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结束的结束……
和另一个开始的开始……
时间在日历上一页一页地扯去。
壁上的日历已经在二号黑体铅字九月之下写着极大的阿拉伯字“19”。
但是人们却都仰着头看着月亮,计算离八月节还有几天。
香水梨早已上市,山葡萄也快完了。花红,山落红,山楂,正昂喷,成畚箕地盛在衙门头的摊铺里,红艳一片,显出多色的秋天。可惜的是东西都不下货,鲜果尤其发滞。
因为今年秋收欠佳,高粱,元豆,浆子都没度足,只收七成。杂粮又不值钱。所以趁着青纱帐子还没割倒,四乡的土匪就冒烟了。天狗的余党,听说都埋伏在城里,等中秋节供月时举事。所以县衙门的告示,早就下来了。晓谕百姓凡有在中秋夜晚燃放鞭炮者,以通匪罪论。
而尤以今天人们惶恐得更厉害了。因为从衙门里传出的消息,老北风攻陷茨榆!城外电线都被割断,本城对外一切消息不通。
茨榆和古榆是邻县,要以老北风由北徂南的这个方向来看,那么掠取古榆,当然是势所必然的了。所以今天人心就几乎鼎沸了。
……
警察都出动了,保甲白日在街上巡风,遇见闲乱杂人就捉。有的戴着高筒硬遮的毡帽的——因为形同东北军兵的帽式——也捉去了。有的梳分头镶金牙扎花腿带的,也都用麻绳穿了一串逮着走了。拘留三天,暴打一顿,以儆效尤。所以被放出来的闲人,莫不觉得光棍扫地,怀恨入骨。而未被捉去的,则都昼伏夜出,计议对策。
而尤以大户人家,惧怖最深。大门每天都要上锁。炮手分两班轮流把守。白天的专管白天,黑天的专管黑天。
小户人家,那更匿藏得鸦雀无闻。黑夜里灯都不点,生怕有一线火光传到外边,也会落到匪人的眼里,滋长出恐惧中的不幸。
然而也有几个地方特别热闹。譬如赵广会的烧卖楼,高明远的茶水铺,每天就都多出一批闲汉,在穿堂子大炕上,大家打诨猜拳,恣酒闹事。
近十几天,大家又都凑了一点钱,每天必定得买一份《盛京时报》来看。不但看而且还得念,不但念,而且还得高声念。
念完了,大家就都背一通,互相大笑一阵。心中有点恐惧,也有无限的高兴与刺激。又加三杯酒落肚,心中有了底了,脸儿一红,说话就都不免有几分放肆。唯其是放肆,所以大家笑的机会也就特别多。唯其是笑得多,所以大家也就满足了。觉得不平凡的日子就在跟前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喝个烂醉。
闲汉们散了,三星也就大栽西了。街上的梆子声还是老不知羞地单调地柝柝。
这样过了四五天,老北风却没有打城的消息。商务会也都不得主意。只听四出的警探回来报告,说城里有天狗的埋伏。夏月间在城里做得不得手,现在还要来报仇。所以警察每夜都得下卡子,答不出口令的就开枪。乡下人一早到城里去赶集的已经打死两个了,而城里也捞不着天狗的踪迹。有的说他们暗号是打狐仙堂的火警钟,钟声一响全体出动。有的说是等十五晚上,跟老北风约好了的里应外合。有的又说他俩根本势不两立,老北风听天狗在这里就不来了,天狗听老北风要取古榆城自己又不敢亲自下手。
传说纷纭,莫衷一是。可是日子长了一点,大家反而淡了。再有谁传出什么消息,大家也就先怀着几分的不信任。
忽然,今天,当日的《盛京时报》也不来了。四外消息都断了,人们都在窃窃地猜疑。远远地,隐隐听见有炮轰声。其实声音是极其微小的,与其说是听得见,不如说是想象得出。有的人说是攻城声,有的人说是要攻城,城早炸了。大家上房顶去看,也看不出要领。有的人说是日本人打秋操,又不知该谁家的高粱遭难了,本来今年年成就不好。到商务会去打听也都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问年老的人,便说这是远处地震,地下的鲇鱼狗子五百年一翻身翻的,不要大惊小怪。大家等到天黑了,也都没有什么消息,也就安心了。
黄昏里老管事到处去打听,也没消息。又特意到腰栈大老板任力田那儿去跑了一趟,可是他也不知道,只说:四外电线必定都被土匪割了,各地消息都不通。马县长只下了一道手谕,保甲警察都出哨了,宅眷们都没走……后来大家再三研究的结果,说一定是老北风计划中把古榆城放弃,攻打榆岭去了。所以这地方只能听见隐隐的炮响——所以老管事回来也就安心了。几天的提心吊胆,也都落了体。回来回禀了太太,太太也觉非常安心了。
然而吃饭的时候,小半拉子放猪回来,在大伙房说甸子上有人说沈阳北大营让日本人占了。大家就都哈哈大笑,崔猴跳起来就说:“我他妈今儿个要不是多喝两盅尿水子,怕人说我耍酒疯,我不痛痛快快扇你一通好嘴巴!”
说得小半拉子自己反而也不得了主意,瑟瑟缩缩地挤到炕后尾巴上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心里想着北大营至少也比十个场院大,要不然,日本鬼怎么会不敢占呢。
饭后了。伙房里因为小半拉子闹的这通笑话,大家忽而觉得比往常活泼了。所以崔猴的“九妖十八洞,洞洞有妖精”的《妖狐传》又大吹大擂地在炕头上讲上了。
“你他妈还不趁工夫多挺一会儿尸去,又在这里瞎扑哧些什么?”程喜春一面擦枪一面瞪起了眼睛大叫。
“我他妈早睡足了,胡子来了一个枪子穿俩,小日本来了一个枪子穿仨!”
上房里,也因为今天太太到后园子散了一会儿心,回来特别地兴致——这是丁宁走后,母亲所办的第一件大事——所以大家也都敢于露出一点笑容来了。
但是人间事却是不容易这样去约量的。有时有许多的事便会专拣着人生最不幸的一个时辰才闯进来的,有的时候,眼泪便要在你刚咧动嘴要微笑的一刹那间,它才惠然肯来呢。
譬如今天,灵子一早起就非常快乐,因为她昨天梦见丁宁了。丁宁已经回家了,说带给她一盆含羞草,说含羞草正像她。她想着这个梦,在这个时候做出,真是又荒诞离奇,可是又可笑可爱。因为她昨天刚刚在一本讲生物的书上看了一段讲到含羞草的文字,晚上又偷看了一回丁宁的相片。不想这两件不相连续的东西,竟会无意中在梦中遇合了。
晚饭后,她又翻动一下书箧,她看了一本《水浒传》,她也翻到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那一段看了一会儿,觉得非常有趣。她又想到那次大山口讲指画的情形。她愉快地想着,想不到这个鴜鹭湖的李逵也拿着两扇板斧打到监狱里去了——
她本来拣出一部那次丁宁看了入迷的《复活》,预备看看。她倒在床上,刚刚翻开一面,看看里边印着的一个白胡老头儿,她便故作惊态地叫了一声:“哎哟——这么一个白胡的老头儿——哎哟!”
她又略略地看了两行,觉得看不出一点意味来。她便把书撂在一旁开始默想。自从丁宁走后,她常是耽于默想的。
自从那次她自己觉得腹里意外的一动,她便害羞了。她当夜里便十分地惊惶,她整整地哭了一夜。但是第二天她醒了,她看看自己还是好端端地躺在炕上,她才安心了。吃饭时,她细察大家对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的非常亲爱和善,她才觉出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心了,大家未必和她所想的相同。
但是不能尽如所期的,她肚子却有点一天比一天地不听她的约束了,这个使她非常苦恼。有时,她想真的还是死了吧,等到那一天,大家的手都指在她的身上了,那不太晚了吗?但是,继而她又寻思,大伙也许会原谅她的,因为这是丁宁的儿子。想到“儿子”两个字,她又伏在炕上咯咯地笑了。有一次,她打算立刻地写信去告诉丁宁。但是刚写了一点,她又觉得害羞了。自己笑着在纸上画了一个连一个的墨圈,把字都盖在里边去了。她想,我就把这个寄给他吧,他也许就知道了。但是她又觉得自己的太可笑。于是她好像和谁故意赌气似的,把纸团了,烧了。自己愉快地跳在床上,也受了安慰似的,也受了委屈似的,团拢在炕上呼呼地睡着了。有时是过于甜蜜地笑醒,有时是过于悲哀地哭醒。
但是日子长了,她也有点头眩恶心之类的现象。而且,最使她难堪的恨事,就是她的生理的变迁,太不适于使她在人面前出现了。因为无论经过她如何缜密的细心,而那肚子,却总像故意和她俏皮似的,故意地失去了往日的玲珑。所以这几天她便回说自己病了,躲在丁宁的屋里,一分钟也不出来。
她自以为佟姑娘和小瓶都给她遮掩得风丝不透,所以她很快乐。
但是终觉日子长了,也一定会露马脚,而且人眼多了,难免没有人乘机袭击她,在太太面前献殷勤。况且自从老爷意外地故去以后,太太脾气变得更厉害了。而且丁宁走后,简直有点残暴了。而前回因为给玉佛上香上得不正了,甚至把她……
但是继而她又想到自己平素待人都宽和大气,也许没人走漏风声,所以她每一想到此地,也就特别地安心了。觉得唯有如此做了,她的生命才能在她前面展开另一种亮光。
可是,意外地,这几天怔忡不宁的时间却比往日来得多了。所以她脑子里每到夜里也就悬拟出许多幻想中的解决来。有的是幸福得无边无沿,使她自己也不会相信了的。有的却的确是阴森可怖的,就是她后来每一想起,还要浑身打着寒战——可是每到早起,她看见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地过去,她又觉得心地非常安适。而且对着求生的信念也就特别诚恳——她甚至有时也迷迷惘惘地都会想出对于神灵的虔感了。但是她每一想到这个要被丁宁知道,一定会生气而甚至于对她会投以极强烈的诽笑的时候,她又微笑着一摇头把它推开了。而她在她这一生里,也以这一微笑为她生平最幸福的标记,而且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种微笑。
丁宁来信每次都提到他的在一个新的人生圈里游泳,正冲撞得生气蓬勃。她的心虽然理解得不十分明白,但是心里却充满了无限的高兴。而这时,她也正想着不给丁宁去信是对的了。
今天,无意中灵子在一个抽匣里发现了一个小护心佛。她起初一看,便觉非常好玩。可是等到她一认明这是谁的东西了时,立刻一个女人的命运便赤裸裸地立在她的面前了。于是她觉得自己也许会比她还要悲惨吧?接着她又忆起了春兄的可怕的消灭,她连忙把抽匣关了,退到炕上,把头蒙在被里,半天半天地不敢抬头。
经过了老大一个工夫,她才怯怯地向那抽匣偷偷地看了一眼,心中免不了还是扑通扑通地跳。
最后,她才决定走出去,像攫取一个稀奇的魔鬼似的把它攫起,放在一个经年也不能翻一翻的箱子的最下层——这时她才觉着心里舒畅了一些,勉强地透出一口气来。
可是立刻她又觉出这些举动实在是幼稚得可笑。难道这要被丁宁看见,还会不使他笑破肚肠吗?
于是她又觉得意外的健康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健康了。
静静地体味着眼前一切安适的气氛,她觉出有无限的幸福在缠绕着她,于是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拼命地躺下去了。
她好像一个哭得疲倦了的小孩,在母亲温柔的怀里,放胆地睡去。
但是忽然她觉着有一个人影在暗中走到她跟前了。
她心里突地一跳,她想这也许是个幻觉……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幻觉,当她仔细一看的时候,她却分明看见站在炕前的是一个朦胧的人影了。
“谁呀——?”灵子怯怯地问。
那人没有吱声,又向前移了一移。
“谁?”
“我——姑娘!”
“啊,我当谁呢——你是?……”
“我是俞妈!”
灵子心里剧烈地一跳,心下便决定了不去捻灯:“还是俞嫂哇,请坐坐吧,俞嫂——俞嫂你……”
俞妈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太太叫你过去。”
“啊——唉,我有这许多日子没过去了……唉,我身子实在是不好……嫂子,你替我回禀一声吧……”
俞妈咯咯地笑了一下:“我看还是去了吧,要不然太太回头说不定还得叫呢……”
灵子全身一震,不由得毛骨悚然。半天半天那咯咯的笑声,还在她的耳边轰响。于是她竭力把声音放得和平日一样:“嫂嫂——你先走两步吧,我就过去。”
俞妈又立了几秒钟,才低低说了一声“好”,退出去了。
灵子无力地把电灯拧开,她用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的面容,不由得便打了一个寒战。
她勇气一消失,全身又跌在炕上,幽幽地哭了。
她起来把头拢了一下,在手指的感觉上,她就觉得头发要比从前长得很多了,而且下颌也要比从前尖削。她自怜地喘了一口气,便急急地起来,收拾衣服……
她把自己整理得无可再整理了,才走到穿衣镜前把自己检查了一遍,又看看自己的眼角红了没有。然后竭力地把脖颈坚强地梗了一梗便向外走出。
但是,刚一出门,她便无力地倚在门畔上了。
她回头细细地看了一下,凡是一桌一椅都觉得有无限的依恋。好像这些在刹那之前,都是她的很好的朋友,然而现在却都离开她远了,永远脱离开她了,她将永远地不能再见。
她的心凉了,她的眼前是一片海洋。
一切都是空旷,她觉得不幸就该在她身上降临了。
她浑身一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沉在海里,一刻一刻地在向下沉去……但是她立刻觉得再迟就太不行了。
她连忙鼓足了勇气,把身子拖出。一拖出屋门,她才感到这个世界已经是另外的世界了。一切都和她无关,一切都不能予她以拯救,一切都对她漠视……
她想迎面来的是小瓶才好……
但是一想,唉!没有一个人见了也好,此时,她似乎在害怕世界上任何人……
她竭力地低下头向前忙忙地走,心中又无理地默念着:“也许不会的,也许不会的……”
跟前就是太太了,她的心更像要吐出来似的堵住在胸口……她立刻没主张了,身上出了冷汗。
终于终于,她竭力镇压住自己的心慌,竭力地安慰自己,太太一定会饶恕她的,太太一定会饶恕她的……于是她勇气一足,便走进去了。
幸喜屋里一个人没有,她心里非常高兴。
不过继而她又害怕了。似乎唯有没有旁人在屋里这个意义,对她不幸的扩张才更严重。
于是她慢慢地向前移动,而她每一向前移动,她的灵魂也就僵硬了一寸。
母亲并不看她,依然如同往日一样地躺在床上,安闲地用着一根银筷子细心地研磨着一个小银碗。
于是她心里略略地平静了一些,她又向前移近了一点:“太太——”
母亲尖锐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如同在她身上剥去了上下身的衣服。只看了这一眼,便又半闭着眼睛,细心地用筷子去研。
这意外的发现,使灵子全身都凉了。
她想一切都完了。
如今她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她是一个永远不被拯救的孩子……残酷正张着利爪在向她示威,终结正立在她的跟前……一切无望了,她分明看出……但是就在这一顷间她的求生的意志,在她每个细胞里都燃烧起来……她的眼睛喷出火焰,她似乎全身都鼓足了勇气……
“太太……”
“听说你病了呣……什么病啊?……”
灵子的脸完全红了,她几乎不能自持。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怎的怎的就等不了啦呢?你把我儿子活活地给毁了。他是什么样的身份?他是什么样的人?被你个贱坯子拖累了……你算他的什么呀!让我往哪儿消放你呀?你告诉我,啊!你算他的什么呀?叫我往哪儿消放你呀?啊!呃,好哇,好哇,只怪我平日待你们太好了,你就瞒上瞒下的,背地里,做起不仁之事来了,好哇,好哇,你给我痛痛快快地喝了!”
灵子立刻浑身僵了,她想起那天太太用铁钎燎着小三丫的情形,她几乎惊叫起来了。她想,完了,什么也不能挽救了,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
她本能地逶迤地俯在炕沿边……咽咽地哭着。
母亲再不需要研了,把一只小银碗轻藐地不屑地推到她面前……
灵子无告地哭着,全灵魂都抖着。
她偷眼看了看那黑色的浓浆,她的瞳仁便放大了。她看见的不是一小碗的浓酽的黑浆,她看见的一片汪洋的黑黝黝的黑海,黑海泛滥着,起伏着,向她汹涌……
她痛苦地一抽噎,她觉得自己的肺管便炸了。
她耳鸣了,人间对于她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是呜呜的,呜呜的……
但是——哭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她试探着辩解了。
“太太呀……春兄也死了……太太……留着我侍候……”
她的每个声音还没出口呢,便都一个一个地破碎了……
“贱坯子!我要你侍候什么?你们都死了我才解恨呢……哼,你……”
灵子浑身惊悸地一抖,眼睛瞪得圆圆的向前炕上看着,慢慢地有两颗极大极大的泪水,在她的眼仁里渗出来了。
“太太……”
母亲一声不响,毫无感情地甚而有点得意地躺着。
“你就喝了……你给我成全了这个脸,你死了,神不知,鬼不觉的,我厚厚地葬你……”
“太太呀……我不是怕死呀,太太……”
“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还觍脸说不怕死……你还要脸吗?你把我家败坏成什么样了?我家本来声名就完了,先是老的掏,这回又……你个不要脸的,你要稍微有点血气,你还能觍脸活,真羞死人……想不到我平时看错了人,你连这点牙都不能咬了吗?那时你怎的能挺了呢!”
灵子的全灵魂都染满了愤怒的羞红。
但是她还勉强地抑抑地哭。
她眼睛偶尔一看到那银碗里的黑浆,她的脸便不由得一抖……就如一条无形的鞭子,正在这个时候,从天空落在她的脊背上。
“你喝!”
她猛可地一惊,眼睛惊努,嘴形半张。
经过了一个很长的时候,她的全身才都萎缩下来,她挣扎着又勉强地哭着。
她猛然地想起,现在是任什么也不中用了,她唯有继续地哀哭。其实她也知道现在一切的哀哭也都没有用了,可是她还继续地哀哭着……
母亲一动也不动。
灵子还凄戚地哭。
……
经过了一个很长的期间……
突然,哭声断了。灵子白皙的脸,像躲避挨打似的,把头向左右无主地一瞥。其实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只不过是左右一瞥罢了。于是她便像攫起一件宝物似的把那个小银碗立刻地攫起,送到口边,一饮而尽。于是她猛然地站起来了,一点也不思虑地便站起来走了。
显然地,她的腿大约是有点木了,脚步有些踉跄。
但是她又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健全过,立刻地便夺门而出,连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走到自己的屋来,她的全身都软了。她颓然地倒在门槛底下,死了似的哭着。
她伸出手来,在门眼上一扭,门便锁上了。她也不知是怎样地才走到了炕边。
屋已昏黑,她连忙把灯开开。屋里一切都涂染了一种特殊的颜色,似乎是她从未见过。她亲切地向四围爱抚地看了一眼,她感慰着有无限的亲切。好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又得再见她的久别的爱儿一样。享受不够的抚摩,贪恋不够的娇爱,于是她骄傲地亲切地向四外一环顾。
但是立刻她的全心都凉了,她知道如今这一切都再不会属于她了。就是这和她非常亲切的一切的什物也都张开了丑恶的大口在把她吞食了……于是她一阵心头狂悸,就抖作了一团。开始的时候,好像全屋都在旋转,渐渐地,好像全屋都是翕张的摇晃,渐渐地,似乎是全屋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张开了巨掌,巨臂,巨手在抓她,在攫她,在扑她,在撕她,在碎她,在砸她……于是她大叫了一声,昏迷过去……
过去了不知是多少时候,她眼前又浮耀着一层黄橙色的灯光……她用手微微地一揩,脸上全湿了,于是她伤心地出了一口气,慢慢地坐起。
她向四周迷茫地一瞥,第一个触进眼帘的是那个放在地心的茶几。她想起丁宁每日在那儿坐着的姿态,她便无力地倒下了。她想用被盖去她眼前的一切物件,不让自己看见。可是,这被,她刚掀起那皂色的被角,她便想起来了,啊!那个过去的一夜呀,那依稀在眼前的一夜呀。那幸福的一夜呀,那永不再回来的一夜呀。那万劫不复的良宵哟,那喁喁低语的良宵哟。那春风第一章的幸福哟,那永不可复的幸福哟……而也为了那一回,演出了今日的悲惨哟……她开始恼恨这被了……但是她并不,她不但不去恼恨,她反而在疯狂地爱惜着了……她拼命地把它拖在怀里。她抚摩着,慰贴着,揉搓着,拥抱着……心头涌起了无限的甜蜜,脸上浮着一种不可知的微笑……觉着人生一切的安慰,都尽于斯了。于是她把脸偎着,亲着,咬着……甚至想把它完全吞在肚里。
这时候,她的心中糅合出无限的平静了。她寂寞地笑了一笑,两眉轻轻地蹙在一起。她迷惑地自己也不能自知地觉到满足了。
然而有一种冷森森的寒气,一直从她的胃脏,散布到她的全身,她忽然觉得,觉得情形有点不对了。她不自主地浑身发冷。一会儿缩作一团,心口喷火似的要呕吐。于是她无可奈何地动了一下头,头便从枕上很快地滑下来了。她把头歪在右肩上,凄然地把颈际的纽儿都解开。因为她的喉咙已经完全被干渴给填满,喉管四壁都起火似的要向四外迸炸……一点不能给她宽恕……
于是她呕吐了……
她又开始哀哭了,她感到死就在跟前了。
忽然地她想起来了,那不久以前她移放的小护心佛了。她想不到刚才她所恐惧的那个女人的命运,就会这样迅捷地降临在她的身上了……
她似乎无意识中感到要它,她试探着爬起来。不知道是怎的才走到那大柜子底层,把那个小护心佛好容易寻到手里了。
这时,她心里抱着小护心佛,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妥帖。但是忽而她又觉得这种行为,是不是丁宁所愿意的呢?于是她觉得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还做一种不为丁宁所愿意的行为——便昏昏沉沉地把那金质的东西废然丢了……
她的气息非常急促,脉搏的跳跃,甚至要使她离开床上。
她的全身都焦灼欲焚,都渴望着水分。她陡然地呕了一下,她觉得她的生命便都一节一节地在这呕吐里脱掉了。她拼命打了一个冷战,觉着一切都绝望了。
她的肚肠好像有一件东西狠心地往下坠,坠!坠!扯着她的心向下坠,终于,哎呀——一声,她的心被坠掉了。她全意识都陷入昏迷状态。
不知什么时候,恍惚间有金星和银星在她眼前闪耀,闪耀一过,又是一片昏黑。她不敢稍动一动。她怕稍微一动,她会又陷入昏迷了……
她吃力地呼吸,自己可以在听见肺叶如刮风的呼呼之间,还杂有如同枪击的爆炸声传来。
她知道一定有人在砸门。她现在不需要看见一个人类,她憎恨任何人走入她屋中。所以她竭力地把眼闭上,把耳堵上,不去听见。但是声音却一刻比一刻地急迫,一刻比一刻地高涨。她心里一热,便又昏过去了。
恍恍惚惚,似乎有人叫她,她不想答应,也不想知道是谁……
当她用尽了所残存的一点最后的精力,来用模糊的目光辨明出是小瓶的时候,她才略略地点了点头,又微微地把眼闭上了……
小瓶拉住她手无声地哭着……
她又在眩热里昏过去了……
一会儿,她伸出手来握住小瓶,喃喃地说:“丁宁啊……丁宁,丁宁啊……”
“姐姐,姐姐!……”小瓶拼命叫她。
但是立刻灵子又昏迷过去了,全身一动不动了……
忽然是门外隐隐地敲大门声,是敲大门声,高了,更高了。
陡地灵子完全神志清明地坐起来:“是丁宁回来了呀……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是他回来了呀……”
咔——
一声快枪的爆炸声。
咔——又是一下!
灵子全身一耸。“哎呀——!”破嘶的一声绝叫,头发针似的在她头上直竖起来了。她的眼睛愕张,像一座塑像……
“姐姐呀……姐姐……”
她全身一动不动,过了足有一分钟之后,倒在炕上气便绝了。
外边枪声更密了。
咔咔……
咕咚咚……是大抬杆[1]的声音,一定是抢窑[2]了。
咔咔——
就在这咔的一声响亮的绝叫中,一个命运匆匆地结束,一个血腥的命运正在开始……
炮台上,有人爬墙了!
全城的枪声已经极度混乱,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东边的枪声更密了,有人爬墙了……
程喜春一手一个匣子,枪车[3]流水似的上下换。
枪花凶猛地向外横扫,底下的人都挂彩了……
“打北边,打北边,这是他妈程大牛斗的枪法,给他兜腚啊!”
“兜腚打,打北边!打北边!”
人呼呼地向后边退去了。
程喜春一边得意,一边担心!
这边是崔猴的守堡,枪子打得比较乱一点。可是骂声却更尖:“杂种,老爷不跟你们几个无赖斗,叫你们的爷爷天狗来,杂种,先吃一颗吧,哈哈,再赏你一颗,哈哈!照裆去了,小心!”
底下的人上得更勇了,可是忽然马上都退下去:“杂种,明天见,拿你猴心炒肉吃!”
“杂种,老爷等你,不来的,不是你爹揍的!”
……
没有砸门声了,呼呼呼的流氓们鼓噪地向西退下去了……
“明天见,明天见,现在是咱哥儿们的日子了,明儿个来屠窑[4]!”
“你老丁家从今儿个起,就算到头了,也该我们翻翻梢了!”
“……抢他家的钱号去呀,抢他家的钱号去呀……”
“抢啊……上小桥子南,小桥子南有好姑娘啊……”
程喜春脸色铁一样的青,牙拼命地咬着,他回过头来:“完了,老北风打进城来了!”
“不会的,我看是天狗……老北风不能怎的乱!”
“要是老北风还不要紧,不能抢咱们……”
“他要听大山下狱了,他才抢咱们呢……他八舅不替外甥报仇!”
程喜春两眼凝住,只有唇边的弧线上下地抽动。
“他们要再来抢窑,咱就不易守了……”刘老二自语似的说。
程喜春的铁拳一下就钉在他的脊纽背上。
“你孬种,你孬种,你蛋包!你随帮去吧,你随帮去吧!”——程喜春血都开花了,要不是自己的兄弟,他一定插了他。
刘老二一声不响地趴在一个枪眼上,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叛逆的凶光……
这时,街里的衙门一带,辘把街一带,枪声跟暴民都摇天撼地地喊了起来。一会儿又静下去了……是四眼井一带的喧叫声,扰嚷声……突地,咚——咕咚隆,咔咔啦——咔,咔,咔,枪声就在耳边响起——大家定住细听,判明一定是街后枪炉王家出事了……于是心下又都非常紧张了。一定是方才的这群暴徒打到街后去了。咔——示威枪从程喜春的枪口里嘤的一声钻出去了……
于是这里的一切又都沉默了,只有警戒枪按着一定的间隔向外放。
全城一点灯光都没有,只有枪火像正月节放滋花似的兴奋地喷射……
全城都陷入了混沌状态,不知是老北风从茨榆攻来,还是天狗在城中作乱,还是日本人真的从沈阳平推平下来,像光绪年间的跑反……
狗都不咬了,狗都预知世界的灭亡了似的,夹着尾巴不再叫了。
街上一切都停顿了,完全是一座死城。
路灯不再亮了。往日的“包子热啦——热包——子啦!”的喉咙听不见了。比海船的警号还神气的大茶壶的闷的放气声,也不在大气里依回了。“酸梨呀,瓜子呀——落花哎生!”老费必是今天也哑了嗓……一切的声音都灭迹了,都退避了,都让给枪声了。
古榆城从今天起,也许会变成另外一座古榆城了……但是谁知道呢……总之,今后的古榆城,一定与这个不同……人们都这样想,都充满了恐惧,都害怕着,静听着,想从大气的分子的互相磕碰声中听出一切的消息。
但是一切都留给黑暗,都留给恐怖。
恐怖的夜,一个叛逆的夜。
人们在生死线上徘徊,人们想把自己的欲望重新分配。
街上的闲汉到处地蜂聚着。一会儿呼啸一声,说抢李老财家去吧。于是就是一群人,也不知道是土匪,还是闲人,自己也不知道手里拿的是手枪,还是烧火棍,也都一声喝喊地闯到西边去了。一会儿也不知谁记起王青家里有个好姑娘来了,于是年轻的,钱抢足了一点的便都向王青家的那个方向出发去了。
这个时候是每个欲望都可以得到满足的时候。这个时候,每个有勇气的小伙子都不脸红自己的见解和希求是过分的夸张,是永世不可满足的傻想。这个时候,人们都疯狂着,人们都膨胀着,人们都觉着自己的身躯要比平常横宽了一倍。人们都舒展舒展了胳臂,像一个贪恋泅水的人,陡地看见了大海那样兴奋那样迫切,想立刻就一下跳进那汹涌的巨浪里去洗个痛快。这个时候,是东北替换了主人的夜晚。这个时候,是第二天朝晨的黎明。这个时候,是科尔沁旗草原处女的怀密被强暴给奸污的一夜,以后是……它不能想象不能预知的一种狂大得出奇的震人欲碎的一种命运……这样,这古榆城闪耀着这一晚。
恐怖的夜,叛逆的夜,夜在窥视,夜在震抖,夜在狞笑。
红胡,无赖,游杆子,闲人,赵广会的儿子……一切的从前出入在丑恶的夹缝的,昼伏夜出的,躲避在人生的暗角的,被人踹在脚底板底下喘息的,专门在破坏别人的幸福,所有,存在来求生存的,都如复苏的春草,在暗无天日的大地钻出,那样地承揽着熹微的晨光,那样地新绿嫩黄,生气渥沃。
“天狗吃日头来喽!”每个闲人都有的口号。
口号从闲人的口里传出来的,现在是凡在夜里出现了的暴客都响应了……
于是有人走到大水漏子前边的山本当的旁边的时候,人们就记起天狗吃日头这个暗号的根本意义来了。
于是人们都记起山本当的掌柜的,那两撇连王八的八字都不如的可恨的小黑胡子。于是人们又都记起了山本卖出的吗啡使自己的弟兄们如何堕落,残废,以至于死亡的故事。于是人们也都记起他那个年纪轻轻的梳着蓬蓬头的小媳妇来了。人们也都记起了这个小媳妇穿着拖鞋在街上倒水,大风一撩,撩开她的宽大的和服来。原来才发现日本女人是不穿裤子的,日本女人是白天才和她丈夫宣淫……于是这个消息便每天都要在赵广会的烧卖楼,由各种不同的嘴唇里演述着。
如今这许多热烈的回忆,却风车似的在人们的昏晕的头脑里交转,于是人们的意识都渴望着那个日本女人了……于是今夜山本当的顾客特别多了。
“我要五百元的白面!”
“我上回当的我东家奶奶的抹布早下号了吗?”
“我来抽你的媳妇来了!”
“哈哈,你东家奶奶还当抹布?”
“哼,我们东家奶才地道呢,连骑马布子都让我顶着给当进去了!”
“哈哈哈哈!”
一片澎湃的笑声,一阵瘆人的笑声——是一阵血腥的复仇的笑声……
大家都绝对不能想到自己企望的无耻,或是回头去幻想一下自己所造出来的结果是如何悲惨,他们并不,他们这时的思想是没有感觉的,要勉强说有,那就是一种单纯的快乐。一种从来所没敢想过的,所没敢染指的秘密的快乐。他们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合理的要求了。再没有一条法律或是说教在他们被解放了的喜欢飞舞之下不感觉出是无限的软弱,无限的空洞,不可形容的无价值与烦琐……
他们大笑着,欢喜着,哄叫着。
想把在一个长久的时间所积压下来的仇恨与痛苦,都在这一刹那之间还给了他的主人——他的仇人。这用不着一星儿的思索,这用不着多余的考虑。疯狂的狗,第一个寻找遭殃的对象就是他自己的主人。
大家看着前门堵得太严了,有的人便嚷道:“放火!放火!”“到我家的铺子腰栈去取桶洋油来吧,不用拿片,就提我草上飞!”
“后边凿开了,后边凿开了。”
是谁用广成车铺的大车锤把后边的窗户连锤几下就完全打碎了。
大伙都兴奋了,人都挤在窗户上。人都想第一个进去,啪啪!里边传出了两枪,赵广会的儿子应声倒地。前边人往后一退,后边的力量向前一涌,人们便从前边的死身越过。啪啪!又是两枪,以后便是嘈杂的人嚷声了,什么都听不清楚了,那低矮的小房盖就要被人抬起来了……门畔边的大烟锅倾在地下了,人们都不觉地在地上踏过去。山本的脑壳已经破碎了,三四十人饥饿地向一张浅褐色的短纸屏扑过去……
而这时衙门头,发生的骚扰却更大了。
万千的人,都鼓噪地欢呼着:“点天灯啊,点天灯!”
“点天灯啊,点天灯!”
声音叫得一口比一口地响亮愉快:“点天灯啊——快,点天灯!啊——快!”
大堂前边两盏红烛高烧。正中是一盏大号煤气灯,前边便点两堆劈柴爿子。火光,灯光,人的面孔的反映着交射的晕光,浮嚣,翚动,激荡的一道炫迷的海……
天狗一身青绸紧身,包头,短打,青褡裢,手中掐着枪坐在海水江崖的大堂照壁前,凶光满面!
前边廊下两个浑圆的抱柱上,高高地缚着的是商务会长和腰栈大老板伍力田。商务会长是个秃头顶大胖子,浑身哮喘着,仿佛一个难产的母猪就要断气。西边缚着的那个,骨瘦如柴,烟容满面。沉潜地思索着,似乎是在盘算还是一元零半角多呢,还是十一角减五分多呢,因为他的被缚着的一只手出奇地痉挛着,正像在仔细地拨着算盘。四五个胡匪正在用麻批蘸着洋油,裹住棉花向他们身上摽,摽了一扣大家便喊一个好。
“浇得好,再来一个!”震天撼地一片喊。
但是裹麻批子的那个却大声地骂了,于是大伙哄然大笑。又撺掇浇油的那个人,再去浇那边的那个瘦猴去。
两个人虽然在这样闷热里高悬起来,可是全身都打着冷战。两腿极不自然地拘曲着,缩作了一团。所以两个长大的人形缚在柱子上,只是畏缩得像一对孪生的小孩。完全使人忘了他们是全城平时顶字号的商务会长,和腰栈的峥嵘显赫的大老板来了。
两个人因为占的地方过小,所以抱柱上的对联的下半截都还露着,一边是“……不羡河阳花似锦”。一边是“……愿教塞北草从风”。而方才浇上的火油流下来,火光照着,益为明显。
其实那大胖子本来已经吓得神志昏迷,又加方才这一浇,全身的棉絮都在夏风里灼热起来。所以他这时几乎是痰涌得气闭过去了,一切的知觉已经全失。但是因为他的胖脸却还是雍容方正地摆着,所以很使人会误会到他还是慈祥地和蔼地笑着。而远处看着的人甚而可以看出他是在妥协地向大伙极端地赞美地点着头。
那个瘦猴,却还是有心计的,他气力微弱地嘴唇努努地想要说个什么。但是绑麻批的人是个有名的爱看热闹的闲人。他怕到必要时,这个腰栈大老板,烟瘾上来了要吃不住刑。所以便用一团棉花早把他的嘴腔给堵得严严的,好使这个千载难逢的好看得以从容实现……
所以当着天狗再度宣言说:“他妈我要五十万你们嫌多,现在已经落到二十五万了,限你明天早起六点钟交齐。你他妈怎的还他妈装孙子……杂种,再限你十分钟。再连个瘪屁都不放,就一个字,点!我把全城都洗了,我洗不出二十五万来!……我天狗是刀下留情,讲交情,够朋友……杂种,碰你两个狗熊!杂种,十分钟!”
但是并没等到十分钟,只在他这一句话刚说完的那一秒钟之后,忽然——
“嘡——轰隆隆——”一个炮弹正落在大堂后边的花厅里,呼呼地花厅登时就起火了。
日本鬼,一定是小日本!
也许是老北风,老北风的过山炮可真凶啊。
于是衙门头前边人都乱了,枪声立刻地激越起来。人跑过去,又跑过来。人们都说一定是日本从站头子上开来了,不是把沈阳兵工厂都烧了吗?但是另外又有人推断说不是日本人,要是日本人来早派飞机来嘤嘤了,用不着大炮,这一定是老北风从茨榆向古榆攻了,而且如走平地似的攻进来了。
而这时 辘把街却更乱了。
富聚银号已经让暴徒们扫平了。
遗弃在地上的火把,松明四照,白晃晃的一片亮光,像七月十五盂兰盆会撒在街上引度十方饿鬼的路灯。
新任的郭志守掌柜的已经横躺在门口,两只细长的腿还半拖在门里。腥黏的血液,汩汩地在他胸口流出。一个晅红的火把渐渐地要着到他的身上了。门上烫金的“富聚银号”四个大字的匾额被流弹穿满了枪洞。此时,一边的铆钉已被打断,所以啪啦一下,木匾就要跳下去,多情地牺牲自己来扑灭蔓延到郭掌柜身上的火焰。可是刚一奋身跃去,却又被右边襻牢的铁丝拉住……所以这时那条木柴的火焰,却已癫狂而且有几分快意地舐着这老头儿的尸身,而致熊熊如虎了。
暴徒呼号一声便逸去。噪嚷着,呼号着,又到别处去攒聚。
但是柜台的内室里,却还有着一个满脸黑髯的彪大的黑影,在那儿拼命地将一个铁箱劈开。因为用力过猛,所以弄得满身油汗,气息吹动着胡子呼呼作响。
他使劲地捶了捶腰部,才长长地换出一口气来,两眼瞪得黑圆,在那儿惊视着一满箱的浆纸板的新钞票,不知所措。最后费了很大的努力,才把痉挛的双手摊开,贪婪地攫起了满把的钞票,歇斯底里地向腰里揣。
腰也满了,手也满了,他两手还抓着两把钞票,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而正在这个时候,訇的一声,他的心里一热,手里两把钞票便都落叶似的撒落下去了。
哈哈!——一声大笑,在半天空扯去。他的嘴儿歪曲着,一只手揪住胸襟的肉皮,在空中又狂撕了一把,便向后倒去。
另一个黑影跃过,按住他的腰身,便撕他的衣服。散乱的钞票,如同受了魔法一般在他胸膛涌出。他这时眼睛突地怒睁起来,一看是霍大游杆子,便牙齿互错,磔硌的一响,接着便气闭了,血从七窍喷出。
霍大游杆子,忽然一眼又瞥见了那口敞开盖的铁柜。他抛了死尸,向前一扑。但是不期脚底下一软,两手只攀到箱沿,便跌倒了。慢慢地,十指略略微颤了一下,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外边枪声珠密,喧声大起,马脚人声,全城都怦动着,地的心脏也软弱了,地在狂悸。
老北风往南刮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魔咒一样的声音,在大家的口头上愉快地喊出来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不知道是从哪儿飞出来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在喜悦地念着。声音普遍地展开去,声音在全城中鼎沸。方才被母亲轻轻地放在炕沿根底下的小孩子,也无知无识地在心头反复着这个咒语。虽然,分明自己也不知道是其中包含着什么意义,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内容,但是,心中并不可怕,幻想着老北风一定是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骑着白马,拿着银枪……老北风往南刮了,如今他们的幼稚的小心灵,也起了一片灿烂的银光的照耀。而一种平常不被大人们所喜悦的儿歌,也在记忆里明亮起来了。
老北风,起在空,
官仓倒,饿汉撑,
大户人家脑袋疼!
人们都好像换了另一种肺腔,呼吸得非常匀和了。就是大户人家也比恐惧天狗的残凶而觉得宽松了。
衙门后马号[5],方才被天狗缴械了的警察和保甲大队,也都齐下火龙关地冲出来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老北风往南刮了!
他们好像一道小水,要向着大水合流。
这时大堂里的后花厅的火苗,已经着到前厅了。两盏天灯,奋伸火焰,怒搏苍天。一阵浓烈的人脂的恶臭,熏人欲呕。
天狗骑着一匹兔火马,向东闯去,东门早已起火了,一条刻着“北海遗风”的丈余门额从上咔的一下落下,兔火马向上一弓,长嘶一声,向东一直跑走了……
外面炮声隆隆,机关枪声一刻一刻地逼进了。
大家知道这是老北风攻城来了,大家也知道这回城不用攻就会进来了。于是大家都不知道怎的心好像热起来了。
“官仓倒,饿汉撑。”
大家都好像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的意思了,但是心都痉挛着破裂着,像愉快又觉着有点害怕样地跳。有几个庄家跑腿竟而从墙角上拿起了锄头把,预备抢粮了。
这时,大堂前火焰高涨,两个抱柱上,就如两个异国的优伶样的,穿着火制的舞服,手里各执一条火蛇,缠绕着烙柱,做神奇的旋舞。骨骼隐隐地也有着刮爆声,眼眶处如两盏火井的泉源,向外自然地喷火。有一个似乎舞动得过于兴奋了,使那支焦剥了的大柱,也极不自然地倚斜了。而那一个却骄傲着自己油脂的丰腴,气喘喘地还毫不松懈地随着火焰的音节上下地狂跳……
前厅的正梁已经要塌下来了,而锁在里边的县长的三姨太太却还拼命地叫喊:“救命啊——救命啊——!”她的声音已成了绝叫,只有四面火唱歌般地回应着她,呼呼呼呼,一二三四,呼呼呼呼——火焰被解放了地跳着,唱着,叫着,旋着,并不觉出自己的罪恶,并不炫耀自己的功绩。只是无端地狂啸,无端地滚转,愉快地和应着那女性的哀号。一刻又吃惊地第一次才发现了什么似的伸长了脖颈来看着大堂前的天灯。天灯摇荡着——人类稀奇的光辉。火光从正厅一直迈过去,想到跟前去细看究竟。别的火舌也吃惊咋舌地向前拥挤。于是前厅,后厅,大堂都连成一片了。半个天空都为了这怒喷的嚣张的火焰炫耀。天似乎也为了这热光所昏晕了,天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的末日的贲临。
南风如荼地刮来,火焰锐涨,这是谁鼓动着这么一把最为煽惑的扇子呢!
南风如薰地刮来,火光冲天,这是谁能遏止或防制的一把最为助燃的扇子呢!
南风到处刮着,带着炽热,带着火星,可是人们却都说着老北风向南刮了,这个真奇怪呀!人们的嘴里,心里,眼里,鼻子尖兴奋地喷出来的汗点里,都分明说着老北风向南刮了,这个真奇怪呀!
闲人,无赖,甩下的胡子,游杆子,有的都逃了。有的却又出来了,老北风往南刮了。农夫,跑腿的,卖小工的,也出来了,老北风往南刮了。
从今天晚上北来的误点的走回来的老客说,北大营让日本占了。商埠地一带都退光了。红顶山中国军队拉出去了。铁岭铃木的一团也奉命调走了。二道沟的红帽子黑帽子[6]一个都没有了,日本侨民不能走的,都和中国买好,有个老裁缝太田,自己用剪子把肚子剖开了。日本兵今夜十二点要进占全南满线的各大城。土匪都招抚。可是中国胡子由老北风领头自己编为义勇军了。老北风今天在茨榆城天帝庙歃血为盟,说非攻到沈阳不可,连夜赶,一城一站,所以今天下了古榆城来了……自从那班老客传出了这许多消息来,于是一传开去便由各个演述的人的口里,再附丽上各个人自己的幻想,意见和盼望,所以各式各样的传言,消息,谣诼,都传布起来了,都飞扬起来了。而今等天狗一过,老北风一来,人们便都觉着一块棉花从嘴腔里吐出,各种的消息都现在才得以确信不移地自由地互相播送着,互相兴奋着,互相奇异着,互相惊叹,感激,焦躁,不明白,狂热……全城都像引领在望,每个屋脊的屋瓴,都意外地伸出,向四外瞅着。
老北风往南刮了。
是的,的确是老北风往南刮了!衙门头前的大街上已经飘扬起两杆血红的三尖狼牙旗——
“天下第一义勇军”。
几个陌生然而又非常亲切的大字,比火光还更容易照明人的眼睛。在炙人的燥热里,跳跃的黑夜里,衙门头飞腾的烟雾里,飘扬,翻掣,迂回。
人们的眼前都记起了都幻化出沈阳城里,现在也说不定该怎的惨了呢,中国的兵士被人掳去,当土埋了。手还在地皮上伸张,摇动,企求援救,企求苏复。可是一个黄褐色的大皮靴又拖着枪刺在上边踏过去了。
几个小店员和小市民,被一群日本刑事关在一个屋子里,用削尖了的大竹竿子穿戳,看他们互相地扭挤,互相地推搡,以为笑乐……
而在日本站上,从火车里赶出来的一群男女乘客,早已在行李房里圈了十二个钟头,一点东西未吃。几个喝醉了的车警和商人,到那里勒令把每个人的衣服都脱去,然后关到另一个屋子里,从一个窗孔伸进自来水管,向他们喷射。看他们男女躲避,狼狈与悲惨地骇叫。这是比前者更文明更进步人类的强者的游戏。
其中一个学生不忍再看这种人类的耻辱延续了。他把一个放在墙角的检查手的桅灯,猛力地摔在几桶老鹰牌煤油之间了,于是屋里登时起火了。
这些景象是由平日他们之被黑帽子灌洋油;半夜里在铁道上横过铁道,被巡逻兵打死;铃木的兵在农田里秋操,把差十天就要割的高粱地都践踏了;这些事实上来做根据,来做证实,他们的心都哀凉了。大陆气候下的人的特有恚愤,在他们全生命的机构里展开了,升发了,迸裂了。
我们要报仇哇,我们不能让日本人永远骑在我们的脖子上。
我们的苦日子就够受了,我们不能让弓长蔓把我们卖了。
起来干哪,是时候了,这是时候了!
把脑袋别在腰上干哪……
于是农夫,小贩,年轻的庄稼当家的,都聚啸起来了。
昨天还套在车上的辕马也变成胯下的坐骑了。
生锈的六轮子也擦亮了,想用它的火力击中自己的仇人。
快枪,套筒,三八式,左右开弓的香鹤腿,要赛过机关枪的双十响。年轻的人们都脸儿红红的,骑在马上起来了。
人们传来了,说虹螺岘比这儿起来得还早。医巫闾山都爬满了,有一棵草就有一个人,有一棵草就有一个义勇军。山野里漫山漫野,彻夜不睡,大家计议。
于是这儿更兴奋了。
欢迎老北风啊!
老北风往南刮呀!我们都往南刮呀……
我们都往南刮呀……
于是衙门头前的两杆血红的三尖狼牙旗,刮得更起劲了。喧嚣的大气里噗噗地掣震,也如两团热火一样地毕剥毕剥地燃烧起来了。
而这时西边模范监狱里,忽然喊声冲天,许多的囚犯手里抓起铁门闩,木狗子,有的脚下的索镣子还未除净,稀里哗啦——有一个跌倒了,气闭了。大家在他身上踏过去。有的手里拿着警察的枪,向天空心虚地乱放。于是一片扰乱,嚣狂,似乎把西边也冲溃了。这西边的一道洪水,也不知不觉地就向东边合流,于是衙门头的人可更多了。
农夫有的拿着洋炮,有的拿着锄头……惊慌又残忍地在胡想着,在奔走着。
囚犯这时才知道城已破了,便都不再远逃了。反而都蹲在墙角堆集起来。因为他们已经疲惫,而且腿都酸麻了。不知道是谁从县大人的小厨房弄来一袋面粉,大家就着燃烧的大堂的檀木做起馍来。
“我们抢官仓去呀!”
“先打日本!”
“抢腰栈的官仓去呀!”
“官仓在腰栈哪!”
农夫们都向广成大街那边跑了,广城车铺一带的居民,大小孩等,妇女,也都拿着畚箕,洋油桶,柳罐斗……出来了。
腰栈的炮台,显然已经被天狗给损失得不堪了。可是这会儿又遭到大敌了,但是子弹还是源源地向外扫射……
于是妇女小孩都逃回来了,逃到阳沟里,车铺的空棺材里,墙垛里,等着前边打胜了,好向前抢。
高明远,那小子也想在腰栈里再得一手。可是一看开枪了,也便退下来,等那帮傻小子攻下来,老俺再进去吧,先到空棺材里去睡一觉……
“抢上去呀,抢上去呀,上啊,上……”
震天撼地的一片狂乱:“攻下来了,抢啊,大家抢粮去呀……”
大家伙都海潮似的涌上去了。
枪声,人声,血流声,东西破裂声,脚底践踏声,砖墙颓圮声。拥挤声,呼喊声,玻璃破碎声。刨物声,水流声,箱柜劈毁声。人的啸聚声,惊叹声,火爆声,簸荡声,混浊声,洋油桶声,枪声。小孩哭声,女人叫骂声,火药轰裂声,木质摧折声,屋宇震悚声……谷粒撮流声,物什磕碰声,喧夺声……一切狂嚣,一切噪音,万种呼号,千百震响……这不平凡的蜂起,这碾平了腰栈晕眩的一夜……
老北风,起在空,
官仓倒,饿汉撑啊……
这个歌声又在大家的心里叫起了。
于是腰栈的一切都在大家的脚底下蹍平……
这时,衙门大照壁上已经贴起毛头纸的布告:
照得日本帝国,将我土地占据。
似此禽兽行为,国际人神共嫉!
本军奋然起义,不毙倭奴不息。
从前岳飞杀鞑,农民约时而起。
我辈如有天良,必亦同舟共济。
否则引领受死,如何托生一世。
从今誓师南指,黄龙指日可期。
汝等如有血气,其各揭竿而起!
浓黑的墨迹还没干呢,可是围着看的人,已经万头攒聚了。
如今,古榆城已经变作另外一座古榆城了。人们都觉忽然间眼前一亮,地球在翻了一个个儿,一切都得重新改变,重新安排,重新分配。
人的胆也壮了。大户人家也都派人化装出来,来打听消息,从前躲起来,现在却都钻出来了。不想抢人的,也不怕被抢的,也都出来了。北边广成大街的人呼呼地往衙门头跑,衙门头的人又呼呼地往广成大街跑……更拥挤了。街上因为打听消息的和看热闹的更多了,所以反而显得雍容起来了。孩子也有怀揣着俩烧饼的,回家告诉娘去了,说:“不是胡子,是义勇军。”
可是娘还说:“你别听他诈,他等大家都不防备了,他才抢呢……”
“不是,是义勇军,天下第一军,有告示……大旗上都写着呢!”
“你快给我趴下去,不兴你再出去,小短命的!”
可是,街上的人,却并不因此而减少,街上的人更多了。衙门头人的海泛滥了,人的海溃决了,人的海翻转着神奇的波澜了……现在是涨早潮的时候了。黎明的第一线从晨鸡的喉管里传出来的时候,人的海在涨潮了,人的海在涨潮了。
海,火一般的怒吼,波涌,激荡,人的头,从心底飞溅出的火焰,如紫星的崩溃的星云,在无规律的大昏眩里滚转,整个的科尔沁旗草原的地壳崩毁了。重新又有万千的有机的硫黄质的熔岩,石砾,来接受另一个意义,来创造,来喷吐,来叠砌另一个新兴的地层……
是涨潮的时候了,黑的潮水,白的浪花,红的晨光搅在一起了,一个大混沌的晕眩,一个大清晰的晕眩!人在三昴星出现的时候,涨起早潮来了……是涨潮的时候了……
人在凶号,整个科尔沁旗草原在震颤,在跳跃,在激扬!
人的旋涡里,忽然一亮——是大山古铜色的头,狮子样的鬃毛抖动。
黑绒镶边的大眼平静地向东方的启明星看着。天际好像只有三只强烈的星光在昏雾的晨曦里发光。
大家忽然狂怪地一号,像无边的毒蛇在愤怒的一刹那间把血焰的毒头都向天空竖起来了。
晨光是昏昏的,接近地平线的一带,还有一块星云,墨龙似的在伸张它的牙爪,晨光在和它搏斗……
不久,天必须得亮了。
[1] 大抬杆:一种土制的抬炮。
[2] 窑:地主有武装的宅院,土匪黑话。
[3] 枪车:即子弹夹。
[4] 屠窑:即把这座宅门人口都杀了。
[5] 马号:指官家养马的地方。
[6] 红帽子:指日本兵。黑帽子:指日本铁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