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次记言
明星公司新影片《良心复活》与《爱情与黄金》摄制告成,设宴招饮于该公司,愚与黄子梅生同往列席。至则摄影场中,方布成精室六间,华灯四灿,如入锦绣谷中,而室外小庭中有明月一轮,掩映绿阴间,亦宛然如真,据张子石川言,此新片《为亲牺牲》中之布景也。
已而郑子正秋来,握手道故,见其清癯如故,因问比来健旺否,郑子以手拊背,连呼背痛。愚曰:“君尝受返老还童术,在理应与令郎小秋同其朗键,奈何仍作病夫态也?”郑子摇首曰:“徒耗吾千金耳,术殊无稗于吾。”愚曰:“吾固亦疑之,脱君受术后,能如石川先生之虎虎有生气者,则吾亦将效君之一割,而立易瘦鹃为肥鹃矣。”因相与嗢噱。
已而洪子浅哉来。洪浅哉为谁?知之者恐不多,盖即戏剧专家与电影专家洪深也。洪子健谈,读书复多,夙为愚所钦服。而劈头第一语,即询以《第二梦》公演亏本事。洪子谓:“此次在新中央公演三日成绩尚不恶,第三日虽大雨,而卖座初未减色,除付租金与他项开支外,盈余一百余元,惟在职工教育馆因浙事大受影响。以前后开支与收入相抵,约亏四百余元。惟予初不以亏本为意,仍当从事于此。”予曰:“已有新剧在编制中否?”洪子曰:“新剧本甚多,顾当须留之明春排演。兹拟于明岁元宵左右,将旧排诸剧,轮演数日,如《少奶奶的扇子》、《黑蝙蝠》等,再在红氍毹上与沪人士相见也。”继又谈及当今诸女明星,洪子力称丁子明女士,谓为端穆淑静,不染时习,能以薪水瞻其父母,每来公司,沉默寡言笑,而于表演方面,亦肫挚异于他人,真妙才也。宴毕试映卜万苍君导演、包天笑先生编剧之《良心复活》(先映八本),主角为杨耐梅、朱飞,成绩较他片为佳。继以洪深君导演之《金钱与爱情》(先映四本),主角为洪与张织云、丁子明,亦并皆佳妙,于艺术上盖三致意焉。
(1926年12月6日 第180期)
古色古香记
吾国现代的社会,受了新潮流的激荡,什么都要翻翻新花样,凡是先前古色古香的事事物物,都不喜欢。即如游戏一项,除了麻雀牌还不曾废弃外,而大半都爱同花顺子打扑克了。可是吾国古代的游戏,何等风雅,最普通的,即是投壶。他们在饮宴集会的当儿,设了个壶,这壶很像花瓶,不过有三个捲筒模样的口,是专为投壶而特制的,主宾和客人都远远地把箭掷向那口中去,掷中的便把酒罚那掷不中的人。今年南京的当局,居然提倡风雅,也举行过一次,可是板板六十四的,未免失却游戏的本意了。这投壶是文的游戏之一,至于武的游戏,就是舞剑,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流利,至今令人想望而赞叹。可惜这种投壶和舞剑的古游戏,我们平时都不能看见了。前天宴会中遇见老友陆洁,大家都问他大中华百合公司摄制古装影片《美人计》的情形,陆洁兴高采烈,口讲指画,说他们如何筑古式宫殿,如何制古式街道,如何制古式行头,如何造古式器具,真说得天花乱坠,几乎使人不相信起来。当下,便插口问:“那么投壶、舞剑一类古式的游戏,可有没有呢?”陆洁忙不迭的点头道:“有有有,我们想插一节孙夫人与闺友们游戏,文有投壶,武有舞剑,并有铜壶滴漏,代表时钟,古色古香,大有可观。且待将来开摄时,请你来参观罢。”我大喜道:“那我一定要来开开眼的。但那孙夫人是谁,已选定了没有?”陆洁又忙不迭的点头道:“定了定了,说出来你不要吃惊,我们已请定了大明星来充孙夫人一角,这样的硬角色,观众可就没有话说了。”我道:“你们惨淡经营,摄制《美人计》,甚是难得,我们且拭着眼,看你们的好成绩吧。”
(1926年12月18日 第184期)
新妆斗艳记
欧美大都会之大衣肆中,每有新妆束出,恒令娇好女子,被之以示客,若群花之献媚焉。舶来之影片中,亦往往见之,侈丽至于万状,颇致慨于吾国女子装束,虽日新月异,而此类新妆之赛会,殊未之见也。上海联青社诸子,揣摩风气,善与人同,因募集儿童诊病所创立经费,遂有新妆大会之举行。其尤足矜贵者,则与会者均为名门闺秀,与欧美大衣肆中之雇员充任者迥异。予于十七夜偕凤君往观,颇自诩眼福不浅焉。
斯会以新妆之竞赛为主体,而佐以武技歌乐,蔚为大观。精武体育会武技,以一女子舞双刀,与一黑髯者之跌扑为最。又有一白髯老翁迭出献技,身手矫捷,虎虎有生气,令人有矍铄是翁之叹。男女八音合唱西曲与大同乐会筝阮提琴琵琶铜箫合奏古乐《春江花月下》,抑扬抗坠,沨沨动听,虽霓裳仙乐,不过是也。歌乐之后,即继以古装大会,分汉唐宋元明清五朝女服,事考古籍,吾不能知其制作是否准确。惟裘女士之满洲装,则一望而知,为代表有清耳。其间范夫人持孔雀羽扇,盛夫人捧花篮,劳夫人则挟一花锄,宛转作折腰步,颇令人联想及于梅畹华之黛玉葬花也。陈女士服皇后服,黄袍之上,绣以黑花,绚烂动目,而仪态万方,绰有母仪天下之概。其身段最活泼,姿貌最秀丽者,据凤君月旦,谓常推服汉服之沈女士。
休息可十分钟,而圣约翰大学乐班之吉士乐作,繁弦急管,如入跳舞场中。趣剧《育儿宝鉴》,于滑稽中示人以保育儿童之法,用心良苦。而黄仁霖君,梳小辫,御红衣袴,坐小儿车中,大呼妈妈,吸牛乳一巨瓶,尤叫绝倒,似比魁巍之儿童,诚可谓大此儿子矣,一笑。次为四音会唱,与钢琴并奏,均能抒发美感。已而唐瑛女士抱琵琶而上,珠喉宛转,玉指轻捻,从容歌一曲,昔无曲词,不辨其所歌云何。是夕女士衣浅黄秃袖之衣,姿态绝美,歌已,磬折作微笑,有人贻以绛花一巨束,并花篮二,其较巨者,则为吾旧同学李祖法君所赠,祖法盖即女士之未婚夫也。
殿军即为人人瞩目之时装大会,分游戏服、全服、跳舞服、夏服、秋服、冬服、冬季晚服、午后服、晚礼服、并花女与新人之服。登场者十四人,争妍斗艳,五色纷呈,各如孔雀开屏,顾盼自得,诚奇观也。个中御晚礼服者三人,以唐女士为最,黑绒白领之外衣内,御一浅紫之衣,有如阳春三月,紫罗乍放者,而足为全军之冠者。愚独推唐少川氏女公子甘夫人之冬季晚服,服以黑绒制,缀以白银巨花,黑白相映,极雍容华贵之致,若以花喻,则宛然一朵墨牡丹也。四季之服,夏秋冬俱备,而春服独付阙如,似不无遗憾耳。夜将午,亟驱车归,诘旦,记以付本报。
(1926年12月21日 第185期)
梅华片片
生平崇拜英雄,独数法帝拿破仑与西楚霸王项羽。故平日采辑拿翁轶事与画片相片特多,其有关拿翁之电影与舞台剧,尤无不以一睹为快。往岁改编法兰西名剧《浣衣妇》( madame sans_gene)揭橥曰“拿破仑趣史”,演之新舞台,亦此物此志也。顾吾国舞台上讴歌西楚霸王之剧,前此殊未之见(按愚观旧剧甚少,不知亦有此类剧否)。洎梅畹华与杨小楼合演之《霸王别姬》出,遂万口争道,声闻天下。而霸王慷慨悲歌,与夫虞姬宛转哀啼之概,遂藉梅、杨而活跃于红氍毹上焉。此次畹华南来,所演名剧綦夥,而《霸王别姬》一剧,排演独多,虽易杨小楼为金少山,艺事少差,顾其号召力未尝减也。吾友朱瘦菊、陆洁,为大中华百合公司摄制古装片《美人计》,筹备甚力,并提议及于后来续制之片,愚亟以《霸王别姬》之说进,因《霸王别姬》而联想及于梅畹华。偶以语赵子叔雍,赵为转言于梅,梅颇首肯。畴昔之夕,朱、陆等因宴之于大加利餐社,梅惠然肯来,而袁寒云兄与黄秋岳、文公达、赵叔雍诸子亦与焉。是夕梅来特早,畅谈至快,梅谓中国电影事业,已极发达,前途颇可乐观,以古装剧映之银幕,自足以发扬国光,服装布景,无论如何富丽,如何伟大,皆不难措置,惟表情台步二端,迥异于舞台上所演者,尚须加以充分之研究耳。《霸王别姬》自有摄制影片之价值,容徐图之。及九时许,合摄一影,梅不畏镁光,态度良佳,摄已,遂兴辞去。盖是夕大新须演《宝莲灯》、《虮蜡庙》二剧,上场较早,梅在《虮蜡庙》中反串黄天霸一角,不知此英风飒爽之英雄,虎虎登场时,亦带有脂粉气否。大加利有名厨,治肴甚美,而梅所进不多,于冷盆中仅取英腿一事,酒亦屏绝,以葡萄汁为代,席次肴核纷呈,少尝即止,其食量之窄,殆无异于巾帼中人也。
(1926年12月27日 第187期)
餐余琐记
人生在世,忙忙碌碌的,无非为的是应付衣食住三大问题,食居第二位,也足见所关的重要了。在下是狼虎会健将之一,平日间吃星高照,吃局连绵,除了日常不得不吃的一日三餐以外,偏又多出许多额外的吃局来。京津苏皖闽粤川湘各菜以及英美法意和中国化的西餐,肚子里也不知装过多少了,在下既非酒囊,亦非饭袋,却可以算得一个菜锅子。
广东的馆子,最考究菜名,香艳的,奇怪的,甚么都有。即如点心一项,就有“凤凰酥”、“秋叶卷”等名目,菜有甚么“凤入竹林”、“云南义师”等种种妙称,一时也记不起许多。近来大加利餐社也染了广东风气,在菜名上标新领异,引起吃客的兴趣来。如“掌上明珠”、“踏雪寻梅”、“白玉珊瑚”、“白露桃花”、“火烧雪山”、“母女相会”、“秋水芙蓉”、“百鸟朝凤”等,不一而足。有一天同炯炯先生在东亚旅馆午餐,见菜单中有“凤山入城”一名,很为讶异,因想起辛亥起义那年,满洲将军凤山入广州城遇难的一回事。一会儿侍者送了一盆油炸的蛋上来,说这就是“凤山入城”,我们忙问是什么意思,侍者扬着脖子答道:“炸弹啊!”(按“蛋”谐“弹”,凤山入广州时,曾遇炸弹,故云)我们听了,不觉失笑,这蛋中间去黄,代以虾饼,风味倒也不恶,可惜当年凤山所吃的,是炸弹而不是这炸蛋了,一笑。新年可算得是个吃节,今天是民国十六年元旦日,是新历的新年,吃的一层,虽没有旧历新年那么注重,然而我们在这万方多难之日,觉得这元旦无可庆贺,也只索上馆子去付之一吃,在醉饱中消磨过去就算了。
(1927年1月1日 第188期)
歌舞小记
梅畹华来沪月余,歌舞甚盛,会以俗冗,迄未往观,而寓所适在戒严区域内,夜深归来,将有无家可归之苦,因之虽有佳剧,亦为裹足不前,诚憾事也。月之二十四日,伶界联合会假座大新舞台,有十班合演之举,舍十班合演名剧外,有李万春、蓝月春之《两将军》,而殿以梅畹华之《霸王别姬》,适老友卓呆以券来,因往观焉。
入场时在五时许,台上正演《坐楼杀媳》,刘筱衡与黄玉麟双演阎婆媳,常春恒、高百岁双演宋江,尚有是处。及黄鹤楼登场,则因偕炯炯先生往远东旅舍寒云兄处,祝眉云夫人之寿,未曾寓目。半时后重复入场,则《两将军》已开幕,蓝月春之张飞方喑鸣叱咤而出,继以李万春之马超,功架老到,可云珠联璧合。夜战一场,如疾风骤雨,一时交作,观众情神为之焕发,博得采声不少,万春、月春,真可儿也。据炯炯先生言,此剧在京中排演时,夜战一场,有数十童子各提灯而上,灯光密如繁星,与两将军之刀光旗影相炫耀,至为可观,今只寥寥数灯,已稍稍减色矣。
畹华之《霸王别姬》登场,已在八时许,往岁与杨小楼合演,愚尝见之,为之击节叹赏不置,今易杨为金少山,而目犹是,神采已非,所歌“力拔山兮”四句,逈不如杨之悲壮淋漓,垓下之战,似亦不甚有劲。顾海上之可饰霸王者,舍金外,亦绝鲜当意者矣。畹华之虞姬,仍极有精彩,舞剑一场,熟极而流,公孙大娘舞剑器,殆不是过。舞罢迴剑自刎,玉山颓倒,座中有失声兴叹者,惜畹华欤,抑惜虞姬欤,姑两是之可也。闭幕已十时,不及与眉云夫人寿宴,深以为憾焉。
(1927年1月4日 第189期)
梅宴记趣
畴昔之夕,电影明星杨耐梅女士,招宴于武昌路安乐园酒家之霏霏厅。座有张石川、巨川昆仲、包天笑、洪深、郑正秋、卜万苍并明星津经理王玉书、股东姚豫元诸君,盖为清一色之明星公司同人,其忝陪末座,而如《红楼梦》中之所谓“槛外人”者,惟愚与独鹤而已。耐梅耗金半百余,治此一席,故肴核特精,纯鱼翅一簋,值二十金,入口柔滑如无物,洪深连呼“崽崽”(犹言美也),群起争下,各尽其餔啜之能事,姚豫元君见椀有余沥,亟持椀分惠于鹤与愚,曰君等幸毋蔑视,中犹值三四金也,群为粲然。别有海狗一器,谓有壮阳滋阴之功,巨川搁箸不动,谓昨夜曾见其生前之状,颇可畏,不敢进。石川、耐梅稍尝其汤,愚与天笑等亦仅进一脔而止,惟郑正秋大啖不已,并其鳍而食之,其勇敢无畏之气,殊不可及。愚因上以尊号曰“海狗英雄”,可与名影片“海上英雄”并传矣。
耐梅飞笺招粤花一枝,自征一花,曰丽华,乃与百货公司同名,所居在仁智里十三弄,姿首清扬,衣饰亦雅丽入时,可人儿也。叩钢弦之琴,歌粤曲《花魁女自叹》,清脆可听,豫元剧赏之,因转局,复歌《柳摇金》一阙,小坐片刻,嫣然谢去。继来一花,曰亚莲,系代天笑征者,面目亦娇好,御狐领,惟衣太长,稍有村气,亦曼歌一曲而去。耐梅谓粤妓身价颇高,以鬻歌为主,不作“豁溪”生涯者,愚闻言大诧,亟问“豁溪”作何解,耐梅谓此系特别名词,惟明星同人多知之,愚方探索闻间,洪深立谓“豁溪”为谐声格,君试一味之,即得之矣,因相与大笑,佥以“豁溪”为谈助焉。耐梅是夕御玄色衣,加绿色长半臂,颇淡雅,自言近欲专心艺术,不事华饰,因以“良心复活”之成绩叩座人,座人亟称之,谓彼前此主演之新片,无一能及此片者。所歌《乳娘曲》,如“儿啊,你贴着娘的胸怀,你偎着娘的乳峰,我的心肝呀,我要见一见你的笑容,我要瞧一瞧你的睡容,我要见娇儿除非在梦中”诸语,一唱三叹,悽惋动人,盖犹鹃啼蜀道,听者每为肠断也。耐梅于七日启行赴香港,闻将于《良心复活》开演时,登台歌粤曲云。
(1927年1月10日 第191期)
双芳因缘
怎么叫做双芳因缘?原来是经芳曾君与蒋耐芳女士的一段因缘。他们特于一月八日在远东饭店举行结婚典礼,将这因缘正式宣告于他们的一般亲友。经君名广馥,是摄影师中的老前辈,最初与老友但杜宇君朱瘦菊君合作,后入百合公司、新华公司,最近隶新人公司。他日夜最好的伴侣,本是一架甘末拉,以后坐拥如花,香闺絮语,怕不免要和甘末拉略疏远咧。蒋女士是电影明星,《南华梦》和《上海三女子》二名片,都有伊的倩影在内,也不容在下多介绍了。
双芳的情感本来已经像海那么深了,这一回有情人成了眷属,美满自不待言,所以逢了这良辰吉日,两下里分外的得意,脸上只是堆着笑。经君有一个弟弟,单名一个昌字,曾在民立中学念过书,擅长运动,十分顽皮,同学们都唤他阿昌。这一回见哥哥做新郎,便跳跳纵纵,快活得很。先在礼堂上逗着新嫂子不住的笑,一会儿见婚礼告成,坐床撒帐了,新娘正嬝嬝婷婷的坐上床去,猛可的吆喝一声,从帐子里跳出个人来,把新娘子吓得倒躲倒躲,一看正是阿昌,这真是恶作剧啊。
夜宴时,宾客如云,坐了二十多桌。因为新郎新娘都是电影界人物,所以电影明星来了不少。殷明珠穿一身银花玄缎袄,十分动目,和伊外甥女贺蓉珠同坐一起。黎明晖穿黑色旗袍,云发梳得漆亮,和伊的爸爸同来。韩云珍到最迟,打扮得最讲究,珠光宝气,照耀一室。更触目的,在脖子里打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红蝴蝶结,大概就是吃喜酒的表示罢。魏秀宝和伊的哥哥一飞同来,也穿的是黑衣黑裙,外加一件淡火黄色的皮大衣,此外星光撩乱,也看不清许多了。在下和梯维生同坐一桌,大谈小说。同桌一共九人,连我八个人,都是民立中学的同学。我们便像他乡遇故知一般,十分欢喜,于是同话母校旧事,倒好似开了个民立同学会。壁间所挂幛联,不曾细看,严独鹤、徐耻痕合送一银盾,上刻“如影随形”四字。在下也赠以一联道:“电烛光中,摄单影成双影;金丝帐里,化二人为一人。”都是在电影上着想,比俗套似乎有趣些罢。
(1927年1月12日 第192期)
虚惊记
天下最不幸事,莫如鏖兵作战。战祸爆发之地,战士之断头沥血,小民之颠沛流离无论已,即在邻邑稍受战潮之激荡者,亦往往为戒严令所困,行旅往来,如登蜀道,几有步步荆棘之苦,乃益叹战事为祸之烈矣。
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近方摄制古装片《美人计》,日前拟至龙华相地,摄取外景,由陆洁、王元龙、周诗穆偕女演员杨静我等同行。陆、王等固知在戒严期间,龙华亦属特别戒严之区域,此去将歌行路难,顾以《美人计》进行甚急,不得不冒险为之,且时在白昼,非黑夜比,当无碍也。
讵方过谨记桥,忽有健儿十数,虎虎自道旁出,以枪拟诸人胸,如临大敌,枪尖刺刀之光作作然,照眼生缬。杨静我无胆娘之胆,骤睹刀枪在前,大惊失色。陆洁尚镇静,亟出名剌示一兵,申言系影戏公司职演员,来此觅地摄影戏者,不知前方能通过否?言此,各袒衣以示无他,诸健儿夷犹有间,始下其枪,让道令过。惟诸人已如惊弓之鸟,略一瞻览,即取道返。闻此行所相之地,尚合摄影之用,特经此一度虚惊,殊不敢再作刘阮重来,深恐彼赳赳者乍见摄影机,将误为机关之枪,而竟发枪抵敌耳。不得已,于是浩然作吴门京江之行。
(1927年1月15日 第193期)
珍闻零拾
故名优夏月珊先生有子,名聂,字生,又署字小珊,为毛韵珂妹倩。尝留学德意志三年,习电气工程,颇有所得。据云留德时,适当欧洲大战之后,曾食棉花所制之面包,引树叶所炼之牛乳,厥味与真者无异,而功效亦同。西方科学之发明,真乃可惊云。小珊幼时尝习剧事,歌鬚生,六岁登台,颇为人所称誉。今方执业某保险公司并与杨敏时、曹蜗隐诸君合办《电影画报》。
电影明星黎明晖,既以银幕艺术负盛名,而亦能歌如好鸟。其尊人锦晖先生所制歌如《寒衣曲》、《毛毛雨》等,出之于呖呖珠喉,益复动听,而以《可怜的秋香》为最凄婉。今大中华百合公司即据其歌意,摄为影片,而以明晖作秋香矣。明晖亦能作漫画,撰小文,近草《聪明的家庭》一短篇,属为刊于拙编之《紫罗兰》杂志中,殊斐然可诵也。
毛剑佩为名伶毛韵珂令女,因《人面桃花》一片,遂亦以电影明星闻于时。居恒以美国白蓓兰赖麦(barbara la mar)自况,故自署西名曰白蓓兰。顾其尊人雅不欲令爱女终老于银幕,故命笃志习歌,其已擅胜场者,则为《苏三起解》与《玉堂春》。前出为孙庆芬所授,后出为小杨月楼所授,均能琅琅上口,极声容并茂之故,近复经某名师专习青衫(其人曾授吕美玉、吕美秋歌者),他日学成,现身红氍毹上或能夺乃翁之席,而令人有“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叹也。
(1927年1月18日 第194期)
十二月十二日
“眷属喜相逢,十二月十二日”,这是丁慕琴令弟惺琴新婚时,天台山农所赠喜联的上联,对于这良辰吉日,可谓大书特书。这天恰也是在下百无聊赖中最有兴味的一天,这一日间的见闻和经历,很有一记的价值,因此这一篇的题目,也就大书特书道《十二月十二日》。
十二月十二日午后我把应办的公事办完了,就上百星大戏院去,看那美国名片《傻子》(the fool)。是说一个少年教士,立身处世,接物待人,不肯违反正义,因而被人唤做傻子,而他也就我行我素,做了一辈子的傻子,陈义很高。但我觉得这傻子众醉独醒,自处也未免太苦了。看罢影戏,便到会宾楼去吃了惺琴兄的喜酒。楼上十多个桌子,都坐满了。幸喜小蝶、常觉他们一部分的狼虎会员,已占好了地盘,大家便狼吞虎咽起来。席上虽是无所不谈,却也无多可记。不上一个钟头,早已吃得杯盘狼藉,都抹抹嘴散了。
出了会宾楼,还只七点半钟,转往远东饭店袁寒云兄那里,座中有林屋先生。谈笑了半晌,寒兄又拉着我赴古益轩大雄先生之宴,可是我肚子已装得饱饱的,委实吃不下什么东西。寒兄兴高,飞符召花,一口气便是半打,不一会都陆续来了,富春楼、忆情、寄春、韵籁、香田、丽娟,一时莺嗔燕叱,十分热闹。在下本来不局,只为上次在韵籁家欢迎日本画伯桥本关雪氏席上种了个因,韵籁、寄春由不相识而成了相识,于是和寒兄春色平分,转了过来。但我对着这照眼花枝,也不过虚与委蛇罢了。这晚寒兄须往市政厅大同乐会串演昆剧《折柳阳关》,因此带着笛师,随在席上试唱了一节,阖坐静听,击节叹赏。天笑先生说我也大可学习昆曲,只我自知心同鸠拙,不敢尝试,惟有敬谢不敏而已。十点钟时,和寒兄同赴大同乐会。那时郑觐文先生正在鼓瑟,一曲《寿阳宫》,雅韵欲流,继以筥箎合奏,管弦三重奏,和李蜀云女士的粤曲《午夜秋思》,都觉得沨沨动听。末后《折柳阳关》登场,寒兄饰李益,朱传茗饰霍小玉,在桥上分别一幕,相望失声,分外的悽惋,只因寒兄不曾自带行头,冠袍略觉不对劲罢咧。最后是雅歌投壶,有三人衣米色夏布长衣登场,立五步外,将箭投入壶口的孔中。有投入的,便钟鼓齐名,奏驺虞歌志贺。散会时已过午夜,遇见了孙雪泥、沈骏声、张云龛三兄,雪泥邀往新世界参观跳舞场。场中饰葡萄架一大座,士女翩翩,都在一葡萄架下对舞着。场中雇有中国、日本、俄罗斯三国舞女,都是身段婀娜,舞态翩翩。云龛兴到,便和一个西洋装的日本舞女舞了两场,过了一点半钟方始出门。我重到远东,因为城内戒严,索性不再回家,和寒兄长谈到晓。这是我十年来除却出外旅行,破题儿第一遭在外度夜咧。当夜请寒兄写了几件立轴便面,寒兄又撰一联写赠道:“凌云腾浩气,纫佩撷兰花。”到后回到家里,晨旭已照遍大地了。
(1927年1月21日 第195期)
修指甲谈
西方人对于修饰方面,向来很考究,所以修饰面貌和身体的方法,也像科学上的新发明一般,常常异想天开的翻出新花样来,差不多人定可以胜天了。即如指甲这小小东西,在吾国人向来是不大注意的,喜欢留着的,便由他自然的生长起来,藏垢纳污;不喜欢留着的,那就付之并州快剪完了。而西方的士女,对于这修指甲一回事,却又像理发美容,一样的郑重其事。有好多小家碧玉,专业修指甲的,剔剔剪剪,磨磨刮刮,还须上甚么药水,要费好一回工夫。除有专修指甲的店铺外,大半是附属于大旅馆中,正和吾国浴堂中的扦脚司务,同占重要的地位。上海方面也已创行了这修指甲的新事业的,吾国士女很有请教过的,不过太费工夫,谁耐烦来,所以营业不很发达。
修指甲的名词、在英国唤做manicure,而法兰西的字典中,却还没有这个名词。据一月二十日巴黎来电,法兰西文学院已预备将这个名词、探入法文。因由六位不朽的名流开会讨论, (欧洲大战中之英雄霞飞将军也在其内)是否即用英文中的manicure,最后决议,改i为u,成为manucure,似乎和拉丁字源切近一些,于是一九二七年的法兰西字典中,就有这“修指甲”的新名词了。
美国修指甲女郎甘德kate,芳年十八,因在修指甲时得了大富豪赫德氏j. h. hart的欢心,竟嫁了他。他先前是个珠宝商人,年已八十六岁,而甘德却不嫌他老,竟实行其一树梨花压海棠了。赫德氏去世后,遗产一百万美金,遗嘱中并没有列入这新夫人的名字。他前妻所生的五个女儿,主张分与三分之一,而甘德还是大不满意,听说要涉讼咧。
(1927年1月24日 第196期)
珍闻零拾
步林屋先生工诗文,擅岐黄之术,久已蜚声南国矣。不知其亦能演戏,以架子花脸为最擅胜场,名伶刘奎官,尝游其门,其他伶工之问业者,更不知凡几。昨于黄楚九先生席次谈伶工轶事,颇多奇趣。谓前此与梅畹华合演《霸王别姬》之金少山,豢爱猴六,均有阿芙蓉癖,日必一榻横陈,吞云吐雾。诸猴奇慧,能自装烟炮,不假人手,有馈以阿芙蓉膏者,则磬折以谢。少山卖艺所入,半以供诸猴吸烟。愚笑曰:“人生营营,率为儿孙作牛马。若少山者,直为猴子作牛马矣。”大雄、独鹤诸子,佥谓猴子吸烟,可谓奇观,较之梯爱姆兽戏,有过之无不及,非一观不可。步先生曰:“诺,请过吾许当导君等往观也。”甘露寺,在镇江北固山之第一峰上,俗传刘备招亲于此,其下有跑马坡,云为当年赵子龙驰马之所。前岁访老友杨清磬画师于维扬,道出镇江,曾一游之。寺雄踞山巅,终古看大江东去,诚壮观也。大中华百合公司摄古装影片《美人计》,有甘露寺招亲一节,愚谓非至北固山实地摄影不可,瘦菊亦深韪吾言。顾昨得菊自吴门来书,谓曾至北固视察,其地殊不合摄影之用,不得已,只得假吴阊之西园,权代甘露寺。其建筑与风景,均颇可观,一上镜头,尤觉动目。而该寺老方丈广慧和尚,亦自愿摄入,谓他日得永永留影于银幕之上,亦属一重缘法云。
(1927年1月27日 第197期)
花间琐记
云兄来,看花之兴甚豪,每有宴集,辄相嬲召花。于是十年来心如古井之我,遂亦不期而卷入漩涡矣。旬日以还,颇多见闻,爰拉杂记之。
富春楼六娘,氏徐,小字凤珠,婀娜敏活,眸子着人欲靡,云兄剧赏之,每宴必召六,意兴飚举,饮无算爵。一夕,诸友饮于市楼,既醉饱矣,云兄忽投箸起曰:“吃花酒去。”遂尽拉席上客,联翩造六娘妆阁,无一得脱者,厥状殆无异拉夫也。云兄有联贻六,倩林屋先生集句,曰“文章九苞凤,伶俜十斛珠”,作篆体,最为工致。云兄又尝与六及寄春合摄一影,举以见贻,愚戏题之曰“春色满园”,盖富春寄春,并侍左右,而园则袁之谐声也。云兄为之粲然,而六则娇嗔曰:“弗好弗好,难听煞格。”
寄春,即前之艳秋五娘,曩尝肄业沪西某教会女校,有知书识字之誉,眉宇间饶有英气,凛凛可畏。往岁曾得张效坤将军青眼,蜚声花国,以其生长沪渎也,故不能作吴侬软语,呼子褒为梅花,尤抑扬可听,诸友每戏效之,指间御一指环,上镌一猴,雄蹲作势,盖代表其生肖云。
韵籁家小阿媛,活泼泼地,如香扇坠,日本名画师桥本关雪,尝为绘像,张之《晶报》,大有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之概。一夕,陶陶唱机公司徐君,张宴消闲别墅,飞笺召之,座客皆与稔识,轮流转局,至六七人之多,不啻大转轮回也。媛娇憨可喜,取盘盎中梨橘苹果之属,纷掷座客,客得之大乐,盖皆连想及于潘安仁掷果盈车之故事矣。
独鹤夙与愚同趣,与花绝缘有十年矣。近亦破戒,每宴辄召洪宝宝,宝宝貌昳丽,沉默寡言笑,在今日花国中不可多得。愚尝谓鹤曰,此空谷幽兰也,君其善视之。
月缘,吴侬也,娟娟可人意,每言笑,唇际晕为浅涡,益赠其媚。一夕在筵次召之,花符为侍者所抑,久久不至,将行矣,而月忽翩然来。座有光宇、慕琴,争图其貌,月取面品评之,孰肖孰不肖,颇中肯棨,而意态婉娈,如依人小鸟焉。
(1927年1月30日 第198期)
双百回忆记
《上海画报》发刊以来,已达二百号矣。观乎今日之发扬踔厉,蒸蒸日上,不能不念及当年之缔造艰难,而尤不能不念及当年辛苦经营之毕子倚虹。倚虹之创斯报也,乃如燕子营巢,东负一块土,西衔一枝柴,经之营之,夙夜匪懈,而巢以告成。今此巢高据栋梁之上,根深蒂固,无虞失坠,而彼营巢燕子,一去不复返矣,悲哉!
倚虹之名、之字、之别署,人多知之矣,而不知其有一别字,曰:“希卓”。当十六七年前,可于《国魂报》中见之。其所为诗,每日署曰“毕希卓”。意者倚虹当年或嗜酒,故有希期毕吏部之意乎?倚虹之著作率为小说,不知其当年尝编诗话一帙,累数万言,曰《芳菲菲堂诗话》,曾付某小报刊布,愚珍藏十余年矣。容搜之箧衍中,以示诸友好也。
倚虹诗才绝清隽,《湖上词》与《清宫词》,最为隽上,其他零缣断素,不胜枚举。民九一月,尝有《上海杂事诗》之作,渠颇得意。愚处录有副稿,至可讽诵,兹转录于此:“皓腕搓酥洁似霜,北风一夜玉肌凉。盈盈十五江南女,竞作胡姬塞上装。(海上妇女,冬来喜着旗袍,北里中尤流行。)”“写出前朝女丈夫,填膺忠愤上氍毹。眼前国破家亡事,携涙来看《铁冠图》。(某日韩世昌演费宫人刺出,座有遗老某巨公,为之感动雪涕,不终剧掩面而去。)”“地球触目成齑粉,收付沧桑返太荒。赢得青楼诸姊妹,忧天亦解怨斜阳。(日前天文家传地球与太阳冲突之谣、闻者多悚惧。)”“辜负红灯大道边,钿车一瞥去如烟。伏尸流血寻常事,儿有区区买命钱。(海上摩托车、多违章疾驰、危及途人、宫中鞫治、但令罚锾数十金、犯者益无忌惮、捕房恒于要道设红灯、警告缓行、车夫若弗睹也。)”第一首纤丽可爱,末首讥刺坐汽车者,亦蔼然仁者之言也。
《人间地狱》为倚虹生平最得意之作,文情并茂,久负盛名,所成凡六十回,逐日刊布《申报自由谈》、每夕必经愚手,犹保姆之于婴儿,平日提携保抱,故感情上亦益亲密也。惜六十回后,久未赓续,愚虽时加督促,而倚虹事繁,卒未著笔,读者憾之。今天笑先生将秉其生花之笔,为之续成,自丁卯年起,乃遂日刊布《自由谈》,度倚虹地下有知,当亦欣慰焉。
(1927年2月3日 第200期)
燕居琐事
新年之乐,无过于红裳跳地时。时则天真未漓,人事弗解,亦绝无愤薄不平之念动于中。凡接于耳、接于目者,均觉其称心而如意。迨年事既长,饱经世变,于是新年之乐,味同嚼蜡矣。虽然,此特吾个人之见地耳。彼以纵博观剧驱汽车为乐者,固兴复不浅也,吾惟不以此为乐,遂益觉新年之无可乐矣。
无锡顾绮棠女士,有《新年杂咏》之作,艳秀有致,新年良夜,令十七八好女儿诵之尊前,殊胜似钲鼓弦管,匝地作喧响也。诗如下:“岁朝佛地早安耕,五色氍毹映碧阶。抢得时新花样子,连宵绣出凤头鞋。微风送暖艳阳辰,绣户桃符耀眼新。香墨浓磨帘半捲,迎年佩带隔年装。里外浓熏豆蔻香,体贴檀奴有深意。梅花缚上紫纱囊,胆瓶清供一枝梅。合席飞花击鼓催,俏起呼郎停酒令。拭拈红豆待侬猜,围炉博雉笑生风。会注全神一掷中,底事同声争喝采。玉簪献出满堂红,碧天如水静无纹,万树银花遏彩云,要与桓娥斗颜色,大家齐看月华裙。”余二首不录。
春节得数日暇,颇以读书自遣。一昨重读《亚森罗苹奇案全集》,得箱中女尸一案,曲折可喜。中言亚森罗苹吟诗人摩叟氏诗句云:“我爱那一丝丝的垂柳,请你给我种在墓门,消受那朝晚的雨啊露啊,直好似挥涙安慰我的幽魂。”剧贼风雅乃尔,煞是可爱。
江亢虎博士,为前社会党首领,手创南方大学,咸续斐然,不知其人亦一文学家也。愚曩于吕碧城女士席次识之,承以《回里杂诗》见示,佳什迭见,记其一云:“凿井耕田计未乖,农桑余事问鱼柴。夜从牛豕分余屋,晓逐鸡鹅乱一街。编鬓田夫宜箬笠,躔趺闺女爱花鞋。此中不识人间世,生固无为死亦佳。”读此诗,令人油然作归农之想,真诗人之诗也。
(1927年2月6日 第201期)
银幕小劫记
丙寅年这一年之间,中国银幕事业,毕竟发达到何种程度,谁也不能下一个精确的断语;而诸大电影公司一年间共作了多少营业,也因为没有公开的报告和混合的统计,局外人更无从知道。谁知丙寅岁尾,大中国公司和大中华百合公司却出了两件意外的事,大中国因制片房失慎,影片被烧,总理顾无为君头面受伤,有医院之行,此事曾见报载,大家都知道了。而大中华百合制片总监陆洁遇盗,却还没人知道,待我来记上一记。这两件事,虽然关系很小,却也不能不说是银幕上的小小劫运啊。
陆洁遇盗,是在沪宁车站附近。那天是大除夕的前二天,他和王元龙、王乃东、周师穆、谢云卯、杨静我等从镇江拍了《美人计》外景回来,预备高高兴兴的过年了。一路上谑浪笑傲,兴高采烈,加着有了个女性在内,莺嗔燕叱的,分外热闹。火车既到了上海,一行人鱼贯下车,大家提了箱笼包裹,拥上汽车,可是古装的行头道具,已带的太多了,还加上了苏州的瓜子糖食,镇江的包子餚肉,而人数又有半打之多,一车子竟装不下,于是那让德可风的陆洁,便让下汽车来,自管叫了一乘黄包车,上公司去。上车的当儿,杨静我忽从汽车上提过一个黑皮夹来道:“你手中没东西,太写意了,带个皮夹子去。”当下陆洁便捧着那黑皮夹驱车而南。他在车上呆呆的,也不知道在那里想甚么心事,冷不防有一辆自由车在他车旁掠过,手中斗的一轻,那黑皮夹早被那自由车上的人顺手牵羊的牵过去了,陆洁心中一慌,忙向那自由车上扑去,不道却扑了一个空,左手的手心擦破,两个膝盖也流血了。至于那个皮夹中藏着什么东西呢?不过是《美人计》剧本一厚册,专记苏镇摄影场经过的日记簿一册,外加杨静我黄色热水袋一只,此外却连一个铜角子都没有。料想那自由车上的汉子欢天喜地的回去,发见了这些宝贝,定要破口大骂道:“天杀的,老子上了当了。”
(1927年2月9日 第202期)
岁首顾影记
每岁岁首,海上商店,必整饬其窗饰,而以照相馆为尤注重。率以其新摄之影,或名流,或美人,张之玻窗间,以引途人之目光,为之驻足谛视,苟谛视有顷,而竟排闼以入者,则此照相馆之账簿中,必能添一新户名,而亦多一新收入矣。愚最喜浏览照相馆中之照相,日者少暇,因作一度之巡视,举所忆者记之。
中华照相馆之玻窗中,陈一时装大会诸闺彦之古装合影,五色纷披,弥复悦目。其邻窗中,则纷列小相架,凡二十余事,而其最可注目者,则唐英女士居于中,方盈盈作浅笑也。尤有一影,则为一裘女士之影,作半而妆,亦端丽可喜。裘盖以时装大会得名者。
宝记之窗前,聚观者最多。其右窗中,高张汪精卫与蒋介石二影,厥状皆翩翩,初不意其竟能一鸣惊人,声闻世界也。下列无数人头,均军政界名流之影,未暇细览。左窗中之最可注目者,则为电影明星韩云珍之两影,其一为三角之框,韩方半坐一沙发之上,帕其首,笑容绝媚,逼肖美国明星史横生。此像略用彩色演染,益增其美,而艺术叛徒刘海粟君,亦于诸像中分得一席焉。
兢芳之一窗中,几尽为电影明星所盘据。林楚楚与李旦旦并列,而两旁则有韩云珍与李曼丽,如左辅右弼然。聚观者评头品足,语多诙谐,未敢记也。
汇芳之两窗中,有一金框绝巨,被日光,灿然发奇采,影中人皆为愚之稔识,右为袁寒云兄,左则名花富春楼也。寒兄喜摄影,而惬意者无多,于此影最为激赏,六娘之影,亦栩栩欲活,可作真真画里之唤焉。
四川路之中央照相馆,为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摄影师田芝青君所创设,故窗中所陈列者,泰半为大中华百合之明星。黎明晖独摄多帧,娇憨之态可掬,而以席地一影为尤美。周文珠口噙香帕,媚态毕露,宛然一怀春之女也。中悬者则为大中华百合同人欢迎袁寒云兄与梅畹华君之摄,梅君之后,有硕人颀颀,如《水浒传》中之一丈青者,则海上说梦人朱瘦菊君也。其他照相馆尚多,因未及遍览,故不赘。
(1927年2月12日 第203期)
春宴琐记
献岁以来,食指大动,彩简飞来,皆招与春宴也。席次槃谈滋乐,虽涉琐屑,却多可记,因拉杂记之。
初六晚周子剑云席上,得晤洪深、石川、正秋、万苍诸君。洪子为将导演《王昭君和番》,以丁子明饰昭君,马徐维邦饰汉元帝。因昭君事为吾国历史上极可纪念之事,而哀感顽艳,亦复不同凡俗,故对于摄制方面,刻意经营,以期完美。出塞一节,拟实地摄取万里长城外景,日内即将北上省地云。他日此片告成,行见王昭君琵琶马上,掩泪出关,必且令观众肠回九转也。愚因告洪子,曩年美国舞台剧中亦有演昭君和番事者,揭橥曰《汉朝之花》(flower of the han dynasty),其饰元帝、昭君者,皆御汉衣冠,考据无误,君等不可不自勉也。洪子唯唯。
初八晚余子大雄席上,得晤林屋、天笑、半狂、红蕉诸君。林屋痛饮白兰地,豪态如昔,自言年来所收寄女,已得百人,伶界占八十,倡门占二十,娇莺乳燕,尽罗膝下,至可乐也。天笑先生因出联云:“一百干女儿,伶界八十,妓界二十。”顾四座属对,无有应者。已而富春楼来,迳趋林屋先生侧,大呼干爷不止,先富春楼而来者,尚有一干女儿,则忆情三娘也。座有许君,召藏春阁,林屋、大雄二先生皆识之,盖为沪南某绅之下堂妾。林屋先生与道旧事,不胜天宝当年之感,虽垂辫敷脂粉,强作妙龄装束,顾已徐娘半老时矣。噫,可慨也!吉诚、文农、转陶、赓夔诸君,在邻桌行新酒令,吉诚自居司令,以手拍案,群皆截然不复动,吸烟者吸烟,引杯者引杯,举箸者举箸,有先动或先笑者,则罚以酒。一时轰笑甚烈,初不知隔座有潸然兴叹者。
初十晚张子益君、益甫席上,晤叶慕橘、王汝嘉、王乃寿诸君。所谈皆上海诸名公事,旁及于青岛风景、北京文物,娓娓动听。座有曹先生者,为曹润田氏(汝霖)兄弟行,因纵谈润田轶事。曹先生患不遂之疾,举箸不能及远,每一簋至,瞠视而已,愚与接座,因并举箸匙,一一分与之,迄于席散而后已。汝嘉戏与愚,谓此一夕间,君不啻身入医院,作一度之看护妇也,为之失笑。
(1927年2月15日 第204期)
返老还童药
前年德国彼得希米博士来沪、曾以返老还童术轰动一时。老友郑正秋君和亡友郑鹧鸪君,都曾前去受术。当时任矜苹君因我身体不很健旺,也劝我去一试。我因听说二郑受术时,都须脱得赤条条,受那快刀的一割,很有些害怕,因此回绝了任君,并说我平时原是崇拜死的主义者,和返老还童之说恰恰相反,况且我既非富豪,又不是贵人,在世人无多留恋,又何必返老还童,更多几十年的麻烦,且待我拥了百万家财,当一方面之任,再去请教希米博士罢。
任君只得一笑而罢。二郑受术以后毕竟有何种功效,我也不大听得,最可惜的,鹧鸪不上一年,竟魂归天上了。当时希米博士的返老还童术,听说是割去一截青春腺。在西方的医家,也往往有利用畜生如猴子之类的腺,移入人体中的。又往往有一班穷苦的少年,自愿将他强壮的腺,卖给衰年的老人,以作此用。这是俄罗斯名医伏洛诺夫氏(voronolf)的方法,可是有无多大效验还在疑似之间。据伦敦最近报告、有位大学教授贾佛齐教授(prof. f. cavuzzi)却发明了一种药,十分灵验,他不必再施行手术,只将他研究多年而发明的一种药水,注在皮肤之下,不久就见功效。曾有好多五六十岁至八十岁的男妇,因了身体衰弱,去求博士注射。注射之后,渐渐地便恢复了他们失去的青春,面貌和身体,都有变动,竟好似回到三十岁左右了。曾有一个七十六岁的衰翁,受了博士注射,面容渐见丰泽,亲友们都不认识他起来。他自己说仿佛减去了四十岁年纪,体质十分健旺,比了未受注射以前,气力也增加三倍了。据说博士这种药,并不很贵,人人都有注射的可能。所以他对人说:“眼见我这返老还童药,不久就可风行世界,世界上将不再有老人发见,人人都可以年少力强,共享青春的快乐咧。”上海方面,正有不少希望永永不老的男女在着,快来掬着一瓣心香,欢迎贾博士的灵药东来吧。
(1927年2月21日 第206期)
从此以后
前几天电车少了,只有二路车如鲁灵光之巍然独存,往来于外洋泾浜与卡德路之间。后来又展长到静安寺路,每辆车中,都挤得满坑满谷,磨肩叠背的,简直动弹不得。二十三号那天,我恰有事往卡德路走遭,事毕之后,便搭了二路电车回南京路来。上车时,车中早挤满了人,再也找不到一个空座,只索吊在皮带圈上,做个摇宕鼓儿了。我的立处,恰在一个外国妇人之前,可是因人多之故,我的肘儿不免接近了他的头部,但并没有碰着他一根毫毛,他却斗的把我肘儿推了一下,我不理会他,只让开了些。车过马霍路口时,他回过身去,看那些英国兵士们临时驻扎的屋子(跑马厅对门),因又把我的肘儿推了一下,这时我再也忍耐不住,不得不操了我不大愿意说的英语,厉声问道:“做什么?”他也像小儿学舌般说了声“做什么”,现出一种很轻鄙的样子。我便大怒道:“这是电车,要适意何不坐汽车去?”他瞅了我一眼道:“休多说。”我接口道:“客气些。”这时电车已到派克路口,这可厌的婆子就悻悻的下车去了。旁边的人,很替我不平,我受了这刺激,不觉深悔平日间坐电车,对于外国妇人总让座,实在有些傻气。从此以后,我可要对于外国妇人,不再做这让座的傻子了。
我在许多爱看影戏的朋友中,要算得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影戏迷了,每天除了规定的办事时间以外,把余下来的工夫,差不多都消磨在影戏院中,平均每星期总要看五六种影片。若是逢到好影片太多的时候,那么星期日这天,往往要连看三次,任是远迢迢的从夏令配克赶到奥迪安,也不以为苦,真个是热心之至了。所有上海各大影戏院映演过的第一流影片,从没有放过一部,连那些中等影片,名望不很大的,只要有一个好角儿在内,也得去请教一下。然而最可惜的,却偏偏没有看那西雪尔氏导演的第一杰作《伏尔珈河舟子》(按即《党人魂》)。第一次试演时,虽承世勋老友函招,不幸为职务所羁,未曾前去观光。以后正式开演时,又因种种的岔子,把我岔开去了,心中横梗着一个思想,以为“爱普庐也要映演的,何必急急”,因此就蹉跎下来,谁知末后不知怎的,此片被租界当局禁止了,我于是再也没有一看的机会。而每遇到看过此片的朋友,偏又没一个不是满口子的赞美,于是更使我心中难受。从此以后,我便得了个教训,便是西谚所谓:“今天的事,今天去做,不要留在明天。”
(1927年2月27日 第208期)
俏佳人与伟男子
记得前几年我看杨小楼和梅兰芳合演《霸王别姬》,楚霸王喑呜叱咤,虞美人宛转娇啼。邻座便有一位客人和他的朋友在那里议论道:“我真不明白,像虞美人这样一个娇滴滴的俏佳人,为什么偏去爱上那黑面孔大身材又粗鲁又蛮横的楚霸王,难道那时的男子都是这般模样,竟没一个小白脸么?”他的朋友忙道:“不不不,当时刘邦手下,不是有个张良,貌如妇人女子,生得很漂亮的么?大概粗汉也有粗汉的好处,所以能得俏佳人垂青了。”我听了这些话,暗暗点头,又暗暗失笑。
我国最普通的观念,本来以为在情场中占便宜的,惟有鼻如悬胆。唇若涂脂的白面书生,如潘安仁式、张君瑞式的,才到处能得俏佳人的欢迎。要是换上了周仓式、张飞式的汉子,那不但说不上一个爱字,连俏佳人的芳心也给吓碎了。然而到了近几年来,这普通的观念渐渐地打破了,在情场中占便宜的,未必是白面书生,往往给粗汉伟男子占得胜利,这种趋势,以西方为尤甚。在下曾见过一张德国名画,一个伟男子赤裸裸地坐著,胸臂脚踝等处,都生著蒙茸的黑毛,面庞也丑恶得很,而他的怀中,却偏偏偎著一个粉妆玉琢似的俏佳人,做出无限的娇态来。另有一个裸体美人,坐在他的大腿上,正捧著酒樽,在那里给他斟酒,这就算得俏佳人爱丑汉爱伟男子的一个小小表示了。至于事实方面,那么美国最著名的大力士拳击专家席淡西氏(jack dempsey)要算是个又高又大又粗鲁的汉子了,而向来以美貌著名的女明星爱丝妲·戴绿(estelle taylor)却爱上了他,和他结为夫妇,爱情非常浓厚。最近席淡西受了血毒,卧病医院中,爱丝妲还衣不解带的亲自看护他咧。还有那主演《罗宾汉》、《侠盗查绿》、《月宫宝匣》诸名片的范朋克氏,看他魁梧奇伟,我总不能不承认他是个伟男子罢,而那娇小玲珑向以扮演童男女得名的曼丽毕克馥,竟在好几年前和伊美貌的丈夫离婚,而终于嫁给范朋克了,几年来琴瑟和谐,情爱极笃。这两件事,大可算得俏佳人爱伟男子的明证。至于我们中国,也儘有身材伟大性情粗鲁的武人,备受窑子里红姑娘的青眼,而委身相事的。我如今便要警告一般潘安仁式、张君瑞式的白面书生,快快起来奋斗,不然,你们在情场中怕要没有立足之地了!
(1927年3月3日 第209期)
接吻谈
接吻的风气,在欧美各国,好似家常便饭,不足为奇的,但看我们在影戏院中所见的舶来影片,几乎没有一片没有男女接吻的。银幕上的檀口樱唇,紧紧相接,撩拨得银幕下的心猿意马,跃跃而动,那些少年情侣,在这个当儿,少不得要把眼睛彼此一看,莫逆于心,至于有没有依样画葫芦的,那么大家坐在这黑暗世界中,不容易看见了。西方人对于这种银幕上舞台上的接吻,以为是业务上的一种机械接吻,与情感无关,任是接千百个吻也不打紧,所以尽有导演者导演他的明星夫人,和别的男明星抱腰接吻的,若是在我们中国,可不要被人家唤做开眼乌龟么?西方人接吻的方式很多,各有名称,而最新式最甜蜜的一种,在男的与女的接吻时,女的上半身扭动着,轻轻地仰天倒下去,恰恰倒在那男的臂上,这种接吻,可算是实足骚在骨子里的接吻,在银幕上也不多见的。我国人摹仿西方的风气,胆量很大几乎样样都要摹仿,而也样样都有相似之处,惟有接吻这回事,除了偷偷摸摸背人尝试外,总也不敢像西方人那么公开而不瞒人的。但看我国的国产影片,说多虽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了,有许多事情,都取法于西方的影片,然而对于接吻一道,却似乎有些敬谢之敏。除了张慧冲君在《情海风波》与《五分钟》两片中和他的夫人徐素娥女士接吻了三次,又《空谷兰》中朱飞君似曾与杨耐梅女士接吻一次外,竟绝无继起者,可见接吻的风气,在我国是终于不公开的了。其实这一回事,本来也没有摹仿之必要。近来欧洲各国,也正有反接吻的运动,接吻最多的法兰西,已有了相当的成绩,英吉利西班牙意大利等国也早已发动,德意志正在开始,人民还不大注意,而宣传的工夫,做得很热闹。有一种杂志中说:“据一般从事革除接吻的医生们说,两人在接吻的当儿,每一吻中,可传染细菌三万八千九百五十七头,那么譬如一个男子把四万头细菌传给一个女子,又怎能阻止这女子不把四万头细菌立时还传给那男子呢?”语气虽带滑稽,而接吻之足以传染细菌,那是确定的了。所以我还要警告我国一般偷偷摸摸背人接吻的少年情侣,须知每一吻中,就有细菌三万八千九百五十七头,要是接了十个吻那还了得么!
(1927年3月12日 第212期)
接吻续谈
接吻不但表示爱,也表示极端的崇敬,所以土耳其怪杰甘木儿·柏歇(kemal pasha)(按甘木儿系该国国民党首领,今已任总统)战胜了巴尔干诸邦回来,出席民众的欢迎大会,当时有一个女军人,在军中绰号“皇太后”的,立在人丛中,张著两臂向甘木儿,放声大呼道:“让我和你接吻,不然我就自杀了!”甘木儿听了这热烈的呼声,点头微笑,就召那女军人前去,给伊在他的两个面颊上吻了两下。这女子的要求接吻,当然与爱情无关,而完全事出于崇敬英雄的一念。
有一位老友从欧洲来,他是在欧洲各国实地尝试过西方美人接吻的风味,而对于接吻学,也曾下过一番研究工夫的。据他说,西方女子接吻的意味,各有不同,而最高洁最名贵的要算是西班牙女子的接吻,你非用真情热爱做代价,就难以换到伊的一个接吻,但是接过之后,伊也就将心坎中的真情热爱全都倾注于你了。英国女子的接吻,比较的冷淡一些,然而不接则已,接时却也出于真心真意,不是和你闹着顽的。德国女子的接吻,也有这种意味。法国女子的接吻,极甜蜜,能使人发生一种快感,可是法兰西实是一个盛行接吻之国,通国女子对于此道都很有经验的。欧洲女子中最容易与人接吻的,要算意大利女子了,伊们的檀口樱唇,简直是男子们普通的玩具,但因太容易之故,也就失去了接吻的价值,更没有真爱情之可言了。老友的话如此说,事实上对与不对,那我们非到欧洲去像考察教育实业般实地考察一下不可。
欧洲大战中,美国旧金山少年柏德生( g. pstterson)从军出发,到法兰西去参与战事,他在法国时,便爱上了一个小姑娘露西痕。战事平定后,柏德生回国了,露西痕很感寂寞,每天总有一张明信片寄来,上面写着无数的接吻,表示爱意,并且说伊还梦想着柏德生和伊在一起彼此接吻的快乐,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柏德生夫人眼看着这要横也接吻竖也接吻的明信片,妒烧如火,便向官中要求离婚了。
(1927年3月18日 第214期)
记连环信
往岁,闻一般教会学校中之男女生,有以连环信投寄其戚友者,厥事绝趣,愚闻而惑之,初不知此连环信之为何物也。去夏吾友徐子心芹自绿杨城中来函,媵以蟹行文一通,读之,则赫然一连环信也。兹译其文云:“亲爱的密司忒周,我的幸运朋友寄与我这封幸运的信,我便转寄出去,以免截断了这幸运的链条。我就别的人中间寄与你这一封,并将别人所请求我的请求你,不要截断这链条,照着这信钞录九封分寄给九个人,都是你所愿望他们有幸运的。这链条是由一位美国军官开始,得绕全世界三匝,不要截断这链条,谁照着做,便谁有幸运。写了九封信在二十四小时内寄出,数过九天,那你就有幸运了。最神奇的,自这链条开始以来,这预言曾有好几次应验的,愿你和你的一家都愿遂,让我们笑着快乐着过这一千九百二十六年。”
此连环信之发起者,为美国军官霍穆林司令,寄与葛洛夫司令,及第七周,转入日本一海军大臣之手,而寄与彼邦某亲王。及第二十六周,则由美国笑匠罗克寄与卓别灵。及第四十九周,陡入于上海道生银行襄理任子翚君之手,而寄与徐子心芹,徐子则转寄与愚。此皆仅指二人而言,其他尚有受信发信者八人,则不可究诘矣。尔时愚既得此连环信后,颇费踌躇,因受信者既须了解英文,而又须有暇作九函之抄胥者,而后可。卒乃涉想及于一闲房闺闼之女友,而又通晓英文者,因录以寄之,盖窃愿其百凡如意,永永在幸运中也。乃翌日即得此君复函云:“鹃兄,这样热的天,你为什么偏要给些事情我做做啊?我宁可运气不好,不情愿写这九封信的。一个月前,我也有个朋友写来给我,我也是没有写,至今必未见得什么不好。这世上好和不好,我都不在心上,但愿你好就是了。”我受此打击,亦不愿更寄其他之八封,于是此幸运之链条,遂不幸而中断矣。
(1927年3月21日 第215期)
三日以来
三日以来,上海陷入了一个恐怖之境,是从来所没有经历过的。廿一日那天早上我照常在九点半钟出门,上大东书局编译所去,市上一切如常,不见有什么变动。午后一点钟到先施公司,大门口有人把守,不许进去,改由东亚旅馆入到乐园中,只听得繁华大剧场中锣鼓敲得震天价响,却不见有什么游客。我到报社中办完了事出来,早已充满了罢工的空气。我再赶到申报馆,由三层楼编辑室玻璃窗中,望见中华书局楼头,已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临风展招,似有得意之色。据广告部长王尧钦君对我说,革命军的便衣军已到,闸北正在作战,城内警察都罢岗了。我发好了稿,便忙着回家去,走到法租界,见几家洋货店,已挂出青天白日旗,义勇团全体出防,铁丝网铁门全都锁上,和华界断绝交通,我虽有法界的三色通行证,却等于一张废纸,不生效力。在小北门老北门新北门一带奔波了一点多钟,无意中得了一个商店学徒的指示,在民国路慈善会对面的慎兴里得了一条出路。转到老北门,见有一部分商店仍还开着,而警察先生早已鸿飞冥冥了。我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往蓬莱路,一路行人寥寥,荒凉中现着紧张的景象。到了蓬莱路,跳下车来,见有四五个警察和几个工人模样的人,都臂围青天白日的标布,断绝县公署的交通。正在这当儿,蓦见东面来了一队短衣而状如工人的人,擎着两条白色的旗,由一个穿黑色破棉袍的大汉持枪导领着,雄纠纠气昂昂的同到县公署前,放声高呼,和以拍手,他们喊的什么,却听不出来。我到了家里,母亲他们都非常欢喜,倒像当我是死里逃生的一般。据他们说,在一点钟的当儿,到处枪声大作,密如雨点,原来县公署警察厅和一切公家机关,就都在这时被便衣军和工人们接管了。枪声足足响了两个钟头,警察们听得便衣军到,有的忙将枪支寄交附近商店,从怀中掏出小帽长衣,立时改装而逃,也有来不及逃,而缴械投降的。有几处警察分署,只须二三人前去,就占领了。这一夜枪声历落,闹得我一夜不能入睡,据说是为示威而发,真使人吓煞了。第二天我仍在早上出去,在开封路那面,听了半天闸北方面的枪声。午后仍从慎兴里入城,那时市民大会恰散会,民国路上,全是工人,我好容易从人丛中挤来挤去,才得回家。这夜示威的枪声,比较的少些了。第三天上我因大东书局休业,而《申报·自由谈》的稿件,已在昨天发下,所以躲在家里没有出门,因为怕流弹没有眼睛,着在我身上,那可不是顽的。午后二点钟左右,附近枪声忽又连续而起,合家惊惶,出去一问,据说是保卫团追拿强盗,阿弥陀佛,我们的心又放下了。这夜总算没有枪声,我才好好的酣睡了一夜。二十四日早上起身,便胡乱的写了这一篇《三日以来》。
(1927年3月27日 第217期)
如是我闻
老友陈子乃乾言,汉口妇裸体大游行事,藉藉传人口,有疑言参半者。渠尝接得一通告,似将实行其事,发起者打破羞耻与旧礼教字样,且曾有二女子裸体登台与众演说者,卒以受寒故,裹呢大衣而去。此等事是否有当,姑不具论,而此辈女英雄一身是胆,实不在常山赵子龙下也。
老友郑子曼陀言,半月前伴其夫人回杭州珂里,邂逅一旧时同学友某君,相将入酒家楼,握手道故,话及近事,某君喟然叹曰:“来日大难,不知所届,吾辈坐冷板凳者,将无以为活矣。予近在某校担任讲席,月俸七十元,蓄一女仆,助内子理家事,颇相安也。比来工潮澎湃,工会之揭橥,多于恒河沙数。吾家女仆,亦为一识时势之英雄,投身入工会,即提出要求,工给须加至九元。予以所入微,平日已有捉襟见肘之苦,苦无以应,因谢之去。仆诉之工会,工会即以书来,谓如欲辞歇此女仆者,须按每月九元之数,与以一年之赔偿金。求略减,不可。予为节省未来开支计,悉索敝赋,忍痛与之,女仆挟此一百〇八元之巨金,奏凯扬长而去。越数日,工会中忽派人另携一女仆来,谓先生之家不可无仆役以司洒扫,前仆既去,当苦不便,用特荐一新仆来,请雇佣之,工给仍以按月九元计可也。予大窘,谓吾家因所入微,不堪担此重负,故谢去前仆,此新仆之来,殊不敢闻命也。工会中人坚持不可,谓如先生之家而不雇女仆,则此辈女仆,将安所得食耶?此事交涉多日,迄未解决,予与内子,苦痛极矣。”陀转述已,亦为之扼腕太息不置。
(1927年4月21日 第225期)
革命家与诗人
革命家中多诗人,当其雌伏时,中怀结郁无可告语,则往往发之于诗。今陕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于右任,亦革命家中之诗人也。往岁以事羁潼关,中夜不眠,徒步月明中,夜静时,黄河之声震耳,忽有一雁哀鸣而过,百感交集,因题诗云:“河声夜诤响犹残,孤客孤鸿上下看。大野飞鸣何所适,中原睥睨一凭阑。严关月落天将晓,故国春归梦已阑。山似剑芒愁似水,有怀无奈路漫漫。”又某年冬归里葬亲,返时由郑州乘车乘京汉车至驻马店。是日适起大风,沙尘蔽天,日色无光,车行不能急。至时已迟二钟,因戏为诗曰:“大风先生(旧号大风)歌大风,云扬风起中原中。天逥日驭张新慢,地走雷车误晚钟。若伯骄兮终且暴,阿姨雌也忽称雄。嗟千十载江湖客,身世飘飘类转蓬。”时有友人见之,称之为“空中大风歌”,氏因又举其溜滞日本东京时诗有句云:“客中破寂摊诗卷,梦里还乡唱大风。”友人戏曰:“此‘梦中大风歌’也”,相与粲然。
数日前登报声明非跨党而为三民主义信徒之杨杏佛氏,亦革命家中之能诗者。往岁尝留学新大陆,攻科学,得其三昧,归而主持科学社,主纂一杂志曰《科学》,人以为将以科学家终矣,不知其久已献身于革命事业也。曩尝见其手译英吉利诗人师梨氏情诗四解,其一云:“流泉接长河,长河入东海。浩浩天风吹,中有深情在。”其二云:“天地有至理,万物自咸双。如何侬与君,不得同翱翔。”其三云:“高山梯白云,骇浪互相接。不开姊妹花,辱及弟兄叶。”其四云:“朝日拥地球,沧海恍明月。君不接侬唇,此意总徒说。”持对原诗,真如天衣无缝也。
(1927年4月24日 第226期)
记丈夫防卫会
天下做丈夫的人,不懼内的固然有,而懼内的却实在不少。懼内二字,在英文中叫做henpecked,拆开来解说,便是“被母鸡琢”的意思。试思公鸡被母鸡所啄,不是懼内是甚麽呢?“懼内”在丈夫的字典中,大家都当做一个可耻的名词,所以促有一般懼内的人,最怕人家说他懼内,更决不肯承认自己是懼内的。吾国最著名的懼内家,要算是宋朝的陈季常,苏东坡有诗调笑他,单看那“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地心茫然”二句,便将他懼内的情状描写得淋漓尽致了。至于欧美名人的懼内者,据我所知,英国有大文学家爱迭生,因怕妻太甚之故、往往深夜在酒家喝酒,不敢回去。更有那发明汽机的瓦德,也是怕妻如虎,总是好几天躲在他工作的小楼中自己煮东西吃,不敢下去和夫人同桌。美国的大伟人华盛顿和林肯,也都是懼内专家,日常把夫人的一言一语,当做纶音玉诏,奉命维谨的。
好了好了,如今时世变更,凡是平日被压迫的,都要翻过身来、伸出头来了。据美国诗家谷城三日十六日的来电说,该城东音谷林地方,近日丈夫防卫会(the husbands defense league)的组织,凡是已娶妻的人,都可入会,而以懼内者为为欢迎。不过会中主持人员和会员们的姓名,都严守秘密,不肯宣布。他们站在一条战线上,各自向河东狮子式的夫人宣战。据内中一位会员说,男子们太受家中管束,不但是驯如绵羊,简直是变做无用长物了。如今会中提出六项条件,一致实行。(一)不管家庭的工作、妻病或已生子女三人时,不在此例。(二)每星期中得外宿一次,不必有所剖白。(三)每天得享受一金圆的零用,不必说明用途。(四)不受岳父母等的侵犯滋扰。(五)凡事之有关于妻者,本人得取舍权。(六)对于一切事情,俱有最后之权力。
吾看了这六项条件,可见美国的丈夫,确能奋斗了。吾国的懼内者啊,快快自己组织起来,打倒河东狮子式的夫人。
(1927年4月27日 第227期)
记情爱之巢
英美人称新夫妇的家庭或非正式结合者的寓所,往往用一个特别的名词,叫做“the love nest”,直译出来,便是“情爱之巢”。我说我国一般抱着齐人一妻一妾主义,而在大公馆外,另辟小公馆的,这小公馆也可以叫做“情爱之巢”。大抵男子新娶了妾,总是甜蜜蜜的,而妾的客气称呼有一个宠字,宠与爱字相连,那么这小公馆自也当得上“情爱之巢”的别号了。我有一个老朋友,他是一向戴着老实人的头衔的,入春以来,情兴大动,忽然纳了个宠,捱过了一个多月,我虽时常和他见面,却被他瞒在鼓里,一些儿也不知道。一天在无意中探查明白了,便责备他为什么不请我吃喜酒,并要求他给我参观他们的“情爱之巢”,这老朋友答应了。前天晚上,便邀我吃夜饭,我远迢迢的直赶到静安寺路附近,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们“情爱之巢”,是在一条极幽静的里内仿佛和十丈软红隔绝的一般。厢楼上一个绝大的房间,便是我那老朋友蚀魄销魂之地,四壁作老红色,很觉富丽,雕花的窗框子,全髹着白漆,所有木器,如妆台,衣橱,盥洗台,五斗橱等,也一色是白漆的,式样很玲珑、很新颖、据说先前本是一位交际之花情巢中的东西,如今情巢中的鸳鸯分飞了,便把这些东西让渡与人,可巧我那老朋友的情巢告成,一起收买了下来。靠壁放着一只铜床,粉红湖色的缎被绸被,鲜艳照眼,而帐顶上的一盏彩灯,和床头的一对绣枕,更使人连想及于“可怜玉体横陈夜”的诗句儿咧。盥洗台上,横七竖八,却是些脂粉盒香水瓶,浓香四溢。五斗橱上,放着几件银器,两个银照相架中,嵌有他们二人的近影,恰恰面对面的相视微笑,真是多么的甜蜜啊!他那爱宠年才二十左右,截发长袍,丰姿嫣然。这晚的菜肴,十分可口,全是伊手制的,我饱餐了一顿,兴辞而出,那老朋友陪送我一路行去,略述此次纳宠的经过。法律人情,双方兼顾,而一切手续,细密周到,倒像是办理国际交涉。条件中最有趣的,便是男方不叫堂差,女方不交男友,男方戒吸他向所爱吸的纸菸,女方禁吃伊向所爱吃的诸古律糖,双方遵守,各无异言。我没口子称赞他的条件公平,一面祝颂他们一辈子双栖情爱之巢,无灾无晦,好合百年。
(1927年5月9日 第231期)
香云新语
女子断发之风,创于欧美,而以美为尤盛。纽约方面,已占百分之七十,帽肆中所制旧式之帽,几皆束之高阁,无人过问,而竞制钟形之帽,以供断发者之需求矣。近二年来,吾国女子,作邯郸之学步,亦疾发如仇,纷纷断发。而夙号小纽约小巴黎之上海一埠,断发女子,亦几占全国百分之七十,迨青天白日旗涌现于上海之后,则此百分之七十者,日骎骎乎达百分之八十九十矣。
唐瑛女士,为上海交际社会中之魁首,尝数数遇之交际场中,其一衣一饰,胥足为上海闺秀之楷模。顾在过去二年中,断发之潮流,虽已激荡海上,而女士不为所动,浩灵班之时妆大会中,固犹见女士梳横爱丝髻,抱琵琶,作曼唱也。微闻此次革命军来,而女士遂亦革其委地之香云,付之并州快剪刀矣。其未婚夫为吾同学友李祖法君,尝游学新大陆而习见彼邦女子之断发者,则对于女士之断发,其亦深表同情乎。
奥大利首都维也纳城中,有许士德女士者,新得其父遗产四十万金,而以不断发为袭产之条件,女士利此多金,决以长发终其身。其朋辈戏语之曰:“更数年者,人见君之长发将相与诧怪矣。”女士微笑曰:“愿年得二万金,亦殊不恶也。”人乃从而和之曰:“长发固绝美,留之何伤。”闻美国之葛兰丝瑙荷德女士,亦为一不断发之女子,将得大富豪洛克菲勒氏之巨金云。
(1927年5月12日 第232期)
夫妇间的信条
夫妇的结合,是有永久性的,一朝结合拢了,凭着那一对结婚戒指,须得一辈子缚住在一起,但是要实行那红缎红绸喜幛上“百年好合”、“白头偕老”那些喜颂善祷的话,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日本东京有一种著名的妇女杂志,最近曾发表夫妇间的一百信条,说一般夫妇,要是能遵守这些信条终身力行,那么定可以保持一生幸福,决无勃豀反目等事,更决不会闹到离婚的法庭上去了。近来我朋友中新结婚的很多,他们毫无经验的坐着幸福之船,在那婚姻的大海中驶去,随时有触礁之虞,在下慈悲为怀,特地摘译十条,就算送给他们一座光明的灯塔。新夫妇们最好能一条条的写下来,像那街市中所贴的革命标语一般,贴满在家庭之中,便是贴几条在合欢的床上,也未尝不可啊,呵呵。
(一)买一本照相册,将结婚小影贴在第一页,其次再把蜜月中的种种照片贴上去,每年得添上一二帧夫妇的个人小影,彼此略述双方的感想。
(二)要是必须反目时,那么立时发作,爽爽快快的来一下,因为怀恨过久,两下里便容易生出裂痕来。
(三)怕羞的妻子是最好的,而为夫的也不可太率直,同时并不可有什么秘密,瞒过他们的妻子。
(四)夫妇要设法免除个人的嗜好,譬如为夫的爱著棋打牌,顽到夜半,而为妻的却不喜欢这个,于是少不得要厌倦了。
(五)丈夫所有入款,不应当不给妻子知道,而妻子也不应当有什么秘密的费用。
(六)在反目时,彼此不可说足以刺心的话,一个发怒,一个万勿认真。
(七)妻子的美,应当自守秘密,不可给丈夫常在镜前瞧着。
(八)丈夫不可当着妻子跟前,赞美旁的妇人的美貌,因为此事易于引起嫌疑。
(九)无论为夫的为妻的写信给亲友们,最好给双方都知道信中的内容。
(十)结婚生活,好似一只熟的桃子,削那薄皮的,须得分外的小心。
(1927年5月15日 第233期)
樱岛归雁
凡熟知上海美专之历史者,当无不知教授王济远氏,居恒蓄长发,御领结绝巨,艺术家之色彩颇富。尝与诸画友组织天马会,亦会中健将之一也。与江小鹣氏相友善,同居林荫路十九号,榜其门曰“艺苑”,入其门,画幅画具,纵横皆是,如秋林落叶然。去岁其尊人逝世,所发讣告绝美,闻讣告中未有之创格,可知其爱好艺术者深矣。
美专风潮起,身为目标,颇邑邑不自得。今春樱花好时,遂浩然作东瀛三岛之游。昨承损书,谓以四月二十六日抵京都,谒彼邦明画家桥本关雪氏,与诸名士诗酒往还,无间晨夕,并游岚山奈良诸名胜,万花如海,乱绿成围,置身其间,浑忘故国之尚在兵戈扰攘中也。一日,与京都府知事松治时和氏名画家野原樱州氏游银阁寺,寺中多藤花,垂垂如璎珞,赏览久之,恋恋不忍去。住持洗月上人,善烹豆腐,因留饭,纵谈禅理甚乐。又一日,桥本关雪夫人邀与野宴,共坐万绿中,逸兴遄飞。饮半酣,口占一绝云:“新绿农中开野宴,三岛风物似神仙。功名富贵皆抛弃,杯酒琴诗乐大年。”诗固未妥,聊以写心而已。
王子近居京都吉田山东洋花坛,以五月十六日至十九日,开洋画展览会于高仓大丸美术部。出品计六十点,中如“灯下”、“倚柳”、“春之霞”、“绿杨村”、“早春”、“垂杨弄影”、“帆影”、“餐霞”、“新绿野宴”、“朝阳”,尤为得意之作。日皇久迩宫殿下,特赠银杯一事,以襄盛举云。王子来示中,媵以写真片二。一为京都名妓竹香,去岁来华愚尝见之韵籁家,盖即醉后与杨清磬婆娑起舞者。一为太教寺牡丹,亦犹吾图之洛阳牡丹,夙负盛名暑也。
(1927年5月21日 第235期)
记吝人
俭,原是人生一种美德,很可取的,然而俭得太过分,那就变做吝了。老友刘子豁公,曾给我谈起一个吝人的轶事,十分可笑,简直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吝人咧。
某富翁,以鹾业起家,积资千万,住在这繁华奢靡的上海,却仍是一钱如命,牢守着荷包死不放。平日间布衣一领,淡泊自甘,出外总是坐一辆破包车,马车汽车一辈子都没坐过。而他的几位公子,却都是汽车出入,在外面花天酒地,及时行乐,不过全瞒着老子一人罢了。
他老人家在故乡时,有一晚收了帐回来,天色很黑,由一个书僮,提着灯笼照路。可是这孩子走得太急,那灯笼兀自左右晃动着。他老人家心想照这样子,那一枝蜡烛一定完得很快,那未免太浪费了。一抬头恰见前面有一顶四人轿在那里赶路,轿后挂着两盏灯笼,灯烛荧煌,恰好照着前路。他计上心来,忙唤书僮吹熄了烛火,紧跟着那轿子前去。赶了一程,已到家里,谁知那轿子恰也在他家大门前停住了,他以为定是什么慈善机关募捐来的,于是忙不迭的溜进后门,唤家人出去回说不在家。家人出去一看,便暗暗失笑,回说并没有募捐的人。他老人家大为诧异,追问来的是谁,家人瞒不过,才说是公子回来了。他老人家气愤万分,心想我爱惜一枝蜡烛,舍不得点完,不肖子倒坐着四人大轿,不知道做老子的在轿后气急败坏的跟随着。一时气极了,便掏个铜子,唤家人去买了些花生和豆干来,唤过他的老妻来道:“算了,我们也不用省钱了,大家索性多吃些罢。”
他老人家有一个媳妇,很能迎合他的意思。平日间穿着破衣服,分外的省吃俭用。有一天他老人家回来得迟了,还没有吃饭,唤厨子做菜上来。一会儿便来了一个青菜、一个豆腐,外加一个炒鸡子。那媳妇见了,大不以为然,立时传那厨子上来,打他一个耳括子,说:“已经有了青菜豆腐,还用甚么炒鸡子?像这样的滥用钱,可不要破产么!”他老人家见了,暗暗欢喜,以为这媳妇贤极了,却不知伊背了他,也正和公子们一样的阔绰。
天一公司邵醉翁君在坐,听了这轶事,说大可拍做影戏,使人看了,怕要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吝人,然而却是事实。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1927年5月24日 第236期)
黄玫瑰
众香国中,其色香味俱胜者,允推玫瑰,玫瑰有白色红色,初未闻有黄玫瑰也,有之,自吾友王元龙君新发见之黄玫瑰始,特人而非花耳。黄玫瑰者,粤中大家女,生于美国之诗家谷,三岁始归国,今年十六矣。毕业于羊城之真光中学,中西文皆有根底,其父母于六七年前相继去世,有二姊已嫁,二兄,一读于岭南大学,一在美国好兰坞为摄影师,而美土轰传之中国明星黄柳霜女士,则其表嫂也。今春买棹来海上,访其挚友李旦旦女士于民新影片公司,相将游西子湖,会王元龙君在杭摄影,闻其才艺,大为激赏,因偕以俱归。愚昨见之于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玲珑娇小,烂漫天真,对人作憨笑,手一浅黄色之蔷薇,而别系一花于小蛮靴上,恒翘其足以示人,憨态可鞠也。吴君邦藩为吾介见,因作长谈。女士操强上海白,语颇可辨,凡银幕上所需要之技能,渠皆能之,能骑马,能游泳,能跳舞,能驾驶汽车,并能驾驶飞机,因在粤时,尝习之六月,今日国民政府之航空处长,即其师也。女士因娴习武事故,颇喜宝莲女士之武侠影片,尝自编一剧本,曰《黑衣女盗》,欲试为之。而于曼丽毕克馥之艺事,亦颇服膺,倩其兄为介,与之交换小影,曼丽已允其他日赴美时,收之为徒云。女士又言,民新公司之侯曜先生,名导演也,一日,欲试其技,命跨马疾驰,过一大树之下,至树下时,须引手攀枝柯,腾身而上,而马则疾驰如故,女士自谂其能,欣然一试,当腾身登树时,两足疾去其蹬,脱少迟者,此身必为马牵曳以去,生命亦且不保矣。女士又言,前上海之花国大总统肖红,今亦在粤,仍操故业,易其名为白金龙,一日遇之交际场中,靓妆盛服,顾盼自得,女士以是日在场者皆名门闺秀及学界中人,雅不欲见一妓流厕身其间,因面斥之,肖红惭而遁,后遂不复至云。闻女士将为大中华百合公司主演一大影片,前途之成功,可操左券也。
(1927年5月27日 第237期)
吓杀夜行客
近来的上海,虽是军警满地,似乎防范得很严密,而一方面群盗如毛,杀人越货,简直变做了一片强盗世界。他们除了打家劫舍之外,有一般初出道的,还得做做零碎生意,捞摸些儿油水回去,于是冬间杀猪猡之风行,而春来拦路逼钱的事,也层见叠出了。
有一位隋君,是我亲戚家的邻居。一天在南京路一家茶馆里摇会,摇得了五百块钱的会洋。那时已是黄昏时候了,有几个朋友见他得了彩,便敲他一下,说请我们吃大菜去。隋君在兴头上,慨然答应。一窝蜂的同到四马路某西餐馆中,到得吃罢,已九点多钟了,便和朋友们分了手,怀着那五百块钱的钞票,沿西藏路往南阳桥去。
刚走了不多路,蓦觉得背后跑上一个人来,在他肘子上一碰,隋君回头看时,见是个黑衣人。头上戴一顶鸭舌帽,戴得低低的,几乎连眼睛也掩住了。隋君心知此人不怀好意,大吃一惊,急着要唤黄包车,谁知那人却开口说道:“朋友,不要忙,借几个钱来用用。”隋君想身边共有五百块钱,要是被他勒索了去,损失未免太大,当下便故作镇定,悄悄朝那人说道:“对不起,今天身边恰恰没有带钱。”那人摸索着身上,似乎要掏出手枪来的样子,低声道:“朋友识相些。”隋君在这万分紧急之中,斗的想起夹袄的錶袋中,放着一张不通用的中央银行钞票,是一个汉口朋友寄给他玩的。他于是取了出来,做张做致的向那人手中一塞,可是这所在恰没有电灯,而行人也多了,那人似乎很信任隋君似的,接了钞票在手,一看都不看,匆匆跑开去了。隋君捏了一把冷汗,即忙跳上黄包车赶回家去。第二天说与朋友们听,人人都替他额手称庆,少不得又要敲他吃一顿咧。
(1927年5月30日 第238期)
壮游归来之张织云
为大中华百合公司主演《美人计》中孙夫人之张织云女士,去岁随其藁砧唐君,壮游海外,为时可半载,行程达数万里。当此莺老春归之际,而张亦翩然归矣。畴昔之夕,大中华百合同人设宴于大加利,为之洗尘,而邀愚为伴。八时,女士偕唐君俱戾。御荷绿色纱衫,绿地白条半臂,姿貌略清癯,亦可知此游之辛劳矣。
美国之好兰坞,为彼邦电影事业之中心点。游览数日,颇广见闻。觉其佈景之伟大、摄影之新奇,在在出人意表。前沪上所映范朋克之《黑海盗》,明明在大海汪洋之中,不知其实在摄影场中摄成。凡此类伟大之布景,所耗虽巨,而全片一经摄成,即尽付一炬,绝不用于第二片中,所以免雷同也。寰球公司之摄影场,占地千余亩,有数山皆为该公司私产,故摄影极便利。闻好兰坞最优良之摄影师,实为一中国人,楚材晋用,可慨也。所晤见之美国电影明星,有《黒海盗》之女主角、《万王之王》之女主角,与琵琶但钮儿、蓓丽特芙、绿拉勒拍兰等摄合影多帧。并得一见名导演刘别谦氏,其状貌颇粗鲁,初不意其所导演之《三妇人》《循环婚姻》等,乃细腻风光若是也。愚叩以在美时,亦曾一尝流行美土之中国杂碎否?女士谓曾尝试之,其实与沪上之十景饭十景拌面等大致相类,而代价绝昂。美国士女多尝之,盖彼等平日惯啖简单之牛排羊排,今得此五花八门之食品,自能一快朵颐也。闻中国食品,在美之消费,每年达一万万金,超过其他一切出口品,是亦差强人意之事耳。
女士在巴黎勾留只二日夜。繁华之风味,不及细加领略,惟曾一观舞台舞。舞女多被璎珞,而不衣不袴,仅略掩其下体。灯光掩映中,恍见玉雪之飘舞也。女士又谓巴黎商人最欺诈,中国人之市物者,多受其欺,迥不若美国商人之公平。顾有一事颇觉快意者,则以七百余法郎购得一小时计,精致可喜。言次,即以其胸际所垂者相示。时计大如一栗,系象牙质,四周嵌小钻,的烁有光,海上殊未之见。唐君初欲多购数事,以贻戚友,而女士尼之,谓吾欲以此矜示于人,脱他人亦御之者,则不为贵矣。闻七百余法郎仅合墨银六十余元,故弥觉其价廉物美耳。
去巴黎后,即赴意大利,夜过罗马,苦无所见。抵南伯尔斯时,始得赏览古迹。意国以石刻著称于世,故白石云母石之建筑特多。知愚喜意大利石像,初拟购以相贻,以携带不便而罢。小留一日,即附舶归国。途中颇苦热,如在炎暑。过新加坡,备受电影界人物之欢迎,饮宴无虚日。会王汉伦女士方卖歌南洋,因得班荆道故云。十时宴罢,女士兴辞去。翌日以在法时所市彩色丝帕二方见赠,明丽夺目,归贻细君,色然以喜也。
女士主演之《美人计》,已定六月六日起在夏令配克大戏院公映。女士欲快先睹,因先为试映。观赏之余,颇表满意,而于洞房画眉一幕,尤忍俊不禁焉。
(1927年6月6日 第240期)
鹣鹣鲽鲽的月圆会
生活太枯燥了,仿佛烈日下的一枝花,奄奄欲死,必须得些泽润,才能活泼泼地有精神起来。我们一行朋友,都是劳心过度的人,一天天的忙着,总感觉得生活枯燥,于是每逢休假之日,便聚在一起,及时行乐,也就是得些润泽的意思。端午后一日,吴云梦君和他的夫人姮影女士,在寓庐中设宴招饮,列席的除愚夫妇外,有蒋保釐、姚家璜、王汝嘉、张云龛四对夫妇,加上了吴家伉俪,恰好凑成一打人数,坐满一个圆檯面。这天午后三时,就陆续到来。云梦藏有十年前天笑先生主编的《小说画报》全份,汇订极精。汝嘉翻到了我新婚时的纪念作品《九华帐里》,大读特读,直使人肉也麻了。五点钟时已到齐了四对夫妇,只家璜、慧仙还没有来。我们的赌兴发了,云梦便拉着我和保釐、汝嘉夫人凑成了一局挖花,七星啊,天地啊,四六么三啊,挖得兴高采烈。六圈挖罢,没甚输赢,而家璜、慧仙他们俩也报到了。云梦很顽皮,给性学大家王汝嘉做了一篇《性的宣言》,交给蒋律师入席时宣读,汝嘉着急得了不得,却又无可奈何。七点半入席,每一座上都放着一张卡片,并不写各人姓名,却全是云梦给我们新題的绰号,愚夫妇的是“老鼓手”、“大铜鼓”,说我们善于生育,大铜鼓是大腹便便的象形。保釐夫妇的是“当事人”、“最高峰”,当事人一望而知,最高峰是为了蒋夫人生产期近,腹部最高之故。家璜夫妇的是“弄得宽”、“开密拉”,弄得宽是杂剧《荡湖船》中名词,不知何所取义,开密拉自然指慧仙的银幕生活了。汝嘉夫妇的是“一脚全会”、“颈底红痕馆主”,因汝嘉执业万国储蓄会,口头常有一脚全会四字,颈底红痕,与性学颇有关系,因为我们常在汝嘉颈底发见红痕,据说是拜他夫人之赐,所以称王夫人为“颈底红痕馆主”了。云龛夫妇的是“拍一张试试看”、“静勿争”,因云龛喜拍照,而夫人小字中有一青字,“静”字勿要“争”傍,即“青”了。大家看了一遍,都笑起来,惟有汝嘉夫人大发娇瞋,忙将那“颈底红痕馆主”的卡片藏过了。当下我也给云梦夫妇上了“小鼓手”和“小铜鼓”的尊号,因云梦结婚两年,打鼓的工夫也不弱,而他夫人的腹部,也已与小铜鼓相似咧。
坐定后,保釐预备宣读那汝嘉的《性的宣言》,不道忽告失窃,忙着找寻,才在汝嘉鞋底中找了出来,读过之后,合众笑得打跌。酒半酣,家璜提议我们六对儿组一聚餐会,以便常叙,一致赞成。议决每月十五夜举行一次,定名月圆会,地点须在各会员家中,无特别事故不得缺席。菜以每席十二元为度,逐次变换,特备精致的月下双影图案画请柬,供会员之用。此次作为成立大会,本月十五夜由保釐夫妇值会,全体通过。餐罢,公请云梦夫人操琴歌西曲it’s along way,尽欢而散。
(1927年6月9日 第241期)
法公园琐记
海上尘嚣,绝少游散之地,虽私家多名园,而门禁森严,外人不能涉足其间,所谓热心公益之士绅,徒知逐逐于声色货利之场,未见有起而提倡组织公园者,于是吾国士女,群趋于环龙路法兰西人之公园。入春以来,游人麕集,颇有三月三日长安水边之概,愚亦群麕中之一也。
法公园四时之景,自以春秋为佳,而吾尤爱初夏,万花烂开,簇簇如堆锦,秋花虽亦可爱,顾无此秾艳也,若至冬季,则花谢叶落,萧瑟可怜矣。初夏之花,以白玫瑰与十姊妹为最,木桥两阑之次,花怒发如小邱阜,小立其间,秾芬沁心脾,真不啻身在仙界也。池上紫燕双掠,金鱼唼喋,白莲亭亭出水,均足令人神往焉。愚尝于星期日凌晨六时许偕王子汝嘉戾园,时游人尚少,晨曦乍露,空气之清新,得未曾有,绿荫中空翠爽肌,致足乐也。愚挟有英诗人拜轮、彭斯袖珍本情诗集二帙,读于池畔绿荫之次,忽蒋保釐律师来,笑曰:“君非基督徒,胡亦挟《圣经》来耶?”愚为粲然。
园中情侣颇多,连襼往来,喁喁作软语,绿荫花径间,双影翩跹,其乐无极,颇令人回想少年时也。一日,见西方少年携二腻友,并伏草地上,笑语蝉嫣,似涉狎昵,一女遽投少年怀中,如小鸟之依人,俄又枕少年胸,作嫣惰欲眠状,吾因知西方士女一涉情场,每纵恣无度,殊不若吾国人之矜持而守礼也。
园中多吾国美女郎,截发长袍者,在在皆是,而狂且者流,遂以猎艳为事。吾友th生与sc生,皆憨而有侠气,一日见一西服少年尾一女子,踽踽出园去,sc生曾与女有一面缘,稔其贞淑,见状殊不平,因与th生遥蹑其后,已而至一僻静之街中,少年遽引近与之语,女不知所措,皇急欲啼,sc生大愤,因扬声呼女名,女返顾,少年惧,鼠窜而去,二子亟为唤车,送之出险,愚闻而笑曰:“此亦新式侠客也。”
(1927年6月12日 第242期)
拿破仑与瓶
纽约最近消息,美国拍卖场中,对于历史上之遗物最为重视,索值之昂,得未曾有。而好古之士,亦往往争出重金,购取以去。近有一绝巨之磁花瓶,本为俄罗斯女帝大嘉瑟玲赐与奥大利一廷臣者,当法兰西与奥大利断绝邦交时,此瓶为法将拿破仑所掷碎,后由拿弟膠合碎片,携来美国,今遂成为拍卖场中之瑰宝矣。三十余年来,此瓶在一女医士玛瑟胡逊氏之手,二年前因向看护妇康惠女士告贷三千金圆,即以此为抵押品。兹据公正人估价,谓可值三千二百金圆,胡逊氏不服,声称此瓶实值十五万金圆。先是尝有人愿出二万金圆向购者,曾拒绝之,不肯脱手,故决不愿以三千二百金付之拍卖。磋商结果,则拍卖所得,如能超过此数,悉归胡逊氏所有云。
此瓶高二十英寸,周一英尺,其主要之装饰,似即为俄女帝嘉瑟玲之画像,被深红色宝石之袍,富丽无匹。其他部分,则为极精细之金色花纹,据云系由意大利南伯尔斯王家造磁厂制造,而经当时南伯尔斯王斐迭南四世亲自监制者。瓶底有n一字母,缀以五星,据法兰西记载中言,此瓶旋为俄女帝所有,而赐与奥大利著名外交家高本石伯爵。厥后高在其甘卜福马之寓所中,与法将拿破仑谈判法奥和平条件。高本石不稍退让,隐隐以求助于俄罗斯为言,拿破仑勃然大怒,立曰:“今兹谈判决裂,即行宣战。一过秋季,吾必寸裂尔邦,如碎此瓶。”言次,掷瓶于火炉之上,瓶乃立碎。时拿弟约瑟亦在座,即拾此碎片以去,归而膠合之。迨拿破仑覆败,约瑟偕其家人逃亡美国,挟此碎瓶与拿皇之纪念品多种与俱,在纽傑西州之包屯镇侨居数载。一八三七年,约瑟返欧,举所有家具杂物,悉付拍卖,独以此瓶贻其友安丹罗根。罗根恋一纽约交际社会之花曼丽爱白蝶女士,赠之以瓶,将缔婚矣。罗病殁,爱白蝶遂宝藏此瓶,以为纪念。距今可三十年前,爱白蝶亦死,穷无所有,因以此瓶付之治疾之女医士胡逊氏。今此瓶保存于林肯信讬公司之保管库中,因债务关系,应属于康惠女士名下云。
(1927年6月18日 第244期)
庆祝北伐胜利日日记
生平未尝为日记,兹之所作,创例也。北伐胜利日者,大中华民国十六年六月十七日,盖海上举行大庆祝者三日,而此为第一日也。
晨七时…起,观西窗外东路前敌司令部政治部中,角声呜呜,悲壮而和悦,似亦有庆祝胜利意者,听之色舞。
九时…徒步过南京路,夹道商店,均高张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猎猎翻风中,似鸣得意。先施、永安、新新三大公司与广生行、三星厂发行所等,皆缀以灯彩,备极瑰丽。沿途见报贩手中,累累皆红报,几疑为阳历元旦也。
午后三时…晤老友朱瘦菊、陆洁,谓大中华百合诸摄影师,今日分头赴潮惠公学、公共体育场、新舞台、小世界摄取庆祝盛况,将以是晚公映于诸大游戏场。凡未克参与庆祝式者,皆得于银幕上一睹如火如荼之巨观焉。
五时…东路前敌司令部政治部中之勤务兵二十余人,集广场之上,大敲锣鼓,杂以笙簧箫笛之属,铿锵可听。门外围观者如堵,佥谓有胜于鳌山会中之年锣鼓也。
六时…赴大东旅馆访友,偶值张振宇、刘恨我诸子,方癖室于二楼,为参加是晚新舞台海军庆祝游艺大会之筹备。振宇谓将与乃兄光宇、电影明星杨耐梅等合串京剧《红霓关》。其他老友如史东山、王次龙、许窥豹、马瘦红诸子,亦均分任梵哑铃及京剧《南天门》、《投军别窑》诸节目。黎明晖、王汉伦、毛剑佩诸女士,皆任歌唱,诚盛事也。振宇、恨我坚约往观,握手别去。继在一二七号室中得晤汕头电影界人物石瑛、郑桂青诸君。石君主演新片《呆运》,突梯滑稽,一中国之卓别灵也。因不解沪语而复不能揉国语故,互以英语相倾谈,谈汕事甚悉,继殷勤留餐,坚不听行。同坐有张寄涯、金华亭、周世勋诸子,皆老友也。明星吴素馨、素素姊妹亦庚止,丰姿嫣然,少坐即去。
七时…赴功德林曹子梦鱼之宴,晤逸梅、醉萸二子,兼得识杨了公先生,聊慰十余年之渴慕,至以为快。杨先生年已六十有三,而玄发玄鬚,犹五十许人,可谓得天独厚矣。未入座,而周子世勋以车来接,同赴华剧公司,晤张惠民、陈天二君,并得见女明星梁赛珍女士,新片《情奴》之主角也。旋试映《白芙蓉》最精彩之数本,惠民武术,有独到处,素馨亦娟媚可人意,结尾相拥作甜吻,如闻其声。而月中外景,均摄于汕头,伟丽极矣。继映《呆运》之末本,亦诙谐可观,石瑛君跳踉往来,宛然一卓别灵也。
十时半…归寓,遂草斯篇。而新舞台之盛会,则竟辜负之矣,掷笔荷荷,废然就寝。
(1927年6月21日 第245期)
送上门来的掉龙灯
上海民众听说北伐胜利的第三天,要算得最热闹的一天了,连那铁面无情的老天爷爷也特别帮忙,当着这黄梅天气,特地放晴一天。白天里已举城若狂,大家欢天喜地的准备着灯会咧。我家与江苏第一师范为邻,西窗和晒台恰恰下临运动场,因此两年以来,一家大小,诧庇常得参观他们的运动会逰艺会,以及日常的篮球、足球、枪操、柔软操。他们虽并没发请贴,我们在窗上晒台上,却往往是阖第光临的。自从东路前敌总司令部政治部迁入之后,发扬蹈厉,分外可观了。这回庆祝北伐胜利,内内外外,都挂灯结彩,气象一新。
十九日这天午后一点半钟,在下正坐在西窗下吃枇杷,猛听得一阵子锣鼓声,自远而近。场中的兵士们都兴高采烈,砰砰拍拍的大放起鞭炮来。不一会,便见许多短衣人纷纷从尚文路大门中进来,手中擎着小白旗,全写着“庆祝北伐胜利”字样。接着锣鼓声声,聒耳欲聋,眼前霍地一亮,早见一条黄色背满嵌着小镜片的长龙,蜿蜒而进,下面由几十个健儿高高擎着,身上都穿着黄色制服,短衣窄袖,矫健可喜。龙尾跟着一人,却乔装了妇人,身穿花花绿绿的女衫,面涂脂粉,手执蒲扇。那一张娇脸,怕给无盐嫫母见了,也要一吓下一个回旋咧。
他们刚到场中,便在鞭炮声锣鼓声欢呼声中,掉起龙来。前面一人擎着一颗珠,活泼地跳来跳去,那睁眼张口的大龙头,就跟着珠儿上下盘旋,以下一节节的掉动着,真好似变做一尾牛龙了。一龙没有掉完,却又来了一龙,是火黄色鳞甲的背,比前一条略短,也跟着一个乔装的妇人,扭扭捏捏地在那里走。当下那龙也掉了起来,这时场中有了两条龙,越掉越是有劲。不道第三条龙又掉着进来了,背上是蓝白相间的鳞甲,比前两条短得多,因此也掉得分外的活泼。
这时政治部楼上下站着观看的男女革命同志,都拍手欢呼,而楼头也挂出一块红布,大书“欢迎”二字,便是表示主人对客的诚意。我看那龙灯队中的旗子,才知是码头工会的工友。而跟着第三条龙进来的,还有一个渔翁和蚌壳精。渔翁的白鬚、蚌壳精的红肚兜,甚是动目,可惜蚌壳精的面目不大漂亮罢了。末后政治部中有一位灰色军服,黄皮绑腿,白手套的同志立在桌子上,当众演说,但是湖南口音,我因为相去太远,不过“各位工友”和“革命成功”等句儿,还历历可辨。每说几句,便是紧接上一阵子拍手欢呼,到得演说完毕,那三条龙也就蜿蜒而去,鞭炮声又砰砰拍拍的大放特放了。在下看了这送上门来的掉龙灯,十分高兴,是不可以不记。
(1927年6月24日 第246期)
勿轻视有色人种
有色人种,向为西方所谓文明人种之白种人所轻视,自日本以蕞尔三岛,一举战败强大之俄罗斯,于是知黄种人之不可侮,竞唱“黄祸”之说,顾对于吾不自振拔之中国人,仍不少减其轻视,斥之为“睡狮”,为“东亚病夫”。今吾国国民革命之势力,日益伸张,已遍及于三大流域,睡狮醒而病夫起矣。其目前之工作,虽仅在解放国内被压迫之民众,而充其力之所至,则将完成世界革命,而使世界民族一律平等。他日世界一切有色人种或将赖吾国国民革命之力,得大解放,未可知也。
白种人之心目中,其无有色人种也久矣,佥以为有色人种者,直天僇之民,不足齿于人类也。顾棕色人种中,有一太谷儿,有一甘地,已足以骇汗僵走一世。太古儿之赴英也,群尊之也为诗圣,白色人种,且有匍匐其前,而吻其足,吻其衣襟者。故吾人见夫十里洋场中黄帕峨峨、虬髯茸茸之“印度阿三”,正未可轻视之也。他如肤黑若漆之尼格罗人,夙以为蠢如鹿豕者,亦不乏奇才异能之士,挺生其间,以文学艺术,蜚声海外。即如白种人所崇拜讴歌之法兰西大小说家大仲马氏,其血管中实亦有黑种人之血,盖其祖母为非洲之海蒂族女子也,大仲马生平所著说部,如《三剑客》、《水晶岛伯爵》等,皆为不朽之作,世界文坛,已公认之矣。又俄罗斯大文家蒲轩根氏,以诗文小说,驰誉欧土,杰作如《军佐之女》、《杜白奴夫斯基》皆为彼邦小说界有数之作,其祖父为一俄罗斯贵族,而娶一黑女为妇,故蒲轩根氏,亦一有色人种之后也。
吾人今日既倡言世界革命,其第一步,即曰“勿轻视有色人种”。他日一切有色人种之大解放告厥成功,则世界大同之梦想,亦鹿可实现矣。
(1927年6月27日 第247期)
黎宴小记
中华歌舞专门学校以七月一日举行歌舞大会于百星大戏院,先数日,校长黎锦晖先生设宴大西洋,折柬招饮。天笑、寒云、独鹤、光宇、云卫诸子俱庚,并电影界王汉伦、王元龙、王次龙、马瘦红、陈一棠诸君,外此又有女优绿牡丹姊妹,娇小如香扇坠,随其师戚君同来。小女郎数人,天真烂漫,宛然如黎明晖女士之缩影者,则中华歌舞学校之学生也。中二姝,年可十五六,御雪色轻绡之衫,加浅黄条子之长半臂,尤清丽如画中人。黎先生语愚:“此为徐氏姊妹,江西世家女也。父拥钜资,不幸为共党所困,现款十三万,悉为共去,痛心疾首之余,遂挈二女来海上。二女端居无俚,因入歌舞学校习歌舞,用以自慰。”二女在赣时,雇维扬女媪之善歌者,授以小曲,故能宛转歌八十余曲,厥音靡靡,闻者罔不为之逥肠而荡气也。
黎先生又言:中国民间小曲,不乏音调婉妙寓意深挚之作。即如十送郎打牙牌跳槽诸曲,俱情文双至,如能加以整理,去其猥亵之语,则皆绝妙之情曲也。打牙牌音调甚佳,拟取以谱一国歌,殊觉别开生面。年来搜集此类小曲甚夥,为数可六七百种,将以一年之光阴,逐一整理,俾刊为专集,贡之同好云。
黎先生又言:中华歌舞学校现有学生五十余人,不取学费,而更供给膳宿。所授歌舞,一以美为依归,并仿美国但妮向及欧玛邓铿舞团例,编演舞剧,日令肄习。他日择其成绩优美者,组织一歌舞班,遍游中国各大埠。而最大之目的,则在海外,俾令碧眼儿观听吾中华之妙舞清歌,勿更蔑视吾人为不知美感之蛮族也。此次举行歌舞大会,旨在以目前所得歌舞之成绩,贡献于社会。中如棲凤舞孔雀舞散花舞爱神之箭等,均为新式之舞蹈,凡十余种。其歌舞兼演者,则有《落花流水》、《人面桃花》、《因为你》等十余种,自问尚有可取处。明晖演《葡萄仙子》最早,以年事渐长,不复出演。兹乃约其年龄相若之闺友,合演一《大葡萄仙子》,颇足动人观听。袁寒云先生与王汉伦女士之昆曲,闻名已久,兹请其合演《琴挑》、《惊梦》诸折,璧合珠联,不同凡俗,更佐以杨耐梅、张光宇、王元龙、王次龙诸君之京剧,尤觉美具难并矣。
是夕明晖女士未与宴,座客多念之,及十时许,尽欢而散。
(1927年7月3日 第24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