片云烟中得到升华:红色烟雾?他的脸令她想起了醋栗上面带着几根杂毛的红色表皮。可他脸上的纹路没有一条足够清晰,她想,足以解释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并且有了三个孩子的。那些皱纹来自他的狩猎,来自他的忧虑,因为旧时光已经过去了,他正说着。他们必须得削减开支。
“是的,我们都明白这一点。”她随口说着。她小心翼翼地转了转手腕,好看一眼她手上的表。才过去了十五分钟。屋里陆续来了一些人,都是她不认识的。其中有一个戴着粉色穆斯林头巾的印度人。
“啊,我的这些旧事让你听得无聊了吧。”她姑父说着,摆着头。她觉得他心里不舒服了。
“没有,没有!”她说,感到很不自在。他又开始讲起来,但她觉得这回是出于礼貌。在所有的社交关系中,痛苦肯定是快乐的两倍多,她想。而我是否是例外,是个特别的人?她想着,因为别人似乎都很快乐。是的,她直直地看着面前,又感到嘴唇和眼睛周围的皮肤绷紧了,是因为头一晚照料一个分娩的女人熬到很晚。她想,我是例外,坚强、冷峻,已经是在按部就班,一个医生而已。
在死亡的寒意来临之前,要走出惯常的生活会让人非常不愉快,就像是要去弯折冻硬了的靴子她侧着头听着。微笑、侧着头,在你感到无聊的时候假装很愉快,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啊,她想着。所有的路,每一条路都令人痛苦,她想着,盯着那个戴粉色穆斯林头巾的印度人。
“那个家伙是谁?”帕特里克问,朝那人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觉得是埃莉诺的某个印度朋友。”她大声说,想着,唯愿黑暗的慈悲力量能消除敏感神经的外在表现,让我能站起身……一阵沉默。
“我不能再把你留在这儿听我讲旧事了。”帕特里克姑父说。他那饱经风霜、摔断了膝盖的老马,这会儿已经停下了。
“可你得告诉我,老比蒂还开着那家小铺子吗?”她问,“我们过去常在那儿买糖果的那家?”
“可怜的老家伙——”他开始了。他又讲了起来。她所有的病人都这么说,她想。休息——休息——让我休息。怎么才能变得麻木,怎么才能没有感觉,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就是这么喊的,让我休息,让我去死。在中世纪,她想,那就是在监狱里,在修道院里;如今,是在化验室里,在做自己的专业;不再活着,不再有感觉;去挣钱,总是挣钱,到了最后,我老了,像匹老马筋疲力尽,不,像头奶牛……老帕特里克讲的故事已经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象:“……因为那些畜生们再也卖不出去了,”他正说着,“一头也没有。啊,那是朱莉亚·克罗默蒂——”他喊着,朝一个迷人的爱尔兰人挥了挥手,关节松弛的大手。
她被独自留在沙发上坐着。她姑父已经站起身来,伸着两手,走去迎接那个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走进来的老妇人。
她被独自留下了。她很高兴自己待着,她不想说话。可是马上就有人在她身边坐下了。是马丁。他在她旁边坐下了。她马上完全改变了态度。
“嗨,马丁!”她真挚地向他打招呼。
“听完老母马的故事了,佩吉?”他说。他指的是老帕特里克总爱给他们讲的那些故事。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闷闷不乐?”她问。
“唔,”他说,看了她一眼,“确实算不上是眉飞色舞。”
“到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的故事结局了。”她辩解说,看着马丁。他现在喜欢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就像个侍者。他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她的脸。他从来没感觉和她在一起非常自在。她是他的医生,她知道他害怕癌症。她必须得让他分心,不去想那些事。她看到有什么症状吗?
“我在猜想他们是怎么结婚的,”她说,“他们爱对方吗?”她随意说了点什么,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当然他是爱的。”他说。他看着迪利亚。她正站在壁炉边,和那个印度人说话。她仍然十分漂亮,仪态、动作都很好看。
“我们都爱过。”他说,斜眼瞟了瞟佩吉。年轻一代人总是这么严肃。
“哦,那当然。”她笑着说。她喜欢他从一段恋爱到另一段恋爱,永恒的追寻——他勇敢地紧抓住青春飘飞的尾巴,那滑溜溜的尾巴——就算是他也一样,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可你们呢,”他说,伸直了腿,把裤子拉拉直,“我是说你们这一代——你们错过了很多东西你们错过了很多。”他重复道。她等着。
“只爱你们的同性。”他说。
他喜欢用那种方式宣称他还年轻,她想,说些自以为很新潮的话。
“我不是那一代人。”她说。
“唔,很好,很好。”他轻声笑着,耸了耸肩膀,朝她旁边瞟了一眼。他对她的私生活知之甚少。但她看起来很严肃,很疲惫。他觉得她工作得太卖命了。
“我走上了正轨,”佩吉说,“正按部就班地生活。埃莉诺今晚这么说的。”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说埃莉诺很“压抑”?二者必居其一。
“埃莉诺是个快乐的老家伙。”他说。“你看!”他指着。
她在那边,穿着红色斗篷,正和那印度人说话。
“刚从印度回来,”他又说,“是从孟加拉得来的礼物,呃?”他说,他指的是那斗篷。
“明年她要去中国。”佩吉说。
“可迪利亚——”她问,迪利亚正从他们旁边经过,“她爱过吗?”(你们那代人说的“恋爱”,她心里想。)
他把头从左摇到右,努起了嘴。他总是喜欢开些小玩笑,她记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迪利亚,”他说,“那时候有事业,你知道的——那时候她称之为事业。”他的脸皱了起来,“爱尔兰,你知道。帕内尔。听说过一个叫帕内尔的人吗?”他问。
“听过。”佩吉说。
“那爱德华呢?”她又说。他已经进来了,他看上去也非常醒目,特意精心打扮得简单朴素
。“爱德华——是的,”马丁说,“爱德华也爱过。你肯定听过那个老故事了——爱德华和吉蒂?”
“她嫁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拉斯瓦德?”佩吉低声道,爱德华从他们旁边经过。
“是的,她嫁给了另外那个人——拉斯瓦德。但他爱着她——爱得非常深。”马丁低声说,“可你,”他快速地瞥了她一眼。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发冷。“当然了,你有自己的事业。”他说。他眼睛看着地面。他想起了自己对癌症的恐惧,她猜。他担心她已经注意到了某些症状。
“哦,医生们都很会哄人。”她随便扔出了一句话。“为什么?现在的人们比以前活得更长了,不是吗?”他说。“而且也不会死得那么痛苦了。”他又说。
“我们的确学会了一些小窍门。”她承认说。他直盯着眼前,脸上的表情激起了她的同情。
“你会活到八十岁的——如果你想活到八十岁的话。”她说,他看着她。
“当然我全心全意赞成要活到八十岁!”他喊道,“我想去美国,想去看看他们的高楼大厦。我喜欢那种,你知道。我喜欢生活。”他确实是,而且非常喜欢。
他肯定有六十多了,她猜。但他衣着打扮极为得体,看起来就像四十岁的男人,整齐体面,在肯辛顿还有位淡黄色头发的情人。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
“好了,佩吉,好了,”他说,“可别告诉我你不喜欢——罗丝来了。”
罗丝走了过来,她已经变得又矮又胖。
“你难道不想活到八十岁?”他对她说。他不得不把声音提高了两倍。她已经耳聋了。
“想啊,我当然想!”她听明白后说。她面对着他们。她的头朝后仰成一个很奇怪的角度,佩吉觉得她那样子就像个军人。
“我当然想。”她说,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的沙发上。
“啊,但不过——”佩吉开始说。她停下来,她记起来罗丝耳朵聋了,她必须得喊着说话。“你们那时候人们还没有那样把自己当傻瓜。”她喊道,但她怀疑罗丝是否能听见。
“我想见见还会发生些什么事。”罗丝说,“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有趣的世界里。”她又说。
“胡说,”马丁打趣她说,“你想活着,”他对着她耳朵大声喊道,“因为你喜欢活着。”
“我可不以此为耻,”她说,“我喜欢我的同类——整体而言。”
“你喜欢的是和他们作对。”他大声喊道。
“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惹恼我吗?”她说,拍了拍他的胳膊。
这时候他们就会谈起小时候的事,佩吉想,在后院里爬树,扔东西打别人家的猫。每个人的脑子里都画好了一条线,她想,在这条线上是相同的旧时的言语。一个人的头脑里应该是纵横交错,就像手上的掌纹,她想着,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那时候就是个暴脾气。”马丁对佩吉说。
“他们就总是怪我,”罗丝说,“他霸占了教室,我坐哪儿呢?‘哦,快跑去育儿房玩吧!’”她挥着手。
“结果她就跑去了浴室,拿刀子划了手腕。”马丁嘲笑着说。
“不,那是厄瑞奇,是关于显微镜那次。”她纠正他说。
他们就像小猫追自己的尾巴,佩吉想着,一圈一圈地绕着圈子。可他们就是喜欢这个,她想,他们来参加聚会就是为了这个。马丁继续调笑着罗丝。
“你的红绶带去哪儿了?”他问。
佩吉记得,那是授予她的某个奖章,奖励她在战争中所做的工作。
“我们有没有面子看看你穿上你的那身盛装军服?”他逗着她。
“这家伙在嫉妒我。”她对佩吉说,“他这辈子一点工作都没做过。”
“我工作啊——我在工作。”马丁坚持说,“我成天坐在办公室里——”
“做些什么?”罗丝说。
他们突然都沉默了。这一轮结束了——兄妹杀。现在他们就只能重提旧事,再重新来一遍了。
“嘿,”马丁说,“我们现在得去完成任务了。”他站起身。他们离开了。
“做些什么?”佩吉重复道,她正穿过房间。“做些什么?”她又问。她觉得自己有些鲁莽,她做的事都不紧要。她走到窗前,猛拉开窗帘。蓝黑色天空上被星星刺出一个个小窟窿。天空上映着一排烟囱管帽。还有星星,神秘莫测、亘古亘今、淡然冷漠——就是这些词,恰当准确。我却感觉不到,她想,看着星星。那么为什么要假装呢?她眯着眼睛看着星星,心想,它们实际上很像一个个冰冷的小铁块。而月亮——它就在那儿——是一个擦得锃亮的餐盘盖子。可她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就算她已经贬低了月亮和星星,将它们比作那些东西。她回转身子,刚好和一个年轻男人碰了个脸对脸,她觉得自己认识他,却想不出他的名字。他眉毛很好看,下巴有些往后缩,脸色苍白。
“你好吗?”她说。他是叫理柯克还是雷柯克?
“我们上次见面,”她说,“是在跑马赛上。”她把他不大协调地和康沃尔原野、石墙、农夫、粗野的小马障碍跳等联系在了一起。
“不,那是保罗。”他说,“我兄弟保罗。”他说得有些尖刻。那么他又是做什么的,竟让他感觉自己要比保罗高人一等?
“你住在伦敦?”她问。他点点头。
“你是作家?”她贸然想碰碰运气。她记起来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是个作家,就非要在说“是的”时仰着头?她更喜欢保罗,他样子很健壮;而眼前的这个人面相古怪,紧皱着眉,神经质,固执。
“写诗?”她说。
“是的。”为什么说那个词时就像是一口咬下茎梗尾巴上的一颗樱桃?她想。这时候没人过来,他们只得在墙边的椅子上并排坐下。
“你在办公室里时,都是怎么处理事情的呢?”她说。显然他是个业余诗人。
“我叔叔,”他开口说,“……你见过他吗?”
是的,那是一个不错的普通人,他曾有一次对她非常和善,是和护照有关的事。当然了,虽然她不是那么专心地听着,她还是注意到这小伙子在嘲笑他。那么为什么还要去他的办公室呢?她心想。我们那些人,他正说着去打猎。她的注意力飘移了。这些她全都听过了。我、我、我——他继续说着。就像是秃鹰的喙在啄着,或者吸尘器在吸着,又或者电话铃声在响着。我,我,我。但他是忍不住的,长着那样一张神经质的自我主义者的脸,她想着,瞥了他一眼。他无法释放自己,无法使自己超脱。他被用铁环紧紧地束缚在那轮子上。他不得不暴露自己,不得不展示自己。可是为什么要让他如愿呢?她想着,而他继续讲着话。我为什么要在乎他这些“我、我、我”?还有他那些诗?那就让我把他甩掉吧,她心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血被吸干的人,所有的神经中心都发白了。她没有言语。他注意到她没有应答。她猜他肯定以为她很愚蠢。
“我累了,”她抱歉地说,“我整晚都没睡,”她解释说,“我是个医生——”
当她说出“我”的时候,他脸上的火光熄灭了。这就够了——现在他会离开了,她想。他不能变成“你”——他必须得是“我”。她笑了。因为他站起身来,离开了。
她转过身,站到窗前。可怜的小东西,她想着,那么虚脱憔悴,像钢铁一般冰冷、坚硬、光秃秃的。而我也是一样,她想着,看着天空。天上的星星似乎是杂乱无章的尖刺,除了那边那个,在烟囱管道右边的上空,悬着的幽灵般的轮盘——他们是这么叫它的吗?她想不起那个名字了。我来数一数,她想着,回到她的笔记本上,开始数一、二、三、四……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喊道:“佩吉!你耳朵有没有发烫?”她回过头。当然了,是迪利亚,用她那种亲切和蔼的方式,模仿着爱尔兰的恭维话:“——你耳朵该发烫了吧,”迪利亚说,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考虑到他刚才一直说的话——”她指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一直在赞美你、歌颂你。”
佩吉朝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是她的老师、她的导师。是的,她知道他认为她很聪明。她觉得自己也的确聪明。他们都这么说。非常聪明。
“他一直在说——”迪利亚说,但话没说完。
“来帮我打开这扇窗户,”她说,“这里开始热起来了。”
“我来。”佩吉说。她猛拉了一下窗户,但是卡住了,窗户太旧了,窗框也合不上了。
“嘿,佩吉。”有人说着,从她身后走来。是她父亲。他把手放在窗户上,有伤疤的那只手。他推了推,窗户被推上去了。
“谢谢,莫里斯,现在好多了。”迪利亚说,“我正在告诉佩吉,她的耳朵应该在发烫吧。”她又开始了,“‘我最有才气的学生!’他就是这么说的,”迪利亚接着说,“我向你保证,我觉得非常骄傲。‘她是我的侄女。’我说。他还不知道呢——”
喂,佩吉心想,这才是令人高兴的事呢。这赞扬传到她父亲耳里,让她背脊上的神经似乎都激动起来。每一种情绪刺激了不同的神经。嘲笑刺激大腿,愉悦刺激脊椎,也影响视觉。星星变得柔和起来,微微颤抖着。她父亲放下手时轻轻碰到了她的肩膀,但他们俩都没说话。
“你想把下面也打开吗?”他问。
“不用,这样就行了。”迪利亚说,“屋里开始变热了,”她说,“客人们陆续到了。他们得待在下面的房间里。”她说,“可外面那儿是谁?”她指了指。在房子对面广场栏杆旁边有几个穿晚礼服的人。
“我想我认得其中一个,”莫里斯往外看了看,说,“那是诺斯,不是吗?”
“是的,那是诺斯。”佩吉看着外面,说。
“可他们为什么不进来?”迪利亚说,拍了拍窗户。
“你必须得亲自去那儿看看。”诺斯正说着。他们叫他讲讲印度。他说那儿有山脉和平原,十分寂静,鸟儿歌唱。他停了停,要向人们描述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地方,实在是太困难了。接着对面房子的窗帘打开了,三个脑袋出现在窗口。他们看着对面窗口上几个脑袋的轮廓。他们正背对着广场栏杆站着。树木将黑暗的叶影投在他们身上。树木已经成了天空的一部分。不时有一阵微风吹过,它们似乎在微微移动着、晃动着。枝叶间一颗星星在闪烁。四面也很安静,车流的低语已经汇成了远处的嗡嗡声。一只猫偷偷溜过,他们看到那发亮的绿眼睛,只一秒钟,就熄灭了。猫走过灯光照亮的空地,消失了。有人又拍打着窗户,大声喊道:“进来!”
“快来!”里尼说,把手上的雪茄扔进身后的灌木丛里,“快来,我们得走了。”
他们走上楼梯,经过办公室的门口,走过通往房子背后的后院的长落地窗。枝繁叶茂的树木高高低低地伸展着枝条,有的树叶在灯光下显出鲜绿色,有的在阴影里一片昏暗,在微风中上下摇曳着。他们来到了这座房子里私用的部分,那里铺着红地毯,喧闹的谈话声从一扇门后传来,就像那里圈围着一群绵羊。接着音乐声,一支舞曲,飘了出来。
“好了。”玛吉说,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她把他们的姓名报给了仆人。
“你呢,先生?”女仆对落在后面的诺斯说。
“帕吉特上校。”诺斯说,摸了摸领带。
“帕吉特上校!”女仆大声喊道。
迪利亚立即就朝他们迎了过来。“帕吉特上校!”她匆匆穿过房间,大声嚷着。“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喊道。她胡乱抓起他们的手,又是左手,又是右手的,她自己也是左手右手都用上了。
“我想那就是你们,”她喊着,“站在广场里的。我觉得我能认出里尼——不过对诺斯我不太确定。帕吉特上校!”她拧着他的手,“你还真是个陌生人——不过非常受欢迎!好了,这些人你都认识谁,哪些人你不认识?”
她环顾四周,有些紧张地拉扯着她的披巾。
“让我看看,这边都是你的姑姑姑父、叔叔婶婶们,你的表亲们,还有你们这些儿子女儿们——是的,玛吉,我不久前见到你们那一对璧人了。他们在某个地方……只是我们这一大家子所有不同辈的人都混在了一起,表亲和姑姑,叔叔和兄弟——不过这也许是好事。”
她略显突然地停下了,仿佛那个话题她已经用完了。她拉扯着披巾。
“他们正准备跳舞。”她说,指着正往留声机里换唱片的年轻小伙子。“跳舞还行,”她又说,她指的是留声机,“听音乐不怎么样。”她突然变得天真起来,“我受不了留声机放音乐。不过舞曲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年轻人——你没发现吗?——必须得跳跳舞。他们该跳没错。你跳不跳,就随你喜不喜欢了。”她挥舞着手。
“是的,随你喜不喜欢。”她丈夫附和着。他站在她旁边,手伸在面前摇晃着,就像旅馆里用来挂衣服的熊。
“随你喜不喜欢。”他重复道,摇晃着爪子。
“帮我移一下桌子,诺斯。”迪利亚说,“如果他们要跳舞的话,就要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移开——把地毯也卷起来。”她把一张桌子推到一旁。接着她走过房间,把一把椅子拉到墙边。
这时一只花瓶被碰倒了,水流到了地毯上。
“别管它,别管它——根本没关系!”迪利亚喊着,就像个轻率鲁莽的爱尔兰女主人。但诺斯俯身把水擦拭干净了。
“那你的手帕该怎么办?”埃莉诺问他。她已经加入他们中间,她的红斗篷飘扬着。
“挂在椅子上晾干。”诺斯说,走开了。
“你呢,萨莉?”埃莉诺说,她退到墙边,因为别人要开始跳舞了。“去跳舞吗?”她问,坐下了。
“我?”萨拉说,打了个哈欠。“我想睡了。”她在埃莉诺旁边的一个靠垫上坐下。
“你是来参加聚会的,不是来睡觉的,对吗?”埃莉诺低眼看着她,大笑起来。她又看到了电话那头的小小场景。但埃莉诺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顶。
“他和你一起吃饭了,是吗?”埃莉诺问,诺斯正拿着手帕走过。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她问。她看到萨拉坐在椅子边上,脚上下摇晃,鼻子上有一块污渍。
“谈什么?”萨拉说,“谈你,埃莉诺。”她们旁边一直有人经过,擦过她们的膝头,人们开始跳起舞来。这让人觉得有些头昏,埃莉诺觉得,她深陷在椅子里。
“我?”她问,“说我什么?”
“你的生活。”萨拉说。
“我的生活?”埃莉诺重复道。一对对舞伴开始扭动,缓缓地转着圈在她们身旁经过。他们现在跳的是狐步舞,她猜。
我的生活,她心想。真奇怪,这是今晚第二次有人谈起她的生活了。而我并没有什么生活,她想。难道生活不该是你能掌控、能创造的东西吗?七十余年的生活。但我只拥有现在,她想。现在,她是活着的,听着狐步舞曲。她环顾四周。那边是莫里斯、罗丝,爱德华回头和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在说话。我是这里唯一一个,她想,还记得那晚他是怎么坐在我的床边,在哭——吉蒂宣布订婚的那晚。是的,过去不断回到眼前。在她身后拖着一段漫长的生活。爱德华在哭,利维太太在说话,雪在下,一朵向日葵的中心裂开了,黄色的公共汽车沿着贝斯沃特路开来。我心想,我是这公共汽车上最年轻的一个,现在我是最年老的成千上万的事情回到她脑海。一个个原子跳着舞分开又聚拢。但它们是如何构成人们所谓的生活?她紧攥着双手,感觉到手心里她握着的坚硬的硬币。也许在其中有一个“我”,她想,有一个结,一个中心。她又看到自己坐在桌前,在吸墨纸上画着,戳着小洞,然后画着放射状的轮辐。一件件事、一个个场景,渐次地浮现、消失,后一个抹掉前一个。然后他们还说:“我们一直在谈论你!”
“我的生活……”她大声说,但几乎是自言自语。
“嗯?”萨拉说,抬起头来。
埃莉诺停下了。她已经把萨拉给忘了。但是总有人在听着。那么她就得把思路整理清楚,她就得找到合适的言辞。可是不行,她想,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不是尼古拉斯吗?”她说,看着门口站着的一个高大的男人。
“在哪儿?”萨拉说,但她看错了方向,他已经消失了。也许是她搞错了。我的生活就是别人的生活,埃莉诺想着——我父亲的、莫里斯的、我朋友们的生活,尼古拉斯的……她脑子出现了一次和他谈话的片段。是和他吃午饭或晚饭的时候,她想。那是在餐馆里。柜台上有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粉红色羽毛的鹦鹉。他们就坐在那儿谈着话——那是在战后——谈着将来,谈着教育。她突然记起,他不肯让我付酒钱,虽然是我点的酒……
这时有人在她面前停下了。她抬起头。“我刚好正想着你!”她喊道。
那正是尼古拉斯。
“晚上好,夫人!”他说,用他外国人的方式朝她鞠躬。
“我刚好正想着你!”她重复道。确实,就像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沉没的一部分,又浮到了水面。“来坐到我旁边。”她说,拉过来一把椅子。
“你知道坐在我姑姑旁边的那家伙是谁吗?”诺斯对他的舞伴说。那女孩环顾四周,有些茫然。
“我不认识你姑姑,”她说,“这儿我谁都不认识。”
一曲舞结束,他们开始朝门口走去。
“我连女主人都不认识,”她说,“希望你能指给我看是谁。”
“那儿,在那边。”他说。他指着迪利亚,她身着黑色长裙,上面装饰着金光闪闪的饰物。
“哦,是她。”她看着迪利亚,说,“那就是女主人,是吗?”他之前没听清那女孩的名字,而她对他们也是一个都不认识。对此他很高兴。这让他感觉自己变得不同了——这刺激了他。他领着她朝门口走去。他想避开他的亲戚们。他尤其想避开他妹妹佩吉,但她就在那儿,一个人站在门边。他眼睛朝另一边看着,带着舞伴走出了门。外面哪个地方一定有个园子或屋顶什么的,他想,他们可以在那儿单独坐坐。她非常年轻漂亮。
“来吧,”他说,“去楼下。”
“你想起了我什么?”尼古拉斯问,在埃莉诺身边坐下。
她笑了。他穿的晚礼服颇有些不搭,衣服上的标志上刻印着母亲家族的纹章——他母亲是位公主,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总令她想起某种皮肤松弛的长毛动物,对别人野蛮,对她却非常和善。可她想起了他的什么呢?她正想着的是整个的他,她无法把他分割成碎片。她记得那餐馆里烟雾弥漫。
“想起我们有一次在苏活区一起吃饭,”她说,“……你记得吗?”
“和你在一起的每个夜晚我都记得,埃莉诺。”他说。可他的匆匆一瞥有些含糊。他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正看着一位刚刚进来的女士,她穿着考究,正背朝书架站着,准备好了应付各种紧急情况。如果我无法描述我自己的生活,埃莉诺想,我又怎么能描述他的生活?因为他到底是怎样的,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带给她欢乐,总是能让她无须苦思冥想,总是能让她的思维轻松活跃。他看着那位女士,而她似乎被他们的注视支撑着,在他们的眼光下摇晃着。突然间埃莉诺觉得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那晚在餐馆里一个女孩也这样进来了,也是这样站在门口,摇晃着。她清楚地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以前就说过,在那餐馆里。他会说,她就像是鱼贩子的喷泉上的圆球。她正这么想着,他就说了。是不是所有一切都会这样重复,唯有稍稍一丝差别?她想。如果真是这样,是否会有一种规律、一个主题,不断循环,就像音乐一样;一半是记得的、已知的,一半是预知的?……一个庞大的图案,即刻就能被感知?这想法令她欣喜不已:有一种规律存在。可是是谁制造出来的?是谁想到的呢?她的思维游离了。她没办法再想下去了。
“尼古拉斯……”她说。她希望他能把这个想清楚,把她的想法继续下去,把它完整持续地思考下去,让它成为一个完全的美丽的整体。
“告诉我,尼古拉斯……”她开始说,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让他做什么。他正和萨拉说话。她倾听着。他正在取笑萨拉,他正指着她的脚。
“……来参加聚会,”他正说着,“一只长袜是白色的,一只长袜是蓝色的。”
“英国女王请我喝茶,”萨拉正好和着音乐哼着,“不知该穿哪双长袜;金色还是玫瑰红,所有长袜都有洞,我的长袜,她说。”他们就是这样调情。埃莉诺想着,对他们的调笑和拌嘴似听非听的。又是一英寸的图案,她想着,仍然用着她还未成形的想法来标记着眼前刚刚出现的场景。就算这次调情与以往不同,它仍有其魅力;其中的“爱”也许与过去的爱不同,但更糟,不是吗?不管怎么说,她想,他们都清楚彼此的存在,他们都生活在对方的生活当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爱呢?她想着,听着他们的笑语。
“……你能不能别再代表你自己了?”他正说着,“你能不能别再给你自己选长袜了?”
“绝不!绝不!”萨拉正大笑着。
“……因为你没有自己的生活,”他说。“她生活在梦里,”他对埃莉诺说道,“独自一人。”
“教授又在说教布道了。”萨拉嘲笑道,把手放在他膝头。
“萨拉又在唱小曲儿了。”尼古拉斯笑着,按了按她的手。
他们真高兴啊,埃莉诺想,他们在嘲笑彼此。
“告诉我,尼古拉斯……”她又开口道。又一曲舞开始了。一对对男女簇拥着回到了房间。缓慢、专注,脸色严肃,跳舞的人们仿佛在参加某种神秘的仪式,这让他们免除了别的情感。他们开始转着圈,经过他们身边,擦过他们的膝头,几乎要踩到他们的脚趾。突然有人在他们面前停下。
“噢,诺斯来了。”埃莉诺抬头说道。
“诺斯!”尼古拉斯喊道,“诺斯!我们今晚见过了,”他向诺斯伸出手,“在埃莉诺家里。”
“是的。”诺斯热情地说。尼古拉斯使劲捏着他的手指,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放开时,手指才又分开来。这举动情感洋溢,但他很喜欢。他感觉自己也热情满腔。他两眼发着光。他脸上困惑的表情一扫而光。他刚才的冒险结果很不错。那女孩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明天六点来找我。”她说。
“晚上好,又见面了,埃莉诺。”他说,握着她的手鞠了一躬,“你看上去青春焕发。你看起来美极了。我喜欢你穿这件衣服。”他说,看着她的印度式斗篷。
“你也是,诺斯。”她说。她抬头看着他,觉得她从没见过他如此英俊、如此活力四射。
“你不去跳舞吗?”她问。音乐正演奏到高潮。
“不去,除非萨莉愿意赏脸。”他说,带着夸张的殷勤向她鞠躬邀请。他怎么了?埃莉诺想。他看起来那么帅气,那么快活。萨莉站起身,她把手伸给了尼古拉斯。
“我和你跳。”她说。他们站了一会儿等着,然后转着圈跳走了。
“真是古怪的一对!”诺斯喊道。他看着他们,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跳舞!”他说。他在埃莉诺旁边刚才尼古拉斯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他们为什么不结婚?”他问。
“为什么要?”她说。
“噢,每个人都应该结婚。”他说,“我也喜欢他,虽然他有点像个——‘暴发户’,可以这么说吗?”他说,看着他们有些笨拙地转着圈。
“暴发户?”埃莉诺重复道。
“哦,你说的是他的表链。”她说,看着尼古拉斯的表链上挂着的金海豹,随着他跳舞的动作它上下摇摆着。
“不,他不是暴发户。”她大声说,“他是——”
但诺斯没注意听。他正看着房间远处那头的一对男女。他们正站在壁炉边。两人都很年轻,都没说话,他们似乎被某种强烈的情感控制,就那样定定地站着。他看着他们时,心头突然涌起某种关于他自己、关于他自己的生活的情绪。他为他们,或者说为他自己,另外安排了一幅背景——不是壁炉台和书架,而是咆哮的大瀑布、飞奔的乌云,他们站在峭壁之上,脚下是湍急的奔流……
“婚姻并不适合每个人。”埃莉诺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吃了一惊。“不,当然不。”他同意。他看着她,她就从未嫁人。为什么不呢?他想知道。为了家庭牺牲,他猜——老祖父没了手指。突然一丝回忆涌入脑海,一个阳台、一支雪茄,还有威廉·沃特尼。她爱过他,难道不是她的悲剧吗?诺斯深情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他感到对所有人的爱。
“终于和你单独在一起了,真幸运,内尔!”他说,把手放在她膝头。
她有些感动,感觉到他的手在膝头让她很高兴。
“亲爱的诺斯!”她喊道。透过她的裙子她能感觉到他的激动,他就像一条被拴在狗链上的狗,神经紧张地全力往前冲着。当他把手放到她膝头的时候,她感觉到了。
“别娶错了人!”她说。
“我吗?”他问,“为什么这么说?”她看到他了吗,他猜想着,他把那女孩带下楼的时候?
“告诉我——”她开始说。既然现在他们单独在一起了,她想问问他,冷静地、理智地问问他有些什么样的计划;但当她开口时,她看到他的脸色变了,显出一种夸张的惊骇。
“米莉!”他喃喃道,“可恶!”
埃莉诺很快回头扫了一眼。她妹妹米莉,身穿装饰繁复、层层叠叠的长裙,倒是适合她的性别和阶层,正向他们走过来。她已经变得又矮又胖。为了遮盖她的体形,她胳膊上搭着带珠饰的薄纱,垂挂下来。她的胳膊非常肥胖,让诺斯想起了芦笋,灰白色的芦笋上粗下细。
“哦,埃莉诺!”她喊道,她还仍然保有残留的一丝妹妹对姐姐如狗一般的忠诚。
“哦,米莉!”埃莉诺说,却不是那么真诚。
“见到你真好,埃莉诺!”米莉说,用老妇人特有的那种咯咯声笑着;可在她的神态中有着某种恭敬,“见到你也是,诺斯!”
她把胖胖的小手伸给他。他注意到戒指深陷在手指上,就像是手上的肉已经把戒指包覆了起来。肉包覆着首饰,令他作呕。
“你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她说,缓缓在椅子上坐下。他感觉一切都仿佛被闷住了。是她撒了一张网,将所有东西都罩住了,她让他们全都感觉属于一家人,他不得不思考一下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但这种感觉是不真实的。
“是的,我们住在康妮那里。”她说。他们是来看板球比赛的。
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我还没听你说过你的旅行呢,内尔。”她接着说。它们一个个落下,遮覆了一切;他继续想着,听着她姑姑的一个个小问题如雨滴般湿答答地落下。他仍然处于兴致过高的状态中,因此还能觉得她说的话听起来很悦耳。狼蛛会咬人吗,她正在问他,星星是不是很亮?我明晚将在哪里度过?在他心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背心口袋里的卡片自己冒了出来,无视目前的环境,甚至抹去了当前的片刻。他们住在康妮那里,她继续说,康妮正等着吉米,吉米要从乌干达回来他漏掉了几个字,因为他眼前正看到了一座花园、一个房间,接下来他听到的是“腺状肿”——这是个好词,他心想,把这个词从上下文中剥离出来;蜂腰,中间收紧,一个坚硬、闪亮、如金属质感的腹部,用来形容昆虫的外观倒是非常有用——这时一个巨大的身影靠近了,一大块白色背心,黑色衬里,休·吉布斯居高临下地站到他们面前。诺斯跳了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坐。
“亲爱的孩子,你不会以为我会坐在那儿吧?”休说,讥笑着诺斯让给他的那把细胳膊细腿儿的椅子。
“你得给我找一把——”他四处张望,两手紧贴在白背心两边,“更真材实料的。”
诺斯拉过来一把填充了软垫的椅子。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坐下。
“啾、啾、啾。”他坐下时说道。
诺斯注意到米莉在说:“突、突、突。”
就是这样,三十年的夫妻了,突突突和啾啾啾。听起来就像是畜栏里的牲畜闷声闷气嚼食的声音。突突突、啾啾啾——他们踩踏着牛棚里冒着热气的柔软稻草,他们在荒野沼泽里打滚,繁衍着后代,儿孙满堂,浑浑噩噩,他想着;茫然地听着那愉快的啪哒啪哒的说话声,那声音突然瞄准了他。
“你在考虑什么,诺斯?”他姑父正问着,审视着他。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仿佛他是一匹马。
“我们必须得让你定下个日子,”米莉说,“等孩子们都回家后。”
他们在邀请他九月到塔楼去和他们住一段时间,去狩猎幼狐。男人们打猎,女人们——他看着他姑姑,仿佛这会儿就在那把椅子上,她就可能会生出小崽子来——女人们就会分裂成不计其数的小婴儿。这些小婴儿再生出更多婴儿,新生出来的就有了——腺状肿。这个词又出现了,但现在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正在下沉,在被他们的重量压着沉下去,他口袋里的名字也渐渐淡去了。什么都无能为力吗?他心想。任何事物都充满了革命,他想。他脑子里出现了战场上的炸药,把沉重的土堆炸飞,泥土被炸得飞起,形成一朵树木形状的云。这些都是瞎掰,他想,战争的瞎掰,瞎掰。萨拉的口头禅“瞎掰”又回来了。还剩下什么呢?佩吉进入了他的视线,她还站在那边,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你们这些医生,他想,你们这些科学家,为什么不在玻璃杯里倒上一点晶体,一些星星点点的尖锐的东西,然后让他们把它一口吞下?常识、理性,这些星星点点的尖锐的东西。但他们会一口吞下吗?他看着休。他说着突突突、啾啾啾的时候,脸颊鼓起又瘪下。你会把它一口吞下吗?他无声地问休。
休又转向了他。
“我希望你现在会一直留在英国了,诺斯。”他说,“不过我敢说在那边的生活很不错吧?”
他们的话题就此转向了非洲和工作机会的缺乏。他的愉快慢慢地渗透出来。那卡片也不再散发出一个个场景。湿答答的树叶在落下。一片片落下,遮覆了一切。他喃喃自语,看着他姑姑,除了前额上一块褐斑,她面无血色;头发也黯然失色,除了上面有一块蛋黄般的污迹。总体来看,他觉得她就像一只困乏的梨,柔软,褪了颜色。而休——他的大手放在膝头——就像一块生牛排,被捆得圆圆的。他碰上了埃莉诺的视线,她眼里流露出紧张的情绪。
“是的,他们已经把它毁掉了。”她正说着。
但她声音中的浑厚已经消失了。
“到处都是新建的别墅。”她说。显然她最近才去了多赛特郡。
“路边全是红色小别墅。”她接着说。
“是的,这也让我很吃惊。”他说,振作精神替她解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怎么把英国给毁了。”
“不过在我们那儿你不会发现有太多变化,诺斯。”休说,声音里带着自豪。
“没错。不过那是因为我们很幸运,”米莉说,“我们有几处很大的地产。我们非常幸运。”她又说,“除了菲利普斯先生。”她说。她尖声笑了笑。
诺斯一下清醒了过来。她是那个意思,他想。她话中带着的刻薄让她显得真实。不仅她变得真实起来,就连那村庄、大宅子、小屋子、教堂和一圈老树,全都在他面前栩栩如生地出现了。他愿意住在他们那里。
“他是我们的牧师。”休解释说,“有个性,但是个好人。很高,非常高,像个烛台之类的东西。”
“他太太……”米莉说。
这时埃莉诺叹了口气。诺斯看着她,她正昏昏然地睡去了。她脸上是一种呆滞无神、一动不动的表情。一时间她看起来像极了米莉,睡着了让她的相貌显出了整个家族的相似的特征。接着她睁大了眼睛,她努力睁着眼睛,但显然她什么都没看见。
“你必须得过来再熟悉熟悉我们,”休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怎么样?嗯?”他左右摇晃着,似乎他身体里的慈爱在里面滚来滚去。他就像一头可能马上就要屈膝跪下的老象,可是如果他真的跪下了,他又如何能再次站起来,诺斯心里想着。如果埃莉诺陷入沉睡,打起呼噜,我该怎么做,就这样被留在这儿,坐在这头大象的双膝之间?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借口离开。
玛吉正走了过来,眼睛看着一旁。他们看到了她。他觉得很想大喊一声:“当心!当心!”因为她已经进入了危险区。那些奇形怪状的形体让它们长长的白色触角飘浮着,为的是能捕获食物,那触角会把她吸过去的。是的,他们看到了她,她没救了。
“玛吉在那儿!”米莉喊着,抬起头来。
“多少年没见过你了!”休说,费劲地想站起身来。
她只得停下来,把她的手放进那只不成形的爪子里。诺斯用尽了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那是他背心口袋里的那个地址带给他的——站起身来。他要把她带走。他要把她从家庭生活的污染里拯救出来。
但她没理他。她站在那儿,沉静平和地回应着他们的问候,就好像她配备了应急的全套设备。哦天哪,诺斯心想,她和他们一样糟糕。她呆滞无神,虚伪做作。他们这时候正谈着她的孩子们。
“是的,那就是小宝宝。”她正说着,指着一个正和女伴跳舞的男孩。
“你的女儿呢,玛吉?”米莉问道,四处张望着。
诺斯坐立不安。这就是阴谋,他心想,这就如同蒸汽压路机一般,压平、抹去,滚圆成一模一样,滚成一个个圆球。他倾听着。吉米在乌干达,莉莉在莱斯特郡,我儿子——我女儿……他们在说着。他注意到其实他们并不关心别人的孩子。只关心自己的,自己的财产、自己的血肉,这一切他们会用来自荒野沼泽的利爪全力保卫。他想着,看着米莉的胖胖的小爪子,就连玛吉,她也一样。因为她也在谈论着我儿子、我女儿。如此这般,我们如何能成为文明人?他自问。
埃莉诺打起了呼噜。她打着盹儿睡过去了,真是丢脸又没办法。人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会有种猥亵的样子,他觉得。她张着嘴,头偏向一旁。
现在轮到他了。寂静已经裂开了。他觉得必须得有人说点什么,添把柴、加把火,否则人类社会就不复存在了。休不复存在,米莉不复存在。他正要动脑筋想说点什么,来填一填这原始巨胃的庞大空间,这时迪利亚,或许是出于女主人总是想搭讪的古怪欲望,也或者是如神助一般受到了人类慈善的激发——到底是哪个,他也说不出来——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拉德比一家人!”她喊着,“拉德比一家人!”
“哪儿?亲爱的拉德比一家!”米莉说着。他们俩慢慢起身,离开了,因为拉德比一家似乎是很少离开诺森伯兰郡的。
“好了,玛吉?”诺斯转头对她说——这时候埃莉诺的嗓子后头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她的头朝前倾斜着。她这会儿睡得很沉,睡梦让她放弃了她的尊贵。她看上去平和、疏离,全然地沉静,这种沉静有时候让睡着的人有着死人般的神情。他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只有他们两个,私密的时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他说,做了个动作,仿佛是正从草地上拔起一块块草皮。
“为什么?”玛吉问,“什么为什么?”
“吉布斯一家。”他咕哝道。他朝他们那边甩了甩头,他们正站在壁炉旁说着话。粗俗、痴肥、不成人形,他们在他看来就像是一部拙劣的模仿作品,一篇改编的滑稽文章,是从里面的人形、里面的热情之火中蔓生的多余无用的东西。
“出什么事了?”他问。她也看着那边,但她什么都没说。一对对跳舞的人慢慢地从他们旁边跳着舞经过。一个女孩停了下来,她无意识地抬手的姿势,有着一种年幼无知的人期待生活的美好的那种认真神情,这神情打动了他。
“为什么——?”他朝那年轻女孩那边伸了伸大拇指,“他们如此可爱的时候——”
她也看着那女孩,女孩正把连衣裙前襟上落下的一朵花别回去。她笑了,没说话。接着她半梦半醒地重复着他的问题,可她的语气却毫无意义:“为什么?”
一时间他有些丧气。他觉得她在拒绝帮助他。而他希望她能帮他。为什么她不能帮他从肩上卸下重担,给他渴望的东西——保证、确信?是因为她和他们一样丑陋畸形?他低头看着她的双手。那是一双有力的手、漂亮的手。他看着那手指微微弯曲,心想,可如果那是关于“我的”孩子们、“我的”财产的问题,那么那就是切开肚腹的一刀,或是咬在柔软喉咙上的一口。我们无法帮助彼此,他想着,我们全都是畸形的。然而,虽然对他而言,要把她从他所归类为的卓越者一类人中移除,确实令人不快,可是她也许是对的,他想,我们这些把别人视作偶像的人,赋予他人——此男或彼女——权利来指引我们的人,只是更增添了这种畸形,辱没了我们自己。
“我要去和他们住一阵子。”他大声说。
“在塔楼?”她问。
“是的,”他说,“为了九月去狩猎幼狐。”
她没在听。她的眼睛看着他。他感觉她在把他和什么别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让他感觉不自在。她看着他,仿佛他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他又感到了那种不舒服,就是听到萨莉在电话里描述他时的那种。
“我知道,”他说,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我就像那幅画,一个拿帽子的法国人。”
“拿着帽子?”她问。
“而且正在变胖。”他又说。
“……拿着一顶帽子……谁在拿着帽子?”埃莉诺说,睁开了眼睛。
她迷惑地环顾四周。她最后一点记忆,似乎只是一秒钟之前的事,米莉还在讲着教堂里的蜡烛,从那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米莉和休本来在这儿的,现在他们不见了。这里出现了断层——这断层里充满了斜垂着的蜡烛的金色光芒,还有些她说不清的感觉。
她完全清醒了过来。
“你们在说些什么胡话?”她说,“诺斯没有拿着帽子!他也不胖。”她又说,“一点都不胖,一点都不胖。”她重复道,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膝头。
她感到非常愉快。大多数睡眠都会在人的头脑里留下一些梦境——醒来时还会残留一些片段或人影。但这一觉,这短暂的恍惚——在其中蜡烛斜垂着,变长了——在她心里只留下了一种感觉;只是一种感觉,而不是梦境。
“他没有拿着帽子。”她重复道。
他们俩都笑她。
“你在做梦,埃莉诺。”玛吉说。
“我吗?”她说。在这段谈话中确实有一道深深的鸿沟,这没错。她记不起他们刚才在说些什么了。玛吉在这儿,而米莉和休已经走了。
“只打了个盹儿。”她说,“你准备做些什么,诺斯?有什么计划?”她说,说得有些快。
“我们不能让他再回去了,玛吉。”她说,“不能再回那个可怕的农场了。”
她想要表现得非常务实,一方面是为了证明她没有睡着,一方面是为了保留住心里仍然残留的特别的愉悦感。掩盖起来,不让人察觉到,就能让那感觉长留。她这么以为。
“你已经存够了钱,是吗?”她大声说。
“存够了钱?”他说。他在想,为什么那些睡着了的人醒来后总是想装得非常清醒?“四五千吧。”他随口说道。
“唔,那就够了。”她口气坚决地说,“百分之五,百分之六——”她在脑子里算着账。她转向玛吉求助。“四五千——那是多少,玛吉?足够生活了,对吧?”
“四五千。”玛吉重复道。
“百分之五或六……”埃莉诺说。就算在最好的状态下,她也没法用心算做好加法。可不知为何,她似乎觉得用事实来说话非常重要。她打开手袋,找到了一封信,然后摸出一支短小的铅笔。
“来吧,在这上面算算。”她说。玛吉拿过纸,用铅笔在上面划了几条线,仿佛是在试铅笔。诺斯从她肩头后面看着她。她是要在埃莉诺面前解出这个问题吗——还是她在考虑他的生活、他的需求?不,显然她在画一幅漫画——他看着——画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大块头男人的正面。真是胡闹,这令他感觉有点荒唐。
“别犯傻了。”他说。
“那是我哥哥。”她说,朝那个穿白色背心的男人点了点头,“他以前常常带我们去骑大象……”她在背心上加了一个花饰。
“我们都是很明事理的。”埃莉诺说,“如果你想要住在英国,诺斯——如果你想——”
他打断了她。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说。
“哦,我明白了!”她说。她大笑起来。愉快的感觉又回到她心里,毫无缘由的欣喜。她觉得他们全都变年轻了,还有未来在等待着他们。一切都还未确定,一切都还是未知,生活在他们眼前免费开放。
“那不是很奇特吗?”她喊道,“不是很古怪吗?这不就是为什么生活是一个永恒的——怎么说来着?——奇迹?……我是说,”她在尽力解释,因为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他们说老年是像这样的,可其实不是。是不一样的,非常不同。因此当我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小女孩时,我的生活就是一次永恒的探索。一个奇迹。”她停住了。她又在漫无目的地唠叨了。她觉得在做了梦之后有些头晕。
“佩吉在那儿。”她喊道,很高兴把自己和实实在在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看她!在看书!”
跳舞开始之后,佩吉被孤零零地留在了书柜旁,她尽量靠近书柜站着。为了掩盖她的孤单,她取下了一本书。书的封面是用绿色皮革装订的,她手里翻着书页时,注意到书上还装饰着镀金的小星星。这倒是很有利,她想着,把书翻了过来,因为如此一来,看起来就好像我在欣赏书的装帧但我不能站在这儿欣赏书的装帧,她想。她打开了书。它会说出心里所想,她翻开书时这样想到。随意翻开的书总会这样。
“这世界的平庸总是让我惊诧,让我躁动。”她读道。确实如此,非常准确。她继续读下去:“……一切事物的微不足道让我心里充满了厌恶……”她抬起眼睛。他们正踩到了她的脚趾头。“……人类的贫乏将我彻底挫败。”她关上书,放回了书架。
一针见血,她想。
她转了转腕上的手表,偷偷看了看表。时间正在过去。一小时是六十分钟,她心想,两小时就是一百二十分钟。我还必须在这里待多久?现在能走了吗?她看到埃莉诺在向她招手。她把书放回了书架,朝他们走去。
“过来,佩吉,来和我们说说话。”埃莉诺招手喊着。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埃莉诺?”佩吉边走过来边说。她指了指她的表。“你不觉得该走了吗?”她说。
“我已经忘了时间。”埃莉诺说。
“可你明天会觉得很累的。”佩吉站在她旁边,说。
“真像个医生!”诺斯挖苦她说,“健康!健康!健康!”他喊道,“可健康本身并不是目的。”他说,抬头看着她。
她没理他。
“你打算待到最后吗?”她问埃莉诺,“这要搞一晚上了。”她看着一对对男女迈着舞步,跟着留声机上的音乐旋转着,就像是某种动物在缓慢而强烈的痛苦中死去。
“可我们正玩得高兴呢。”埃莉诺说,“你也玩高兴点。”
她指着她身边的地板。佩吉在她身旁的地板上坐下。停止冥想,停止思考,停止分析,埃莉诺这个意思她明白。享受当前——但可能吗?她想着,坐下时把裙摆在脚边展开。埃莉诺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想让你告诉我,”她说,想把她也拉入谈话当中,因为她看上去实在很忧郁,“你是个医生——你知道这些东西——梦意味着什么?”
佩吉笑了起来。又一个埃莉诺问的问题。二加二是不是等于四——还有,宇宙的本质是什么?
“我不是指梦的本身,”埃莉诺接着说,“我指的是感觉——人睡着时产生的感觉。”
“亲爱的内尔,”佩吉说,抬头看了她一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医生对人体知之甚少,对头脑更是一无所知。”她又低下了头。
“我总是说他们都是骗子!”诺斯喊道。
“多可惜啊!”埃莉诺说,“我本来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她俯下身子。佩吉注意到她脸上起了一层红晕,她有些兴奋,可是有什么好兴奋的?
“解释——什么?”她问。
“哦,没什么。”埃莉诺说。现在我可算让她住了口。佩吉想。
佩吉又看着她。她两眼发亮,两颊潮红,或者只是从印度旅行回来晒黑了?前额有一根小血管冒起。可这会儿有什么好兴奋的?佩吉背靠在墙上。从她在地板上坐着的地方,她能从一个奇特的角度看到人们的脚,脚尖指向这边,指向那边,漆皮的轻便鞋,缎面的舞鞋,丝质长袜和短袜。他们有节奏地、顽强地跳着,跟着狐步舞的曲调。“鸡尾酒和茶如何,他对我说,他对我说——”音乐似乎在一遍遍重复。她头顶上的说话声不断。不连贯的对话,奇特的小片段传到她耳中……在诺福克那儿我兄弟有一艘船哦,那真是一败涂地,我同意……人们在聚会上都说些无聊的废话。在她旁边玛吉在说话,诺斯在说话,埃莉诺在说话。突然埃莉诺一挥手。
“里尼在那儿!”她说,“里尼,我还没见到他。里尼,我喜欢他……来和我们说说话,里尼。”佩吉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便鞋,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他在埃莉诺旁边坐下。她刚好能看到他的侧脸,大鼻子,瘦脸。“鸡尾酒和茶如何,他对我说,他对我说。”音乐声机械地响着,一对对男女跳着舞经过。而在她头上那一群坐在椅子上的人在说着话,大笑着。
“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我说的话……”埃莉诺正说着。从她半闭的眼睛里,佩吉能看到里尼正朝她转过头来。她看到他的瘦脸,大鼻子;她注意到他的指甲剪得很短。
“那得看你们在说什么了……”他说。
“我们在说什么?”埃莉诺在思考着。佩吉怀疑她已经忘了。
“……在说事情都变好了。”她听到埃莉诺说。
“和你小时候相比?”她觉得这是玛吉的声音。
这时,装饰着一个粉色蝴蝶结的裙摆一角出现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不像以前那么怕热了……”她抬头一看。那长裙上一丝不苟地缝了十五朵粉色蝴蝶结,在那顶上不就是米丽娅姆·帕里什那如圣人、如绵羊般的小脑袋吗?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自己改变了。”埃莉诺说,“我们更快乐了——我们更自由了——”
她说的“快乐”“自由”是什么意思?佩吉心里想着,又靠到了墙上。
“比如说里尼和玛吉。”她听到埃莉诺说。接着埃莉诺停了停,然后继续说,“你记得吗,里尼,空袭的那晚?我第一次见到尼古拉斯的那次……我们坐在地窖里?……下楼时我心里想着,这是一桩幸福婚姻——”她又停了停。“我对自己说,”她接着讲,佩吉看到她的手放在了里尼的膝头,“要是我年轻时认识里尼……”她停下了。她是说她会爱上他吗?佩吉想着。音乐声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对我说,他对我说……
“哦,从不……”她听到埃莉诺说,“不会,从来不会”埃莉诺是在说她从没恋爱过,从来没想要嫁人?佩吉想知道。他们大笑起来。
“为什么不,你看起来就像十八岁少女!”她听到诺斯说。
“我感觉也像!”埃莉诺喊道。但你明天早上就会变成个废人了,佩吉想着,看着她。她脸上潮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感觉……”她停下了。她把手放到头边,“感觉我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那么愉快!”她喊着。
“说胡话呢,埃莉诺,胡说。”里尼说。
我就知道他会那么说,佩吉想着,心里有种古怪的满足感。她可以看到他的侧脸,他就坐在她姑姑膝头的另一侧。法国人都很讲逻辑、通情达理,她想。不过,她又想,既然埃莉诺喜欢,何不任由她飘飘然呢?
“胡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埃莉诺问。她身子前倾,举着手,仿佛是想让他说话。
“总是说什么另一个世界,”他说,“为什么不是这个世界?”
“可我指的就是这个世界!”她说,“我是说,在这个世界里快乐,和身边的人们快乐生活。”她挥舞着手,仿佛要拥抱身边这些形形色色的同伴,年轻的、年老的、跳舞的、谈天的,衣服上有粉色蝴蝶结的米丽娅姆,包着穆斯林头巾的印度人。佩吉又后靠到墙上。在这个世界里快乐,她想着,和身边的人们快乐生活!
音乐声停了。往留声机里放唱片的小伙子已经走开了。一对对舞伴分开来,开始往门外挤。他们大概是要去吃东西,他们鱼贯而出,进到后院里,坐到熏黑的硬木椅子上。一直在她脑子里挖着槽沟的音乐声已经停止了。一阵暂歇——一片宁静。她听到远处伦敦夜晚的声响,汽车喇叭声,河面上的汽笛声。远处的声音,暗示着他们所说的另外的世界,那是身处黑暗中心、在夜深时仍辛苦劳累的人们所在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却令她不断重复着埃莉诺说的话,在这个世界里快乐,和身边的人们快乐生活。可在一个充满了不幸的世界上,一个人如何才能“快乐”?她问着自己。在每个街角每块公告牌上都写着死亡;或者更糟——暴政、暴行、折磨、文明的倒塌、自由的终结。我们在这儿,她想,只是在一片树叶下避难而已,而这片树叶很快就会被摧毁。而埃莉诺说这世界会变得更加美好,只是因为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两个人“幸福”。她的眼睛紧盯着地板,那儿现在已经空了,仅留下一小片从某个裙摆上撕下来的细棉布。为什么我会注意到一切东西?她想。她动了动身子。为什么我必须要思考?她不想去思考。她希望有像火车车厢里的窗帘那样的东西,能拉下来遮住光线,盖住头脑。就像赶夜车的人拉下来的那种蓝色窗帘,她想着。思想令人受折磨,为什么不能停止思想,随风漂泊,梦想时日?但这世界的不幸,她想,迫使我去思考。或者那只是一种姿态?难道她没发现她对待自己的态度和一个指着自己滴血的心的人的态度一致吗?对那人而言,这世界的不幸就是不幸,而事实上,她想,我并不喜欢我的同类。她又看到洒满红光的人行道,电影院门口拥挤的民众的脸,冷漠、逆来顺受的脸,用廉价的愉悦麻醉自己的人们的脸,他们甚至没用勇气做自己,却不得不盛装打扮、模仿、假扮他人。在这里,在这房间里,她想着,眼睛紧盯着一对舞伴但我不会去思考,她重复道;她会强迫自己的头脑变得空白,静静地躺下,宽容地接受来临的一切。
她倾听着。头上传来无意义的片段。“海格特区的公寓有浴室。”他们在说着。“……你母亲……迪格比……是的,克罗斯比还活着——”家长里短,飞短流长,他们乐在其中。可我怎么才能乐在其中呢?她问自己。她太累了,眼睛周围的皮肤感觉很紧绷,头上紧箍着一个铁环,她努力想要想象自己离开了这里,去到了昏暗的乡间。可她做不到,他们在大笑着。他们的笑声激怒了她,她睁开了眼睛。
是里尼在笑。他手里拿了一张纸,正仰着头,张大着嘴。从那大嘴里发出了“哈!哈!哈!”就是那笑声,她心想。那就是人们开心时发出的声音。
她看着他。他的肌肉开始不由自主地抽动。她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伸出手,里尼把那张纸递给了她。纸是折起来的,他们在玩什么游戏。每个人都画了同一幅画上的某个部分。顶上是一个女人的头,像是亚历山德拉王后,满头的小卷发;然后是鸟的脖子,老虎的身子,大象的短粗腿,穿着儿童短裤。
“是我画的——我画的!”里尼说,指着象腿,从象腿上牵出一条长长的丝带。她笑啊笑啊笑,完全忍不住。
“就是这张脸曾发动了千艘战舰!”诺斯说,指着那个怪物身体的另一个部位。他们全都又笑了起来。她停下了笑,她的嘴唇放松了下来。但她的笑声已经在她身上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影响。她感到放松,感到了膨胀。她感到,更确切地说,是她看到了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存在的状态,在其中有真实的笑声,真实的欢乐,而这个破碎的世界变得完整,完整而且自由。可是她该怎么说出来呢?
“听着……”她开口说。她想要表述某种她感觉非常重要的东西,关于一个人们在其中完整、自由的世界……但他们在笑着,而她很认真。“听着”她又开口了。
埃莉诺停下了笑。
“佩吉想说点什么。”她说。其他人也停止了说话,但他们停的时机不对。当时机到来,她却无话可说,而又不得不说。
“听着,”她说,“你们都在这儿,谈论着诺斯——”他惊讶地抬头看她。这并不是她本打算说的话,但既然已经开了头,她就必须得说下去。他们都张着嘴看着她,就像鸟儿般张着嘴。“……他该怎么生活,该在哪儿生活,”她接着说,“……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着她哥哥。一种敌意攫住了她。他还笑着,但当她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笑容被抚平了。
“有什么用呢?”她面对他说,“你会结婚,会生孩子。接下来呢?会挣钱。写点小书赚点钱……”
她已经搞砸了。她本打算说些不针对个人的话,可她现在说的都是私事。事已如此,她也只得继续挣扎下去。
“你会写一本小书,再写一本小书,”她狠狠地说,“而没有了生活不一般的,不同的生活。”
她停下了。想象的画面还在那儿,但她没能将其把握住。她只摘取了她本打算说的其中极小一个碎片,而且她把她哥哥惹恼了。然而那东西还悬在她眼前,她看到了却没说出来的东西。她猛地往后一倒,靠在墙上,她感到自己摆脱了某种压迫,她的心怦怦跳着,额头上青筋爆出。她没说出来,但她已经努力过了。现在她可以休息了,她可以想象自己已经离开,到了乡间,在他们的嘲笑的阴影下,那阴影却无力伤害到她。她的眼睛半闭着,她似乎在阳台上,在夜晚,一只猫头鹰忽上忽下地飞过,忽上忽下,它白色的翅膀在昏暗的树篱那边显现,她听到乡间的人们在路上唱歌,还有车轮辘辘的声音。
渐渐地,眼前的模糊变得清晰,她看到对面书架的轮廓,地板上的那一小片细棉布,两只巨大的脚停在她眼前,鞋子很紧,大脚趾的关节都显露了出来。
一时间没人动,也没人说话。佩吉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她想休息,想靠着,想做梦。她觉得非常疲惫。接着更多脚停在她面前,还有一条黑裙的裙边。
“你们不下来吃晚餐吗?”一个声音轻声咯咯笑着说。她抬起头来。是她姑姑米莉,她丈夫站在她身边。
“晚餐在楼下。”休说,“晚餐在楼下。”他们走开了。
“他们长得真富态啊!”是诺斯的声音,在嘲笑着他们。
“啊,他们对人很好……”埃莉诺反对说。佩吉注意到大家庭的感觉又来了。
接着她靠着当作避风港的膝盖动了动。
“我们得走了。”埃莉诺说。等等,等等,佩吉想哀求她。自己有些话想问她,还想继续刚才的感情爆发,既然没人攻击自己,也没人笑话自己。但没用,她的膝盖已经伸直了,红色斗篷也伸展开来,埃莉诺已经站起身了。她正在找她的手袋或是手帕,她正在椅子靠垫里摸索着。和平日里一样,她又有什么东西找不着了。
“对不起,我是个老糊涂了。”她道歉说。她晃了晃
一个靠垫,硬币滚落到地板上。一枚六便士立着滚过了地毯,碰到地板上一双银色鞋子上,翻平了躺着。
“在那儿!”埃莉诺喊道,“在那儿!那是吉蒂!是吗?”她喊着。
佩吉抬起头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漂亮女人,卷曲的白发,头发里有什么在发光,她正站在门口环顾四周,仿佛她才刚刚进来,正在寻找女主人,而女主人不在。那枚六便士就刚好滚到了她脚边。
“吉蒂!”埃莉诺又喊道,她伸着手朝吉蒂走去。他们全都站起身来。佩吉也站了起来。是的,结束了,她感觉全毁了。有些东西撞了个正着,碎裂了。她感到一种孤寂。接着你得拾起碎片,再做出一个新的东西,一个不同的东西,她想,然后穿过房间,加入那个外国人,那个她称之为布朗的人,他的真实姓名是尼古拉斯·波姆加罗夫斯基。
“那位夫人是谁?”尼古拉斯问她,“她走进这房间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她。”
“那是吉蒂·拉斯瓦德。”佩吉说。因为吉蒂站在门口,他们也没法出门。
“恐怕我来得实在是太晚了。”他们听到她清晰、命令式的声音在说,“我先去看芭蕾舞去了。”
那是吉蒂,是吗?诺斯心想,看着她。她是那种身体强健、略显男性化的老夫人,令他有些避之不及。他想他记得,她是某个总督的夫人,是印度总督吗?她站在那儿,他仿佛能看到她在主持着总督府的事务。“坐这儿。坐这儿。你,年轻人,我希望你有经常锻炼身体?”他知道这一类人。她的鼻子又短又直,蓝眼睛分得很开。要是在80年代,她一定看起来英气十足,他想着;穿着紧身骑装,戴一顶小帽,上面插一根雄鸡羽毛;也许和一位副官有一段风流韵事,然后安顿下来,变得独断专行,逢人便讲她过去的事迹。他倾听着。
“啊,他可远远比不上尼金斯基!”她正说着。
她就会说这种话,他想。他打量着书架上的书。他拿出一本,上下颠倒地拿着。一本小书,接着另一本小书——脑海里又想起佩吉的讥讽。这些话虽然表面平淡,却深深刺痛了他。她如此激烈地攻击了他,仿佛对他充满了轻视;她当时的样子仿佛突然就要放声大哭。他翻开了那本小书。拉丁语,是吗?他选了半句话,任它在脑子里游荡。那几个字躺在那里,美丽迷人,却毫无意义,却以某种规律排列着——长夜漫漫无尽头。他记得他的导师说过,把句子最后的长词划出来。这些字飘浮在那儿,当它们正要显现其意义,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老帕特里克已经慢慢走了过来,殷勤地把手臂伸给了总督的遗孀,他们正庄重地走下楼梯,仿佛在进行一种奇特的古老典礼。其他人开始跟上了他们。年轻一代跟随着年老一代,诺斯心想着,把书放回书架,也跟了上去。只是他注意到他们也不是那么年轻了,佩吉——佩吉的头上有了白头发——她有三十七、三十八岁了吧?
“玩得高兴吗,佩吉?”他们落在了后面,他说。他对她有种隐隐约约的敌意。她对他似乎很尖刻、失望,对所有人都感到不满,尤其是对他。
“你先走,帕特里克。”他们听到拉斯瓦德夫人亲切的声音大声说着,“这些楼梯不大适合……”她顿了顿,移动着很可能患了风湿的腿,“……那些老年人,他们……”她又停了停,因为她又在下另一级楼梯,“一直跪在湿草地上杀鼻涕虫。”
诺斯看着佩吉,笑了起来。他没料到吉蒂到最后说了那么一句话,可那些总督的遗孀们,他觉得她们大多有花园,大都在杀鼻涕虫。佩吉也笑了。但他感到和她在一起不大舒服。她攻击了他,可他们正站在那里,肩并肩。
“你见过老威廉·沃特尼吗?”她对他说。
“没有!”他喊道,“他还活着?那个长着胡须的白色老海象?”
“是的,他就是那样。”她说。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色背心的老人。
“老假海龟。”他说。他们不得不找回儿时常说的话,儿时的回忆,来消除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之间的敌意。
“你还记得……”他说。
“吵架的那晚?”她说,“那晚我用一根绳子爬出了窗户。”
“然后我们在罗马营地野餐。”他说。
“要不是那个可恶的小坏蛋告发了我们,我们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她说着,下了一级楼梯。
“红眼睛的小畜生。”诺斯说。
他们被阻住停下了,肩并肩站着,等着别人先动起来。他们想不出别的话题可说。他记起过去他常常在储藏苹果的阁楼里给她念他写的诗,还有他们在玫瑰花丛旁走来走去时他也念诗给她听。而此时他们对彼此都无话可说。
“佩里。”他说,又下了一级楼梯。他突然记起了那个看到他们在那天早晨回家,然后告发了他们的红眼睛男孩的名字。
“阿尔弗雷德。”她补充说。
她仍然了解他的某些事情,他想,在内心深处他们仍然有着某些共同之处。这就是为什么,他想,为什么她在别人面前说的那些话,说什么“写些小书”,会深深伤害他。那是他们的过去在责骂他的现在。他瞥了她一眼。
可恶的女人们,他想,她们那么硬心肠,缺乏想象力。诅咒她们那好打听的小脑瓜子。她们受到的所谓的“教育”都是些什么?只是让她们变得爱挑剔、吹毛求疵。老埃莉诺,就算是唠唠叨叨、腿脚蹒跚,也随时能比得上十来个佩吉。她既非此,亦非彼,他瞥了她一眼,想着,既不时尚也不过时。
她感觉到他在看她,所以看向了一旁。他在挑她身上的刺,她知道。是她的手?她的裙子?不,是因为她责难了他,她想。是的,她走下了又一级楼梯,现在我要被反击了;现在我因为说了他要写些“小书”,要被报复了。她想着,要得到回答,需要十到十五分钟,而且会是个离题万里,却非常令人讨厌的回答,非常令人讨厌,她想。男人的虚荣心不可估量。她等待着。他又看了她一眼。现在他又在比较我和那个女孩了——我看到他和她说话了,她想,他又看到那张可爱坚毅的脸。他会把自己和一个红唇的女孩拴在一起,变成一个苦力。他必须这样,而我不行,她想。不,我总是有一种负罪感。我会为此付出代价,会付出代价的,我一直这么对自己说,就算在罗马营地里时也是如此,她想。她将会无子无女,而他会生出小吉布斯,更多的小吉布斯,她想着,从一间律师办公室看了进去,除非她在年底离开他,去另找一个男人……她注意到律师的名字叫奥德里奇。但我不会再注意那些了,我会学会自己享受生活,她突然想着。她把手放到他胳膊上。
“今晚遇到什么有趣的人了吗?”她说。
他猜她已经看到了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
“有一个女孩。”他简短地说。
“我看到了。”她说。
她看向了一旁。
“我觉得她很可爱。”她说,仔细打量着楼梯间墙上挂着的一幅变了色的画,画上是一只长嘴鸟。
“要我带她来见见你吗?”他问。
这么说他在乎她的意见,是吗?她的手还放在他胳膊上,她感觉到袖子下面有什么紧张发硬的东西,碰触到他的身体,让她回想到人和人之间的亲密和距离,如果一个人想要帮助另一个受伤的人,其实他们之间是相互依赖的,这感觉让她心里生产一股激烈的情感,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呼喊。诺斯!诺斯!诺斯!但我不能再犯傻了,她心里想。
“随便哪天晚上六点之后都可以。”她大声说,小心地又下了一级楼梯。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最下面。
餐厅门后传来了巨大的喧闹声。她把手从他胳膊上伸了回来。门猛地开了。
“勺子!勺子!勺子!”迪利亚大声喊着,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还在对着里面的人做演讲。她看到了侄儿侄女。“做做好事,诺斯,去拿勺子!”她喊着,朝他们俩伸着手臂。
“为总督的遗孀拿勺子!”诺斯喊着,学着她的说话方式,模仿着她夸张的动作。
“在厨房里,地下室!”迪利亚喊着,朝着厨房楼梯挥着手臂。“来,佩吉,来。”她说,抓着佩吉的手,“我们都坐下准备用餐。”她冲进了他们晚餐的房间。里面满是人。人们坐在地板上、椅子上、办公室的凳子上。长办公桌、小打字桌,都被利用了起来。桌上散乱地摆着花,装饰着花。康乃馨、玫瑰、雏菊,被乱七八糟地扔在那儿。“坐在地板上,哪儿都可以。”迪利亚命令说,混乱地挥着手。
“勺子马上就来。”她对拉斯瓦德夫人说。夫人正从一个杯子里喝汤。
“可我不想要勺子。”吉蒂说。她倾斜着杯子,喝着汤。
“不,你不用,”迪利亚说,“但别人需要。”
诺斯拿来了一堆勺子,她从他手上拿走了。
“谁要勺子,谁不要?”她说,在她面前挥舞着勺子。有人要,有人不要,她这么想。
她这一类人,她觉得,不需要勺子;而其他人——那些英国人——需要。她这辈子都在这样区分着人们。
“要勺子吗?勺子?”她说,略有些满足地看着挤满人的房间。她注意到各色各样的人都聚在了这里。这一直以来都是她的目标,把人们混杂在一起,废除英国人生活中的荒唐传统。今晚她做到了,她想。这里有贵族,也有平民;有衣着光鲜的人,也有粗衣素服的人;有人从杯子里喝汤,也有人等着别人送来勺子,也不顾汤正在变冷。
“我要一把勺子。”她丈夫说,抬头看着她。
她皱起了鼻子。成千上万次了,他再次让她的梦想破灭。她本想嫁给一个狂热的叛逆者,却嫁给了一个最尊敬国王、最尊崇帝权的乡绅,而且也部分地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到了现在,也还是一个非常杰出的男人形象。“给你姑父一把勺子。”她干巴巴地说,把一堆勺子都给了诺斯。然后她在吉蒂旁边坐下,吉蒂正大口吞着汤,就像个参加学校宴会的孩子。她放下空杯子,放在乱花当中。
“可怜的花。”她说,拿起一支摆在桌布上的康乃馨,咬在嘴里。“它们会死的,迪利亚——它们需要水。”
“如今玫瑰都很便宜,”迪利亚说,“牛津街上的小推车两便士一束。”她说。她拿起一支红玫瑰,伸到灯光下,玫瑰看起来发着光,花瓣半透明的,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见。
“英国真是个富饶的国家!”她说,放下了玫瑰。她拿起杯子。
“我总是这么对你说的,”帕特里克说,擦着嘴,“全世界唯一一个文明国家。”他又说。
“我本来以为我们差不多要搞砸了。”吉蒂说,“倒不是说今晚看起来像是在考文特花园吃晚餐。”她说。
“啊,这倒没说错。”他叹了口气,继续着他自己的思绪,“很抱歉这么说,可和你比起来,我们就是野蛮人。”
“他要把都柏林城堡再夺回来才会开心。”迪利亚嘲笑他说。
“你不喜欢享受自由吗?”吉蒂说,看着这个古怪的老人,他的脸总是让她想起一颗长着毛刺的醋栗。可他的身材倒是非常宏伟。
“在我看来,我们的新自由比我们的旧奴隶制要糟糕得多。”帕特里克说,拿着牙签鼓捣着。
又是政治,金钱和政治,诺斯想。他正拿着最后几把勺子,四处走动着,无意中听到他们说的话。
“你不是想说所有那些努力都是白费气力吧,帕特里克?”吉蒂说。
“自己到爱尔兰来看看吧,夫人。”他冷冷地说。
“要下结论为时尚早——还早着呢。”迪利亚说。
她丈夫的视线投向了她身后,他忧伤无辜的眼神就像一只再也无法去打猎的老猎犬。只是这双眼睛再也无法久久地紧盯着东西。“那个拿着勺子的家伙是谁?”他说,视线停在了诺斯身上。诺斯正站在他们身后,等着。
“诺斯,”迪利亚说,“来坐到我们这儿来,诺斯。”
“晚上好,先生。”帕特里克说。他们已经见过了,但他忘了。
“什么,莫里斯的儿子?”吉蒂说,突然转过身来。她友善地握了握他的手。他坐下来,吞了一口汤。
“他刚从非洲回来。他在那儿经营一座农场。”迪利亚说。
“这个古老的国家给你什么样的感觉?”帕特里克说,亲切地朝他侧过身去。
“到处是人。”他说,环顾着房间,“而且你们都在谈论金钱和政治。”他补充说。这是他常备的几句话。他已经说过二十遍了。
“你在非洲?”拉斯瓦德夫人说,“为什么放弃了你的农场?”她问道。她盯着他的眼睛,说话的方式在他意料之中,非常居高临下,令他讨厌。关你什么事,老太太?他心想。
“我差不多受够了。”他大声说。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当一个农民!”她喊道。这可有些不合时宜吧,诺斯想。她的眼睛也是,她该戴一副夹鼻眼镜,但她没有。
“可在我年轻时,”她说,有些凶狠——她的手又短又粗,皮肤粗糙,他记得她做花园里的活儿,“这是不允许的。”
“不,”帕特里克说,“我认为,”他接着说,拿叉子敲着桌子,“要是一切能恢复原样,我们会非常非常高兴的。战争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嗯?拿我来说,我是被毁了。”他忧郁而忍耐地左右摇着头。
“听你这么说很遗憾,”吉蒂说,“但就我而言,旧时代非常糟糕、邪恶、残酷……”她的眼睛激动得变成了蓝色。
那个副官呢,还有上面插着雄鸡羽毛的帽子?诺斯心想。
“你不同意吗,迪利亚?”吉蒂对她说。
可迪利亚正越过了她,用她那种有些夸张的爱尔兰歌咏腔调,和隔壁桌子的人说着话。我难道不记得这个房间了吗,吉蒂想着,开会、辩论。那是关于什么事?武力……
“亲爱的吉蒂,”帕特里克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的大手拍着她的手,“那正是我的观点的另一个例子。现在这些女士们有了选举权,”他对着诺斯说,“她们过得更好了吗?”
吉蒂一时间样子非常暴躁,接着她笑了。
“我们不会争吵的,老朋友。”她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爱尔兰人的问题也是一样。”他接着说。诺斯看出来他又要循着老路,回到他那些老生常谈的圈子上去了,就像一匹气喘吁吁的老马。“他们会很高兴重新加入帝国的,我敢打包票。我出生的家庭,”他对诺斯说,“已经效忠国王和祖国,长达三百——”
“英国移民。”迪利亚有些突然地说,又开始喝汤。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就是吵着这些事,诺斯想。
“我们在这个国家已经定居了三百年。”老帕特里克继续说,踏上了他的老路——他一只手放在诺斯的胳膊上,“对我这样一个老家伙,一个老古董而言——”
“胡扯,帕特里克。”迪利亚插嘴道,“我从没见你这么年轻过。就像五十岁一样,对吧,诺斯?”
帕特里克摇了摇头。
“我连七十岁都不像呢。”他简单地说,“……可对于我这样一个老家伙来讲,”他接着说,拍了拍诺斯的胳膊,“有着这样许多美好的感觉,”他有些含糊地朝墙上
钉着的一张标语点了点头,“——还有美好的事物,”他指的也许是那些鲜花,但他说话时他的头不自觉地猛晃着,“这些家伙向彼此开火到底是想要什么?我从不加入什么社团,我也不签署什么像这些——”他指着标语,“你叫这些什么?声明。我就去朋友那儿,迈克,或者是帕特——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
他俯下身捏了捏脚。
“老天,这鞋子!”他抱怨道。
“很紧,是吧?”吉蒂说,“脱掉吧。”
为什么把这个可怜的老小孩带到这里来,诺斯想着,还被塞进这双紧巴巴的鞋子里?很显然他是在和他的狗说话。他抬起眼睛,想要回到刚才他一直在说着的话题上去,此时他的眼中有一种眼神,就像是一个猎人看到宽广的绿色池塘上划着半圆飞起的鸟儿。但鸟儿们在射程之外。他记不起他说到那儿了。“……我们围着桌子坐,”他说,“讨论着各种事情。”他的眼神变得温和、空洞,仿佛引擎被断了电,他的大脑在无声地滑行。
“英国人也会讨论事情。”诺斯敷衍地说。帕特里克点点头,茫然地看着一群年轻人。但他对别人说的话其实并不感兴趣。他的头脑再也跟不上他的心跳。他的身体依然漂亮匀称,是他的头脑衰老了。他会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讲,说完后,他就会剔着牙齿,坐着盯着眼前。这会儿他就这么坐着,手指间松松地拿着一朵花,他没有看着花,他的思想在滑行——迪利亚打断了他的思绪。
“诺斯得去和他的朋友说说话了。”她说。她就像许许多多的为妻者一样,明白丈夫开始惹人烦了。诺斯想着,站起身来。
“不用等别人介绍,”迪利亚说,挥了挥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意些。”她丈夫也附和着,拿花敲打着桌子。
诺斯很高兴有机会走掉,可他现在能去哪儿呢?他环顾房间,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外来者。所有这些人都认识彼此。他们叫着彼此的教名或昵称——他正站在一小群年轻男女的外围。他继续站在外圈,听着,感觉到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是某个小团体的一员。他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又不想把自己牵扯进去。他倾听着。他们正在争论着,政治和金钱,他心想,金钱和政治。这几个字又派上用场了。但他听不懂他们已经是热火朝天的争论。他想,我从没感觉过自己这么孤独。人越多越觉得孤独,这句老话说得没错;在群山里、森林中,令人感觉被包容;在人群中,却令人感觉被排斥。他转过身,假装在看一份地产的详情,地处贝克思希尔,看上去很吸引人,不知为何帕特里克把它称作“声明”。“所有卧室都配有自来水。”他读着。他无意中听到谈话的片段。有牛津的,有哈罗的,他继续听着,辨认出在学校里、大学里学会的那些说话的小花招。在他听来,他们仍然还在开着那些私下里的小玩笑,关于琼斯在跳远比赛中险胜,还有老狐狸——或者是校长的别的名字。听到这些年轻人谈论政治,就像是听到私立学校里的小男孩们说话。“我说得对……你错了。”他想着,在他们这个年纪,他已经去过了战壕,已经见过了杀人。可那算是良好的教育吗?他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他想着,在他们这个年纪,他已经独自待在一个农场里,管理一群绵羊,最近的白人都在六十英里之外。可那算是良好的教育吗?不管怎么说,听着他们的争论,看着他们的动作,听到他们说的粗话,他觉得他们全都是同一个类型。公立学校和大学,他回头打量着他们。可那些清洁工、管道工、缝纫女工、装卸工,他们又在哪儿呢?他想着,在心里列出了s开头的各种职业的名单。迪利亚对她的胡乱交友那么得意,他想着,扫了一眼那些人,那里却只有贵族先生们和公爵夫人们,还有哪些词是以d开头的?他心里想着,再次细看着那张海报——妓女和懒汉?
他转过身。一个面带稚气的和善男孩正看着他,他鼻子上满是雀斑,穿着平常的便装。要是他不当心的话,他就会也被拉进去的。再没什么比加入社团,比签署帕特里克所说的“声明”更容易的了。但他不相信加入社团、签署声明之类的。他回转身,又回到那个吸引人的住宅,四分之三英亩的花园,卧室里都配有自来水。他想,人们聚在租来的大厅里,假装在读书。有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先是一个握着打气泵把手的动作,接着一个拧湿衣服的动作,然后那个声音,古怪地从那个小身影上分离出来,被扬声器夸张地放大,在大厅里回响轰鸣:公正!自由!于是,一时间,他们膝盖紧贴膝盖,如楔子般挤得紧紧的,一道声波,一阵令人激动的震颤,在皮肤上掠过;到了次日早上——他的眼光再次扫过房屋中介的海报,心想,却没有一点意义,这些想法和词语连一只麻雀都养不活。他们说的公正和自由是什么?他问,所有这些每年挣两三百英镑的善良的年轻人。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在言语和现实之间,有一道鸿沟,有一种错位。如果他们想要改造世界,他想,为什么不从这里开始,从他们的中心开始?他抬起脚,正撞上了一个穿白色背心的老人。
“嗨!”他说,伸出了手。
是他叔叔爱德华。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身体已经被吃空了的昆虫,只剩下了翅膀、空壳。
“很高兴见到你回来,诺斯。”爱德华说,热情地握着他的手。
“非常高兴。”他重复道。他有些腼腆。他非常瘦,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被各种精细工具雕琢过,就像是在寒夜里被留在户外,整个被冻结了。他仰着头的样子就像是一匹马在咬马嚼子,而他是一匹老马了,蓝眼睛的马,他的马嚼子再也不会令他烦躁。他的举动出于习惯,而非感觉。这些年来他都在做些什么?诺斯想知道。他们站在那儿,打量着彼此。在编辑索福克勒斯的书?如果有一天索福克勒斯已经被编完了,那会怎样?到那时他们又该怎么办,这些被吃空了的只剩下空壳的老人?
“你长结实了。”爱德华说,上下打量着他,“你长结实了。”他重复道。
他的态度中有种微妙的敬意。作为学者的爱德华,在向作为士兵的诺斯致敬。是的,但他们发现要说起话来并不容易。诺斯觉得他的风度中似乎有一种烙印,他终究在这片尘嚣之外还保存了某些东西。
“我们坐下好吗?”爱德华说,好像希望能和他认真地谈些有趣的事。他们四处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他不曾浪费时间和那些老赤毛猎犬说话,不曾浪费时间举枪射击。诺斯想着,环顾四周,想在房间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可以坐下来谈话。可只有在埃莉诺那边的角落里,有两个空着的办公室凳子。
她看到了他们,大声喊着。“哦,爱德华在那儿!我想问问……”她开口说。
和校长的面谈竟然被这个冲动、愚蠢的老妇人打搅了,真是种解脱。她伸着手帕。
“我打了个结。”她说。没错,她手帕上有个结。
“我为什么打了个结?”她抬头问道。
“打结是一种值得称赞的好习惯。”爱德华恭敬、简短地说,略有些僵硬地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但同时,明智的做法是……”他停下了。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诺斯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心想,他总是留半句话不讲完。
“是为了提醒我——”埃莉诺说,手伸到厚厚的白发上。接着她停下了。诺斯偷偷看了一眼爱德华,心想,是什么让他看起来如此平静,如雕像一般,当他带着令人钦佩的平和等着他姐姐记起来为什么自己在手帕上打了个结。在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更改的东西,他留了半句话不讲完。诺斯觉得他从未让他自己去担心政治和金钱。在他身上有一种封存起来的清楚明了的东西。诗歌和过去,是吗?正当诺斯盯着他的时候,爱德华对他姐姐笑了笑。
“是什么,内尔?”他说。
那是一个平静的笑容,一个隐忍的笑容。
诺斯插了话,因为埃莉诺还在久久思索着打结的原因。“我在好望角遇上了一个极其仰慕你的人,爱德华叔叔。”他说。他突然想起了名字——“阿巴斯诺特。”他说。
“r.k.?”爱德华说。他把手伸到头边,笑了笑。这句恭维令他高兴。他自负、敏感——诺斯偷偷看了他一眼,又添上了另外一个印象——已经定了型。如上了一层光亮的釉面一般,就像那些处在权威地位的人。因为他现在是——是什么?诺斯记不清了,教授?校长?总之是一个对自己有成见的人,因此他无法再保持放松。不过,阿巴斯诺特,r.k.,曾经满怀感情地说过,他对爱德华的感激比对任何人都多。
“他说他对你的感激比对任何人都多。”他大声说。
爱德华对这句恭维没有任何反应,但他很高兴。把手放在头边是他的习惯动作,诺斯记得。埃莉诺叫他“小黑鬼”,她还嘲笑他,她喜欢像莫里斯那样的失败者。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手帕,嘲讽地偷偷笑着,她想起了过去的事。
“你有什么打算?”爱德华说,“你该好好放个假。”
在他的态度中有些令人受宠若惊的东西。诺斯觉得,就像是一位校长在欢迎一个获得荣誉的学生回到母校。但他是真诚的,他不会说假话,诺斯想,这也就有些令人担心。他们都没说话。
“迪利亚今晚在这儿召集了很多优秀的人,不是吗?”爱德华对埃莉诺说。他们坐在那儿,看着那些不同的人群。他清澈的蓝眼睛和蔼地打量着这幅场景,眼睛里却有着讥讽。诺斯心想,他在想些什么呢。他觉得在那面具后面有些别的东西。这东西让他与这团混沌格格不入。是过去?是诗歌?他看着爱德华线条分明的侧脸,想着。他的侧脸比自己记忆中的更好看一些。
“我想要重温一下我的古典文学,”他突然说,“倒不是说我对这方面有多熟悉。”因为害怕校长,他又可笑地加了一句。
爱德华似乎没有在听。他正看着眼前这奇特的一片混乱,他扶了扶眼镜,又任它落下。他抬着下巴,脑袋搁在椅背上。人群、喧闹、刀叉碰撞声,都让谈话成了多余。诺斯又偷偷看了他一眼。过去和诗歌,他心想,这些才是我想谈论的东西。他想大声把它说出来。但爱德华太独特太有条理,太过黑白分明、条理清晰,他的头歪着放在椅背上,要问他问题太不容易。
这会儿他正谈着非洲,而诺斯想谈谈过去和诗歌。他想着,那些东西——过去和诗歌——就在那里,被锁在那个漂亮脑袋里,这个脑袋就像一个希腊男孩的头,只是已经头发花白。为什么不把它撬开?为什么不能与人分享?他出了什么问题?诺斯想着,回答着常见的英国聪明人关于非洲和国家状况的问题。为什么他不能随意一些?为什么他不能拉开那块遮羞布?为什么把那些东西全都锁起来,雪藏起来?诺斯觉得因为他是一个教士,一个喜欢装神弄鬼的人;诺斯能感觉到他的冷淡,这个美丽词句的守护人。
爱德华和他说起话来。
“我们得定个日子,”他说,“今年秋天。”他是认真的。
“是的,”诺斯大声说,“我很高兴能……在秋天……”他看到眼前一座房子,爬山虎成荫的房间、缓缓走着的管家、玻璃酒瓶,还有人递上一盒上好的雪茄。
陌生的年轻人端着托盘,给他们送来了各种食物。
“你真是太好了!”埃莉诺说,端起一杯酒。他自己拿了一杯,装的是某种黄色液体。他猜是一种冰汽酒。小气泡不断升起到表面、破裂,他看着气泡升起、破裂。
“那个漂亮女孩是谁?”爱德华侧着脑袋说,“在那边,站在角落里,在和年轻人说话?”
他非常和蔼、温文尔雅。
“他们很可爱,不是吗?”埃莉诺说,“我正在想呢。……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年轻。那是玛吉的女儿……那个和吉蒂说话的是谁?”
“那是米德尔顿。”爱德华说,“什么,你不记得他了?你以前一定见过他的。”
他们聊着天,愉快自在地享受着时光。纺织工和小保姆,诺斯想着,在完成一天的工作后舒适地晒着太阳。埃莉诺和爱德华在他们各自的小圈子里,收获着硕果,宽容而自信。
他看着黄色液体里的气泡升起。他觉得对他们而言无可厚非,他们有过风光的时日,而对他不行,对他们这一代不一样。对他而言,生活塑造在喷嘴上(他正看着气泡升起),在弹簧上,在奔涌的喷泉之上;那是另一种生活,别样的生活。没有会堂和让声音回荡的话筒,不是跟随在领袖后面,群集在一起踏步行军,一群群、一队队、一帮帮,锦衣华服。不,从内心开始,让魔鬼显出原形,他想着,看着一个额头俊美、下颌无力的年轻人。没有黑衬衫、绿衬衫、红衬衫——总是在公众的眼光下摆着姿势;那些全是瞎掰。为什么不击倒障碍,让一切变得简单?一个如一整块果冻的世界,巨大的一块,他想,将会变成一个如布丁的世界,一个如白色床单的世界。为了保留诺斯·帕吉特——玛吉嘲笑的这个男人,拿着帽子的法国人——的象征和符号,同时要伸展开去,在人类的意识当中击起一阵崭新的涟漪,那就要成为气泡和水流,水流和气泡,我自己要和这世界合在一起,他举起了酒杯。无须具名,他想,看着那清澈的黄色液体。但我意味着什么,他思考着——在我看来,仪式不可信,宗教已死;我不适合,就像那人所说,不能适合任何地方?他停顿了。手中拿着酒杯,脑中出现了一句话。他想要再造出别的句子。可是如何能够,他想——他看着埃莉诺,她手里拿着一块丝帕坐在那儿——除非我知道在我的生活中,在别人的生活中,什么是实实在在,什么是真实。
“朗科恩的儿子。”埃莉诺突然说,“我公寓门房的儿子。”她解释说。她已经打开了手帕上的结。
“你公寓门房的儿子。”爱德华重复道。他的眼睛就像是冬日里太阳休憩的一片原野,诺斯想着,抬头看着——冬天的太阳,没了热量,却还有一些暗淡的美丽。
“他们叫他看门人。”她说。
“我讨厌那个词!”爱德华说,略有些颤抖,“门房是体面的说法,不是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埃莉诺说,“我公寓门房的儿子……对了,他想,他们想让他上大学。所以我就说,如果我能见到你,我就会请你——”
“当然了,当然。”爱德华和善地说。
没关系的,诺斯心想,那不过就是人正常说话声音的音量。当然了,当然,他重复道。
“他想上大学,是吗?”爱德华继续说,“他通过了哪些考试,嗯?”
他通过了哪些考试,嗯?诺斯重复道。他重复了这句话,但具有批评的意味,仿佛他是演员兼评论家,他倾听并且评论。他打量着那稀薄的黄色液体,里面的气泡上升的速度变慢了,一个接着一个。埃莉诺不知道他通过了哪些考试。我在想些什么呢?诺斯问自己。他感到自己仿佛在丛林当中,在黑暗中心,披荆斩棘走向光明,可他手上只有破碎的句子、孤零零的字词,他就要用这些冲破人类的身体、意志和声音构成的荆棘丛林,它们压在他身上,将他捆绑,让他目不能视他倾听着。
“那好,叫他来见见我吧。”爱德华轻快地说。
“这样的话会不会太麻烦你了,爱德华。”埃莉诺反对说。
“我就是干这个的。”爱德华说。
这个口吻也很恰当,诺斯想。没有包覆着硬硬的甲壳——“盛装”和“甲壳”在他脑子里碰撞,组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新词。我的意思是,他又喝了一口冰汽酒,心想,在底下有泉眼,有甜蜜的坚果。这果实、这泉眼在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有,爱德华、埃莉诺,所以又何须在表面上饰以盛装?他抬起头来。
一个高大的男人停在他面前。他俯身殷勤地向埃莉诺伸出手去。他不得不弯着腰,因为他的白色背心裹住了一个巨大的圆球。“唉,”他说话的声音柔美甜蜜,和他的大块头实在不相称,“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可我明早十点还有个会。”他们在邀请他坐下来聊聊天。他站在他们面前,两只小脚蹦蹦跳跳的。
“别去了!”埃莉诺说,笑着看着他,那笑容就像过去她年轻时对着弟弟的朋友们一样,诺斯想着。那为什么她没有嫁给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呢,他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隐藏所有那些重要的事情?他问自己。
“让我的主管们就那么等着吗?要是我有那么重要就好了!”这老朋友说着,突然脚跟点地一转身,就像一只经过训练的大象一样灵活。
“他参加希腊戏剧表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爱德华说,“……穿着一件罗马长袍。”他咧嘴笑着加了一句,视线跟着那位铁路巨头圆滚滚的身体敏捷地穿过人群——因为他是个阅历极为丰富的人——走到了门口。
“那是奇普菲尔德,铁路大亨。”他向诺斯解释道,“非常卓越非凡的人。”他接着说,“是一个铁路搬运工的儿子。”他每说一句都停顿一下。“全靠自己一手创业……讨人喜欢的房子……装修精美……大概有两三百亩……有他自己的猎场……请我指导他的阅读……收藏早期绘画大师的作品。”
“收藏早期绘画大师的作品。”诺斯重复道。这些简短灵巧的小句子似乎搭建起了一座宝塔,寥寥几笔却非常精准,其中贯穿了一股奇特的嘲讽的气息,却又带着几抹喜爱。
“赝品,肯定是。”埃莉诺大笑起来。
“唔,那个我们就不用深究了。”爱德华咯咯笑道。接着他们沉默了。宝塔渐渐飘远。奇普菲尔德从门口消失了。
“这酒很好喝。”埃莉诺在他头顶说道。诺斯可以看到她的杯子放在膝上,正在他头的高度。一片薄薄的绿叶漂在表面上。“这个不会醉人吧?”她举起杯子说。
诺斯又拿起了杯子。我上次看着杯子的时候在想着什么?他问自己。他的额头里有东西堵住了,就像是两条思路撞在了一起,阻住了其他思绪通过。他的头脑是一片空白。他把那液体在杯中左右晃动。他正身在一片黑暗森林当中。
“那么,诺斯……”听到自己的名字让他一惊。是爱德华在说话。他急急地说着,“……你想要重温你的古典文学,是吗?”爱德华接着说,“我很高兴听到你那么说。那些老家伙们懂得不少,可年轻一代,”他停了停,“……似乎不想要那些东西。”
“真是愚蠢!”埃莉诺说,“那天我在读一本书你翻译的那本。是哪本呢?”她停下了。她总是记不住这些名字。“讲的是那个女孩她……”
“《安提戈涅》?”爱德华问。
“对!《安提戈涅》!”她喊道,“我心里想,就和你说的一样,爱德华——多么准确,多么美好……”
她停下了,仿佛不敢再继续说了。
爱德华点点头。他没说话。突然他猛地仰起头,说了一句希腊语。诺斯抬起头来。“翻译一下。”他说。
爱德华摇了摇头,“是语言本身。”他说。
接着他闭了嘴。行不通,诺斯想。他不能说他想说的东西,他害怕。他们全都害怕,怕被嘲笑,怕暴露自己。那名男子也害怕,诺斯想着,看着那个额头俊美、下颌无力的年轻男子,那名男子正在十分有力地打着手势。我们都害怕彼此,他想,怕什么呢?怕被批评,怕被嘲笑,怕与我们想法不同的人……爱德华怕我因为我是个农民(他又看到自己的圆脸、高颧骨和褐色的小眼睛)。我怕他因为他的智慧。诺斯看着那个饱满的前额,发际线已经开始退后了。把我们分开的就是这个,是害怕,他想。
他动了动身子。他想站起来和那人说说话。迪利亚说过:“不用等别人介绍。”可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讲话并不容易,还要说:“在我额头当中那个结是什么?把它解开。”因为他已经受够了一个人独自思考。独自思考在他的额头当中打了许多个结,独自思考繁衍出各种画面,愚蠢的画面。那人正要离开。他必须得主动。然而他迟疑着。他感到被排斥又被吸引,被吸引又被排斥。他开始站起身来,可他还没完全站直,有人用叉子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旁,正拿叉子敲着桌子。他身子前倾,仿佛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好像是要发表演说。那是佩吉称之为布朗的那个人,别人叫他尼古拉斯,诺斯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可能有些醉了。
“女士们先生们!”他说,“女士们先生们!”他更大声地重复道。
“什么,演讲?”爱德华疑惑地说。他半转着椅子,抬起了眼镜。他的眼镜挂在一根黑丝带上,仿佛是定制的外国货。
人们正拿着盘子和杯子跑来跑去。他们被地板上的靠垫给绊得跌跌撞撞。一个女孩一头朝前冲了过去。
“受伤了吗?”一个年轻男子说,伸手扶住她。
没有,她没受伤。可这么一打岔,演讲吸引住的注意力又被转移了。谈话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就像苍蝇嗡嗡地聚在白糖上面。尼古拉斯又坐下了。他显然沉浸在了对戒指上的红宝石的冥想之中,或者是对散乱的鲜花,柔软的白花,暗淡半透明的鲜花,盛开着露出了金色花蕊的深红色的花,还有落了花瓣、躺在用过的刀叉中间的花,桌上廉价的平底杯。他突然回过神来。
“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口了。他再次用叉子敲着桌子。一阵短暂的安静。罗丝正慢慢穿过房间。
“要发表演讲吗?”她问,“继续吧,我喜欢听演讲。”她站在他旁边,手拢在耳边,像个军人一样。谈话的嗡嗡声又再次响起。
“安静!”她喊道。她拿起一把餐刀,敲着桌子。
“安静!安静!”她又敲着。
马丁走了过来。
“罗丝在吵吵什么?”他问。
“我在要大家安静!”她说,朝他的脸挥舞着餐刀,“这位先生想要发表演讲!”
但尼古拉斯已经坐了下来,开始泰然自若地看着他的戒指。
“她难道不是一模一样吗,”马丁把手放在罗丝肩上,转头对埃莉诺说,仿佛在确认他说的话,“和骑着帕吉特家族骏马的老帕吉特叔叔一模一样?”
“是的,我很自豪!”罗丝说,朝他的脸挥舞着餐刀,“我为我的家庭自豪,为我的祖国自豪,为……”
“你的性别?”他打断了她。
“是的,”她郑重宣称,“你呢?”她接着说,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你自己自豪吗?”
“别吵架,孩子们,别吵!”埃莉诺大声说,把她的椅子拉近了一点,“他们总是吵架,”她说,“总是那样……总是那样……”
“她是个可怕的小暴脾气。”马丁说,他在地板上蹲下,抬头看着罗丝,“她头发朝后梳得光光的……”
“……穿着粉色连衣裙。”罗丝说。她突然坐下,手上直直地拿着餐刀,“粉色连衣裙、粉色连衣裙。”她重复道,仿佛这些话令她想起了什么。
“继续你的演讲吧,尼古拉斯。”埃莉诺对他说。他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谈谈粉色连衣裙吧。”他笑着说。
“……在阿伯康排屋的客厅里,我们还小的时候,”罗丝说,“你记得吗?”她看着马丁,马丁点了点头。
“在阿伯康排屋的客厅里……”迪利亚说。她正拿着一大罐冰汽酒,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她在他们面前停下。“阿伯康排屋!”她喊着,往一个杯子里斟酒。她猛一仰头,一时间看起来令人惊异的年轻、漂亮、叛逆。
“那就是地狱!”她喊着,“是地狱!”她重复道。
“行了,迪利亚……”马丁反对说。他伸出杯子,等着她斟酒。
“那里是地狱。”她说,她的爱尔兰风度不见了,她说起话来非常简洁。她倒着酒。
“你知道吗,”她看着埃莉诺说,“我去帕丁顿的时候,我总是对车夫说:‘绕开那里,走另一条路!’”
“够了……”马丁制止了她,他的杯子满了,“我也讨厌那里……”他说。
这时吉蒂·拉斯瓦德走了过来。她把酒杯伸在面前,仿佛那是个华而不实的饰物。
“马丁又在讨厌什么了?”她面向他说。
一位殷勤的先生推过来一把镀金的小椅子,她坐下了。
“他总是什么都讨厌。”她说,伸出杯子等着斟酒。
“你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天晚上,又在讨厌些什么呢,马丁?”她问他,“我还记得你把我搞得很生气……”
她对着他笑。他已经长得像天使一般可爱,粉粉的、鼓鼓的,头发往后梳着,像个侍者。
“讨厌?我从不讨厌任何人。”他说。
“我心充满爱,我心充满善意。”他大笑起来,朝她挥了挥杯子。
“胡说,”吉蒂说,“你年轻时讨厌所有东西!”她挥着手,“我的房子……我的朋友……”她轻叹了口气,停下了。她又看见了他们——男人们鱼贯而入,女人们手指轻轻提着裙摆。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北部。
“……我敢说我现在过得更好,”她又说,半是自言自语,“只有一个男孩子帮我砍木头。”
一时间没人说话。
“现在让他继续他的演讲吧。”埃莉诺说。
“是的,继续你的演讲!”罗丝说。她再次用餐刀敲着桌子,而尼古拉斯再次准备起身。
“他要演讲?”吉蒂转向爱德华说。爱德华已经把椅子拉到她旁边坐着。
“如今唯一能把演讲当作艺术的地方……”爱德华说。接着他停了停,把椅子拉得更近了些,扶了扶眼镜。“……是在教堂。”他补充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嫁给你。吉蒂心想。这声音,这傲慢的声音,带回了那段记忆!半倒着的树,雨正在落下,大学生们在叫喊,钟声在敲响,她和她母亲……
尼古拉斯已经站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衬衫前面鼓胀了起来。他一只手摩挲着表链,一只手伸着,摆出一个演讲的姿势。
“女士们先生们!”他又开始了,“谨代表所有享受今晚时光的人……”
“大声点!大声点!”站在窗户边的年轻人们喊着。
(“他是个外国人?”吉蒂低声问埃莉诺。)
“……谨代表所有享受今晚时光的人们,”他更大声地重复道,“感谢我们的男主人和女主人……”
“噢,别感谢我!”迪利亚举着空罐子匆匆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
演讲再次瓦解了。他一定是个外国人,吉蒂心想,因为他完全没有自我意识。他站在那儿,举着酒杯笑着。
“继续,继续,”她敦促他,“别管他们。”她兴致正高,想要听一场演讲。在聚会上演讲是一件好事。能给他们带来一点刺激,给他们一个完美结束。她用杯子敲着桌子。
“你真是太好了,”迪利亚说,想从他身边挤出一条路,但他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别感谢我。”
“可是迪利亚,”他规劝地说,仍然抓着她,“这不是你想要的,却是我们想要的。而且非常合适,”他继续说,挥舞着手,“当我们的心中充满了感激……”
现在他说到正题了,吉蒂想。我敢说他还是有点像一个演讲家。大多数外国人都是。
“……当我们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他重复道,伸着一个手指。
“为什么?”一个声音突然说。
尼古拉斯又停下了。
(“那个黑黑的人是谁?”吉蒂小声问埃莉诺,“我一晚上都在猜。”
“里尼。”埃莉诺低声说。“里尼。”她重复道。)
“为什么?”尼古拉斯说,“那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背心再次鼓胀了起来。他的眼睛发着光,他的身上似乎隐藏着丰厚的仁慈。这时一个脑袋从桌边冒了出来,一只手一扫,抓起一把花瓣,一个声音喊道:
“红色的罗丝,带刺的罗丝,勇敢的罗丝,黄褐色的罗丝!”花瓣被撒了下来,像一把扇子一样,落在了正坐在椅子边上的矮胖老妇人身上。她惊诧地抬头看时,花瓣已经落到她身上,落在她身体上突出的地方,她拍了拍,将它们扫落。“谢谢你!谢谢你!”她喊道。接着她拿起一枝花,开始使劲在桌边拍打起来。“我想听演讲!”她说,看着尼古拉斯。
“不,不,”他说,“现在不是演讲的好时候。”他又坐下了。
“那我们喝酒吧。”马丁说。他举起了杯。“骑着帕吉特家族骏马的帕吉特!”他说,“我向她敬酒!”他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到桌上。
“哦,如果你是为健康祝酒的话,”吉蒂说,“我也喝一口。罗丝,祝你健康。罗丝是个好人。”她说,举起了杯。“但罗丝错了,”她接着说,“武力总是错的——你同意吗,爱德华?”她拍了拍他的膝盖。我已经忘了战争,她半是自言自语地咕哝道。“不过,”她大声说,“罗丝有坚持自己信仰的勇气。罗丝为此进了监狱。我敬她一杯!”她喝了酒。
“也敬你,吉蒂。”罗丝说,向她鞠躬。
“她打碎了他的窗户,”马丁嘲笑她说,“然后她又帮助他打碎了别人的窗户。你的奖章在哪儿,罗丝?”
“在壁炉台上的一个纸盒里,”罗丝说,“到这个时候了你是不会惹火我的,老兄。”
“我希望你刚才让尼古拉斯完成了他的演讲。”埃莉诺说。
从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另一首舞曲的前奏,听起来闷闷的、很遥远。年轻人们匆匆喝光杯子里剩下的酒,起身开始往楼上走。很快楼上的地板上就传来了沉重的、有节奏的脚步声。
“又一曲舞开始了?”埃莉诺说。是一首华尔兹。“我们年轻时,”她看着吉蒂说,“我们常常跳舞……”那曲调似乎跟上了她说的话,而且不断重复——在我年轻时常常跳舞——我常常跳舞……
“我那时候真是讨厌跳舞!”吉蒂说,看着她的手指,又短又痛。“现在多好啊,”她说,“再也不年轻了!再也不用去在意别人是怎么想的!现在能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她接着说,“……反正已经七十岁了。”
她停下了。她扬起了眉毛,似乎想起了什么。“真可惜,人不能再活一次。”她说。但她没说完。
“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听演讲了,先生——”她看着尼古拉斯说,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正坐着,慈祥地看着眼前,手在花瓣堆里划动着。
“有什么用呢?”他说,“没人想听。”他们听着楼上的踏步声,听着音乐声不断重复,埃莉诺觉得听起来像是:“当我年轻时我常常跳舞,当我年轻时男人们都爱我……”
“我想要听演讲!”吉蒂用那种命令式的口吻说道。没错,她想要什么东西——能带来一点刺激,带来一个结束的东西——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不是过去——不是回忆。是现在,是将来,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
“佩吉在那儿!”埃莉诺说,四处环顾。她正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在吃一个火腿三明治。
“过来,佩吉!”她大声喊,“来和我们说说话!”
“来为年轻一代代言,佩吉!”拉斯瓦德夫人说,握了握她的手。
“可我不是年轻一代,”佩吉说,“而且我已经发言了。”她说,“在楼上时我像个傻瓜一样。”她说,在埃莉诺脚边的地板上坐下。
“那诺斯……”埃莉诺说,低头看着诺斯头发分开的地方,诺斯正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
“是的,诺斯,”佩吉说,从她姑姑的膝头上方看向了他,“诺斯说我们只会谈论金钱和政治。”她又说,“你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他吃了一惊。他被音乐声和说话声搞得头昏脑涨,已经开始打瞌睡了。我们该怎么做?他醒了过来,问自己。我们该怎么做?
他猛地坐了起来。他看到佩吉的脸正看着他。她此时正在笑着,脸上洋溢着快乐,让他想起了画上祖母的脸。但他看着她,感觉就像刚才在楼上看到她的脸——深红色,皱皱巴巴——就像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真实的是她的脸,而不是她说的话。但他回想起的只是她说的话——要活得不一样——不一样。他沉默了。这需要勇气,他心想,要说真话需要勇气。她正听着。老人们已经开始闲聊起他们自己的事了。
“……那是个不错的小房子,”吉蒂正在说,“以前是个老疯婆子住在那儿……你得来和我住一住,内尔。到春天”
佩吉从火腿三明治上方看着他。
“你说的话没错,”他脱口而出,“……非常正确。”是她的言下之意非常正确,他纠正了自己的话;是她的感觉,而不是她说的话。此时他感觉到了她的感觉,不是关于他,而是关于其他人,关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
老姑姑们、叔叔们正在他头顶上闲聊着。
“我在牛津时非常喜欢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拉斯瓦德夫人正在说。他能看到她银色的身影朝爱德华侧着。
“你在牛津喜欢的人?”爱德华说,“我以为你在牛津从没喜欢过任何人……”他们大笑起来。
佩吉正在等着,她在看着他。他又看到杯子里的气泡在升起,他又感到额头上打结的地方的紧压感。他希望有什么人,无限智慧、善良,能为他着想,对他负责。但那个发际线退后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过不同的生活……不一样。”他重复道。这些是她说过的话,这些话不能完全契合他想表达的意思,他却不得不用它们。现在我也把自己当成傻瓜了,他想,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掠过他的脊背,就像一把刀将它切开了,他斜靠在墙上。
“是的,是罗伯森!”拉斯瓦德夫人喊道。她那喇叭般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人真能忘事啊!”她接着说,“当然了——罗伯森。就是他的名字。还有我以前喜欢的那个女孩——内莉?那个女孩想当个医生。”
“她死了,我想。”爱德华说。
“死了,是吗——死了——”拉斯瓦德夫人说。她好一会儿没作声。“唔,我希望你能演讲。”她转而看着诺斯说。
他缩了缩身子。我再也不要演讲了,他想。他手里还拿着杯子,杯子还装着半满的浅黄色液体。气泡已经不再升起了。酒液清澈平静。平静而孤独,他心想,寂静而孤独……这是如今头脑能保持自由的唯一条件。
寂静而孤独,他重复道,寂静而孤独。他的眼睛半闭着。他感到疲倦,感到头晕;人们在说着话,说着。他想要把自己抽离,让自己变得普通,想象自己躺在一片蓝色平原上一块广袤的空间里,地平线的边缘是绵绵的群山。他伸直了腿。那里有绵羊正在吃草,缓缓地咬断了草叶,迈出一条僵硬的腿,接着是另一条腿。还有喋喋不休地说话声——喋喋不休。他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他半睁着的眼睛看到拿着花的手——瘦削的手,漂亮的手;可那些手不属于任何人。那些手拿着的是花吗?还是山脉?蓝色的山脉、紫色的阴影?花瓣落了下来。粉色、黄色、白色的花瓣落下,紫色的阴影。它们落下,落下,遮覆了一切,他喃喃自语。还有一个酒杯的底座,一个餐盘的边缘,一碗水。那些手不断地摘下一朵又一朵花,一朵白玫瑰、一朵黄玫瑰、一朵花瓣上有紫色凹纹的玫瑰花。它们挂在那儿,重重叠叠、五颜六色,从碗边上垂了下来。花瓣落下。它们躺在那儿,紫色的、黄色的,河上的轻舟、小船。他在一艘船上、在一片花瓣上,漂流、浮动,沿着一条河漂进了寂静、漂进了孤独这是最痛苦的折磨,那些话回到他脑海,就像有声音在说出这些话,说人类会制造痛苦……
“醒醒,诺斯……我们想听你演讲!”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吉蒂红通通的漂亮脸蛋在他头顶上看着他。
“玛吉!”他喊道,打起了精神。是她坐在那儿,正把花儿放进水里。“是的,该轮到玛吉发言了。”尼古拉斯说,把手放到她膝头。
“演讲,演讲!”里尼鼓动她。
但她摇了摇头。她大笑起来,浑身发颤。她大笑着,仰着头,仿佛是被身外的某种和悦的情绪掌控,让她前仰后合,就像一棵树被风吹得东摇西摆,诺斯想着。不要偶像,不要偶像,不要偶像。她的笑声鸣响,仿佛那树上挂满了不计其数的铃铛,他也大笑起来。
笑声停歇了。楼上的地板传来踏步、跳舞的声音。河面上响起了汽笛声。远处一辆货车冲过街头。有一阵声音的急响和震颤,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就好像一天的生活即将开始,这就是迎接伦敦的黎明的合唱、呼喊、啁啾和骚动。
吉蒂转向了尼古拉斯。
“你的演讲本来打算讲什么,先生恐怕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说。
“……被打断了的那个?”
“我的演讲?”他笑了起来,“本来会成为一个奇迹!”他说,“一个杰作!可是总是被打断,演讲又怎么能进行下去呢?我开始说,让我们致谢。迪利亚就说,别感谢我。我又开始说,让我们感谢某某人……然后里尼就说,为了什么?我又开始说,看——埃莉诺睡着了。”(他指着她。)“所以说有什么用呢?”
“哦,但一定有什么用的——”吉蒂说。
她仍然想要某种东西——某种终结、某种刺激——是什么她不知道。有些晚了,她得离开了。
“告诉我,私底下说说,你本来打算说些什么,先生——”她问他。
“我打算说些什么?我打算说——”他停下来,伸直了手臂,十指相碰。
“首先我打算感谢我们的男女主人。然后我打算感谢这座房子——”他抬起手朝着房间里挥了一圈,屋里挂着房屋中介的海报,“这房子为恋爱的人们、创作的人们、善心的男女们遮风避雨。最后——”他拿起酒杯,“我打算感谢人类。人类,”他把酒杯举到唇边,接着说,“正处于婴儿期,祝愿它成长成熟!女士们先生们!”他喊着,挺起身子,背心鼓胀起来,“我举杯祝愿!”
他砰的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杯子碎了。
“那是今晚碎掉的第十三个酒杯了!”迪利亚说,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但别在意,别在意。这些酒杯不值几个钱。”
“什么不值几个钱?”埃莉诺咕哝道。她半睁开眼睛。可她在哪儿?在哪个房间?是这不计其数的房间中的哪一个?总是有房间,总是有人。总是从最早最早的时候开始……她合上手,握住手上的硬币,她心中再次充溢着愉悦。这愉悦是因为敏锐的感觉又回来了(她醒了过来),而那实实在在的东西——她看到一只被墨水腐蚀的海象——已经消失了?她睁大了眼睛。她在这儿,活生生的,在这房间里,与活人在一起。她看到所有的脑袋围成一圈。刚开始她分不清谁是谁,接着她认出了他们。那是罗丝,那是马丁,那是莫里斯。他头顶上几乎没什么头发了,脸上有种奇怪的苍白。
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脸上都有一种奇怪的苍白。电灯散发着亮光,桌布看上去更白了。诺斯的脑袋——他正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罩着一圈白光。他的衬衣前襟有些褶皱。
他坐在爱德华脚边的地板上,双手抱膝。他不停地动着,抬头看着爱德华,似乎在请求着什么。
“爱德华叔叔,”她听到他说,“告诉我……”
他就像一个要大人讲故事的小孩。
“告诉我,”他重复道,又动了动,“你是个学者,现在给我讲讲古典文学。埃斯库洛斯,索福克勒斯,品达。”
爱德华俯身看着他。
“还有合唱。”诺斯又是一动。她朝他们侧过身去。“合唱——”诺斯重复道。
“亲爱的孩子,”她看到爱德华慈祥地笑着看着他,听到他说,“别问我。我从来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是,要是我按自己想法来的话——”他停了停,手按在额头上,“我本该是……”一阵大笑淹没了他说的话。她听不清最后几个字。他说的什么——他想成为什么?她已经错过了他说的话。
必须有另一种生活,她再次陷坐在椅子里,恼火地想着。不是在梦里,而是此时此刻,就在这房间里,和活生生的人在一起。她感觉自己仿佛立在峭壁之上,头发被吹得朝后飘飞,她正要伸手抓住从她身边逃脱的什么东西。必须要有另外一种生活,此时此刻,她重复道。这生活太短暂、太破碎。我们一无所知,甚至不了解我们自己。她想,我们才刚刚开始了解,一切的一切。她的手在膝头合拢,就像罗丝把手拢在耳边。她合拢着双手,她感到自己想要围住此时此刻,把它留住,用过去、现在、将来把它充满,越来越满,直到它发出亮光,完整、明亮,带着深刻的理解。
“爱德华。”她开口说,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他没听到,他正在告诉诺斯某件大学旧事。没用的,她想,分开了两只手。它必须要下降,必须要下落。然后呢?她想。对她而言,这也将是无尽的黑夜、无尽的黑暗。她看着面前,仿佛看到眼前打开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一想到黑暗,她感到有些迷惑;事实上天已经渐渐亮了。窗帘已经发白。
房间里一阵骚动。
爱德华转向了她。
“他们是谁?”他指着门口,问她。
她望了过去,门口站着两个孩子。迪利亚手扶着他们的肩膀,仿佛在鼓励他们。她把他们领到桌边,让他们吃点东西。他们看上去手足无措。
埃莉诺看了看他们的手、他们的衣服,还有耳朵的形状。“我敢说那是看门人的孩子。”她说。是的,迪利亚正在为他们切蛋糕,如果是她朋友的孩子的话,她切下的蛋糕块不会有那么大。孩子们拿着蛋糕,古怪地紧盯着他们,好像很凶狠似的。也许他们不过是害怕,因为她把他们从地下室带了上来,带到了客厅。
“吃吧!”迪利亚说,轻轻拍了拍他们。
他们开始慢慢地吃起来,严肃地注视着周围。
“嗨,孩子们!”马丁喊道,朝他们招招手。他们严肃地盯着他。
“你们没名字吗?”他说。他们继续无声地吃着。他开始在口袋里摸索起来。
“说话!”他说,“说话呀!”
“年轻一代,”佩吉说,“不打算说话。”
他们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他们继续吃着。“明天没课吗?”她说。他们摇了摇头。
“好哇!”马丁说。他手里拿着硬币,两根指头捏着。“现在——唱一首歌得六便士!”他说。
“对呀,你们在学校里没学点什么吗?”佩吉说。
他们盯着她,仍然没说话。他们已经停止吃东西了。他们成了一小群人的中心。他们的眼光扫过这群大人,然后他们俩都推了推对方,大声唱着:
etho passo tanno hai,
fai donk to tu do,
mai to,kai to,lai to see
toh dom to tuh do—
听起来就是那样。没有一个字听得清。扭曲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在跟随着曲调。他们停下了。他们背着手站着。接着突然,他们开始唱起了第二段:
fanno to par,etto to mar,
timin tudo,tido,
foll to gar in,mitno to par,
eido,teido,meido—
他们第二段比第一段唱得更激烈。节奏似乎也摇摆起来,不知所云的字词挤撞在一起,几乎成了一种尖叫。大人们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们的声音那么刺耳,腔调如此可怖。
他们大声喊着:
chree to gayei,
geeray didax...
接着他们停下了,似乎正在一段旋律当中。他们站在那儿,咧嘴笑着,无声地看着地板。没人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发出的噪音中有些可怕的东西,尖利、刺耳,毫无意义。老帕特里克缓缓走了过来。
“啊,非常好,非常好。谢谢你们,亲爱的孩子们。”他和蔼地说,鼓捣着牙签。孩子们咧嘴笑着看他。接着他们突然动身离开了。他们从马丁身边侧身而过时,他把硬币塞进了他们手里。然后他们向门口冲去。
“可他们唱的到底是什么?”休·吉布斯说,“我得承认,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他的双手贴在白色背心两侧。
“我觉得是考克尼口音。”帕特里克说,“学校里就是这么教他们的,你知道。”
“可那是……”埃莉诺开口说。她停下了。是什么?他们站在那里时,显得那么庄严,可他们发出的是那么可怕的噪音。他们的脸蛋和声音之间的反差是如此惊人,完全无法找到一个词来形容整个情形。“美丽?”她对着玛吉,质询地问。
“非常特别。”玛吉说。
可埃莉诺觉得他们想的大概不是同一样东西。
她收好了手套、手袋和两三个铜板,站起身来。房间里洒满了古怪的暗淡的光。所有东西似乎都从沉睡中醒来,脱掉了伪装,开始披上日常生活的清醒。整间房子正在准备好作为一个房屋中介的办公室投入使用。桌子变成了办公桌,桌腿变成了办公桌腿,不过桌上仍然散落着盘子、杯子、玫瑰花、百合和康乃馨。
“该走了。”她说,穿过了房间。迪利亚已经走到了窗前。她猛地拉开了窗帘。
“啊,黎明!”她戏剧性地喊道。
广场对面房屋的轮廓已经显现了出来。窗帘还都关着,他们似乎还在清晨的灰蒙蒙中熟睡着。
“黎明!”尼古拉斯说,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他也走到窗前,里尼跟着他。
“现在该结束了。”他说,和尼古拉斯一起站在窗前,“黎明——新的一天——”
他指着树木、屋顶、天空。
“不,”尼古拉斯说,合上了窗帘,“你错了,不会有什么结束——没有结束!”他喊着,伸出胳膊,“因为没有人演讲。”
“可黎明已经来临。”里尼说,指着天空。
这是真的,太阳已经升起。烟囱之间的天空看起来特别蓝。
“我要上床睡觉了。”尼古拉斯停了一会儿说。他转身离开了。
“萨拉在哪儿?”他说,环顾四周。她正在一个角落里,蜷着身子,头靠在桌上,熟睡着。
“把你妹妹叫醒,玛戈达莱娜。”他对玛吉说。玛吉看着她,接着从桌上拿玛一枝花朝她扔了过去。她半睁开眼睛。“该走了。”玛吉碰了碰她的肩膀,说。“到时间了?”她叹了口气。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她紧盯着尼古拉斯,似乎要把他拉回她的视线。接着她笑了起来。
“尼古拉斯!”她喊着。
“萨拉!”他答道。他们笑着看着对方。他扶着她站起来。她不稳地靠着她姐姐,揉了揉眼睛。
“多奇怪啊,”她喃喃道,环顾四周,“……多奇怪……”
污迹斑斑的盘子、空酒杯、花瓣、面包屑。在各种光线的混杂中,它们看起来平淡无奇却又不真实,苍白无色却又灿烂光明。在窗户那边,聚着一群人,是年老的兄弟姐妹们。
“看,玛吉,”她对着她姐姐小声说,“看!”她指着站在窗口的帕吉特一家人。
站在窗口的这群人,男人们穿着黑白的晚礼服,女人们穿着深红色、金色、银色长裙,一时间仿佛石刻一般,显露出一种雕塑般的气质。他们的礼服垂坠着,硬挺的褶皱如雕像一般。接着他们动起来了,他们变了姿态,开始说起话来。
“要我送你回家吗,内尔?”吉蒂·拉斯瓦德说,“我有车在等着。”
埃莉诺没有回答。她正看着广场对面还拉着窗帘的房子。窗户上洒满了点点金光。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干净、清新、纯洁。鸽子在树梢上蹿动着。
“我有车……”吉蒂又说。
“听……”埃莉诺说,抬起了手。楼上的留声机里正放着“天佑吾王”,可她指的是鸽子,鸽子正在咕咕叫着。
“那是斑尾林鸽,是吗?”吉蒂说。她歪着头听着。鸽子咕咕,快来吃谷,鸽子咕咕……它们在叫着。
“斑尾林鸽?”爱德华说,手放在耳边。
“在树顶上。”吉蒂说。那蓝绿色的鸟儿们正在树枝上蹿动着,啄着,咕咕叫着。
莫里斯掸了掸背心上的面包渣。
“这时候我们这些老古董还没上床!”他说,“我很久没见过日出了,自从……自从……”
“啊,我们年轻的时候,”老帕特里克说,拍了拍他的肩膀,“熬个夜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我还记得去考文特花园去给某位女士买玫瑰……”
迪利亚笑了,仿佛联想起了某段罗曼史,她自己的或是别人的。
“我……”埃莉诺开口说。她又停下了。她看到了一个空奶罐,看到落叶飘零。那时已经是秋天。现在是夏天。天空是浅蓝色的,屋顶在蓝天下被染成了紫色,烟囱是纯砖红色。所有东西都笼罩着一种优雅的平静和简单。
“所有的地铁都停了,还有所有的公共汽车。”她望着四周说,“我们该怎么回家呢?”
“我们可以走路,”罗丝说,“走路对我们没坏处。”
“特别是美好的夏日清晨。”马丁说。
一阵微风吹过广场。一片宁静中,只听见树枝微微抬起、落下,发出....的声响,在空中荡起一道绿光的波纹。
门突然打开了。一对对男女涌了进来,他们衣服凌乱、快乐洋溢,四处寻找他们的斗篷和帽子,相互说着晚安。
“你们能来太好了!”迪利亚伸着胳膊对他们喊着。
“谢谢——谢谢你们过来!”她喊着。
“看看玛吉的花!”她说,接过了玛吉递给她的一束五颜六色的花。
“你把它们布置得真美啊!”她说。“看,埃莉诺!”她对她姐姐说。
但埃莉诺正背对着她们。她正看着一辆缓缓绕过广场的出租车。车在离他们有两户远的一座房子前停下了。
“多可爱啊!”迪利亚举着花说。
埃莉诺吃了一惊。
“玫瑰花?是的……”她说。但她正看着出租车。一个年轻人下了车,付了车费。接着一个穿花呢旅行装的女孩跟着他下了车。他把钥匙插进了门锁。“瞧。”埃莉诺喃喃道。他打开了门,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瞧!”她又说。他们进了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回转过身来。“现在怎样?”她说,看着莫里斯。莫里斯正从一个酒杯里喝完最后几滴酒。“现在怎样?”她问,朝他伸出了双臂。
太阳已经升起,屋顶上的天空笼罩在一片非凡的美丽、简单和平静之中。
1.丹麦亚历山德拉公主,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的王后。
2.圆池塘和九曲湖都是海德公园的景点。
3.指赞美诗《数算主恩》。
4.这里用孵蛋来形容埃莉诺坐着发呆、思绪满腹的样子。
5.帕吉特太太的名字。
6.原文为,porpoises in a sea of oil。
7.这四个都是英国公学的名字。
8.美国作家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的系列小说《皮袜子故事集》中的人物。
9.拉文纳(ravenna):意大利艾米利亚—罗马涅区的一个城市,人口约有 15万人。拉文纳不靠海,但可以由运河通到亚得里亚海。
10.蒲伯(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国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也是 18世纪初最重要的诗人。代表作有《批评论》《奥德赛》《田园诗集》等。
11.阿佛烈·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第一代丁尼生男爵,英国桂冠诗人,也是英国著名诗人之一。
12.此段中的罗丝均指艾贝尔太太。
13.此处罗丝为女儿罗丝。
14.马尔盖特(margate):英格兰东部沿海城市。
15.伊斯特本(eastbourne):英国东萨塞克斯郡下的镇。现为一个有名的度假胜地。
16.布莱顿(brighton):英国东萨塞克斯郡下的海滨小镇。以鹅卵石海滩闻名。
17.伍尔夫认同英国古典学家、语言学家、古希腊宗教和神话研究者珍 ·哈里森(jane euen harrison)的说法。在古希腊,十月为一年的起始。
18.原文为法语,这是一首法文歌谣。
19.埃莉诺的昵称。
20.萨莉是萨拉的昵称。
21.萨尔也是萨拉的昵称。
22.约瑟夫·欧内斯特·勒南(joseph ernest renan,1823-1892),法国研究中东古代语言文明的专家、哲学家、作家。
23.罗丝(rose),英文原义为玫瑰,下文中萨拉说的话或是引用的歌词等都有双关之意。
24.同前,这里的罗丝为双关语,兼有“玫瑰”之意。
25.与前文中提到的白伞略有出入,应为同一把伞。
26.此为一种含有红色毛色基因的荷斯坦牛。其特征除毛色为红白花外,体型、生产性能均与黑白花奶牛相似。
27.即玛格丽特小姐的全名。
28.north(诺斯)在英文里本来意思是“北方”。
29.此为英国国歌。
30.根据书中情节,这应该是1931—1933年之间。
31.出自英国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维尔(1621-1678)的《花园遐思》。
32.此处的利迪娅可能是指俄国的芭蕾舞女演员lydialopokova。
33.原文hacket本意是短柄斧子,也是人名。
34.英文的life(生活)一词中的字母i在英文中是“我”的意思。
35.原文为法语。出自莫泊桑的小说《水上》。
36.出自英国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这句形容的是古希腊美女海伦。
37.原文为拉丁文。“nox est perpetuauna dormien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