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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十一: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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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女人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必须马上去洗头发,然后她就去洗头发了。这种感觉可能突如其来,没有预警,在白天或夜晚的任何时刻;也可能姗姗来迟又悄无声息。被害者一开始也许还没有意识到心里满满的不安是因为什么。一旦发觉,她就了无生趣,不得安宁。直到穿上晨衣,带两块毛巾,一个喷头,一块绿皂去洗头,她才能重新开始呼吸。当发梢上的水滴滴答答,她就会去后院,去有暖气片的起居室,去门廊旁边(这取决于她身居何处,所处何时)。

一个愉快的六月清晨,十点钟的时候,玛丽·露易丝就遇到了这样的时候。她努力驱赶这个念头,因为她正在构思自己的故事,故事里男主人公刚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活人一样谈话和行动,而不是像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那样生硬无趣(顺便说一下,他们好像不用那种唇红齿白,蓄着黑色小胡须的模型了。又一个绝妙的比喻消失了。)

玛丽·露易丝和她的男主人公已经斗争了整整一周了。他不喜欢女主人公。玛丽·露易丝试图向他冷冰的血管里注入鲜红的血液,但这是徒劳的。他和漂亮的女主人公依然像手稿的第一页那样生分。玛丽·露易丝为了他费劲心思,她咬着食指,将头发卷起来,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将两居室的公寓打扫干净,然后就坐在并不浪漫的晨光中与她的男主人公角力。玛丽将女主人公塑造得优雅,聪明,可爱。可是到现在为止,男主人公也不曾热烈地拥抱过她,不曾亲吻过她的头发,眼睛和脸颊。不止如此(就像小说作家说过的)他甚至不曾用心地凝视过她。

可是,今天早上,他开始显露出一点活力,开始创造机会。不过,在这个创作的关键阶段,洗头发的冲动袭击了玛丽·露易丝。她试图打消这个念头,将它置之不理,拒之门外。可是这个念头再次冒出来了。她用手指抚弄着头发,眼神飘散到室外六月的阳光中。男主角被搁置一旁,伸着胳膊,眼睛里闪烁着抑制不住的爱的火花,而玛丽·露易丝则陷入沉思:

“至少有六周了吧,肯定会黏黏腻腻的。我可以坐在窗边——阳光中——晒干它——”

突然,她将偏离主题的手指从头发上移开,将四散飘零的目光从阳光中收回,让跑题的思绪重新回到稿纸上。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键盘的嗒嗒声打破了小公寓的宁静。忽然,仿佛是屈服于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玛丽·露易丝站起身,穿过房间(大概六步),边走路边将发卡取下来,挪开白天用来遮蔽洗脸台的屏风。

玛丽·露易丝打开水龙头,将手伸在下面,怀疑和焦虑的痛苦表情在她的脸上蔓延。慢慢地,焦虑的表情让步给快乐满足的微笑。一声叹息——深长,充实,满足——从玛丽·露易丝的胸部涌出。水是热的。

半小时后,玛丽·露易丝将头发裹在长毛巾里,信步走到窗前。然后她目瞪口呆地停下了。就在这半个小时里,太阳已经溜到了角落,现在正明亮而无用地落在几英尺以外的砖墙上。玛丽·露易丝解开毛巾,像很多女人在那种情境会做的,弯下身子,忧郁地看着头发上的水流到发梢,然后,没有太阳可以晒干,所以落到了地板上。

“要是,”玛丽·露易丝痛苦地想,“这个城市有像后院一样的地方——在阳光和微风中,我可以蹲在草地上——也许有呢,我要问问看门人。”

她再次将头发裹在毛巾里,打开门。在狭长、昏暗的走道尽头,查理,那个看门人,正在用抹布和污水拖地板,这会儿用刺耳的哨声向玛丽·露易丝宣告他的存在。

“嗨,查理!”玛丽·露易丝喊道,“查理!你能过来一下吗?”

“当然!”查理回答道,重音落在“当”上,然后走过来了。

“查理,这里有后院吗,或者类似的有阳光的地方?你懂的,草木芬芳,我可以坐着吹一吹风,晾干我的头发。”

“后院!”查理咧嘴笑了,“我猜你刚到纽约,一英尺土地要上百万,他们没有后院。除非你是指灰烬桶,垃圾堆,或一堆易拉罐,我不会让谁走进去的。”

玛丽·露易丝耷拉着嘴唇表示失望。在任何时候,那都是一个可爱的嘴唇,但是现在却弥漫着失望——毕竟,看门人也是人。

“不过,跟你说”查理说道,“我会让你到屋顶去。那里的青草并不丰茂,可是,有微风!就像一个夏日胜地。晴朗的时候,你能看到第八林荫大道。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告诉别的女人。要不她们都会把屋顶当作晒太阳,按摩,做美容的地方,我可又多了一堆活儿。走吧。”

“我一定不会泄露出去”玛丽·露易丝保证道,“噢,等一下。”

她回到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查理很困惑。

玛丽·露易丝,缓步跟着查理穿过狭窄的走廊,有点脸红,“这——这是欧芹。”她支吾着说道。

“欧芹!”查理欲究其底,“好吧,那么——”

“你知道的,我来自乡下”,玛丽·露易丝解释道,“在乡下,每年的这个时候,当你在后院里晒头发时,会带着气味最好的绿色植物——不止是花,还有刚从蔬菜园里采摘的新鲜果蔬,唔,唔,这个欧芹碰巧是我现在拥有的唯一蔬菜,所以我带着它,每过一会儿闻一下,这样在屋顶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乡下。”

有一个岌岌可危的楼梯通向屋顶,爬到半路,看门人查理突然回头俯看玛丽·露易丝,她正担惊受怕地跟在查理身后。

“女人”,看门人查理说道,“只不过是穿着长裙,扎着头发的小女孩。”

“我知道”玛丽·露易丝咯咯地笑道,跳上屋顶,四处探看,因为头上裹着毛巾,看起来像从地洞里跃起的女版阿拉丁。

二人站了一会儿,看着蓝色的天空,沉浸在六月的阳光里。

“如果你到了足够高的地方”玛丽·露易丝说道,“阳光几乎就和乡下一样,不是吗?”

“我不知道”,查理说,“加略山公墓就是我到过的农村了。你可以坐在这个肥皂箱上,脚垂下去。我猜,上一任看门人的妻子过去常常在这里晾衣服,我会开着门,知道了吗?”

“你真是太好了。”玛丽·露易丝微笑着说。

“你还责怪我吗?”殷勤的查理反驳道,然后他就离开了。

玛丽·露易丝坐在肥皂箱上,解开毛巾,将微湿的毛巾搭在肩膀上,然后甩了甩潮湿的头发。这个甩着是头发的平凡女孩儿看起来就像个落汤鸡。不过老天待玛丽·露易丝不薄,她的头发在湿的时候卷成小卷,在干了以后就会恢复成完美的波形。

现在,一股股湿漉漉的光亮头发挂在脸颊两侧,她看起来光彩夺目,就像那些意大利艺术家特别喜欢描绘的女人:椭圆脸蛋,大眼睛,红嘴唇。

在她下方,沐浴在阳光中的,是这座钢筋水泥的大城市。玛丽·露易丝懒散地甩着头发,一只手拿着欧芹,嗅一下。她闭着眼睛,甩一甩脑袋,开始唱歌,鞋跟踩在肥皂箱上打着节拍,忘记了早上收到的信件,信上说,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等等。她唱着歌,嗅着欧芹,在风中来回摇摆着头发,用靴跟打着拍子,闲散舒适,突然——

“天哪!”一个男人的嗓音大喊道,“这是什么?康尼岛特许权出岔子了吗?”

玛丽·露易丝立刻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盛怒中的年轻男人,穿着破烂的拖鞋,无领衣服。

“我猜你就是看门人美丽动人的女儿。”无领男人粗鲁地说道。

“唔,不见得”,玛丽·露易丝回答道,“你就是清洁女工的四肢发达儿子了?”

“哈?”男人说道,“不过,所有披散着头发的女人看起来都差不多,请你原谅。”

“没关系”,玛丽·露易丝回答说,“从这一点来讲,所有没有衣领的男人看起来都像被抓的小鸡。”

这个无领男人,爬上屋顶后一直寸步未移,这时慢慢向前,无精打采地踩在一两个天窗上,将手帕放在一个就近的烟囱上,坐下来,修长的腿悬在身前。

“这里很不错,不是吗?”他感叹道。

“之前是这样”,玛丽·露易丝回答。

“哈?”他再次发怒,然后,他问:“你的镜子在哪里呢?”

“镜子?”玛丽·露易丝疑惑不解。

“是的,你有头发,梳子,态度,罗蕾莱[1]效应,而且你唱着歌引诱我上了你的岸。”

“你不是被引诱”,玛丽·路易丝反驳道,“你是引人侧目。”

“你手里是什么东西?”他又问道。他可真是个粗鲁无礼的年轻人。

“欧芹。”

“欧芹!”他喊道,就像查理刚才那样,“好吧,那么——”

“在老家”,玛丽·路易丝再次耐心地解释,“洗完头发后,在后院吹干,坐在草地上,阳光照耀,微风轻抚。花园的味道飘来——旱金莲花,三色紫罗兰,天竺葵,你知道的,还有干净的青草味,辛辣的蔬菜味。还有蚂蚁、蜜蜂和蝴蝶——”

“接着说。”年轻人热切地催促。

“隔壁的夫人出来晾长袜,衬衫绉边等等,还有几件她刚洗过的小孩儿衣服,她向你喊着:”

“洗头发了?”

“‘是的’,你说,‘感觉真好,我希望周二晚上能漂漂亮亮的,不过我觉得好像做不到。’”

“然后隔壁的夫人在晾衣台那里站着,微风吹拂着她的裙子,植物新鲜的味道迎面扑来,她突然说:‘我想我也要洗一下头发,等宝宝睡着的时候。’”

无领年轻男人从烟囱上站了起来,捡起手帕,走到玛丽·路易丝的肥皂箱旁边。

“住在这里?”他问道,用他不礼貌的方式。

“如果不是,你觉得我会在全纽约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来晾头发吗?”

“当我说‘住在这儿’,我并不只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你来自哪里,在这里用你的真名呢还是笔名?”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玛丽·路易丝喘了一口气。

“再给我五分钟”,眼神警惕的年轻男人咧嘴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打字机是什么牌子,上一次的拒稿信来自哪里?”

“噢!”玛丽·路易丝再次说道,“那么你的确是清洁女公四肢发达的儿子了,而且还彻底搜查了我的废纸篓。”

无领男人没有理会玛丽的话,继续说道:“所以你觉得自己可以写作,你奔赴纽约(你知道一个人不只是旅行到纽约,乘车来这里,或者只是来到,而是奔赴纽约),现在关于写作你不太确信,是吗?在老家的时候,你做什么?”

“在家的时候,我在学校教书——我很讨厌教书。可是我需要一直工作直到我攒够五百美元,世界上其他学校的女士,当她们攒够五百美元,她们会打包两个行李箱,去欧洲度过六月到九月的时间。可是我攒够五百美元后来到了纽约。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六个月了,五百美元也所剩无几,如果我不能尽快成功投稿给杂志社——”

“那会怎样?”

“那么”,玛丽·路易丝带着颤音说,“我就只能回去,继续教三十七个小鬼五乘以六等于三十,将零放下来,六乘上去。法国人活力四射,他们喜欢跳舞和低度葡萄酒。不过我会省着过日子,从发卡到鞋子,包括漂亮的衣领,手套和帽子,直到我攒够下一个五百美元,我会再试一次,因为我——会——写作。”

这个喜欢追根究底的男人从宽大口袋的深处掏出一根小小的黑色烟斗,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袋烟叶,再从一个口袋掏出火柴,修长轻巧的手指轻松点好了烟。

“我不是问你”,在喷出第一口烟后,他说,“因为我可以看出来你并不笨”,然后,他突然问道,“认识什么编辑吗?”

“认识!”玛丽·露易丝喊道,“认识!如果眼巴巴地等在门口,或在办公楼里晃荡,甜言蜜语地游说,和认识他们的秘书、办公室的小伙子还有助手们斗智斗勇算得上认识,那我们已经是密友了。”

“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可以写作呢?”这个消瘦的男人冷笑道。

玛丽·露易丝收拾好她的刷子,梳子,毛巾和欧芹,跳下肥皂箱。她用握着刷子的手生气地指着这个让她苦恼的男人。

“作为清洁女工四肢发达的儿子,你不会理解。可是我会写作。我不会放弃。我要让这个城市把我算作它的四百万零一分之一。有时候,我实在厌倦了作为一个无名之辈,没有足够的能耐在这个大城市维持生计。我希望站在边石的边缘,摘掉帽子,挥着它,然后大喊‘你们这四百万不近人情的人,我是玛丽·路易丝·莫斯,来自密歇根,我喜欢你们的城市,我想待着这里。难道你不能给我一点小小的关心吗?除了我自己,还有房东,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还有我。”粗鲁的年轻人插嘴道。

“哦,你”,玛丽·露易丝同样粗鲁地冷笑,“你不算。”

穿着破烂拖鞋的无领年轻男人露出了一个有点反常的微笑,“你可说不准”,他咧嘴笑道,“我会的。”然后,他很突然地站了起来,磕掉烟管里的烟灰,走到玛丽·路易丝身边,她正准备走向陡峭的楼梯。

“看这里,来自密歇根的玛丽·路易丝·莫斯,不要再写你现在正在写的东西。停下来。丢开那些所有其他作家都会写的爱情故事。不要试着去写纽约。你对纽约一无所知。听着,你回去工作,写写隔壁的夫人,洗头发的故事,菜园,蜜蜂,还有后院,懂了吗?像你跟我讲的那样写,然后将你的稿子寄给塞西尔·瑞夫。”

“瑞夫!”玛丽·露易丝嘲弄道,“《地球》杂志的塞西尔·瑞夫?他不会想要看我写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这真的不关你的事。”然后她开始爬下楼梯。

“好吧,你知道是你踢着鞋跟,高声歌唱,惹我爬上来的。我无法工作,所以都是你的错。”然后,在玛丽·露易丝几乎要下到楼梯底的时候,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让人吃惊的问题。

“你多久洗一次头发?”他问道。

“唔,在老家那边,”玛丽·露易丝坦白道,“六周左右洗一次就够了,不过——”

“不是这里”,粗鲁的年轻男人快速地插嘴说,“绝不。在乡下那样洗完全没问题,不过在城市里不行。至少一周一次,在屋顶。必须保持干净整洁。”

“可是如果我回到乡下”,玛丽·露易丝回答道,“就没必要这样了。”

“但是你还没回去”,无领年轻男人冷静地说道,玛丽·露易丝消失在了视野中。

看门人查理在玛丽·路易丝楼层走廊的另一端,正拿着抹布和水桶擦玻璃。

“晾干了?”他和气地喊道。

“对啊,谢谢你”,玛丽·路易丝回答,走向自己的小公寓。然后,她犹豫地转向查理的玻璃。

“有——有一个男人在上面——一个非常高,非常瘦,非常粗鲁,非常——就是一个不错的大龄男青年,穿着拖鞋,没有衣领,我想——”

“噢,他呀!”查理哼道,“他不会轻易现身,其他租客没人知道他在上面。顶层都是他一个人的,每次关在上面数周,在写书,或者什么东西。那个家伙,是整栋楼的主人。”

“他拥有整栋楼!”玛丽·露易丝底气不足地说道,“为什么他看起来——他看起来——”

“当然”,查理咧嘴笑道,“那就是他,名字叫瑞夫——塞西尔·瑞夫,这不是一个魔鬼的名字吗?”

[1] 罗蕾莱(lorelei):德国传说中的女妖,寄居于科布伦茨以南的莱茵河边,常坐在礁石上,用销魂的歌声引诱水手投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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