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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中国的乐器、歌喉与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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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

今时来正乐,先要用中国自己的乐器。

西洋乐器只可以练习成熟练,不可以练习得正音,西洋的歌喉亦然。西洋乐器与歌喉皆不能是“天地一息”的息的音声。

今日来提倡音乐,便先要复兴古乐器,弹吉他者改弹三弦,入手即知音色的亮烈不同,弹钢琴者改学五弦七弦古琴,临曲即觉神思殊致。筝则今筝用金属为弦,不如古筝用丝。于古时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的乐器皆要加以讲究,大体皆是可以复兴的,并非只作祭孔庙之用。

八音其实直至清朝郊祀天地与祭太庙时亦尚在大体沿用的,并未如一般所想像的久已被湮灭遗忘。汉魏六朝与唐新添西域传来的乐器,如筚篥琵琶等今亦皆可使用,因其与中国乐器的血型相同。至如中国的钟磬的特色为世界其他民族所无,尤不可不加以复兴。

中国的乐器真是了不起,虽外来的乐器有琵琶的繁响,而不如三弦之简洁,故三弦转代琵琶而流传,箜篌的华褥亦不如古琴的简远,故箜篌渐不传而古琴则传之久远。况彼西洋乐器之粗陋,又焉能植根于中国音乐。

学习使用中国乐器,可先练习平剧开场时的将军令,与旧时新年的打锣鼓。于是又学昆曲的曲调与其所用的乐器,平剧与昆曲中包括唐宋词与元曲的乐器在内。于是又学今尚流传在日本的所谓雅乐,即六朝唐时的西域音乐与其所使用的乐器。于是又来研究复兴中国古来郊祀天地与祭宗庙等乐曲与其所使用的乐器。

尝闻半陶言,逊清的宗人傅侗极精音律,凡清朝所用的对天地宗庙的颂乐与朝廷行仪的雅乐,多是汉唐以来的传统,傅侗皆可导演。他又于平剧的声韵与中国各地的民间音乐,所谓国风者,皆尝备究。以前每次朝代改变,乃访求前朝的乐工,傅侗实是这样的人,而民国草创,不知向之访求,及今思之,而其人已没,惜之何已,今这个任务只可由志气青年来担起了。

正乐器之后是正音律。

乐器之音与歌喉之声,皆要不止是物质的声浪,而是尚有在其背后的大自然的息,才可以绝对精密而含蓄无限。必须是绝对音,才是有个性的,单藉音叉振动次数决定的近似音则没有个性。而且绝对音因其有着无限的一个无字,故音与音可以相亲和,近似音则不能相亲和,如西乐的音与音只是组织的关系。

中国以十二律管正音,不以音叉。十二律管因于十二节气,节气是气未形而息已先动。律管是要人会吹,才可准得。中国文明的造形通过物形而到达形背后的象,音亦是通过物质振动的声浪而到达音之始。乐之音是波,声波光波皆是波,但今发见了光子是波而同时亦是点,音之始亦是波而同时是点,因为音是生之姿。

音乐有板眼,不止是在曲谱,音自身即是有板眼的,音是波而同时是点,板眼即在波为点之际。

音是生之姿,此姿即是意思。音乐像陶器,亦像书法,言情说理编故事皆不如只是个意思无限。太上忘情,与嵇康说声无哀乐,人情之始,乃为天性,这才是有创造性的。音自身即是有意思的,如唱声分平上去入,平声舒徐悠长,上声激起而高强,去声杳然而远逝,人声收敛而决截,皆一声就是一个诗意。

意思自身是无,只是有意志与息。意思着于物则为景,五音成景,即是宫商角征羽的应于节气,通于人事,不像西洋的音只讲力感与情热。还有是像平剧的生旦净丑的嗓子,可以表现世上的几等几样人,譬如旦有老旦正旦花旦小旦,皆是中国妇女才有的各等风格与情趣,而那嗓子就能表现之,还非西洋的只分女高音女低音可比。西洋的音是太实了,拘限于物质的,不能虚以应于物而开出音的风景。

平剧嗓子的六美:清、亮、圆、宽、劲、润,是生在天与人之际的音才可能。是物质之始的音,故清。是绝对音,故亮。若是近似音即界域欠明划,焉得亮。因于息的无限之音,像宣纸上一滴水化开为晕,故圆。是直接因于大自然的意志的音,故劲。是生于息的横波之音,故宽。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初初要成为声浪,像朝露的水气着于花上为露,故润。清亮圆宽劲润亦是人的六德。亦是器物造形的六品。

中国乐的八音、四声、与嗓子的六美,犹写字之有象形、形声、会意、指事等六书与永字八法,又可比数学之有理数与无理数,与八公准、五自理,此岂西乐的器音与肉声所可及。

而中国的歌喉亦分两种,一种是炼成真性的嗓子,如唱昆曲与平剧的嗓子。又一种则是世情的嗓子,如唱道情、山东大鼓、山西的与河南的梆子、苏摊、申摊、越剧、粤剧与台湾的歌仔戏,与民谣小调的嗓子。

平剧吊嗓子,先是唱哑了,把肉声破坏了,休养一回再吊,出来的才是真的嗓子。也有从此出不来嗓子的,是戏班的神,祖师爷不赏这行饭吃,学戏只可断念。真嗓子是从丹田的息唱出来,是息成音之始,亦可称为天地的初音,所以和平安静而新鲜雄劲,观客坐在接近戏台的前排座位听,亦不会是响噪,只觉其亲和切实,而坐在远远的后座听,亦一般响彻悠扬,不会是微弱。而且息的声浪可以前后左右听起来如一,听西洋的唱歌使人紧张,尤其唱高音总像是在负气。安详而雄劲的嗓子惟中国人会,因为中国的音是生于息的阴阳变化,当然真嗓子也要通过肉声,但这里的肉声已升华而与其背后的象为一。

但其他如唱山东大鼓,苏摊、越剧、歌仔戏等嗓子,则不像唱昆曲与平剧的嗓子的严格,没有经过吊嗓子把肉声破坏,而只是把肉声来美化。唱昆曲与平剧的嗓子定格到了物性而通于天,而如唱苏摊越剧等的嗓子,则是有着中国特有的世情之美。中国人的委婉曲折、诚恳、谦虚与忠厚信实而决断,皆表现在平常说话与唱一般的歌谣小调的嗓子里,成了嗓子的修练,中国人的肉声之美是其在人世的积德所成。

比起来,西洋人歌唱的肉声的嗓子,其情味就寡薄。西洋人当然更没有像唱昆曲与平剧的真嗓子,虽然他们也苦练。西洋歌唱得好的,也是从丹田唱出来,但仍然只是气,而未即是息。中国人唱昆曲与平剧的嗓子是有一种对于大自然的觉。至于西洋人平常说话与唱歌的嗓子则是多有烦恼与冲突,然而情味寡薄,那是其社会没有世情之美。嗓子里没有积德。

惟有日本的绘画与中国的相近,日本的乐器与歌喉亦与中国的相近。近于昆曲与平剧的嗓子的是能乐的歌喉。能乐生来嗓子好的不能算数,有时反为妨碍修炼,要修炼出真的嗓子才可算数。

至于此外如民谣、浪曲、歌舞伎等,则不像唱能乐的嗓子的严格,而只是把肉声来美化了,把日本的人世情味表现而为嗓子的美。虽然与中国的有不同。唱昆曲与平剧的嗓子高扬,而唱能乐的嗓子别忌高扬,而沁入深邃,即中国的走出了艺,而日本的好东西则深湛于艺,宁是日本民谣的发声高扬而有远意。日本人平常说话与其唱歌的肉声之美,除了中国人之外没有一个民族可以相比。日本民谣由本地人唱,比歌星唱的更好。本地人的像是生了锈的农人的与渔夫的沙哑声音,乃至浪曲的老人腔的唱声,在西洋不能想像可以是歌喉的,而其实是极好的歌喉,好到使人惊叹。

能乐与平剧近,生来的肉声太美反为妨碍,像柴山康子,是经过多少年苦炼出来的才是真的好歌声。和世也是生来美声,她学能乐数十年,直到乃父野村保去世前的一两年才出来了真歌喉。

又说到世俗的歌声,我也是爱听民谣里农夫与渔翁的那沙哑生锈的唱声。说到浪曲,唱浪曲的那种积世老公公似的声音,小山在学校读书时很以自己国家的低劣音乐为耻,但是浪曲里真有人世的悠长,连日影都懒得在沿阶上盹着做梦了。非必在于浪曲的内容,单那唱声亦已是有着人世的悠长。

如复兴乐曲与知珍重中国的真嗓子与世情美的歌声,此之谓知音。

一般唱民谣小调及地方戏的世情美的嗓子,与昆曲平剧的嗓子相差甚远,这差距也永远不能缩短,也许可加以贵贱之别,但如易经的卦有小大,爻有贵贱,皆所不废。本来这两种嗓子也是同根而生的,要两种并存才好。

真性的嗓子已解脱了肉声的生老病死,不受时世变迁的影响,如明清以来时势已几变,一般流行歌随着生老病死,声腔音味都变了,而如京戏则还是不变。日本也是战后的流行歌激剧地恶化了,而如能乐的嗓子则仍旧。

看京戏与能乐,一点看不出当今的时世来,这亦好,因为好的东西是可以超越时空的。但如流行歌的对时世盛衰的敏感,跟着时代好,跟着时代坏,观之更可以发革命者之思。

从来天下将乱,郊祀天地山川与祭宗庙的音乐未坏,而流行歌先坏。天下将兴,亦是流行歌先变好。如此乃可以懂得了先王功成作乐,事定制礼是什么一回事了。我早以为作乐在功成之先。譬如历朝天下大乱,民间起兵时即是已有新歌舞的,哪怕只是喊的“苍天将死,黄天将生”的歌与舞,也总是四方风动之风。

中国的革命原来是像迎神赛会,与法国革命的马赛进行曲不同。马赛曲词苦痛反抗,太切事题,就不是风,没有喜气。马赛曲有歌没有舞。中国对日抗战时用聂耳作的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即是学的马赛进行曲。聂耳的歌得当时左翼文人宣传,青年都唱,但一般成年人则对之并不怎么热心,不成其为国风。若是国风,必定男女老幼都唱都舞的,聂耳的进行曲与马赛进行曲一样只有歌,没有舞。所以后来中共是利用秧歌舞。殷末周朝将兴时,隋末唐朝将兴时,都是遍地有像这样的歌舞的,及天下已定,武王则据之而作为大武之乐,太宗则据之而作为小秦王破阵乐,而中共成立政权之后,秧歌舞即歇灭,更不能作乐。

如此可知先王功成作乐之说并非先前未有乐,而是把民间起兵时的歌舞由太常乐官来编修成为一部开国的大雅之乐,垂之永远,庶几民间起兵时的“风”不致事过即消灭。

据半陶从傅侗处听来,古乐中有可以万人在一起舞蹈的,大约就是指此。虽定为大雅,本质还是风,平时由乐官在太常司或宫中演奏,乐官是专门家,而于节日如上元大酺天子临五凤楼与庶民同乐,此时乐队就在宫城前,由庶民参加一同歌舞,故可如傅侗说的万人规模的舞乐。

秧歌舞只是舞与乐器配合,没有歌,而像“苍天将死,黄天将生”则有歌,太平天国起兵时也是有舞有歌的。开国的大雅之乐是民间非专门的音乐与乐官的专门音乐化在一起,所以是最有生气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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