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乐希 作
我第一个认识的中国人是梁宗岱先生。一天早晨,他来到我家里,年青而且漂亮。他操着一口很清楚的法国话,有时比通常所说的还简炼些。
梁先生带着一种兴奋和我谈诗。一说到这崇高的问题,他便停止微笑了。他甚至透露出几分狂热。这罕见的热情很使我欢喜。不久,我底喜悦变为惊诧了,当我读了,立刻再读,梁君放在我眼前的几页纸之后。
那是些英文诗;那是些法文诗。我觉得前者很好;但我不敢发言,因为我不敢自信。至于那些法文的呢,它们底价值是确定的了。
“怎见得呢?”有人会问。
天知道我底境况怎样强迫我去看诗!每天都有诗送给我,仿佛评诗就是曾经做过诗的人底天职似的!无疑地,从前曾经有过一些“真理”或共通的原则,一些明确的戒条足以成立一种诗学,使人可借以选拔诗篇,指导作者。在各种技巧底微妙和主要的困难上,大家都是同意的:有一种定章来辨别优劣。但今后一切艺术都自由了;谁也不比谁精通。从前的优劣底区别被这句话替代了:天才或否?
我毫不反对。我只觉得奇怪:一个我们可以说把专门技术当做至尊,差不多当做偶像的时代;一个用全副精神去组织,解说,调节,分析,和配合一切制造的动作的时代;一个开口便是统制,实验,标准,专门学术和专门家的时代,——一个这样的时代在文学和艺术底技巧上反而抛弃了一切可以传授的方法,一切共同的衡度,一切公认的比较条件。但艺术,在现代人底意见里,和自然流露底观念或一种革命的精神论关系得那么密切,以致一件作品如果不含有一种我不知什么的背叛和扰乱底气息,便被认为没有趣味。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破坏的,不通约的定章替代了从前的定章——比起这后者有一个优点,就是简单而且划一而已。
然而评判的遗习依旧存在,和那些超过它们底德性而遗留下来的风俗和仪节相等。
没有法律怎能判断呢?——复次,如果我们不愿只根据一时的印象来估价,我们将怎样对一部作品下判语呢?
所以我们必须建立一种简单而且颇有恒的规律,这规律在原则上无疑地只能是武断的,可是一经选定,它得要一成不易——它得要适应于一切作品所必具的特性,并且尽量减除那主观情感底分儿。
我采取了一个这样的方法:在那些我不得[不]评判的诗里,我首先要考察它们底文字,与这文字底和谐。
这并非我很关心那干燥无味的文法上的准确:书法与文法上的化合只是些纯粹虚浮的戒律,无涉于文章底真正利益,也无与于心灵底活泼泼的价值。只有最狭隘的野心才看重它们。书法是机缘底产儿;文法上的化合毫不关大体:许多民族都忽略它。然而有一种对于字底轻重和力量的感觉;一种对于章法作用的深沉的,几乎有机的占有;一种对于形式底连贯,对于文章各种单位的运用和对于那组成文章的意象之安排的审美力:在一篇文中发见这些,就等于在里面认出了一个作家底将来。
如果是一首诗,音乐底条件是绝对的了:如果作者不曾在这上面审思熟筹;如果我们观察到他底耳朵只处在被动的地位。而节奏,音调,和音色在诗底组织里并不占有一个主要的,和那含义相等的重要地位,——我们就要对这并未感到需要而歌唱,而他所用的字令人想起别的字的人绝望了。
这简单的方法能够使我们颇迅速而且颇合理地论断。如果我们在一篇作品中找到一种对于文字底富源,真义和音调的意识;如果在那上面认出许多美妙的音乐的安排,那么,我们便可以想这位作者具有相当的肉感和结构或配合底能力,足使他毫不痴妄地去要把自己发展为诗人了。
我很惊诧,几乎不敢自信,竟在这位年青的中国人底试作中发见了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优美的征兆。他底诗积极地比大部分人家求我或勉强我读的诗好。我在那里面找到的还不止这一点。这些小诗很明显地是受了四十年前法国诗人底影响的。那时候,在班拿斯派与象征主义之间,产生了一种对于极端严格和极端自由的调协的寻求;而这种要组合前者底建筑与后者底音乐的努力,使一些爱好此道的人研究,发明,或增加种种有时很美妙的技巧。
虽然是中国人,并且学了我们底文字还不久,梁宗岱先生在他底诗与谈话中,仿佛不仅深谙,并且饕餮这些颇特殊的精微。他运用和谈论起来都怪得当的。
但立刻我便觉得自己的惊诧太笨拙了。虽然是中国人……不呀!……正因为他是中国人,梁君必然地比一个欧洲人,一个普通的法国人,甚至比一个法国的文学士更善于推测,摘发,企图去袭取和变为己有这些优美的方法,这些宝贵的滥用:把粗劣的文字化为美妙的演习的材料,而从中提取那太纯洁太悦人的物品,把一个字做成一块难得的宝石;把一句诗做成一个确定的结构,它底固有的完美包含着一个不朽的愉乐底永久事件。
中国民族是,或曾经是,最富于文学天性的民族,唯一从前敢将政事委托文人,而它底主人翁夸耀他们底笔胜于他们底权杖,并且把诗放在他们底宝藏里的民族。
我很知道中国人没有充分研究数学;不幸的疏忽,而他们现在正受其累的;也是不可解的疏忽,因为我们不能思议何以他们那惊人的精巧心灵竟从未被勾引到“数”与符号上去。但是看了他们在象牙或硬木上所刻的一些极复杂的工程,似乎他们很喜欢想像,而且想像得很准确,一些数学上的连续性(continus)底模型的。而这类复杂的问题正引起一个还年青的科学——几何学中最难的部分之一——底积极研究。但中国不曾有过几何学家,他们底直觉就止于艺术家底直觉;它并未成为抽象思想底合理发展或第一步凭借……
这些思索终于使我觉得这是很自然的,梁君几乎才认识我们底文学便体会到那使这文学和现存艺术中最精雅最古的艺术相衔接的特点。中国是被认为各种精巧底创造者的。据说他们底爱术和苦刑一样无微不至,并且处理死或活的材料所用的勇气,耐性,和好奇心不亚于一个西方人所消耗在他底推论和分析里的观念上的。
这民族底一个后裔,在这些最精深的享乐底探讨上,当然大有比一个欧洲人更敏感的可能了。
现在,我只须把这思想引伸下去,便可以归到这本书上了。极端的精巧,在任何国度任何时代,永远要走到一种自杀:在那对于极端的朴素的企望中死去;但那是一种渊博的,几乎是完美的朴素,仿佛一个富翁底浪费的朴素,他穿的衣服是向最贵的裁缝定做,而它底价值你一眼看不出来的;他只吃水果,这水果却是他费了很大的工本在自己园里培植的。因为朴素有两种:一种是原始的,来自贫乏;另一种却生于过度,从滥用觉悟过来。古典作家底有名的朴素,他们底组合的赤裸和那距离天真很远的纯洁,只能产生于那些过分的丰盛和贮蓄着过多的经验的时代之后,由那对于太富足的厌恶而引起把它们化为纯精的意念。在这时候所产生的作品中,大家都不肯显示他们底富裕;宁愿显示它们所隐含的内容。
这就是我在梁宗岱先生所供献给我们的这部翻译的陶诗中所认出的;也就是我所以把这位古作家和我们几位法国诗人比拟之故了。
试看陶渊明怎样观察“自然”。他把自己混进去,变成其中的一部分;但他不想去穷竭他底感觉。古典作家并不做那些需要画家底特殊眼睛或召唤全部字典出场的描写。一个古典作家,即使是中国人,也厌恶这种虽然有时可赞美的不仁的举动:那由层出不穷的准确描写和比喻终于使事物在读者眼中比作者在现实界里所见到的生动过千百倍的。这些蕴藉的艺术家有时以情人态度去赏鉴自然,有时以比较和蔼或严肃的哲人态度。更有时呢,他们是田园或渔猎,或简直就是清静底爱好者。中国底维琪尔(virgile)和拉方丹(la fontaine)也是一样。
陶渊明会很容易找着frigus opacum(暗凉)和amica silentia(静友)一类的名句;至于le sombre plaisir d’un cœur mélancolique(那惆怅的心底阴郁的快乐)177呢,他差不多就只对我们歌唱这个。他有时很美妙地描绘自己。他说:
眄庭柯以怡颜,
倚南窗以寄傲……
或者:
影翳翳以将入;
抚孤松而盘桓。
这一抚意味多悠远。
无疑地,诗人们一经翻译,便差不多全失掉他们艺术底本质,但我信任梁宗岱先生那曾经屡次使我惊喜的文学意识,深信他必定已经在两国文字底大差异所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将原作传达给我们了。
一九三四,五月瀛生译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