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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秩老人谈今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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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参议员愉庭老先生速写

当主席说出“现在请米脂参议会的议长,八十岁的高愉庭老先生讲话”,会场顿起一阵掌声之时,我等待着的是,一个老态龙钟,弯腰躬背,步履维艰,而且一定扶着手杖,靠人搀着上台去,然后咳嗽一阵,然后低声地、慢吞吞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来……我是准备注意地听这种老人的说话的。谁知完全出乎我以及全会场意料之外,愉庭老先生高高的身材,稀落的白净的胡须,轻捷的脚步,很快就出现在主席台上了。台下又是一片掌声。高老先生虽戴着圆锥形的毡帽,却也举起右手,向台下行着军礼。到了讲坛边,他又脱帽鞠躬。随即清爽地、兴奋地向边区参议会主席团、参议员们和来宾们讲话了。他不似八十岁的老人,毋宁说是六十许年纪——我们想。他开始用恳切的语句向边区军政领导者致敬之后,怀着无限感慨叙述着:

我离开延安已将近五十年。今天我是旧地重游。我看到了一切气象,不禁有点今昔之感。还是前清光绪二十年左右,我去西安赶考科举(按:高老先生为前清拔贡),路过这个地方几次。那时候所见到的山,都是荒山,所看到的沟,尽是梢林……(听到这几句话,会场里有人轻声地对我说:“听!讲的多美。”可是我无暇作答,只听高先生继续说下去:)

……只有城里还好些,但不是工业好,也不是商业好,而是官员多……(这时会场笑了) 文官首长叫做知府,等于现在的专员。此外有知县……典史等等。武官首长是参将,等于现在的旅长。以下有游击、有督士,还有守备,等于现在的城防司令。还有千总、百总、把总许多官,和绿营兵。可是,官虽然多,而人民的痛苦他们不问;兵虽然多,而土匪的抢劫他们不管……(坐在我旁边的那位来宾又连声称赞“美文!美文!”只听高老先生继续说——)附城一带没有一个村庄。他们每年要收几万两的薪饷,所以城市里很热闹。(说到这里高老先生略提高嗓子说道——)

现在变了。延安城里因敌机轰炸成了废墟。可是城外蓬蓬勃勃,特别兴盛起来了。荒山成了熟地;从前的梢林沟里,新增加了许许多多的学校、商店、机关、部队;增加了制造人民必需品的新形式的工厂。人人劳动,丰衣足食,已经成了事实,比从前的城市不知繁荣了多少倍!尤其是我们这个参议会,这是我们全中国人民所要求而不能得到的。这个会有国民党、有共产党、有地主、有农民,还有我们的蒙回同胞、国际的朋友,……他们都是民主选出来的代表。真是济济一堂,共商国是。他们所商量的事,都是我们老百姓所需要的大事,不是苏联的共产主义,而是我们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老先生又提高着嗓子说了——) 中山先生的真正继承者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我看了这些,给我增加了无限的欢欣,无限的热爱!(说到这里,高老先生的声音微微地有些颤了,他接着说——) 我们已经成了团结抗战救中国的根据地。这就是我对延安的一点今昔之感。我对大会没有多大贡献,这我是惭愧的,我在旧社会里活了将近八十年。最近两年,尤其是今年,在我们新民主主义领导下,生活、工作,我感觉得非常幸运。我深信旧社会的政治是愚民的政治,旧社会的礼教是吃人的礼教。最近我听到,国民党执政人还把旧社会颂扬的好像黄金世界,这是我们老百姓百思不得其解的!

高老先生说到这里结束了他的话。台下一片掌声更加响而长了。大家睁着眼送他下台,直至入座。许多的人都彼此交谈称赞:“这大年纪的人,头脑竟是这样新的!”“你看,他多么健康!这样老了,仍然耳聪目明。”“这真是年老心不老……”

听了高老先生在参议会开幕那天这篇话之后,我,和大家一样,对高老先生起着无限的敬意。第二天在参议会大门口遇见他健步进来,我便趋与为礼。高先生握手时很有力、很热烈、亲切,绝无老大颓唐之气,相反,我觉得,他的心的确是很年青的。今天在会议休息的时候,我和老先生围着火炉攀谈起来了。老先生笑述,这次动身来延时,亲友们劝他不要来,怕他年纪老了,会太疲乏的。可是他自己说:“就因为年老了,所以这次偏要去延安看看,学习学习。”……接着他述说这次在路上走了八九天,因天下雪,耽误了些时候。在过甘谷驿与延川之间的高山“雁门关”时,老先生持着棍步行翻山,走了五里多路,路是雪后湿泞的,而竟走过了。那是延安绥德之间一座最高的山哩。老先生自述,平日能走十里八里。早起早睡是摄生之道。高老先生曾在本地从事于教育,做过米脂女小校长。老先生对国内外时事是很关心的,积极参加米城“士绅学习小组”,经常看报,记得报上发表过作品的一些作者底姓名……

劳动英雄×××进入了会场,就和高老先生并坐。经介绍后,老先生亲热地和他招手握手,问他一切,对他说:“你是我们边区的光荣……”他告诉老先生说,他今年一年收获可逾两年。高老先生很为高兴,然后又回头向笔者说:“我真爱民主啊!”

参议会听了林主席《边区民主政治的新阶段》的报告,李副主席关于文教工作的方向,陈云同志关于财经问题,萧主任关于军事建设的几个发言之后,进行大会讨论。第一天第三个发言的是高愉庭老先生。这一次他更加沉痛地向大会叙述了民国成立以来的历史。他指出了,“三十三年前中山先生主张建立的民国,是要彻底肃清专制政治的。但直至现在,民国仍是有其名而无其实。最初是国民党许多人士投降了袁世凯。此中为妥协最出力的是汪精卫,他逼得中山先生辞去大总统。民国以来许多次军阀混战,都因为不实行民主,而要保持自己的独裁,中山先生乃在广东组织非常政府……中山北上为的是要开国民会议。但是段祺瑞拿一个所谓善后会议来应付,这把中山先生气死了!”高老先生说到这里,几乎咽不成声……略停一会他才继续说:“此后国民党办的是什么事情呢?办的是十年内战!不知杀死了多少万抗日爱国分子与青年呀!(老人又伤心了)日本就趁火打劫,发动‘九·一八’事变。蒋介石、汪精卫的不抵抗主义,送了东北四省给日本作为它侵华的根据地,……‘双十二’事件是由于不抗日来的。主张团结抗日的杨虎城将军、张学良将军现在在哪里呢?是活的还是死的?又如对新四军的‘皖南事变’,说来痛心。我们的叶挺将军现在哪里?!八路军新四军是抗日的军队,为什么没有抗日的权利?为什么要封锁我们边区?为什么不要边区人民?我们不是中国人么?国民党把国土丧失了,八路军新四军把它收回来,这有什么不好?听说最近国共谈判半年之久,结果是要我们把抗日根据地交出来,交给谁啊?那些地方的国民党政府见日本人一来就早跑了,那么,显然是要我们交给日本。我要问:国民党政府是中国的政府,还是日本的政府,国民党的执政者究竟是不是中国人啊?!为什么要倒行逆施到这步田地?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亲者所痛而仇者所快的事情呢?”

高老先生发的这一连串的问题,是全边区、全中国人人个个心里想发的问题。这是对国民党当局严重的质问。这是八秩老人沉痛的、正义的心底话。宜乎其这一天大会讨论几乎每一个参议员都提出立即改组国民政府改组统帅部,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他们说:“如其不成,另作主张。因为时局太危急了!火烧到眉毛尖!敌人一打下贵阳,则南可下昆明,北可下重庆,那时国民政府不知要流亡到何处去!”因此高老先生也说:“现在不是讨论而是实行的时期了。如只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则敌人会已经过河了,不能等待了。”……

我想应该编一本“新时代、新社会、新人物”的书,并且想到,内中大半是青年人,小半是壮年人。但参加这次参议会,见到许许多多须发皓白的老辈,一个个都发出正义之声,激昂慷慨,我所计划的、所想到的新人物,要加进许多老头儿去。因为他们是老而益壮的,他们是年老心不老的,他们在这新时代新社会里都是返老为少的新人物,他们而且是先进的,是前辈,因为他们是民间来的代表。敬祝新的老人们健康!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八日于边区参议会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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