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远的传说。
传说是这样开始的——
这是每个鴜鹭湖畔的子孙,都能背诵的一段记忆里的传说,这是记忆里的永远不能忘记的最惨痛的记忆。
二百年前,山东水灾里逃难的一群,向那神秘的关东草原奔去。
这长蛇的征旅呀,背负着人类最不祥的命运,猥琐的,狼狈的,如同被上帝的魔杖从伊甸园驱逐出来的蛇似的,在那灼人的毒风里,把脚底板艰难地放平,在那焦砂的干道上,在企望着,在震恐着,在向那“颟肘子”的国度进行。那曾经禁闭过的王国。
大队里,一切都是破旧的,颓败的,昏迷不醒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线条的单调的组成。
忽然,似乎是一道银白的光耀一闪,是从来未有过的清白,似乎是白马尾的蝇甩的一甩,人的眼前一亮,但随即就有一个丑恶的灰色的人影,遮没了这白色的一道,局促的受惊的,就像一只褪了鳞的鳆鱼似的,吃力地而迅捷地向前顶着水游移。
一个被饥饿损害了的老丑妇,把三升煳香的炒米,放在水罐里,外边用一条油干的猪尿脬包了,放在臃肿的背上。两只带红丝的眼睛,偷偷地向左右不住地凄迷地贼视,似乎是她曾偷了谁的东西,又好像怕谁去偷了她自己的东西,非常不安恐惧,一会儿用手小心翼翼地揩了揩鼻尖头上渗出来的一点黏汁,一会儿又疑心地用手去摸一摸背在自己身后的水罐。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妇,把已经被长久的饥饿折磨了的一颗小小的ru头,感伤地看了一眼,便凄然地塞满了正在啼哭的小孩子的一嘴,抬起了惺忪的眼睑,困顿地无告地向四边一望,视野里正碰见那灰色的可怜的人影。老丑妇像是被她窥见了秘密似的,连忙就向焦老爹的驴车那边去躲。一转眼,便鬼魅似的不见了。
看见了这种出奇的局促,又看见了那老女人的背脊上的殷实的水罐,便更像刺伤了心似的,把一种同情的哀愁和自己孤单的身世混合在一起,哀婉地也矜持地对着自己也对着那灰色的老妇,哀然地楚楚一笑,便无语地低下了头,眼睛里闪耀出泪水似的失望的光。
火炙的风,从四面里吹过来,她困顿地,一动也不动地,在痛苦地冥想。
那是两个月以前,一道吃人的黄流,带着不可抵抗的威力,忽地从不知是什么地方冲出来……
水在吼着,一切都在惨烈地号叫,绿铅似的大水,混合着泥屑,沙砾,在灌肠似的向人类直灌。茅屋冲去了,三个月的小驴驹冲去了,大贞的针线包也不见了。一切的东西,都变了次序,变了颜色。
水,水在这儿统治了两个月,一点没有打回头的意思。
天气转到三伏,水面的蚊虻蒸腾起来了。
蝇子哄哄的,大的像盖盖虫,啪的一下,用什么东西一打,里面便钻出三四条小白虫来,打转盘地蠕蠕地动。
水里的蛆虫,都是浓灰色的,长的有半寸长,拖着比自己的身子还长的半截尾巴,在水面上攒聚。水面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酿成羊脂油的结晶块,花红脑子脓似的,放散出没有消化的粪便的腌脏味,到处地漂着。
自己的丈夫,便在一个清早里,被大水裹去了,许多少妇的丈夫,也被大水裹去了,不见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想自己的丈夫,也许没死,将来到关东,也许能碰见他,那时候,他们……她昏乱地想着,她好像突然地从半天空里降下来,落到一片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很重的大野里,她和她的丈夫劬劳着,经营着,谷堆像小山似的长起来,他们都愉快地用着红花碗吃饭。
忽地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奶汁太稀薄了,稀薄得直到没有一点奶汁,于是她无力地揩了一揩额头上的虚汗,把目光无神地寄托在半天空一片火烧云的辽远里……
那云的海的泛溢,也正是她所想忘记而不能忘记的那道吃人的洪水哟!于是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只纤弱的指头,插在蓬松的鬓发里。
那好像就是昨天,也好像就是方才,水面上,远远地摇来两只画着红卍字的粥船。刚一摇到,人们都一窝蜂似的抢上去了。都想第一个把嘴伸到缸里去,人们都想第一个来攫取这一点可以维持生命的渣沥呀!于是便拼命地抢了,抢,抢,大家都默默地抢了……缸抢翻了,人爬在甲板上舐,舐着抢,上船的人更多了,两只船一起沉,从此不见了放赈的船……
就这样,他们转过了一重山,又转过了一道水,从朝晨到夜晚,在炎阳底下奔,向着那不可知的命运迎去……
每个人都带着那不可描画的愁惨,每个人都刻着一脸的悲苦,在饥馑里,在瘟疫里,在高山的峻险里,在河水的迂回里,爬向那关外的荒原去。
这样,他们便给赶出去了,从人类的世界给摈斥了,他们得用自己的手再重新创造自己的命运。
他们得用自己的命运去稳定他们自己的生命的彷徨了。
于是他们不声不响地走,悄悄地向命运的那一端走。
石子酸痛了脚背,瘟疫褫夺了最亲爱的亲人,于是万千的脚步都无端地疲惫了。把头凄迷地向后扭转,那门前可纪念的杨柳不见了,那长满了青苔的柳罐,也不能再在自己的手里汲水了……长天里,只是一片红云,那,啊,你顺着手儿来瞧,那走过来的,故乡的方向啊……
那苍白色的女人把头低到不可再低了……
红云布满了西天,热风从草莽里吹过来,一只癞狗,把舌头从嘴里吐出来,天气再不准人们自由地喘气……于是长蛇的征旅,便困顿了,在旷场里停住了。
停住了,可以从声音里说明,人声比从前大了,马儿不住地咴咴,老头儿也可以坐在一块小小的石头砖上,好好地咳嗽了……于是喧哗从四面里滋生出来。
人声,马声,树声,夏天的水流声,风声,百种的声音,万种不可思议的声音,像从这大旷场上突然长出来似的,毛毛愣愣地放射出没有谐声的音响,哄哄的哄哄的,不断的哄哄的……
哄哄的,狗儿也可以汪汪了,鸡儿想起怎样的咕咕叫了。啊,这好像重新在什么地方又拾回了生命似的一群啊,小孩子贼辣辣的笑声,驴在那突突地打滚。“小铁哟——来上娘这儿吃饭来哟——”一种性灵的母爱,也从声音的颤抖里,划破了固执的长天。槟榔瓢[1]软绵绵的歌声,想是粗粗的指头在挑动着琴弦吧,嗄嗄的嗓子怎会唱得圆呢?自己企求着愉快的时候,而声音里透露出哀凉了。是乡下戏子宽敞的嗓子啊——
内四方啊,外四方,
哎嗳哎嗳——哟——
关东城的景致,数着沈阳,
呀呀——一呼咳……
……
小雀鸟啊,落树梢,
白莲花呀,水上漂,
哼,哎嗳哟——
大姑娘的娇娇,全仗着方头三寸高哟,
呀呀——一呼咳……
声音梦似的从旷场里向四外扩散,有的是扰乱,有的是喧哗。
青烟从牛粪里滋出来,旷场添满了刀杓的声音,女人把涂满了月水的裤子在阴凉里晾了,便又拿起了铲子在锅里当啷啷地捣和。男人把驴套松开,嘴腔里也随着打滚的毛驴解放似的打哨子,咴咴。
柞树密密地排在土岗上,玻璃叶[2],碧油油地贴在树干上,带着难忍的油墨色排在那里。偶尔有一丝风吹过,才像烤焦了似的,掀起了一叶银灰色的叶背,说明那是一带林子。
暑热从林子后边爬上来,爬过了漫岗,爬过了旷场,也爬过了人的全身——旷场上挤满了暑热的菌子。
暑热并不跟着太阳走,因了黄昏的沉闷而更加抑郁了。于是人们都出奇地发喘,青蝇从四面八方向人进攻,而人除了用手扇风之外,便腾不出手来轰青蝇了。
焦灼,暴躁,统治了这一群。人们知道水灾之后,还应该有一次热灾。于是年迈的老人和羸弱的小孩,有的便经不起喘不出气来的窒息,便悄悄地死去了。
暑热一直散漫开去,要再没有一点凉气,人们便不能在一刻之内生存了。这样人们又复感到和水灾时的一样恐怖。
一直地,等到几个小伙子在柞林后边二三里地远的地方寻出了一带山水,人们这才又恢复了生的希冀,就都像朝拜圣地似的向柞林后边进发了。
蓝玉色的山水,透明的,薄荷冰似的,一带跳跃的山水,呐呐地向漫岗子底下滚流。小孩子,小伙子便都跳到里边去扎猛子,大家都像到了火星似的嬉戏着。把马莲花摘下来,抽了花心,放在刚刚让水浸湿的嘴唇上,一叶叶地吹。声音在水面上低回,再不复是焚人的酷暑,声音里带来了故乡的二月的天气。
是谁,扑腾跳到水里去了,好半天,没上来,心脏麻痹死了。
人们还是毫无挂碍地在水里洗着,死的阴影已经遮不了生的照耀。
男人们洗完了,姑娘们和媳妇们也拉着手来洗。她们也洗得顶欢,疲倦都给凉爽换去了,体重随着泥垢减轻,身躯追逐着水沫消逝啊。
一个女人的尖高音喊了——“有谁是爷们也混进来了!”几个骚劲的中年婆子,匆匆地跑过来,几只手按住头,几只手按住脚,把脑袋先浸在水里,死命地向下游一送,顺着飞溅的流水,便哇哇地沉到漫岗子去了。
飞溅的流水,现在流的是愉快的声音,柞叶流动出内心的喜悦,也意外地沙沙地响着,人们现在想起来唱了,槟榔瓢在一双粗鲁的手底下开始嘎嘎的……
夜渐渐地深了,露水也重了。山喜鹊从柞林里发出不祥的吵叫,活像一群被胳肢的女人。干什么今天这里会来了这么多的奇异的动物呢?一个守望的,飞起来又落下去,站在一棵最高的桦树上,向四外瞭望,望见了旷场上的火光,便呀呀地告了警,大家都跑到旷场上惊飞着。火,冒着蓝色的浓烟,向着黑天搏袭。几个老人托着下巴骂着。小孩子仰着小头,瞪大了眼睛向天上望着,想看出那叫的到底是什么,可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呱呱的一片怪笑,怪瘆人的。
小伙子们听了,便生了气,抬起了洋炮,就是两枪。
讨了个没趣,山喜鹊慌慌张张地重新跑回柞林。
太阳还没到小山头呢,人们又都收拾起东西,趁着早凉,向着不可知的那一端走去了,怀着凄凉,怀着悲苦,还似乎怀着一种不可知的高兴。山喜鹊,成群地在天空里瞭望,呆呆地望定那使劲冒着蓝烟的马粪饼发怔,扩散着一点糊香色的幻想……
于是热风又封合了这昏庸的旷场。
第二段,也是和这一样的艰苦的文章,仍然由他们用疲惫的足印来沉重地填写,那走不尽的可悲的行程啊!……
大队又像水流似的向前流去了,带着酷暑,带着衰弱。
青蝇,没命地追踪,在小孩的瘌痢头上,在老马的痈疮上。带着瘟疫的种子,去蜇伤那些软弱的,已经病了的老人,小孩,或是不服水土的妇女。
青蝇这几天更多了。成群结队地在耳畔眼角嘤嘤,永远地不用想斥开。吃饭时,它们落在锅巴上,睡觉时,它们落在眼角上,你眼皮一动,它们便落在鼻尖上,擦擦它们的后腿。到晚上,便更有兴致地到马槽里和马蝇们争风,惹得马群不住地嘶嘶,尾巴不停地摇着,肌肉无法可想地突突。青年的马夫们,勉强地从车篷底下爬出来,打着呵欠,嘴里狠歹歹地嚼着粗话,用脚踝毫无吝惜地踢着几匹卧槽的懒驴。
于是瘟疫更加扩张了,最奇异的,是那丢失了三升炒米的老丑妇,在一天晚上,大叫一声,便死去了。
那是前三天的事情。
叫街的刚从远远的村落里回来,焦老爹又喝醉了酒,提起了他的大孙子,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打。皮鞭子红花蛇似的从他青筋暴跳的胳臂上竖起来,努出两只黑狗眼,“你这双折腿的贼皮,你干啥偷我馍”。
老人被酒精的火焰给燃烧得疯狗似的,把两只臂膊毫无怜惜地挥动着……
鞭梢,不知怎么的,灼着了霹雳火李四哥。李四哥一个箭步蹿过去,钳住了那干瘪老头子就摇,摇,摇,然后猛不丁地向前一搡。没提防,一个癞蛤蟆戏水,便扑到老丑妇的水罐上。哗啦一下,什么东西在悲哀地哭诉了一声,炒米便无告地撒在地上。左右的饥饿的孩子,用不着谁来思索,跳了过来,见到炒米就抢,抢到手里就吃。于是黄褐的地皮不见了,地上一团扭转的孩子,是的,这是属于人类的一群孩子——大孩子压在小孩子身上,小孩子从地上捉起一把米,带着土往嘴里填。小石头,刚把手往口袋里放,半路上就被另外一只手给抢撒了。一回身,口袋又给小妞偷去了,是谁又压折了正在得意的小妞的腿……
争夺,哭喊,叫嚣,骂詈,从炒米的颗粒所爆发出来的人类简单到可怕的欲求哟,然而这欲求,竟终不因其简单而得到满足,于是孩子们意识到米是可以抢的了。
米,是没有了,地上的细土和草秆也随着光了。几个落后的孩子,只得用枯瘦的小手在那干裂的泥土缝里,去补缀自己不可挽回的命运了。
而那一只耳朵的老丑妇也为了这不可计算的损失而疯狂了。
这样,过了三天她便死了,就是这样的,瘟疫的巨爪,就更凶残地向人猛扑了。
瘟疫到处地跟踪着,三天之内便死了五个,一身牛腱肉的小牛子也死了,这真是使人感到一种死的恐怖了。
恐怖,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有在一分钟之内消逝自己生命的可能。天色一黑,大家便都鸦雀无声昧昧地眯起了,槟榔瓢的声音没有了,大人的狂喊声没有了。丈夫死抱着妻子温柔的肉体。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奶汁急遽地灌输到孩子的口腔里。抚着腾腾跃动的胸口,互诉着各人的生命距离死神的魔杖到底还有多远。好容易才算把这无极的黑暗跨过了。第二天一清早,人们便都兴奋地谈着,谁家的人死了,怎样的死法,互相报告着,互相激动着,互相感喟着。而个人也都私幸自己的生命,还没有跟着黑夜过去。可是接着又恐惧,刚起了这念头,是不是就敲碎了神的宽恕,同样的命运,也许就能临到自己的头上。于是无主的心情便更加凄楚了。
有的机警一点的,在半夜里起来,便凄惶地在自己认为可以有鬼有神的地方,悄悄地插了三根剥光了的蒿秆,对着沙,便讲:“我们都是被难的,想供养你也供养不起,只要你平平安安地保佑我们到了关东,我们杀活猪,真的,一个大,大整猪,不是头尾……可是你再要附着人下来……而且,你也得达时务……你要再缠人,可真要请真灵官……”
可是瘟疫却更因为人的低头而逞风了,而人们就更低头了。
有精力的人都消逝了精力,一切都不能拯救,年轻的小伙子也索然了。
“什么东西使我们这样的呢?”
“治河的捐年年地掏哇,催捐的比要钱粮的还牙爪!……”
“就是这样吗,必得是这样吗,不能改个样吗?……”
治河的捐从农夫的血管里输送到治河大员的肚子里,于是治河大员的肚子肥了,黄河的肚子也肥了——最后是水灾。
水灾驱逐他们离开家乡,走向那从来未曾一见的地方,接受了从来没接受过的命运。
水灾,逃荒,瘟疫,死亡——一串的排演。
瘟疫插起了翅膀来追踪着,一点都不犹疑。终于他们又在一个不知名的旷场上搭住了。把两个刚死的壮丁埋了,大家便在大旷场上团团围住,跪下拜天了。
无数的头颅俯在地上,一个霜打葫芦的头,反射着毒热的阳光,发散着令人难过的光亮。一个小顽童把一块小石子轻妙地投到它的中心。于是它上面那片嘴唇的翕动,就像得到了神的感应了似的,动作得更急促了,喃喃地倾诉出一些自己也不能了解的话语。而万千的嘴唇,也同他一样地控诉着,翕动着。每个人都企图着把自己心坎里最隐微的希望,表达给老天爷知道。
这样,这庄严的仪式,填满了这生疏的旷场。野坟里的小黄貔子压住了自己的瘪肚子不敢出来,草也俯在地上不起来了,一切都恐惧地沉默,唯有祷告同着青蝇,从四下里向中间嘤嘤地响着。
虔诚从心坎里向外涌着。
人们都把信任寄托给无极的天空。眼睛代替了心的礼献,敬呈在老天爷的面前。于是他们的眼睛与天融洽了,流泻出感激和希望的泪水。
天神骑着马,在空无的白云里。
白云一丝也不动,在凝视着人间。
人们仰望着。
白云仍然不动。
人们仰望着,用心来祈祷。
白云静静地聆着。
于是宇宙的微妙和人心的微妙混合了。
于是虔诚的心啊,都一同震颤了。
但是——
忽然在这虔诚的海里,一个不祥的泡沫出现了。泡沫突地涨大了,涨大,荡漾,汹涌,澎湃,蛇立起来,向人猛扑……
一个人疯了。
万千的,数不清的头,都霍地从地上爬起来,惊疑着,恐惧着,悲恸着,无所措手。
“先打死她吧,反正也得死。”
“用十个童男童女来祭她吧,反正也得死。”
“送祟吧,送祟吧!”
“不行呢,用五色针来扎吧。”
“用骑马布子来蒙她的头啊。”
那个神经失去了正常系统的苍白色的少妇,并没有把这些个话语听在耳里,只是毫无表情地哭完了笑,笑完了哭,扭着人便打,见着小孩子,用牙没命地咬,说自己的孩子趁着黑夜让别的孩子给煮着吃了……
“给我孩子呀……”
人们的神经更脆弱了,人们都失望着悲恸着,都拿了自己可以自卫的东西在旁边痴着。心炒豆似的跳,小孩,夹在母亲的屁股后头,不敢出一点气,人们想着死亡就在跟前了。
人们想着死亡就在跟前了。
汗,成串地向下流着。
眼,布满了血丝。
怎样办呢?
苍白色的少妇喝喝咧咧地唱述,歇斯底里地狂舞——说是老丑妇附她下来,如今她来复仇,非让他们都死净了不可。
……
忽然,眼前一亮,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
谁呢,三绺黑胡,黄净面子,手里倒提着一把白蝇甩,这是背葫芦的吕洞宾?这是谁呢?谁来救我们的呢?我们的苦日子有头了。
老人走过来,端着一杯冷水,轻轻地噗的一声,激在那苍白色的瘦削的,兴奋里渗着哀婉的、幽怨的痉挛的脸上。
火炙的神经,突然地为冷水所浸,于是紧张的弦松弛了,剩下的是一身不可形容的疲倦,于是她像得了病似的,昏然地倒在地上了。
老人又把中指和食指掐成了箭诀,在水碗里沾湿了,向半空中去洒,眼睛怒张地凝视空中:“天灵灵,地灵灵,我有十万神兵,十万鬼兵,逢山山开,逢地地裂,逢水水涸,逢树两截,一切妖魔,随时消灭,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3]
老人掐弄她的脉穴,按摩着,舒展着,使她安静。惊喜的激动的嘈杂的声音,从四面里兜来。
笼罩着人们的情绪,不是恐怖,而是喜悦,解放的救度的喜悦,围的人更多了。
老人用蝇甩轻轻地拂开他身畔人形的铁筒,告诉他们这样的嘈杂,是等于要这媳妇的小命。
“你们不要怕,我救你们……”颤抖的声音,感动地又镇静地说。
于是他们都安静地向后退去。庄严了肃然了。
每个沉重的心都落体了。
“为什么不早一天来救我们呢?”
“你们应该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劫数……”
“他是谁呢?”
“哎呀,我记得了——丁家屯的丁老先生。”
“唉,丁老先生不要离开我们哪。”
“他叫丁半仙哩,他是逃出来的,他家也是籽粒不收。”
“一定的,他是真灵官派来救我们的。”
“我知道他是北山沟摇串铃的。”
不同的推断和不同的矛盾,喜悦地也惊奇地用着钦敬的口吻,投向那拿着白蝇甩的懿然的老人身上。
“死不了,你们得有这场劫数,我给圆和圆和……”
“可是治病治不了命,你是命中该然哪。”
“这是狐仙捉的你,你是恶贯满盈啊。”
“好了,好了,我给求了,求好了。”
老人半意识地自己也邪迷地顺嘴讲着。而瘟疫也似乎是因为看见了他们快走进了科尔沁旗的无限的丰饶里,而萎缩得不敢再狂虐了。
老人成了这一群的精神的中心。
每个年轻的母亲,都向老人亲亲热热地叫爹爹,把自己认为最细致的食物供献在老人的面前。青年的头子们,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老人给保存下来的,所以便竭力地运用自己的劳力去取得老人的安适。
老人的生活,就这样地优越起来。
到了关东,老人便把从前在山东时候的地主的模型安排在自己的身上。
等到一个少女参加到他的家来的时候,他又添了一双聪明的臂子。
一副黑油油的眸子的少女,常常幻映出无限的羞怯,来表达着她对于老人的一种善良的尽忠。劳作是她全部的生活,她再不想别的。黑夜里,秋虫在唧唧地哭诉的时候,什么都黑了,那菜油灯的凄凉的火花底下,她一个人悄悄地纺织。
这纤细的女人,对于那粗手粗脚的逃荒婆,真是多么奇异的一个感觉呀,她怎么不会裹脚呢,她是小九尾狐狸变的,她怎梳方头呢,她的底襟没衩呀……但是,对于关东的传说,种苞米的方法,那可就没有人能再赶上她了。
这样,这个拿着蝇甩的老白狐狸便伴着这条小九尾狐经营起他们的农场了。
老人的农场和他们的威信成正比地加强着,一点都不受什么波折的摧毁。可是,最后,当着一条带着猞猁子似的小眸子的小狐狸精闯到这个奇怪的小家庭之后,老人最终的日子却不远了。
那一天,老人起来得特别早,骑了一条墨黑驴,腰里带了一只用一尺见方的红布包着的罗盘和糇粮,告诉了正在纺线的妻,说到山里去相阴宅。
这是从这小九尾狐嘴里亲自传下来的传说,每个后代的子孙,都坚定地确信着。
是这样的——
那夜,北斗星正指着正北,天像蓝釉子盆似的覆在翠碧的原野。森林,从心里吐出枭叫。一个贼星,拖了三丈长的尾巴,缓缓西行。
罗盘摆着的地方是山抱着水,水抱着山。
老人像猎狗听察从远处走拢来的食物似的,尖起了敏感的耳朵,按在地上,细细地听。只听见一片响,从正南向正北流去,像是风,又像是水,哇的一声,从南往北,可是一等到了老人的耳朵的时候,却只听杀的一下,一落千丈,便渗下去了——这就是风水,藏龙卧虎格的风水。
这老人,便想把自己的最后的一滴努力,放置在这全境最旺的风水上,来树立他百年的基业了。老人包着罗盘叹息了一会儿,便把一只白蝇甩,按照向口,摆好了,向着那蔚蓝色的苍穹,深深地默祷了半天,才一步一步地走下山来。
“我要死了,你好生和孩子们过活……就葬在南山向阳坡点穴的地方[4],和那白蝇甩一样。要心急就往溪边错五寸,可以早发五十年……坑洞里第三块砖是银子,第五块砖是金子……”
老人,就这样地掷下了他的神秘的遗嘱而离开他的娇小的妻了,这个遗嘱便奠定了一个东北的大地主的成功的开头。
一直到丁四太爷的时候,全城的王荒熟地,除了王爷和几个贵族之外,便都列入丁家的掌握了。
这是每个鴜鹭湖的人都能指点的故事,这是每个鴜鹭湖的人也都如丁家后代一样确信着的故事。
[1] 槟榔瓢:一种胡琴。
[2] 玻璃叶:即柞树,叶子油光发亮。
[3] 这是护身咒。
[4] 就是坟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