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乐希 作
我深信我是看见这非常的作品的第一个人。刚写完,马拉美便请我到他家里去;他把我带到他那罗马街底书房里,在那里,在一张古旧的壁锦后面,贮藏着许多笔记底包裹,他那未完成的杰作底秘密的材料,一直到他底死,那由他发出的它们底毁灭底信号。他把这诗底手写本放在他那弯腿的黝黑方桌上;他开始用一种低沉,平匀,没有丝毫造作,几乎是对自己发的声音诵读。
我喜欢这极端的自然。我觉得人类底声音,在那最接近它源泉底亲切处,是这么美,以致那些职业的朗诵家对于我几乎永远是不可耐的:他们自以为阐明,诠释,其实却充塞,败坏一首诗底意旨,改变它底和谐;他们用自己抒情的腔调来替代那些配合的字本身底歌。他们底职业和他们那似是而非的技术可不是要人暂时以为那些最散漫的诗句是崇高,而使大多数只靠自己而存在的作品显得可笑,甚或把它们毁灭吗?唉!我有时居然听见人朗诵《海洛狄亚德》,和那神妙的《天鹅》呢!185
马拉美既对我,仿佛是为一个更大的惊讶的简单准备,用最平匀的声音读他底《骰子底一掷》之后,终于令我审视那法令底本文。我仿佛看见一个思想底形态第一次安置在我们底空间里……在这里,面积的确在说话,沉思,产生一些物质的形体。期待,怀疑,和集中是些可睹的实物。我底目光接触着一些现身的静默。我悠然自得地静观着许多无价的刹那:一秒钟底一小部分,在那里面一个观念惊诧,闪耀和破碎的;时间底元子,无数心理的世纪和无限的影响底萌芽,——都终于像实体一般显现出来,给它们那变成了有形的空虚环绕着。那是些微语,暗示,对于眼睛的雷鸣,整个精神的风浪被引导从一页到一页以至思想底极端,以至那不可言喻的砰然破碎的顶点:在那里,威灵骤然产生出来;在那里,就在纸上,我不知什么最后的星辰无限清纯的熠耀在意识间的空虚里颤动,——在这同一的空虚里,仿佛一种新物体,成堆成串和成系地分布共存着那“语言”。
这空前的凝定使我楞住了。全诗令我神往得仿佛一群新星被提示给天空;仿佛一个终于有意义的星座显现出来。——我可不在目睹一件具有宇宙性的事件,而此刻,在这桌上,由这人,这冒险家,这个那么朴素,那么温柔,那么自然地高贵和可爱的人展示给我的,可不有几分是“语言底创造”底理想景象吗?……我感到为自己的印象底纷纭所眩惑,为景象底新奇所抓住,整个儿给无数的怀疑所分裂,给未来的发展所摇撼。我在万千个不敢说出来的疑问中寻找一个答案。我是一个惊羡,抗拒,热烈的关心,初生的类同底组合体,在这心灵底创造面前。
至于他呢,——我相信他毫无惊讶地审视着我底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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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七年三月三十日,当他把那将由世界书店(cosmopolis)出版的这首诗底校样交给我时,他带着一个可敬的微笑——那由他底宇宙意识启发给他的最纯洁的骄傲底装饰——对我说:“你不觉得这是一个疯狂的举动吗?”
过了不久,在瓦尔文(valvins),在一个开向一片静谧的田野的窗缘,他把那由腊于勒(lahure)书店精制的大版本(它始终没有出来)底辉煌校样打开,重新下问我关于字体安排(这是他尝试底主要点)底或种枝节的意见。我搜寻:我提出一些异议,但唯一目的是希望他答覆……
同日晚上,他伴我到车站去。七月底繁天把万物全关在一簇万千闪烁的别的世界里,当我们,幽暗的吸烟者,在大蛇星,天鹅星,天鹰星,天琴星当中走着,——我觉得现在简直被网罗在静默的宇宙诗篇内:一篇完全是光明和谜语的诗篇:照你所想像的那么悲惨,那么淡漠;由无数的意义所织就;它聚拢了秩序和混乱;它同样有力地否认和宣扬上帝底存在;它包含着,在它那不可思议的整体里,一切的时代,每时代都系着一个遥遥的天体;它令你记起人们最决定,最明显,最不容置辩的成功,他们底预期底完成,——直到第七位小数;又摧毁这作证的生物,这敏锐的静观者,在这胜利底徒劳下……186我们走着。在这样一个夜底深处,在我们互相交换的谈话中,我沉思着那神奇的尝试:怎样的典型,怎样的启示呀,那昊苍!在那里,康德,或许颇天真地,以为看出了道德律的,马拉美无疑地瞥见了一种诗底“命令法”:一种诗学。
这璀璨的散布;这些灰淡的如火的丛林;这些判然各别而又同时存在的几乎是精神的种子;那由这满载着无数的生和死的静默所提示的浩荡的问号;这一切——本身是光荣,无数矛盾的现实和理想底奇异的总和——可不应该暗示给一个人那要将它底“效力”重造出来的无上的诱惑吗!
“他终于,”我想道,“试去把一页书高举到和星空底权力相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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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底发明,从语言,书籍,音乐底分析演绎出来,苦心搜索了许多年,完全建立在那对于“页”——视觉的统一——的考虑上。他曾经很仔细研究(甚至在广告和报章上)黑白分配底效力,以及字体底比较的强烈。他想发展这些一直到他手上还是专为粗糙地引起注意或当作文字底天然点缀的方法。但一页书,在他底系统里,得要,一面诉诸那在阅读之先而又包含着阅读的流览,“指挥”全诗结构底进行;由一种物质的直觉,由一种介乎我们种种不同的知觉或我们感觉底不同的步骤之间的前定和谐,令我们预感到那将要显现给我们机智的内容。他输入一种肤浅的阅读,把它和那文学上的阅读联系起来;这简直是为文学国度增加了一个第二的方向(dimension)。
我们别误会作者(在世界书店极不完全的版本底序里)所认许的朗诵《骰子底一掷》的自由。它只适用于一个已经和本文熟悉的读者:眼睛望着这抽象的图像底美丽画册,他终于能够用自己的声音来兴起这心灵的冒险或危机底表意文字的大观。
在他写给纪德而纪德一九一三年在“老鸽巢戏院”演讲时曾引用过的一封信里,马拉美很清楚地说明他底意旨:
“这诗,”他写道,“正在印刷中,关于‘页’的安排(整个效力都在这上面)完全依照我底意思。有些大写的字自己便需要全页的空白,而且我相信必定发生效力。一有适当的校样我便寄一份到翡冷翠给你。那上面的星座当然要。依照一些准确的规律并且在一页印刷的文字所能够做到的范围内,饰取一个星座底步态,船只在那上面做成倾斜的样子。从页顶到页底,等等;因为,而这就是那整个观点(我在一个定期刊物上不得不略去的),一句话底节奏对于一件事,甚或一件物,除非把它们摹仿出来,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印在纸上,用字来替代原来的木板画,无论怎样也传达不了多少。”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这首诗底创造看作由两个相继的动作实现的:一个是依照平常写诗的方法,就是说,脱离一切空间底形态和广袤;另一个赐给这写定本那适合的安排。马拉美底尝试必然地比这更深刻。它是在构思那一刻,是一种构思底方式。它并不沦于把一个视觉的和谐嵌在一个先存的心灵旋律上;却要求一个对于自我的极端,准确,和精微的占有,由一种特殊的训练得来,使我们可以,从某根源到某终点,指导“灵魂底各别的部分”底复杂和刹那的一致。
二十五年四月十四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