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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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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正的故事的起头,

万里的草原上一只孤寂的影。

那夜,白草随着北风转黄。风筝弦一样粗的叶子,小猪倌一样高的叶子,剪刀剪的一样整整地铺出去一万里。一万里的一条驼绒地毡,没有剪短一根毛丝,也没有落上一颗土星,一马平川地铺向天边去。

是谁在地平线上切了一刀,划然的,上边青蓝,下边浅绿。

蓝的是那么静,绿的也打了盹,一切都打幽眩。

但是,当着太阳快要走进天坳的时候,那地毡上的西南角,忽地袅起了一缕白烟,溜直的,白蜡杆子样的一缕白烟。一分钟向上移一寸,像让糖稀给粘住了牙似的那么不自在。

谁呀,大意地丢了一只烟尾,烧着了这片无声的地毡。

烟在蓝靛纸上,做了一条笔直的平分线。

平分线的垂直点上有一块等腰三角板。

驼绒毡上的一块多余的补丁,江北的打草窝棚。全部包括了三条树干,一堆泥土,一团白草。树干架起了空间,泥土贴补了四面,乌拉草填满了四边。

这时候,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火焰,烘烤着一块泥钵。他一面嘴里哼着,一面很粗暴地搅了那钵里的土豆浆。那浆很兴奋地吐着白沫,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棕色的浆翻江似的滚。

“好喽!好喽!”

用脚使劲地把那熊熊的火焰跺灭。只留着几块禁炼的桦木根,在那儿忽敛忽敛地,从那爆裂的木纹里流出硫黄色的木脂来,噗噗地喷成小火喇叭。一只巨手,转向乱草里去,拖出一块黄泥。很草率地掷到火瓮里去,炸炸地砸出几块火星子来,喷落在地上。从一个缺口的高丽罐子里边,掏出了一把炒米放在嘴里嚼。炒米渣子和着吐沫从嘴角里流出来,用手一揩,又送到嘴里去。

一个泥瓶里倾出奶子酒来。

黄土在火焰里吱吱价响,有时从土的裂缝里冒出油来。于是火焰就杀的一声炸苞了火,猪肝色的火光,碰着上边的面孔,又把火光反映回来。一副凹凸的胸像,立刻雕出来。古铜色的皮肤,一副鹰隼,黑绒镶的大眼,画眉炭子画的眉毛,铁腱,栗子肉。

肉香塞满了窝棚,把鼻子使劲地抽了两下,于是又很快乐地叫了起来:“好喽,好喽!”于是伸出一条满长着茧子的大手,不顾一切地把黄土从火里拖了出来。提到窝棚外边,向地下猛不丁地一摔。里边很好玩地蹦出来一只铁梨木色的山鸡。半碗奶子酒往脖颈里一灌,一口便咬下鸡腿来。好肥,大牙打着大牙,肉丝在珐琅质的小磨上,很粗暴地旋转……

一口奶酒,一口鸡肉,一口稻米。

“好一朵茉莉花开呀,啊,啊,啊——”他微微地笑了。又是那个老套,真够人腻歪心烦的。上三老爷那里去吧,起码就得走上二十里路。玩蒙古姑娘去吧,还得他妈的担心喝凉水。这才叫大沙包里赶脚,一辈子不用想见着天。分明有点暴躁了,啪啪地在火上跺了两脚,火苗一激灵就缩得更小了。他倒提了枪,抢出门来,原来的意思,是想寻找几只倒霉的野兽来出气。哪承想,一出门来,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黑头。心里一窝囊,倒像挨了打的小孩子,迎着风觉出有无限的凄凉。

天,地,都静。只有自己脑子里神经纤维,嘤嘤——

没有一片风声,没有一棵草动。

他凄凉了。但只一挥手,刚才的感伤都狼狈了,畏缩地跑掉了。大鹰鼻子往里一紧:“真怪,哪里来的狼尿味?”

他又高兴起来,猴似的跳到棚里扯出一条火龙的木柈子。一面紧鼻,一面照着。果然,窝棚后边,一片尿窝子,刚刚上了冰碴。把鼻子使劲地向里一紧:“他妈的,你也不想活了。我刚吃点荤腥,你就寻上门来!”生气地把柈子向尿窝子一入,尿便吱吱地冒着蓝气。把劈柴摘搂回去,拿起鸡大架来,箍上了一些黑泥,用乌拉草捻个绕子一捆。拿到外边,出气地向半空一抛。沿着抛物线的轨迹,大气发出沙沙的怪响,一会儿,哗啦啦——啪……天,地,又封了冻,没有一点回声。

“他妈的,都死了。一个个,连狼都不嗥了。”把枪机扳开,向着半空,啪地就是一枪。

“哇啦啦——啦。”子溜子做中心,枪声从四面兜起,慢慢地向中间逗拢,啪地又是一枪,于是又像水纹似的,从中间向四外散开。“哇啦啦——”磨雷在地球四周沉沉地滚,不像是这里放枪,反而像是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一个野蛮的酋长,在那儿打地球。

枪声寂了。大气的每个分子,又重新地摆得四平八稳,一点都不含糊了相互间的间隔。

连一只老鸹都没惊起。

他倒提了枪,坐在木头滚碌上,生气似的两眼盯着火。

“管他妈的——睡觉。”

用草和木堆将门口的小洞堵上,又挪过一大块马牙石。用火镰咔的一打,紫色的火花,便青磷似的跳。把蛤蟆烟点了,含在嘴里。门牙咬在岫岩玉的嘴子,嘎嘣嘎嘣地响。木炭撒在火焰边,火焰腾地缩小了,萎落了,不见了。只有一两块被炭屑给炸开的小窟窿,热气顶着白灰突突地向上喷。但是一个大铲子飞来的时候,一撮土,把白灰给压缩回去。又是一道草,又是一道灰——终于,火在灰底下喘着气。

窝棚里,马上黑下去了。只是一吸气的时候,烟袋锅子才透出一粒火星子。可是一不吸,却又不见了。

啪啪,听见把烟袋在马牙石上磕了,窝棚便成了锅底。

枪枕在脑袋底下,鼾声便腾起了。

“愕噢——”声音像是由远而近。

“愕噢——愕噢,愕噢!”先是一个,后来就是一群。

翻个身。手摩着枪,鼾声又起了。

睡呀。

和草色一般的转黄了的动物,一个,把嘴插在地上嗥!

嘡的一声,好像枕头底下的枪走了火,动物不见了,翻身,还是睡。

睡意正浓呢,隔着眼皮,天,好像蒙蒙亮了。

朦胧里,有人呼唤。“大——山,大——山。”惨烈而凄紧,像叫魂似的叫。他一弓身就爬起来。“谁!”一只手又按住枪,细听声音来自何方。

“大——山,大——山。”

“谁!”他显然有点震恐了,毛发一直地竖起来,所以特意不是好声地怒喝了一下。

“大山——大——山。”

“谁!”一只粗大的手,伸在头发里,使劲地搓了几下。觉得头发上面嘎嘣嘎嘣地直迸火星子。他霍地站起来,一把手推开门口的巨石,端着枪便闯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远远的一匹骏马,一个戴大耳风的人,把手遮在嘴上,声音惨烈而凄紧:“大——山,大——山。”那人看见没人回答,便低了头,一带马缰,马就放开巴掌,向下坡跑去——岗上一点尘土都没有,只是一片铅色的天穹,忧郁地展开熹微的鱼白光。“大——山,大——山,大——山,大山,大山。”混合着血泪的声音,依着风,依然喊。

“啊,八舅——”他疯狂地叫出!

啊,那是八舅,一定的,那是八舅,他神经错乱地向前跑。一块石头,栽了个筋斗。“八舅哇,八舅哇。”爬起来,跑得更快。

啪,啪,啪,向半空打三枪。“八舅哇,八舅!”

他一纵身,就跑下漫岗子去,又打三枪。

啪!啪!啪!

——三下回枪。

嗒,嗒,嗒……

“嗒,嗒……”马脚在耳边响了。“八舅,八舅!”

“大山,你爹死了。你爹临死有话,问你这个娘。”

“八舅哇!”

“大山,去吧——我上铁山,狗子[1]撵我。”

“八舅……”

“这是叶子[2]。”啪的从马上掷下一卷钞票来。

“我——有。”

“硬邦点,小伙子,连夜走。”

“八舅。”

“阳气点,登时就回家!”铁一般的声音,掉过马,飞奔,立刻就跑远了。

他痴痴地望着那马踏起的烟尘,渐渐地,只剩黄豆点大,一眨眼,又只一片可诅咒的辽阔的天了。他歇斯底里地向梁岗子那边跑去……

……

火焰从空旷里伸张出来,大野用惊奇的眼光凝视着他。

想起枪也烧了,唉,那打单家雀的枪啊……辽阔从四面里包裹了他,他听见自己的单调的鞋响。

一双眼睛沉沉地望着那沉沉的北国的天色。一个人孤踽地彳亍着。

用手摸摸缠在褡裢里的哈洋,票子。还有那在一面坡和八舅“做的买卖”——一个踩了两三截的小金盘头簪子,是不是还在贴身的兜肚里……

他向四外幽幽地看了一眼,看了看那替他遮风遮雨的窝棚,那常常听他讲话的高丽罐子……但是,如今却都永远地不能见了。

那郁郁的青烟,还向他招手……他像辞别了亲人似的,连忙把眼睛轻轻地避开……

火已经熄了,顺风还送过来一阵一阵的煳焦的气味。他从袋里取出一把炒米来,放在嘴里嚼着。眼光凝在地平线上的一枝棕色的小树上……

再一回头,一切已经不见了。他这才感觉到有一种突然的空虚……

走着,走着,他一个人走着。

山冈过去了。

原野过去了。

现在他坐在一个拥挤的恶臭的一列大尾巴车上。

淡黄色的灯光忧郁地燃着,嘈杂都已经在疲倦里窒息,劳苦的脸都半张着嘴,在哀苦地沉睡。一个农夫,梦中把头磕在椅背的靠手上,磕得当的一下,可是向这边一转,又倚在一个小商人的身上睡着了。

大山望了望仰着脸打呼噜的别人,又望了望满面风尘的自己。一只手摸住压在身底下装着洋钱和火车票的褡裢,一只手托住前仰后合的下巴,便局促地睡了……

“你回去吧,不用送了……”他同座的一个人在说睡话。

大山也不理会,又睡着了。一个白色的小牌,“谨防扒手”正在他的头顶上端端正正地挂着……

睡……

……

“票,票!”

什么人粗暴地呼喊!

他惊疑地猛睁开眼,呃,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强烈的阳光,刺激他的眼睛,很难看得清……

啊,查票的。

于是,他连忙伸手到腰底下,去找褡裢,怎么,褡裢不见了……没有,还是没有!

蹲下身去,趴在地下,把头伸到座子底下去找。呃,在凳子腿这儿呢,他伸手去取,是一团马粪纸,沾满了黏痰……他气急了,脸全都红了。

“看住他!”

“他没票乘车。”

“这他妈的长拖拖的大汉子没票乘车!”

那个戴金帽箍的检票手,向两个路警一摆手。

“过来,儿子的……都是他妈拉个巴子,你们,他妈这些穷光棍……过来!”一个拖着枪的铁路警察睖着眼过来,照着大山的鼻梁就是一拳。

“哈哈,他妈的,好大一个鹰鼻子!”

另外那个路警,也开心地笑。看见旁边那个小营公司的大秃头咧喝着嘴,傻在一旁,便骂:“你他妈也在这儿傻什么?那边那个小花妞儿,要蛋炒饭呢,妈的,还不快去。”

还没等拖枪的那个路警尽量地笑完——哐的就是一掌,热辣辣地打在那正笑得得意的方形的脸上。

“捉他。”

“捉住他——俄国的奸细,他还手!”

大山山猫似的,一跃就跃在一个长车凳上,你来,你们哪个小子敢来……

全车的人都惊起了。

大山一句话不说,头发从额角上披散开来——狮子的钢铁的鬃毛,在沁出血液来似的抖动。

一个路警,愚蠢地想吹警笛,可是又想起别的车厢不会听见,便大声地说:“你小子,有尿的等着,我找人去……”

大山的眼睛,悲悯地失望地振奋地向四周围回望了半天。一色的都是木然的无告的枯黄的脸。好像都怕连累到自己的身上,又似乎埋怨大山多事似的向大山机械地望着,可是在那紧闭的憎恨的口角里,又好像都解恨似的鼓励大山去打胜仗。

大山,想大声地吼出几句话来……

可是,从车厢那边已经拥进十几个穿黄衣裳的人,一进门,便把眼睛像要吃他似的,向大山射过来,不顾一切地踏在满地的包裹,人身上,向这边闯来。

一个埋在包裹里的十岁的孩子——因为不曾买票,被他母亲藏在这里——一只大皮靴,正踩在他的肚子上。刚痉挛地想哭出,他的母亲,从外边伸进手来,用手指扯住他的腮帮子就拼命地拧两下……

大山咆哮着,一只疯狂的狮子,抄起一个山东人的背夹子便四面八方地抡起。

围攻他的人,很不得施展,枪把子,别别棱棱,抡不开……

大山这头占了上风,背夹子啪啪打在路警的肩上,脸上,额角头。有人偷着解恨似的哧哧地笑。

一个路警,听见了笑声,便恼羞成怒地扯出了一把白亮亮的刺刀来。

大山大吼一声,一只手扭开门柄,不顾一切地便跳到车厢外边去。

……

列车一阵风地掠过,轮声咔咔地轧着,毫无感情地在轨道上踏过……

沙子松散地铺在干枯了的河滩上,白草斜斜地躺着。

一个蓝色的人形,痛苦地转动。把四肢,蜷曲地抵在沙滩上的沙里。

全身都觉木然,昏昏地用手拢开了额角凌乱的头发,把眼睛向远处望了一望,什么都不见了,只是一片漠漠的沙迹。

他用手摸了摸木榾樟的两颊,手什么时候已经凝上了血迹,有些发黏。

他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便把头埋在手里。

火车隐隐地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偷偷地向他吼了一声。

他恨恨地向着那吼声传来的方向怒视了一眼。

一切又都隐入可怕的安静里。

褡裢是让小捋[3]割去了。兜肚还有两截金簪子,一截买车票,一截带回家去吧,唉……

他又痛楚地扭转了一下,用手捉了一把沙,使劲地握着,握成一个团,便又用手一松,沙子零零落落地散在地上。

他凄楚地向远望着。

一骨碌地爬起来。

似乎是一阵奇异的昏眩,他勉强地用两脚支持了全身,痴痴地向四外望了半天,才认明了方向,慢吞吞地向前又走。

搭了车,花去了一截金簪子,又带了一小截金簪子,回到鴜鹭湖边……

远远地可以看见壕沿上一间马架了,依然是那间马架。鸦雀无声,只是静静的一间马架家。

他气促了。

“二成子!”

“……”

“呃!”

他一只脚已经跨进屋里。

刚从亮处来的眼睛,骤然地碰见了昏暗,便什么都看不见。他使劲地把眼睛张大,张大,想看清楚屋里的一切,可是什么又都不见。

一只干枯的手,探出在一张恶臭的败絮上。

他慌忙地走过来,找了半天,才在败絮里发现了一张蜡色的脸:“妈,我回来了。”

“啊,你是谁,人都死了,你还要钱……”

“妈,是我。”

那枯干了的脸,并没张开眼。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把头歪到那边去,又睡着了。

“哇!”

是谁梦寐似的哭出来,大山转过身来一看,又是一团黑色的败絮。他一把手把它揭开,里边有四只小虫,蜷曲着,蠕动着,一会儿又慢慢地增大了,看出是四条枯瘦的孩子。

一个较大的孩子,傻了似的向他望着。

“大哥,我知道你,你是大哥。”

“起来,小拐子,大哥来了。”

“大哥从江北打草来的……”

“大哥呀,爹前天就死了,叫也叫不醒。”

“饿——”

大山的心碎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是他一句也不说了。他轻轻地把腰中缠的炒米,解了下来。

孩子们惊喜地抢了起来。

大山一声也没有,托着下巴,在看着他们抢着吃。

“好孩子,少吃吧,吃多了看胀死,啊——”

大山惨然地站起来,把炒米口袋又结起来,放在炕沿根底下。

可是一对一对的小眼睛,却还贪婪地向这边射过来。

于是他把他们都撵出门外去,把炒米严密地藏到屋子里的一角。这才又叫他们进来,大声地吆喝他们:“不兴你们吃呀,你们吃就该胀死了。”

大山又轻轻走到妈跟前去唤,还是不醒。

大山迟迟地舀了一勺水,放在口边要她饮,她只饮了一口,又把头歪在一边了。

大山无力地搓了搓手。

“小菊子,你二哥呢?”

“我二哥给河套洼子李青家推碾子去了。今年铲地时候,咱们跟人家换的工,讲明上秋还。”

“妈病,他怎不回来呢?”

“人家不让回来,这几天小米正涨行。人家赶行卖,所以二哥晚上都得打夜桌。”

“……没接先生看吗?”

“谁来呀,欠人家马先生五块钱,人家把咱们的锅都拔去了。”

“这黑心的王八蛋。”大山咬着牙,“杂种!”

但是怎么办呢,光动火也不行啊,总得想法子……有什么东西可换钱呢……

妈的,当那截金簪子去!

大山霍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大哥,你不要走哇……”

“大哥哥,啊,大哥哥——”最小的一个气急地哭了。

“大哥,不走哇,我饿呀!”

“唉,好孩子,我不走,大哥不走,大哥给你买饽饽吃。”

“大哥诳……”

“大哥又回江北去了……”

孩子们还是扯住他的衣服不放,不让他走。

“小菊子你告诉他们,我不走。”

但是,小菊子,只是傻了似的向着他呆望着。

大山只得把两只充满了泪水的大眼,愤怒地一立,孩子们便都萎缩地撒开手了,偷偷地又都退了回去,像一群挨了打的无告的小偷似的。

大山微微地摇了摇头。

在屋里又痴了一会儿,便又霍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街,还是两年前的街,一个人也没有。

道旁一块圆青石头,放着一个粪箕子,没有人拿,大山向左右看了一眼,什么人也没有。

一条精瘦的黑狗,陌生地向他望了一眼,也懒懒地走了。

两年前的活剥人皮的聚兴当,还依旧开在街的西头。大的锡圆顶的旗杆上,一个剥了漆的龙脑袋探出来,倨傲地衔着一个红色的“当”字。

小时候,在这里当号所受的耻辱,又复活了。那时候,他的个儿,还没有那森严的柜台一半儿高。自己每一看见那柜台,便像被审问了似的,有点心慌。但是终于,却不得不萎缩地慌悚地怕人羞辱地悄悄地挨近那柜台边去。意外的,那大胖子每一看见他来,却都变着方儿想给他一番新的羞辱:“啊,怎么的,你家的抹布也拿来当了……说不定,明个将你妈的那个……”

如今,还是那个柜台,依然是想要拒人千里之外似的,在那里兀立着。但是,这个只更刺激起大山一层更强烈的暴怒。

“当号!”声音几乎是咆哮。

“多——少——钱!”柜台上那个胖子,用半个眼睛偷觑着他。

“四十块。”

一阵狂笑扯过了大山的耳鼓。

“当不了,先生您啦,买一个还不到……”

狂怒更膨胀了。

“不行,四十!”

从后面又走过来一个胖子,拿过来那半截金簪子来瞧:“怎么是折的呢?”

先前那个胖子向他使眼色。

“兀的那不是黄大山吗?你搁哪儿来,从江北来,发财呀,发财!”第二个胖子,向第一个胖子了一眼,便拿着腔问。

“四十,少一个不行。”

“当不了,我不是说吗,分量在那儿呢,你老兄,咱们莫逆的,少当少抽……”第一个胖子想把话收回来打圆台。

第二个胖子影在他的背后,吃惊地看大山插在裤兜里的那只手的隆起的痕迹。

“不行?四十!当手指头还得给四十呢!”

第一个大胖子脸色变了,向身后吃惊地望了一眼,那个神气比自己更惊慌……

“好,你啦,您是明鉴人,咱们一句话。咱们是交情面子,用不着拐弯绕脖子,也不用说你帮衬我,我帮衬你。咱们有饭大家吃,好汉不吃窝边草,来有路,去有迹。咱们三十块,你老兄回个脖儿,就算骂我的祖宗。”第一个胖子连忙改了口,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的朋友话,说得脖子都红了。

“用不着,这是拿金子换银子。”

“那话可就——”

大山把眼睛一立,后边的大胖子神经衰弱地似乎看见他插在裤兜里的手正动,便胆突地用手撞咕前边那个喘着气的大胖子……

“朋友,咱们,咱们走到哪儿还不交朋友呢,这……”前边的大胖子,连忙就数钱……

一面数钱,一面从指缝里向那个胖子打了个照面,那个胖子正作势地怂恿着他去快数……

“你老哥过眼,这是整的,这是十张半截的。”

大山把票子揣在腰里就走。

“哥儿们交情面子……有事关照一声。”第一个大胖子狺狺地想从话茬里找回来一点齐头。

“他妈的。”大山回过头来,怒喝一声,眼睛里喷出火光。

两个胖子像被火光给烤出了油来似的,惊惧地在额角上揩着。

眼睁眼望地看见大山走得远了,这才放心地喘出一口气来:“啐——雏!”

两个胖子不屑地向地上吐了一口,便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面面相觑着。

“便宜他了,咱们胆子太小。”

“不,他裤兜里有枪,我看见的……”

“不大见得。”

“有!”

……

“送他。”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大胖子想起来送他。

“不行,他有根子,城里他姑夫,一句话就要出来了。”

“人家不拿亲戚待他,他爹就是攀人家攀不上活气死的……”

“不,他有个当师长的表哥,顶看得起他……”

“那是!那是二少爷……”

“不,不,是师长呣,师长跟他同年生的那个……”

“是师长?”

“可不。”

两个胖子都不约而同地揩了揩额头。

他的脑子轰轰的,想不起他方才做的是些什么!

狂怒在他栗子色的肉里交流。一个羞辱的声音,还在半天云里回响:“有事关照一声!”现在要有枪,他一定回转身去,用枪打死那两只胖猪。

他在道上伫立了一会儿,便发热似的又往前走。

翻花似的意识在他脑膜上交轰。

“啊,是你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边激动地喊着。

“谁!”大山猛地一回头,看见黑毵毵地走过来一个人影。

……

“啊,二成子,你回来了吗?”

“我刚从李青家回来,他还不让我走,我说我爹都死了,前天有人捎信来,全家都病了,你还不放我回去,我也得看看我娘啊……昨天黑间,我给他打了个通夜,推出三四个谷子来,我今早起一清早起个五更,扒了一碗饭,就走了。”

“好,你回来正好。我正想打听打听你。明天咱们不去了,他乐意怎么的就怎么的!任凭他!”

“大哥,托了多少人带信,都说见不着八舅。只有八舅知道你在哪里,我只当这信捎不过去了呢,大哥,你怎么回来的?”

“爹,什么时候死的?”

“八月十五,抬出去,妈就病瘥瘥的。后来就当号吃药。号都当光了,妈也不好,妈一倒下,家里就没人拾柴了。后来李青逼着我,非给他推谷子去不可,人家赶行卖。我寻思咱们和人家是换工,你要把人家得罪了,明年秋后人家不供给咱们牲口使唤,咱们又是得走投无路。哪承想,我一走,妈就大发了。昨天五老爷捎信,说终日昏昏沉沉的,我连推碾子带……”

“不要紧,咱们有钱,你赶快跑回去,别让他们偷吃炒米,看撑着……我到张家馆子,买点吃的去……快。”

……

大山走到了张家馆子,也没招呼谁:“来四十个包子。”

“哎呀,大兄弟,你可从哪儿来,听说我大爷牢狱了,我见天价……哎,瞎忙,脚不沾地……也没过去烧张纸。”

“唉,人死就完,还提什么纸不纸。”

“可倒是,不过也……”

“你给我来四十个包子。”

“在这里吃吧,炕头暖和,我给压点好荞面饸饹。”

“不啦,家里好几天还没开锅呢,你给我煮一大碗面片,我一会儿让孩子来取。”

“给我大婶吃呀,好,好,多搁点胡椒面,出点汗,发散发散就好了。”

“好,我就回去,刚到家,屁股还没沾炕呢。”掏出一张六十元一张的——“剩下的写在水牌上,我就回去了。”

“唉,这是从哪儿说起……你用东西只管拿,方便不方便敞开乐,哥儿们家过得着……哪天得空,还得喝一场呢。”

“好,好。”大山挟起包子便走出来了。

唉,他们还以为我发财回来了呢……

……

走到家门,便听见二成子的声音。

“不让你们吃,你们偷着吃,你看怎么办,好哇,好哇,死了好,死了好,咱们都死……”

大山一听,眼睛便冒出火星,一步抢进门里。还好,只有四丫躺在炕上,抱着肚子嚷痛。别的孩子都像傻子似的,在地上站着,幸亏带的炒米少,必是四丫抢着多吃几把,没有消化……

“不要紧,四丫,不要紧,你不要害怕,大哥会治,炒米不伤人。你不要害怕。二成子,你去烧点水,让她喝点水。”大山一面偎着她的脸,一面擦她脸上淌出来的热汗。

别的孩子,看见不要紧了,便都把眼睛叽里咕噜地看着刚才买来的包子。

大山走过来吆喝着:“今天不许你们吃了,明天再吃,看你们谁动,我就打折谁的腿。”说着便把孩子们都赶在了一堆儿,把眼睛蒙上,留出自己吃的来,把别的藏起来了。

“哎,屋里谁说话呀,孩子他爹,你来。”妈这时似乎比从前清醒了一点了,眼睛忽然张开一条缝。

“啊,大山,是你,你带钱来了?”

“妈,带钱来了。”

“啊,你带几百来呀?”

“啊,五——百,整整五百。”

“哎呀,孩子,五百?啊,五百呀,整整五百!”

“二成子,水!”大山连忙低声叫二成子去斟水。

“睡呀,啊,我不睡呀,我一看见你我就好了。大山哪,我现在,我心里明白,就是嘴里说不出来……”

“妈,你先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你先躺躺吧!……”大山一面安慰着母亲,一面让二成子去弄水。

“好孩子,你回来,你怎么也不和你爹说个话!”

“好,妈,我一会儿,就说。”

“唉,孩子,我不糊涂,我一点也不糊涂,唉,我记起来了……你爹死了,八月十五死的,你爹有话告诉你……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唉!”

母亲半睡半醒地说了半天话,便好像已经力竭声嘶了似的,又死人一样地睡去了。大山知道母亲这回是比从前好一点了,便起来告诉二成子:“快去到张家馆子取片汤。打两个荷包鸡蛋在汤里,记住!”

“钱呢,人家不赊给咱们。”

“在那儿存着呢。”

“啊!”二成子咧开了嘴,便飞也似的跑了。

十天过去了。

母亲的神志似乎已经有点恢复,她便告诉大山……“你爹活着的时候,怎的也不听劝。放着一门子好亲戚,硬得看作眼中钉。而且越是病大发了,越是不住嘴地骂老丁家。好像他的受大穷,就全是老丁家给的似的……唉,偏说你那个生母呣,是人家兵荒马乱的时候,全家伙都冲散了,丁小爷说你父亲死了硬给霸占了,逼死了。那是吗,那是吗,那不都是养护你养护死的吗,唉,到死也执迷不悟哇,受大穷的骨头,我就说呀,人家拔一根汗毛,比咱们的腰都壮呢……你不奉承他也罢了,你怎还得罪他呢……结果死在炕上,连条裤子都没穿去呀。光手来,光手去,在阴间能得到好吗……都是自己找的,赶到临死,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我,让你务必到那里,把老丁家……”母亲说到这里,便害怕似的向四外贼视了一周,浑身都有点抖索……大山连忙安慰着说:“不用他说,我已经都明白了。”可是母亲却还是执拗地趴在他的耳朵底下告诉了他,并且还告诉他:“欠老丁家二百元钱,答应了上秋还呢。唉,怎么办,锉骨头渣子,也还不起呀……”

“你不用惦着,我给他们做佣工,用人工还,待几天我就进城。”

……

父亲铁一样的心,反抗老丁家。从二姑被抢那天起,父亲的这颗心就没变过,复仇哇,复仇,父亲想使老丁家全都粉碎!可是如今,怎样,老丁家还是老丁家,可是父亲他自己却不见了,他临死还告诉我去……

可是杀一个人有用吗?古榆城也不止他一个老丁家呀。

可是怎么办呢?

他又想起了他在一面坡,那个穿长筒马靴的大鼻子告诉他的话来……

“谁!”

一个陌生的声音,向他钢块似的掷过来。

“吆哼——”大山打断了思路,谁呢?

“谁!”

这是什么人呢,向来没听见过这样语声,今天添的查夜?

“是我。”答话是轻藐的,侮慢的。

电光在他脸上一晃,一个二十四响的枪管对着他。

电光晃花了他的眼睛,对方更意外地沉在黑暗里。他越想极力地辨认出是谁来,可是越发辨认不出,他粗暴地喊——

“你是谁!”

“啊,大山哥,是你吗?大山哥!……你到边里去啦,我等你一个多月了……”

“啊,是你,啊,我真想不到……啊哈……”大山霍地站起来。

“我给你带信,他们说你没在边里。”

“打那儿回来,我又在扶城待了几天。”

“啊,好极了,好极了。大山哥,现在我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回了,你陪我!”

“好!”

“一到家——我就找你,唉,我妹妹又死去了,我回来的这一个多月,简直闷死人了,哪个地方也不能去——好,现在,真妙极了。”

“好,咱们把小时候玩的地方再玩遍了。”

“小金汤有胡子?”

“不要紧,这几年,胡子不在那儿窝着。”

“那么,明天就去——你的枪打得怎样了?”

“啊,打单家雀,打飞,在江北都数一数二。”

“多少年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说你练会了,当着大家表演,结果没打飞,可吓飞了,气得你一天没吃饭……”

“那时还是小孩,现在,就不那样了。”

“现在一样,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天地……咱们合作……”

意外的大山却沉默了,低了头。

“这地方,能打猎吗?”丁宁以为他没听懂自己说的话,便改了口风。

“能……”

大山沉思了一会儿,又好像跟自己说似的:“打狼最好,我就愿意打狼。去年冬天,我在窝棚打了三十多只……我一看见狼血,就非打不可。”

“好,我正带来一杆西洋猎枪。”

“猎枪不行,还得用快枪。”

“好,快枪,你……”

“是少爷吗?唉,让我好找。”

忽然老管事的从墙角上转过来,按着手电的光就问。

“啊,找我吗?”

“可不是,老东家传过话来,我就找。灵姑娘也说不知道,黑咕隆咚的,找了半天,我听见这边咯棱咯棱地谈话,我就琢磨着是您哥儿俩碰到一块儿了。赶快到老爷那里去吧,横直是等急了……你们哥儿俩,怎的找着这么一个僻格棱子来了。”

“大山哥,明天再谈;你把马刷好了,咱们好上小金汤去玩去……”丁宁快乐地回过头来。

“好!”是大山的沉思似的声音。

老管事很吃力地跟着丁宁迅速的脚步穿过了月亮门,累得吁吁地作喘。

“少爷,可别听大山那孩子的话,小金汤那地方可不是玩的。洗澡更不成,这关外的天气,比不得江南。”

“不要紧,我要学打枪,你想不到那儿去学,要在街上打一排枪,全城里不都炸了?”

“唉,可也倒是,老爷年轻时哪一天不摸枪的,这样冲锋陷阵的,才算能有担当。”

“所以打枪是非学不可的。”

“可是,大山那孩子……”

“现在的打枪,就和早先年拉弓是一样的。”

“啊,是的,是的。男儿骑在马上,必须文武全才,祖威才能……”

“是的,大爷说得是极了。”

[1] 狗子:兵的隐语,胡子的黑话。

[2] 叶子:钱的隐语,胡子的黑话。

[3] 小捋:即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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