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正是秋雨连绵的时候,虽然院子里的绿苔,蓦然增了不少秀韵,但我们隔着窗子向外看时,只觉那深愁凝结的天容,低得仿佛将压住我们的眉梢了。逸哥两手交叉胸前,闭目坐在靠窗子的皮椅上。他的朋友绍雅手里拿着一本小说,默然的看着。四境都十分沉寂,只间杂一两声风吹翠竹,飒飒的发响。我虽然是站在窗前,看那挟着无限神秘的雨点,滋润那干枯的人间,和人间的一切,便是我所最爱的红玫瑰——已经憔悴的叶儿,这时也似含着绿色,向我嫣然展笑。但是我的禁不起挑拨的心,已被无言的悲哀的四境,牵起无限的怅惆。
逸哥忽然睁开似睡非睡的倦眼,用含糊的声调说道:“我们作什么消遣呵?……”绍雅这时放下手里的小说,伸了伸懒腰,带着滑稽的声调道:“谁都不许睡觉,好好的天,都让你睡昏暗了!”说着拿一根纸作的捻子,往逸哥的鼻孔里戳。逸哥触痒打了两个喷嚏,我们由不得大笑。这时我们觉得热闹些,精神也就振作不少。
绍雅把棋盘搬了出来,打算下一盘围棋,逸歌反对说:“不好!不好!下棋太静了,而且两个人下须一个人闲着,那末我又要睡着了!”绍雅听了,沉思道:“那末怎么办呢?……对了!你们愿意听故事,我 把这本小说念给你们听,很有意思的。”我们都赞同他的提议,于是都聚拢在一张小圆桌的四围椅上坐下。桌上那壶喷芬吐雾的玫瑰茶,已预备好了。我用一只白玉般的磁杯,倾了一杯,放在绍雅的面前。他端起喝了,于是我们谁都不说话,只凝神听他念。他把书打开,用洪亮而带滑稽的声调念了。
九月十五日 真的!她是一个很有才情的女子,虽然她到我们家已经十年了,但我今天才真认识她——认识她的魂灵的园地——我今年二十五岁了。我曾三次想作日记,但我总觉得我的生活太单调,没有什么可记的;但今天我到底用我那浅红色的小本子,开始记我的日记了。我的许多朋友,他们记日记总要等到每年的元旦,以为那是万事开始的时候。这在他们觉得是很有意义的,而我却等不得,况且今天是我新发现她的一切的纪元!
但是我将怎样写呢?今天的天气算是清明极了,细微的尘沙,不曾从窗户上玻璃缝里吹进来,也不曾听见院子里的梧桐喳喳私语。门窗上葡萄叶的影子,只静静的卧在那里,仿佛玻璃上固有的花纹般,门前的桂花,那黄花瓣,依旧半连半断,满缀枝上。真是好天气呵!
哦!我还忘了,最好看是廊前那个翠羽的鹦鹉,映着玫瑰儿的朝旭,放出灿烂的光来。天空是蔚蓝得像透明的蓝宝石般,只近太阳的左右,微微泛些淡红色色彩。
我披着一件日本式的薄绒睡衣,拖着拖鞋,头上短发,覆着眼眉,有时竟遮住我的视线了。但我很懒,不愿意用梳子梳上去,只借我的手指,把它往上掠一掠。这时我正看泰戈尔《破舟》的小说,“哈美利林在屋左的平台上,晒她金丝般的 柔发。……”我的额发又垂下来了,我将手向上一掠,头不由得也向上一抬。呵,她真美丽呵!她正对着镜子梳妆了,她今年只有二十七八岁,但她披散着又长又黑的头发时,那媚妙的态度,真只像十七八岁的人——这或者有人要讥笑我主观的色彩太重,但我的良心绝不责备我,对我自己太不忠实呢!
“我是个世界上最野心的男子。”在平时我绝不承认这句话,但这一瞬间,我的心实在收不回来了。我手上的书,除非好管闲事的风姨替我掀开一页,或者两页,我是永远不想掀的;但我这时实在忙极了,我两只眼,只够看她图画般的画庞——这比得我太拙了,她的面庞,绝不像图画上那种呆板,她的两颊像早晨的淡霞,她的双眼像七巧星里最亮的那两颗,她的两道眉,有人说像天上的眉月,有的说像窗前的柳叶,这个我都不加品评,总之很细很弯,而且——咳!我拙极了,不要形容吧!只要你们肯闭住眼,想你们最爱的人的眉,是怎样使你看了舒服,你就那么比拟她好了,因为我看着是极舒服,这么一来,谁都可以满意了。
我写了半天,她到底是谁呢!咳!我仿佛有些忸怩了。按理说,我不应当爱她,但这个理是谁定下的?为什么上帝给我这副眼睛,偏看上她呢?其实她是父亲的妻,不就是我的母亲吗?你儿子爱母亲也是很正当的事呵!哼!若果有人这样批评我,我无论如何,不能感激说他是对我有好意,甚至于说他不了解我,我的母亲——生我的母亲——早已回到她的天国去了,我爱她的那一缕热情,早已被她带走了。我怎么能当她是我的母亲呢?她不过比我大两岁,怎么能作我的母亲呢?这真是笑话!
可笑那老头子,已经四十多岁了,头上除了白银丝的头毛 外,或者还能找出三根五根纯黑的头毛吧!但是半黄半白的却还不少。可是他不像别的男人,他从不留胡须的,这或者可以使他变年轻许多,但那额上和眼角堆满的皱纹,除非用淡黄色的粉,把那皱纹深沟填满以外,是无法可以遮盖的呵!其实他已做人父,再过了一两年,或者将要做祖父了。这种样子,本来是很正当的,只是他站在她的旁边,作她丈夫,那真不免要惹起人们的误会了,或者人们要认错他是她的父亲呢?
真煞风景,他居然搂着她细而柔的腰,接吻了。我真替她可惜,不只如此,我真感到不可忍的悲抑,也许是愤怒吧,不然我的心为什么如狂浪般澎湃起来呢。真奇怪,我的两颊真像被火焚烧般发起热来了。
我真不愿意再往下看了,我收起我的书来,我决定回到我的书房去,但当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仿佛觉得她对我望了一眼,并且眼角立刻涌出两点珍珠般的眼泪来。
奇怪,我也由不得心酸了。别人或者觉得我太女人气,看人家落泪,便不能禁止自己,但我问心,我从来不轻易落没有意思的眼泪。谁知道她的身世,谁能不为她痛哭呢?
这老头子最喜欢说大话。为诚——他是我异母的兄弟——那孩子也太狡猾了,在父亲面前他是百依百顺的,从来不曾回过一句嘴。父亲常夸他比我听话得多。这也不怪父亲的傻,因为人类本喜欢受人奉承呵!
昨天父亲告诉我们,他和田总长很要好,约他一同吃饭。这些话,我们早已听惯了;有也罢,没有也罢,我向来是听过去就完了。为诚他偏喜欢抓他的短处,当父亲才一回头,他就对我们作怪脸,表示不相信的意思。后来父亲出去了,他把屋门关上,悄悄地对我们说:“父亲说的全是瞎话,专拿来骗人 的,真像一只纸老虎,戳破了,便什么都完了。”
平心而论,为诚那孩子,固然不应当背后说人坏话,但父亲所作的事,也有许多值得被议论的。
不用说别的,只是对于她——我现在的庶母的手段,也太利害了。人家本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只生这一个孩子。父亲骗人家,家里没有妻,愿意赘入她家。
老实说,我父亲相貌本不坏,前十年时他实在看不出是三十二岁的人,只像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她那时也有十七八岁。自然啰,父亲告诉人家只二十五岁,并且假装很有才干和身份的样子。一个商人懂得什么,他只希望女儿嫁一个有才有貌,而且是作官人家的子弟,便完了他们的心愿。
那时候我们都在我们的老家住着——我们的老家在贵州。那时我已经十四五岁了,只跟我继母和弟弟、祖父住在老家。那时家里的日子很艰难,祖父又老了,只靠着几亩田地过日子。我父亲便独自到北京、保定一带地方找些事做。
这个机会真巧极了,庶母——咳!我真不愿称她为庶母,我到现在还不曾叫过她一次——虽然我到这里不过一个月,日子是很短的,自然没有机会和她多说话,便是说话也不见得就有很明显的称呼,我只是用一种极巧妙哼哈的语赘,掩饰过去了。
所以在这本日记里,我只称她吧!免得我的心痛。她的父亲由一个朋友的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不久便赏识了我的父亲,把唯一的娇女嫁给他了。
真是幸运轮到人们的时候,真有不可思议的机会和巧遇。我父亲自从娶了她,不但得了一个极美妙的妻,同时还得到十几万的财产,什么房子咧,田地咧,牛马咧,仆婢咧。我父亲 这时极乐的住在那里,竟七八年不曾回贵州来。不久她的父母全都离开人间的世界,我父亲更见得所了。钱太多了,他种种的欲望,也十分发达!渐渐吸起鸦片烟来——现在这种苍老,多一半还是因吸鸦片烟呢,不然,四十二岁的人,何至于老得这么厉害?
说起鸦片烟,我这两天也闻惯了。记得我初到这里的一天,坐在堂屋里,闻嗅到这烟味,立刻觉得房子转动,好像醉于醇醪般,昏昏沉沉竟坐立不住,过了许久的时候,烟气才退了,这吗啡真厉害呵!
我今天写得太多了,手有些发酸,但是我的思绪仍和连环套似的,看了一个又一个。夜已经很深,我看见窗幔上射出她的影子,仿佛已在预备安眠了?我也只得放下笔明天再写了。
九月十九日 我又三四天不曾作日记了。我只为她发愁,病了这三四天,听阿妈说眼泪直流了三四天,我不禁起了猜想,她也许并不曾病,不过要痛快流她深蓄的伤心泪,故意不起来,但是她到底为什么伤心呢?父亲欺骗她的事情,被她知道吗?可是我那继母仍旧还在贵州,谁把这秘密告诉她呢?
我继母那老太婆,实在讨厌。其实我早知她不是我的生母,这话是我姑母告诉我的。并且她的出身很微贱呢!姑母说我父亲十六七岁的时候,就不成器,专喜欢作不正当的事情,什么嫖呵!赌呵!我祖父因为只生这个儿子,所以不舍得教管,不过想早早替他讨个女人,或者可以免了一切的弊病,所以他十七岁就和我的生母结婚,这时他好嫖的性情,还不曾改。我生母时常劝戒他,他因此很憎恶我的生母,时时吵闹。我生母本是很有志气的女孩子,自己嫁了这种没有真情又不成器的丈夫,便觉得一生的希望都完了,不免暗自伤心,不久就 生了我,因产后又着了些气恼,从此就得了肺痨,不到三年工夫就长眠了。——唉!女人们因为不能自立,要倚赖丈夫;丈夫又不成器,因此抑郁而死,已经很可怜了。何况我的生母,又是极富于热烈情感的女子,她指望丈夫把心交给她,更指望得美满的家庭乐趣!我父亲一味好嫖,怎能不逼她走那人间的绝路呢!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岁呢!才过了我母亲的百日,我父亲就和那暗娼,名叫红玉的结了婚。听我姑母说,那红玉在当时是很有名的美人,但我现在觉得她,只是一个最丑恶的贱女人罢了。她始终强认她是我的生母,诚然,若拿她的年纪论,自然有资格作我的生母,但我当没人在跟前的时候,总悄悄拿着镜子,照了又照,我细心察看,我到底有一点像那个老太婆没有?镜子——总使我失望。我的鼻子直而高,鼻孔较大,而老太婆的鼻子很扁,鼻孔且又很小。我的眼角两梢微向上,而她却两梢下垂。我的嘴唇很厚,而她却薄得像铁片般,简直没有丝毫像的地方。
下午我进去问她的病,她两只秀媚的眼睛,果然带涩,眼皮红肿;当时我真觉得难过,我几乎对着她流下泪来。她见了我叫了一声:元哥儿,坐吧!我觉得真不舒服,这个名字只是那老太婆和老头叫的,为什么她也这样叫我,莫非她也当我作儿子吗?我没有母亲,固然很希望有人待我和母亲一样,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能作我的母亲,她只是我心上的爱人……可是我不敢使我这思想逼真了,因为或者要被她觉察,竟怒我不应当起这种念头。但是无效,我明知道她是父亲的,可是父亲真不配,他的鸦片烟气和衰惫的面容,正仿佛一堆稻草,在那上面插一朵娇鲜的玫瑰花,怎么衬呢?
午后父亲回来了,吩咐仆人打扫东院的房子。那所房子本来空着,有许多日子没人住了。院子里的野草,长得密密层层,间杂着一两朵紫色的野花,另有一种新的趣味。我站在门口看阿妈拿着镰刀,刷刷割了一阵,那草儿都东倒西歪的倒下来了,我看着他们收拾,由不得怀疑,这房子,究竟预备给谁住呢?是了,大约是父亲的朋友来了吧!我正自猜想着,已听见父亲隔着窗户喊我呢。因离了这里,忙忙到我父亲面前,只见父亲皱着眉头,气色很可怕,对我看了两眼说;“明天贵州有人来,你到车站接去罢!”我由不得问道:“是继母来了吧!”“不是她还有谁!……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怪不得我父亲这两天的气色,这么难看,原来为了这件事情。他自找的苦恼,谁能替得,只可怜她罢了!那个老太婆人又尖酸刻薄,样子又丑陋,她怎能和她相处得下。为了这件事,我整个下午不曾作事,只是预想将来的结果。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已起来了,我和她一同吃饭,但她只吃两口稀饭,便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声,走回屋里去了。我父亲这时也觉得很不安似的。我呢,又替她可怜,又替父亲为难,也不曾吃舒服,胡乱吞了一碗,就放下筷子,回到自己的房里,心里觉得乱得很。最奇怪的,心潮里竟起了两个不同的激流交激着,一方面我只期望贵州的继母不要来,使她依旧恢复从前的活泼和恬静的生活,但一方面我又希望她来,似乎在这决裂里,我可以得到万一的希望——可是我也有点害怕,我自己是越陷越深。她呢!仿佛并不觉得似的。如果这局势始终不变,真危险。但我情愿埋在玫瑰的荒冢里,不愿如走肉行尸般的活着。
我一夜几乎不曾合眼,当月光照在我墙上一张油画上:一 株老松树,蟠曲着直伸到小溪的中间,仿佛架着半截桥似的,溪水碧清,照见那横杈上一双青年的恋人,互相偎倚的双影,——这时我更禁不住我的幻想了,幻想如奔马般,放开四蹄,向前飞驰——绝不回顾的飞驰呵!她也和哈美利林般,散开细柔的青丝发,这细发长极了,一直拖到白玉砌成的地上,仿佛飘带似的,随着微风,一根一根如雪般的飘起。我只藏在合欢树的背后,悄悄领略她的美,这是多么可以渴望的事!
九月二十日 天才朦胧,我仿佛听见父亲说话的声音,但听不真切,不知道他究竟和谁说话。不禁我又想到她了:一定在他们两人之间,又起了什么变故,不然我父亲向来不到十二点他是不起来的,晚上非两三点他是不睡的,听说凡吸大烟的人都是如此——一定的,准是她责备父亲欺骗她没有妻子,现在又来了一个继母,她怎么不恼呵!但她总是失败的,妇女们往往因被男子玩弄,而受屈终身的,差不多全世界都是呢?
午饭的时候,阿妈来报告那边房子都收拾好了。父亲便对我说:“火车两点左右可到,你吃完饭就带看门的老张到车站去吧!到那里你继母若问我为什么不来,你就说我有些不舒服好了,别的不用多说吧!”我应着就出来了。
当我回到自己屋里,忽见对面屋里,她正对着窗子凝立呢!呵!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好,我不看她那无告凄楚的表示罢!但是不能,我在窗前站了不知多少时候,直到老张进来叫我走,我才急急从架上拿下脸布,胡乱把嘴擦了擦,拿了帽子,匆匆走了。
我这几天心里,一切都换了样。我从前在贵州的时候,虽听说父亲又娶了一个庶母,但我绝不在意,并不曾在脑子里放过她一分钟。自从上月到了这里,我头一次见她心里就受了奇 异的变动;到现在差不多叫她把我的心田争占了。呵!她的魔力真大——唉!罪过!……我或者不应当这么说,这全不是她的错处,只怪我自己被自然支配罢了。
到车站的时候,还差半点钟,车才能到。我同老张买了月台票,叫老张先进去等,我只在候车室里,独自坐着。我的态度很安闲,但思想可忙极了,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我和她谈话的机会很少;我来了一个半月,只和她对谈过三次;其余都在那吃饭的时候,谈过一两句不相干的话。我们本是家人,而且又是长辈对于晚辈,本来没有避嫌疑这一层;不过她向来不大喜欢说话,而且我们又是第一次见面,她自己觉得,又站在母亲的地位,觉得说话很难,所以我纵然顶喜欢和她谈话,也是没有用处呢!……
火车头呜呜的汽笛声,打断我的思路,知道火车已经到了,因急急来到站台里面,这时火车已经停了,许多旅客,都露着到了的喜色,匆匆由车上下来,找了半天,才在二等车上,找到我继母和我的兄弟。把行李都交代老张,我们一直出了车站,马车已预备好了,我们跳上车后,继母果然问我父亲为什么不来,我就把父亲所交代的话答复了,继母似乎很不高兴。歇了半晌,忽听她冷笑道:“什么有病呵!必定让谁绊住呢!”
女人们的心里,有时候真深屈得可怕。我听了这话,只低着头,默然不语,但是我免不得又为她发愁了,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
车子到家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叫阿妈迎了出来,自己随后也跟着出来,但是她呢……我真是放心不下,忙忙走进来,只见她呆坐在窗下的椅子上,两目凝视自己的衣襟。我正在 奇怪,忽见她衣襟上,有一件亮晶晶的东西一闪,咳!我真傻啊!她那里是注视衣襟,她正在那里落泪呢!
父亲已将继母领到东院去了,过了许久父亲走过来,不知对她说些什么,只见她站了起来。仿佛我父亲求她什么似的,直对她作揖,大概是叫她去见我继母,她走到里间屋里去了。过了一刻又同我父亲出来,直向东院去。我好奇的心,催促我立刻跟过去,但我走到院子不敢进去,因为只听我继母说:“你这不长进的东西,我并不曾对不住你,你一去,就是十年;叫我们在家里苦等,你却在外头,什么小老婆娶着开心。你父亲死了叫你回去,你都不回去。呸!像你们这些没心肝的人……”继母说到这里竟然放声大哭。我父亲在屋里跺脚。我正想进去劝一劝,忽见门帘一动,她已哭得和泪人般,幽怨不胜的走了出来。我这时由不得跟她到这边来。她到了屋里,也放声呜咽起来,这时我只得叫她庶母了。我说:“庶母!你不要自己想不开,悲苦只是糟蹋自己的身体,庶母是明白人,何苦和她一般见识呢!”只听她凄切的叹道;“我只怨自己命苦,不幸作了女子!受人欺弄到如此田地——你父亲作事,太没有良心了,他不该葬送我……”咳!我禁不住热泪滚滚流下来了,我正想用一两句恳切的话安慰她,父亲忽然走进来了。他见我在这里,立刻露出极难看的面孔,怒狠狠对我说:“谁叫你到这里来!”我只得怏怏走了出来。到了自己屋里,心里又是羞愧自己父亲不正当的行为,又是为她伤感,受我继母的抢白,这些紊乱热烈的情绪,缠搅得我一夜不曾睡觉。
九月二十二日 我父亲也就够苦了,这几天我继母给他的冷讽热嘲,真够他受的了!女人们的嘴厉害的很多,她们说 出话来,有时候足以挖人的心呢!只是她却正和这个相反,头几天她气恼的时候,虽曾给父亲几句不好听的话,但我从不曾听她和继母般的谩骂呢!
近来家庭里,丝毫的乐趣都没有了。便是那架上的鹦鹉,也感觉到这种不和美的骚扰,不耐烦和人学舌了。我这几天仿佛发见我们家庭的命运,已经是走到很可怕的路上来了,倘若不是为了她,我情愿离开这里呢。
她近来真抑郁得成病了,朝霞般的双颊,仿佛经雨的梨花了,又憔悴又惨淡呢!我真忍不住了。昨晚我父亲正在床上过烟瘾的时候,她独自站在廊下。我得了这个机会,就对她说:“你不如请求父亲,自己另搬出来住,免得生许多闲气!”她听了这话,很惊异对我望了一眼,又低下头想了一想,似解似不解的说:“你也想到这一层吗?”我当时只唯唯应道:“是。”她就也转身进屋里去了。
照她的语气,她已经是想到这一层了。她真聪明,大约她也许明白我很爱她吗?……不!这只是我万一的希望罢了。
为诚今天又在她和我的面前,议论父亲了。他说父亲今天去买烟枪,走到一家商行里,骗人家拿出许多烟枪来。他立时放下脸说:“这种禁烟令森严的时候,你们居然敢卖这种货物,咱们到区里走走吧!”他这几句话,就把那商人吓昏了。赶紧把所有的烟枪,恭恭敬敬都送给他了。
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适才的确见父亲抱了一大包的烟枪进来,但不知为诚从什么地方听来。这孩子最爱打听这些事,其实他有些地方,也极下流呢!他喜欢当面奉承人,背后议论人,这多半都是受那老太婆的遗传吧!
我父亲的脾气,真暴戾极了,近来更甚。她自从知道我父 亲不正的行为后,她已决心不同他合居了。这几天她另外收拾了一间卧房,总是独自睡着。我这时心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慰。我觉得她已渐渐离开父亲,而向这方面接近了。
九月二十八日 另外一所房子已经找好了,她搬到那边去。父亲忽然叫我到那边和她作伴,呵!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呵!
她的脾气很喜欢洁净,正和外表一样。这时她仿佛比前几天快活了;时时和我商量那间屋子怎样布置,什么地方应当放什么东西——这一次搬家的费用,全是她自己的私囊,所以一切东西都很完备。这所房子一共有十间,一间是她的卧房,卧房里边还有一小套间,是洗脸梳头的地方。一间是堂屋,吃饭就在这里边。堂屋过来有两大间打成一间的,就布置为客厅。其余还有四间厢房。我住在东厢房。西厢房一半女仆住,一半作厨房。靠门还有一间小门房。每间屋子,窗子都是大玻璃的。她买了许多淡青色的罗纱,缝成窗幔,又买了许多美丽的桌毡、椅罩,一天的工夫已把这所房子,收拾得又洁雅又美丽。我的欣悦还不只此呢!我们还买了一架风琴,她顶喜欢弹琴。她小的时候也曾进过学堂,她嫁我父亲的时候,已在中学二年级了。
这一天晚上,因为厨房还不曾布置好,我们从邻近酒馆叫来些菜;吃饭的时候,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不免又起了许多幻想,若果有一个很生的客人,这时来会我们,谁能不暗羡我们的幸福呢?——可恨事实却正和这个相反:她偏偏不是我的妻,而是我的母亲!我免不得要诅咒上帝,为什么这样布置不恰当呢?
晚饭以后,她坐在风琴边,弹一曲闺怨,声调抑怨深幽, 仿佛诉说她心里无限的心曲般。我坐在她旁边,看她那不胜清怨的面容,又听她悲切凄凉的声音,我简直醉了,醉于神秘的恋爱,醉于妙婉的歌声。呵!我不晓得是梦是真,我也不晓得她是母亲还是爱的女神。我闭住眼,仿佛……咳!我写不出来,我只觉不可形容的欣悦和安慰,一齐都尝到了。
九点钟的时候,父亲来到这里,看了看各屋子的布置,对她说:“现在你一切满意了吧!”她只淡淡的答道:“就算满足了吧!”父亲又对我说:“那边没有人照应,你兄弟不懂事,我仍须回去,你好好照应这边吧!”呵!这是多么爽快的事。父亲坐了坐,想是又发烟瘾了,连打了几个呵欠,他就站起来走了。我送他到门口,看他坐上车,我才关了门进来。她正在东边墙角上,一张沙发上坐着,见我进来,便叹道:“总算有清净日子过了!但细想作人真一点意思没有呢!”我头一次听她对我说这种失望的话。呵!我真觉得难受!——也许是我神经过敏,我仿佛看出她的心,正凄迷着似乎自己是没有着落——我想要对她表同情,这并不是我有意欺骗她,其实也正是同她一样的无着落呵!我有父亲,但是他不能安慰我深幽的孤凄,也正和她有丈夫,我不能使她没有身世之感的一样。
我和她默默相对了半晌,我依旧想不出说什么好。我实在踌躇,不知道当否使她知道我真实的爱她——但没有这种道理,她已经是有夫之妇,并且又是我的长辈,这实在是危险的事。我若对她说“我很爱你”谁知道她眼里将要发出那一种的光——愤怒,或是羞媚,甚而至于发出泪光。恋爱的戏是不能轻易演试的,若果第一次失败了,以后的希望更难期了。
不久她似乎倦了,我也就告别,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我睡在被窝里,种种的幻想又追了来。我奇怪极了,当我正想 着,她是怎么样可爱的时候,我忽想到死;我仿佛已走近死地了,但是那里绝不是人们想的那种可怕,有什么小鬼,又是什么阎王,甚至于青面獠牙的判官。
我觉得死是最和美而神圣的东西。在生的时候,有躯壳的限制,不止这个,还有许多限制心的桎梏,有什么父亲母亲,贫人富人的区别。到了死的国里,我们已都脱了一切的假面具,投在大自然母亲的怀里,什么都是平等的。便是她也可以和我一同卧在紫罗兰的花丛里,说我所愿意说的话。简直说吧!我可以真真切切告诉她,我是怎样的爱她,怎么热烈的爱她,她这时候一定可以把她那无着落的心,从人间的荆棘堆里找了回来,微笑的放在我空虚的灵府里。……便是搂住她——搂得紧紧地,使她的灵和我的灵,交融成一件奇异的真实,腾在最高的云朵,向黑暗的人间,放出醉人的清光。……
十月五日 虽然忧伤可以使人死,但是爱恋更可使人死。仿佛醉人死在酒坛旁边,赌鬼死在牌桌座底下。虽然都是死,可是爱恋的死,醉人的死,赌鬼的死,已经比忧伤的死,要伟大的多了,忧伤的心是紧结的,便是死也要留下不可解的痕迹。至于爱恋的死,他并不觉得他要死,他的心轻松得像天空的云雾般,终于同大气融化了。这是多么自然呵!
我知道我越陷越深,但我绝不因此生一些恐惧,因为我已直觉到爱恋的死的美妙了,今天她替我作了一个淡绿色的电灯罩,她也许是无意,但我坐在这清和的清光底下读我的小说,或者写我的日记,都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
午后我同她一起到花厂里,买了许多盆淡绿的、浅紫、水红的各色的菊花。她最欢喜那两盆绿牡丹,回来她竟亲自把它们种在盆里。我也帮着她浇水,费了两点钟的工夫,才算停 当。她叫阿妈把两盆绿的放在客厅里,两盆浅紫的放在我的屋里。她自己屋里,是摆着两盆水红的,其余六盆摆在回廊下。
我们今天觉得很高兴,虽然因为种花,蹲在地下腿有些酸,但这不足减少我们的兴味。
吃饭的时候,她用剪刀剪下两朵白色的菊花来,用鸡蛋和面粉调在一起,然后用菜油炸了,一瓣一瓣很松脆的,而且发出一阵清香来,又放上许多白糖,我初次吃这碗新鲜的菜,觉得甜美极了,差不多一盆都让我一个人吃完。
饭后又吃了一杯玫瑰茶,精神真是爽快极了!我因要求她唱一曲闺怨,她含笑答应了。那声音真柔媚得像流水般,可惜歌词我听不清:我本想请她写出来给我,但怕太劳了——因为今天她作的事实在不少了。
这几天我父亲差不多天天都来一次,但是没有多大工夫就走了。父亲曾叫我白天到继母那边看看,我实在不愿意去;留下她一个人多么寂寞呵!而且我继母那讨厌的面孔,我实在也不愿意见她呢,可是又不得不稍稍敷衍敷衍他们,明天或者走一趟吧!
十月六日 可笑!我今天十二点钟到那边,父亲还在作梦,继母的头还不曾梳好,院子弄得乱七八槽,为诚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玩去了。这种家庭连我都处不来,何况她呢?近来我父亲似乎很恨她,因为有一次父亲要在她那里住下,她生气,独自搬到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我父亲气得天还不曾亮,就回那边去了,其实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本应当拒绝他,可是他是最多疑,不要以为是我捣的鬼呢,这倒不能不小心点,不要叫她吃亏吧!她已经是可怜无告的小羊了,再受折磨她怎禁受得起呵!
我好多次想鼓起勇气,对她说:“我真实的爱你。”但是总是失败。我有时恨我自己怯弱,用尽方法自己责骂自己,但是这话才到嘴边,我的心便发起抖来,真是没用。虽然,男子们对于一个女人求爱,本不是太容易的事呵!忍着吧!总有一天会达到我的目的。
今天下午有一个朋友来看我,他尖锐的眼光,只在我的身上绕来绕去。这真奇怪,莫非他已有所发见吗?不!大概不至于,谁不知道她是我父亲的妻呢;许是贼人胆虚吧?我自己这么想着,由不得好笑起来!人们真愚呵!
她这几天似乎有些不舒服,她沉默得使我起疑,但是我问她有病吗?她竭力辩白说:“没有的事!”那么是为什么呢?
晚上她更忧抑了,晚饭都不曾吃,只恹恹的睡在沙发上。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唉!我的脑子真笨,桌上三炮台的烟卷,我已经吸完两支了,但是脑子依旧发滞,或者是屋里宅气不好吧?我走到廊下,天空鱼鳞般的云现着淡蓝的颜色,如弦的新月,正照庭院里,那几盆菊花,冷清清地开在廊下。一种寂寞的怅惘,更搅乱了我的心田,呵!天空地阔;我仿佛是一团飞絮飘零着,到处寻不到着落;直上太空,可怜我本是怯弱的,哪有这种能力;偃卧在美丽的溪流旁边吧,但又离水太近了。我记得儿时曾学过一支曲子:“飞絮徜徉东风里,慢夸自由无边际!须向高,莫向低,飞到水面飞不起。”呵!我将怎么办?
她又弹琴了,今天弹的不是闺怨了,这调子很新奇,仿佛是古行军的调子,比闺怨更激昂、更悲凉。我悄悄走到她背后,她仿佛还不觉得,那因她正低声唱着。仿佛是哽着泪的歌喉。最后她竟合上琴,长叹了。当她回头看见我站在那里的 时候,她仿佛很吃惊,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变成极娇艳的淡红色。我由不得心浪狂激,我几乎说出“我真实的爱你”的话了;但我才预备张开我不灵动的唇的时候,她的脸色又惨白了。到这时候,谁还敢说甚么。她怏怏的对我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要早些睡了。”我只得应道:“好!早点睡好。”她离了客厅,回她的卧房去,我也回来了。
奇异呵!我近来竟简直忘记她是我的庶母了。还不只此,我觉得她还是十七八岁青春的处女呢。——她真是一朵美丽的玫瑰,我纵然因为找她,被刺刺伤了手,便是刺出了血,刺出了心窝里的血,我也绝不皱眉的。我只感谢上帝,助我成功,并且要热诚的祈祷了。
十月十二日 今天我们都在客厅看报——她最喜欢看报上的文艺。今天地看了一篇翻译的小说,是《玫瑰与夜莺》。她似解似不解,要我替她说明这里面的意思,后来她又问我,“西洋人为什么都喜欢红玫瑰?”我就将红玫瑰是象征爱情的话告诉她,并且又说:“西洋的青年,若爱一个少女,便要将顶艳丽的红玫瑰送给那少女。”她听完,十分高兴道:“这倒有意思!到底他们外国人知道快活,中国人谁享过这种的幸福,只知道女儿大了嫁了就完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得到这种好机会,我绝不能再轻易错过了,我因鼓勇对她说,“你也喜欢红玫瑰吗?”她证了一怔含泪道:“我现在一切都完了!”
唉!我又没有勇气了!我真是不敢再说下去,倘若她怒了,我怎么办呢!当时我只默默不语,幸亏她似乎已经不想了,依旧拿起报纸来看。
午饭后父亲来了,坐在她的屋子里。我心里真不高兴,这 固然是没理由,但我的确觉得她不是父亲的,她的心从来没给过父亲,这是我敢断定的。至于别的什么名义咧!……那本不是她的,父亲纵把得紧紧的也是没用。她是谁的呢?别人或者是说我狂了,诚然我是狂了,狂于爱恋,狂于自我呵!
睡觉前,我忽然想到我如果送她一束红玫瑰,不知道她怒我,还是感激我……或者也肯爱我?……我想象她抱着我赠她的那束红玫瑰,含笑用她红润的唇吻着,那我将要发狂了,我的心花将要尽量的开了。这种幸福便是用我的生命来换,我也一点不可惜呢!简直说,只要她说“她爱我”,我便立刻死在她的脚下:我也将含着欢欣的笑靥归去呢!
说起来,我真有些惭愧!我竟悄悄学写恋歌。我本没有文学的天才,我从来也不曾试写过。今夜从十点钟写起,直写到十二点,可笑只写两行,一共不到十个字,我有点妒嫉那些诗人,他们要怎么写便怎么写,他们写得真巧妙:女人们读了,真会喜欢得流泪呢!——他们往往因此得到许多胜利。
我恨自己写不出,又妒诗人们写得出,他们不要悄悄地把恋歌送给她吧,倘若他们有了这机会,我一定失败了!……红玫瑰也没用处了!
她的心门似乎已开了一个缝,但只是一个缝,若果再开得大一点,我便可以扁着身体走进去,但是用什么法子,才能使她更开得大一点呢!我真想入非非了。不过无论如何,到现在还只是幻想呵,谁能证实她也正在爱恋我呢。
在这世界上,我不晓得更有什么东西,能把我心的地盘占据了,像她占据一样充实和坚固。我觉得我和她正是一对——但是父亲呢,他真是赘疵呵!——我忽然想起,我不能爱她,正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倘若没有父亲在里头作梗,她一定是我 的了。
这个念头的势力真大,我直到睡觉了,我梦里还牢牢记着,她不能爱我,正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十月十五日 我一直沉醉着,醉得至于发狂,若果再不容我对她说:“我真实的爱你。”或者她竟拒绝我的爱;我只有……只有问她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若果我的猜想不错,那么我只得恳求父亲,把她让给我了。父亲未必爱她,但也未必肯把她让给我,而且在人们听来,是很不好听的呵!世界上哪有作儿子的,爱上父亲的妻呢?呵!我究竟是要绝望的呵!……但是她若肯接受我的爱,那倒不是绝对想不出法子呵。……
我早已找到一个顶美的所在——那所在四面都环着清碧的江水,浪起的时候,激着那孤岛四面的崖石,起一阵白色的飞沫,在金黄色的日光底下,更可以看见钻石般缥碧的光辉。在那孤岛里,只要努力的盖两间小房子,种上些稻子和青菜,我们便可以生存了——并且很美满的生存。若再买一只小船,系在孤岛的边上,我们相偎倚着,用极温和的声调,唱出我心里的曲子,便一切都满足了。……
我的幻想使我渐渐疲倦了,我不知不觉已到梦境里了。在梦里我看见一个形似月球的东西,起先不停地在我面前滚,后来渐渐腾起在半空中,忽见她,披着雪白云织的大衣,含笑坐在那个奇异的球上,手里抱着一束红玫瑰轻轻的吻着,仿佛那就是我送她的。我不禁欢喜得跪下去,我跪在沙土的地上,含着最恳切的感谢对她说:“我的生命呵!……这才证实了我的生命的现实呵!”我正在高声的祈祷着,那奇异的球忽然被一阵风,连她一齐卷去了。我吓得失心般叫起来,不觉便醒了。
自从梦里惊醒以后,我再睡不着了。我起来,燃着灯,又 读几页《破舟》,天渐渐亮了。
十月十六日 因为昨晚上梦里的欣悦,今天还觉余味尚在,并且顿时决心一定要那么办了。我不等她起来,便悄悄出去了,那时候不过七点钟。秋末的天气,早上的凉风很尖利,但我并没有感到一点不舒服。我觉在我的四围都充满了喜气,我极相信,梦里的情景是可以实现的,只要我找红玫瑰。……
我走到街尽头,已看见那玻璃窗里的秋海棠向我招手,龙须草向我鞠躬;我真觉得可骄傲——但同时我有些心怯,怎么我的红玫瑰,却深深藏起,不以她的笑靥,向她忠实的仆人呢?
花房渐近了。我轻轻推那玻璃门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含笑招呼我道:“先生早呵!要买什么花?这两天秋海棠开得最茂盛?龙须草也不错。”他指这种说那种固然殷勤极了,但我只恨他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我问他:“红玫瑰在那里?”他说:“这几天,正缺乏这个,先生买几枝秋海棠吧,那颜色多鲜艳呵!也比红玫瑰不差什么……不然,先生就买几朵黄月季吧!”其实那秋海棠实在也不坏,花瓣水亮极了,平常我也许要买他两盆摆在屋里,现在我却不需要这个了。我懒懒辞别那卖花的人,又折出这条街,向南走了。又经过两三个花铺,但都缺少红玫瑰。我真懊丧极了,但我今天买不到,就绝不回去。
还算幸运,最后买到了。只有一束,用白色的绸带束着,下面有一个小小竹子编的花盆很精巧,再加上那飘带,像蝴蝶舞着,真不错!我真感谢这家花铺的主人,他竟预备我所需要的东西了。
我珍重着,把这花捧到家里,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但是 她还只愿坐着等我呢!我不敢把这花很冒昧就递给她,我悄悄把它放在我的屋里,若无其事般的出来,和她一同吃完午饭。
她今天似乎很高兴,午饭后我们坐在屋堂里闲谈。她问我今天一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真想趁这机会告诉她我是为她买红玫瑰去了,但是我始终不是这样回答的,我只说:“我买东西去了。”她以后便不再往下问了。我回到屋里,想了半天;我便把这红玫瑰捧着,来到她的面前,她初看见这美艳的花,不禁叫道:“真好看,你哪里买来的。”她似乎已忘了我上次对她说的话,我忙答道:“好看吗?我打算送给你!”我这时又欣悦,又畏怯。她接了花,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了。她迟迟的说:“你不是说红玫瑰……我想你是预备送别人的吧!我不应当接收这个。”我赶忙说:“真的,我除了你没有一个人可以送的,因为在这世界上,我是最孤零的,也正和你一样。”她眼里忽然露出惊人的奇光,抖颤着将玫瑰花放在桌上,仿佛得了急病,不能支持了。她睡在沙发上,眼泪不住的流,咳!这使我懊悔,我为什么使她这样难堪,我恨我自己,我由不得也伤心的哭了。
在这种极剧烈的刺激里,在她更是想不到的震恐,就是我呢,也不曾预想到有这种的现象,真的,我情愿她痛责我。唉!我真孟浪呵!为什么一定要爱她!……我心里觉得空虚了,我还不如飞絮呵!我不但没有着落,并且连飞翔的动力也都没有了。
阿妈进来了,我勉强掩饰我的泪痕。我告诉阿妈,把她扶进屋里,将她安放在床上,然后我回我自己的屋子。伏在枕上,痛切的流我忏悔的眼泪,但我总不平,我不应该受这种责罚呵!
十月二十日 她一直病了!直到现在不曾减轻。父亲虽天天请医生来,但是有什么用处呢?唉!父亲真聪明!他今天忽然问我,她起病的情形,这话怎能对父亲说呢?我欺骗父亲说:“我不清楚!”父亲虽然怒骂我“糊涂”!我真感激他,我只望他骂得更狠一点,我对于她的负疚,似乎可以减轻一点。
医生——那李老头子真讨厌,他那里会治病呵!什么急气攻心咧,又是什么外感内热咧,用手理着他那三根半的鼠须,仰着头瞪着眼,简直是张滑稽画。真怪!世界上的人类,竟有相信这些糊涂东西的话……我站在窗户下面,听他捣鬼,真恨不得叫他快出去呢!
父亲也似乎有些发愁,他预备晚上住在这边。她仿佛极不高兴,她对父亲说:“我这病只是心烦,你在这里,我更不好过,你还是到那边去吧!”父亲果然仍回那边去了。
八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在屋里伤心,阿妈来找我,她在叫我。其实我很畏怯,我实在对不起她呵!在平常一个妇女的心里,自然想着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并且也告诉别人不得的,总算是不冠冕的事呵!唉……
她拥着一床淡湖色的绉被,含泪坐在床上。她那憔悴的面容,无告而幽怨的眼神,使我要怎样的难过呵!我不敢仰起头来,我只悄悄站在床沿旁边,她长叹了一声,这声音只仿佛一支利剑,我为着这个,由不得发抖,由不得落泪。她喘息着说:“你来!你坐下!”我抖战着,怯怯地傍着她坐下了。她伸出枯瘦的手来,握着我的手说:“我的一生就要完了!我和你父亲本没有爱情,我虽然嫁了十年,我总不曾了解过什么是爱情,你父亲的行为,你们也都明白,我也明白,但是我是女 子,嫁给他了,什么都定了,还有我活动的余地吗?有人也劝我和他离婚——这个也说不定是于我有益的,但是世界上男人有几个靠得住的,再嫁也难保不一样的痛苦,我一直忍到现在!——我觉得是个不幸的人。你不应当自己害自己,照我冷眼看来,你们一家也只有你一个是人,我希望你自己努力你的前途!”
唉!她诚实的劝戒我,真使我惭愧,真使我懊悔!我良心的咎责,使我深切的痛苦。我对她说什么?我只有痛哭,和孩子般赤裸裸无隐瞒的痛哭了!她抚着我的头和慈母般的爱怜,她说:“你不用自己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你父亲……”她禁不住了,她伏在被上呜咽了。
父亲来了,我仍回我自己的屋里去,除了痛切的哭,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处置我自己呵!如果这万一的希望,是不能存在了,我还有什么生趣。
十一月一日 她的病越来越重,父亲似乎知道没希望了。他昨天曾对我说:“你不要整天坐在家里,看看就有事情要出来了,你也应当替我帮帮忙。”我听了他的吩咐,不敢不出去,预备接头一切,况且又是她的事情。但不知怎么,我这几天仿佛失了魂似的,走到街上竟没了主意,心里本想向南去,脚却向北走,唉!
晚上回来的时候,父亲恰好出去了,我走到她的床前,只见她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比平时更娇艳。她含着泪,对我微笑道:“你的心我很知道,就是我也未尝不爱你,但他是你的父亲呵!”我听了这话,立刻觉得所有环境都变了。我不敢再踌躇了,我跪在她的面前,诚挚的说:“我真实的爱你!”她微笑着,用手环住我的脖颈,她火热的唇,已向我的唇吻合 了。这时我不知是欣悦是战兢,也许这只是幻梦,但她柔软的头发,正覆在我的颊上,她微弱的气息,一丝丝都打透我的心田,她松了手,很安稳的睡下了。她忽对我说:“红玫瑰呢?”
我陡然想起,自从她病后我早把红玫瑰忘了——忙忙跑到屋里一看,红玫瑰一半残了,只剩四五朵,上面还缀着一两瓣半焦的花瓣。我觉得这真不是吉兆——明知花草没有不凋谢的,但不该在她真实爱我时凋谢了呵!且不管她这几片残瓣,也足以使我骄傲,若不是这一束红玫瑰,那有今天的结果——呵!好愚钝的我!不因这一束红玫瑰她怎么就会病,或者不幸而至于死呵……我真伤心,我真惭愧,我的眼泪,都滴在这残瓣上了。
我将这已残的红玫瑰捧到她的床前,她接过来轻轻吻着,落下泪来。这些滴在残瓣上的,是我的泪痕还是她的泪痕,谁又能分清呢?
从此她不再说话,闭上眼含笑的等着,等那仁慈的上帝来接引她了。今夜父亲和我全不曾睡觉,到五点多钟的时候,她忽睁开眼,向四围看了看,见我和父亲坐在她的旁边,她长叹了一声,便断了气。
父亲走过去,甩手在她的鼻孔旁,知道是没有了呼吸,立时走出来,叫人预备棺木,我只觉一阵昏迷,不知什么时候已躺在自己床上了。
她死得真平静,不像别的人有许多号哭的烦扰声。这时天才有一点淡白色的亮光,衣服已经都穿好了。下棺的时候她依旧是含笑,我把那几瓣红玫瑰放在她的胸前,然后把棺盖关上。唉!——多残酷的刑罚呵!我只觉我的心被人剜去了,我 的魂立刻出了躯壳,我仿佛看见她在前面。她坐在一个奇异的球上披着白云织就的大衣,含笑吻着一束红玫瑰——便是我给她的那束红玫瑰,真奇异呵!……
唉,我现在清醒了!哪有什么奇异的月球,只是我回溯从前的梦境罢了。
十一月三日 今日是她出殡的日子,埋在城外一块墓地上——这墓地是她自己买的。她最喜欢西洋人的墓,这墓的样子,全仿西洋式作的,四面用浅蓝色油漆的铁栏,围着一个长方的墓,墓头有一块石牌,刻着她的名字,还有一个爱神的石像,极宁静的仰视天空,这都是她自己生前布置的。
下葬后,父亲只跺了跺脚,长叹了一声,就回去了,等父亲走后,我将一束红玫瑰放在坟前,我心里觉得什么都完了。我决定不再回家去。我本没有家,父亲是我的仇人,我的生命完全被他剥夺净了。我现在所有的只是不值钱的躯壳,朋友们只当我已经死了——其实我实在是死了。没有灵魂的躯壳,谁又能当他是人呢,他不过是个行尸走肉呵!
我的日记也就从此绝笔了,我一生不曾作过日记,这是第一次也是末一次。我原是为了她才作日记,自然我也要为了她不再作日记了。
绍雅念完了,我很顽皮的趁逸哥回头的工夫,那本书已掷到逸哥头上了。逸哥冷不防吓了一跳,我不觉很好笑!但同时也觉得心里怅怅的,不知为什么?
这寂寞冷清的一天算是叫我们消遣过了,但是雨呢,还是丝丝的敲着窗子,风还是飒飒摇着檐下的竹子,乌云依旧一阵阵向西飞跑,壁上的钟正指在六时上,黄昏比较更凄寂了。我正怔怔坐着,想消遣的法 子,忽听得绍雅问道:“我的小说也念完了,你们也听了,但是我糊涂,你们也糊涂,这篇小说,到底是个什么题目啊。”被他这一问,我们细想想也不觉好笑起来。逸哥从地下抬起那本书来,掀着书皮看了看,只见这书皮是金黄色,上面画着一个美少年,很凄楚的向天空望着。在书面的左角上斜标着“父亲”两个字。
逸哥也够滑稽了,他说:“这谁不知道,谁都有父亲吧!”我们正笑着,又来了一个客人,这笑话便告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