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碰巧去过沼泽地区的游客都说,莫里顿塔楼庄园可算得上全英格兰最荒凉的所在了,这说法一点没错。十三年前,奈杰尔曾经来过,但他发现,记忆中的图景与现实有着相当的差距;他曾在这里编织过传奇故事,现实却绝没有传奇可言。故事里,庄园狰狞的轮廓变得温和,漆黑的走廊也有人来往。但如今,这轮廓如此冷酷无情,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也不曾想过,印象中那幽深黑暗的走廊,会变得更加幽深漫长,黑暗荒凉。
它看起来是很漂亮没错,但略显憔悴的灰白色让它犹如监狱。另外,庄园外的护城河和那扇微型吊门,总让男孩子浮想联翩。但是,室内的装饰阴森恐怖得令人窒息。走廊和楼梯的角落里堆满了椅子,看起来已经在原地待了几个世纪,让人感觉置身于巨型的梦魇一般。每扇窗户和门上都悬着巨大的锦缎窗帘,挡住了空气和阳光。几百年来,房间里一直阴郁沉闷,红色的窗帘随年月增长泛出了紫色。厚重的深色地毯也已经破旧不堪。
这房子真的会滋生鬼怪。房子里弥漫着有游魂飘荡的奇怪气息,而这种气息只有那些非常古老的房子里才有。狭小的窗户如裂缝一般,使得房间里异常昏暗,还散发着一股霉味,这完美地契合了庄园建造时期的建筑潮流和需求——虽然并不符合今天人们对卫生和健康的要求。随着一脸严肃的管家——他了解到,叔叔在世的时候,管家就在这儿了——打开巨大的前门,奈杰尔进入庄园,他感觉像是进了坟墓。门关上以后,光亮和阳光也随之消失,他不禁一阵颤抖。
第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巨大的四柱卧床,长绒床帏像熟透了的李子一样挂下来,把他紧紧围住,仿佛置身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巨型饰品盒。床垫舒适柔软,每次翻身,都有柱子咯吱作响。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以及印度平房里军营般的摆设以后,他站起身,拿起鸭绒被,走到敞开的窗户旁,在靠窗的沙发上度过了余下的几个钟点。
“这帮人竟然能住这样的地方!”他一次次地对自己说,“怪不得我那可怜的叔叔不见了!只要是有点自爱的基督徒都会消失。莫里顿塔楼庄园得尽快做些改变,这点我可以保证。四根柱的老古董明天一早就得滚蛋。要在这里活下去,不睡觉可不行。”
他躺在马毛填充的硬沙发上,拉开窗帘,房间里立时布满了灰色和淡紫色的暗影,远处连绵不断的沼泽地延伸开去,仿佛要到世界的尽头。孤独?莫里顿经受过印度夜晚的孤独,远离一切文明:寂寥的丛林里,空气凝住了,任何微小的声响都像扔下的炸弹;还有,作为当地唯一的白种人所带来的那种奇怪神秘的孤独。但跟这里相比,那些都算不上什么。他甚至想到,住在这所房子里,年轻人也会自杀。五年前,约瑟夫·莫里顿爵士就消失了——这也难怪!
他盯着窗户,抽着烟,绝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才三十出头,就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周围荒无人烟,没有一丝居住的痕迹。当然,沼泽地的尽头,有一片树木和茂盛的灌木丛,他知道,那后面就是韦瑟斯比庄园。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安托瓦内特·布雷利尔的家,那个火车事故中遇到的女孩,现在是他梦中的女孩。接着,他的思绪转到了她身上。天啊!把一位精致脆弱的小仙女带到这种鬼地方,就像要把一缕阳光锁进铅盒里一样,毫无希望!
黎明越来越近,他正盯着远处半昏半明的树丛,突然,沼泽地的边缘处闪出一束小小的火焰。一个,两个,三个,接着,一大串火焰蹿了出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撕破天空,把钻石般的星星撒在沼泽地上。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那到底……还没等他喊出声来,又有一束火焰闪了出来,这些火焰在黑漆漆的沼泽地里不断地跳跃、闪烁。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是神秘的烟火表演,还是某种新型炸药的爆破试验?跳跃的火焰如同燃烧着的蓟花瓣,被吹进他的眼帘,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到处都是。
莫里顿站起身,用了好大的力气抬起另一扇窗,窗框已经旧得不灵活了。他只穿着丝质睡衣,手里的烟烧成了一小段灰柱。他尽力探出窗台,惊奇地看着那些星星般闪烁、跳跃而又令人发狂的火焰。
他顿时没了睡意,觉得完全清醒了。那东西这么奇妙,这么不可思议!他不想穿上衣服去调查一下才怪呢!当晚早些时候,鲍金斯(那位庄严的管家)清楚地告诉他,那片沼泽地里没有人住。那些东西就像小小的灯笼一样,低悬在沼泽地的边缘,任由具有神力的手摇来摇去。它们那么低,又不像星星。这样的老屋,这样的房间里,老旧的四柱床的影子爬在他的身上,莫里顿竟然冒汗了。这太离奇了!对于人事,他算是勇敢的了,可冥冥之中也觉得,那些荒无人烟的沼泽地里的火焰绝非人类所为。他现在就要去调查一番!他把脑袋缩回来,砰的一声拉下窗户。声音传遍了这荒废的老屋的每一个角落。
他快速穿起衣服,挣扎着套上斜纹软呢长裤。这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仿佛中弹一样,迅速转过身,紧张得不停打颤。
“是谁?”他愤怒地叫道,而感到双腿颤抖后,他更加愤怒了。门给推开了一些,露出了鲍金斯那张苍白的脸。因为受了惊吓,他的眼大睁着,嘴也大张着。
“奈杰尔爵士,先生,我听到这个房间传出一个吓人的声音——像是手枪射击的声音!您没事吧,先生?”
“没事,你个笨蛋!”莫里顿大喊,显得很不耐烦。这时管家那瘦削的身子也从门后露出来了。“要么进来,要么出去,怎么都行。拜托你动动脚!这风冷得要命!你听到的是关窗户的声音,估计一两百年没开了,动一动就吱吱呀呀叫个没完。在这可恶的房间里,没法睡觉——到现在还没合过眼——我就起身离开那个维多利亚时期的老怪物,刚在窗户旁的沙发上坐下,就看到地平线上冒出一串火焰,像是信号灯之类的东西!我已经看了二十分钟了,它们把我惹毛了。我要出去调查一下。”
鲍金斯惊叫一声,同时用颤抖不止的手遮住了脸。莫里顿突然意识到,在莫里顿塔楼庄园,自己将来也会变得这样神经兮兮。这时,鲍金斯拖着脚穿过房间,胆怯地握住莫里顿的手臂。
“求求您,先生,别去!”他颤抖着低声说,“那些火焰,先生——您不了解内情啊!您要是觉得自己的性命有那么一点价值,就不要出去调查,先生。不要去!去了就没命了。”
“什么?”莫里顿转过身,盯着管家怯懦的蓝汪汪的眼睛,“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鲍金斯?那些火焰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究竟为什么不能出去调查?是谁不让我去?”
“是我,爵爷——只要我的话对您有一丁点儿作用!”鲍金斯激动地回答,“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传说,奈杰尔爵士,先生。那不是人间的火,村民们叫它们冰封火焰,因为它们好像并不发热。那片沼泽地没有人住,天黑之后,整个村子没人敢去那个鬼地方。”
“为什么不去?”
“去了就回不来了,这就是原因,先生!”鲍金斯说,“这可不是胡说八道。已经出了不少事了。就在六个月前,一个在磨坊里工作的小伙子,喝多了酒,说要去看看是谁在捣鬼,让那些火焰自动点着的。结果,他再也没回来。而且,当晚又多了一个火焰。”
“唷!这故事可真够玄乎的,鲍金斯!”然而,莫里顿立刻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发出一声阴郁的假笑。
“这可千真万确,奈杰尔爵士!”鲍金斯一本正经地说道,“这都是真事。只要有人去那儿——当然,他们是自寻死路——你就会看到一个新的火焰。至于那些晚上去沼泽地的人,就再也没了影儿。去了的人——还有一个女孩,上帝保佑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世上不曾有过他们。天知道那儿住着什么东西,或者那些火焰是什么,但我要说,您晚上去了就是个死。天一亮,就什么都没了,什么也看不到了。”
“天啊!我算是长见识了!”虽然莫里顿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但在这怪诞的凌晨24点——黑暗与黎明的正中间——听到鲍金斯的故事,也不禁悄然敬畏起来。去,还是不去呢?傻瓜才会相信他的话,可他现在也绝不想死。他离安托瓦内特·布雷利尔也就几十码,往后还要跟她培养感情呢。
“你这故事,虽说荒诞,倒真让人毛骨悚然!”他高声说道,“考虑到我的神经在印度已经被折腾得不轻,我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去这幽灵之地做调查吧,鲍金斯。回去睡觉吧,伙计,别担心,我不出去调查。至少今晚是不去了,我发誓。或许明天我就鼓足了勇气,但眼下我还不想死呢。你就收好这些可爱的故事吧,我保证,决不草率行事。”
鲍金斯松了一口气。他用手擦了擦额头,那双有些狡猾的淡蓝色小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对这双眼睛,莫里顿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
“谢天谢地,先生!”他严肃地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在想,也许就是因为那些火焰,您那可怜的叔叔,约瑟夫·莫里顿爵士才会失踪的。当然……”
“什么?”莫里顿转过身来,看着鲍金斯。他眉头紧皱,整个人突然醒悟过来:“我的叔叔,鲍金斯?这些——火焰出现多久了?我记得小时候没有啊。”
“噢,我记得好像一直就有吧,先生。只不过四年前大家才注意到,”鲍金斯回答,“我记得——是的——四年前的八月份,我第一次注意到它们。”
莫里顿从容地笑了笑。
“那你就没必要担心了。叔叔已经失踪五年多了,所以很明显,他的失踪与这些火焰没有任何关系。”
鲍金斯羊皮纸一样皱缩的脸上,泛起了阴郁而近乎病态的红色。他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又缩了回去。莫里顿敏锐地看了看他。
“当然,我太傻了。就像您说的那样,先生,这根本不可能!”他结结巴巴地说,然后边鞠躬边朝门外退去,“我回去睡了,不耽误您休息了。很抱歉打扰您了,真的,先生,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没关系。晚安。”莫里顿简略地回答,然后关上门,落了锁。他站在那儿,看着那些闪烁不定的光点,陷入了沉思。天空正快速地明亮起来,这些光点也越来越暗了。“我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记错时间呢?叔叔失踪五年了,这一点鲍金斯非常清楚。当时他就在这儿,那他为什么还说叔叔失踪可能跟那些火焰有关?鲍金斯,你这家伙蓝汪汪的眼睛后面可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呢。嗯!……他究竟为什么要骗我呢?”莫里顿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