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克里克独自坐着思考,他手托着腮,眼睛眯成缝,整个人处于极度警惕的状态。不,今晚发生的事,他不能告诉任何人,除了多洛普斯和纳克姆先生。不然,这只会招来别人的怀疑,让整个庄园陷入骚乱和不安,而这正是他极力避免的。黎明时分,危险解除了,他站起身,把头浸到冷水里,重新变得精神,然后还没穿衣服,就开始处理被戳坏的床铺。
床垫翻过来就好——这个容易,别人就不太可能注意到切口了。床单床罩也可以掉个头用,并在床尾小心掖好破损的部分。这样床头位置会有点短,不过这也没办法,要不惜代价地消除别人的疑心。等完全解开谜题,也就能把这杀人未遂的凶手绳之以法了。有两个枕头,所以他拿起破了的那个,把枕套扯下来,塞到自己的背包里,并把包推回床底下,之后,他开始重新布置床铺,效果还不错。至少现在看不到毯子和床单上的切口了,明天一早,他就找个借口让人把这些全换了。
早上八点钟,俊俏的女招待,头戴软帽,身穿浆过的蓝裙子,端过来一杯早茶,可真是雪中送炭。她离开时,他朝她点了点头。等关上了门,他把杯子翻倒,让茶水浸透床罩。之后,他起床穿好衣服,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早餐时,一名女佣在一旁侍候着,克里克吃得津津有味,胃口很好,因为他一向身强体健,又与世无争。然而,临近结束时,鲍金斯进来了。他若无其事地扫视餐桌上的人,眼睛停在了克里克身上,这时,他手里的空盘子突然掉落在地。重新看到这个昨晚差点死掉的人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随着他弯腰去捡盘子,也没法看到了。等他站起来,就又变回平时那个安静、严肃的鲍金斯了。除了对面前的工作极尽卑躬屈膝的热情,他安静的脸上并无他物。如果他知道什么的话,那他就是在演戏。可是——他知道吗?接下来的时间里,克里克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早餐过后,开始一天的工作之前,纳克姆先生和奈杰尔爵士去吸烟室静静地抽烟,让克里克有空的时候也过去。两人走后,鲍金斯慢慢悠悠地收拾桌子,克里克站在门口。
“平静的夜晚,昨晚上,是吧,鲍金斯?”他说着轻轻地笑了笑,“这就是你们这美好的乡下生活的精髓所在。我睡得很好。说到这种简单的生活……”他停下来,又笑了笑,同时看着鲍金斯捡起一把干净的餐叉,放到橱柜上面的餐具篮里。
鲍金斯不为所动,还是一脸威严而自若的样子。
“确实如此,先生。确实如此。我猜您一定睡得很好。”
“很好——就是床有点奇怪,”克里克加重了语气回答,并转过身,“你要是看到我的男仆,让他过来找我。裁缝做的衣服马上要到了,我要让他准备一下。”
“好的,先生。”
克里克去吸烟室找另外两位,心里不由得佩服管家的镇定自若。他要是知道的话,能这样克制自己的情绪,也很了不起了。但是他也可能不知情——他也不太可能知道。大部分仆人倒是爱偷听,而好奇是大部分人共有的毛病。鲍金斯可能——很有可能——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可是,为什么总觉得他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呢?这个问题,克里克一直想不通。
克里克进来的时候,纳克姆先生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过一会儿我就要出去调查,”他大声说道,“你知道,昨晚皮特里和哈蒙德到了,现在住在旅社里。十点钟后我们在沼泽地边缘见面,然后就好好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两位失踪者的尸体。你要来吗?”
克里克点点头,一边的脸上闪过一个怪异的微笑。
“当然,亲爱的雷克。我很乐意。当然,奈杰尔爵士还要忙别的事。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了。去的话,就快点吧。啊,”这时多洛普斯出现在门口,“抱歉,奈杰尔爵士,我有几句话要和我的男仆说。”他低声和小家伙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一起离开了。“我和雷克先生要去沼泽地走走。皮特里和哈蒙德十点钟到那儿。你去找他们,现在就去吧。”
“好的,先生。”
“还有——多洛普斯,”他把他叫回来,低头到他耳边,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要万分小心。我昨晚差点没命。有人要趁我睡觉捅死我,不过他只捅到了我的枕头……”
“上天保佑,老爷!”
“嘘。不用担心。你看,我好好的。不过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一旦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立刻向我报告。”
多洛普斯苍白、长着雀斑的脸变得更白了,他抓住克里克的胳膊,一副抓着不想松开的样子。
“可是,先生,”他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您不会一个人四处走动的,对吧?您要是出了事,我……我就当场像日本人爱做的那样,切腹自尽!”
克里克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的小声谈话仅仅持续数秒,期间,他一直盯着通往仆人生活区的绿门。鲍金斯刚从那扇门出去了。之后,他听到从花园里传来管家低沉而缓慢的声音,看到他在院子里和一个马夫说话。克里克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多洛普斯走后,克里克来找奈杰尔和纳克姆先生,他们正站在一起,急切地小声交谈。
“好了,”他轻快地说道,“你准备好了吗?雷克先生,我好了。咱们出发吧。奈杰尔爵士,我希望晚餐时能有消息告诉你,不过是好是坏还不知道。对了,你雇的仆人里,有没有一个深色皮肤、方脸的人,两只眼睛很近,上唇留着胡须?下颌也很突出。我很想知道有没有。”
莫里顿想了片刻。
“跟您说实话,海德兰德先生,我这儿没有您说的这个人,”他顿了顿接着说,“狄默科有点像——他也有胡须,不过是军官式的,鲍金斯不留胡须。其他人也都同样不留胡须,除了园丁老多迪,他留着灰色的络腮胡子。怎么了?”
克里克摇摇头。
“没什么事。我就是问问。好了,雷克,再磨蹭就要迟到了,我们的……嗯……朋友该着急了。再见,奈杰尔爵士,祝你好运。午餐是一点十五吧,我猜?”
他转过身,挎住纳克姆先生的胳膊,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戴在头上,走下阶梯出去完成等待他的任务,他将会有惊人的发现。
他们抽着烟,安静地走着。这时,克里克突然说:
“我说,老伙计,你要注意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他说着,突然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朋友。
“什么意思,克……海德兰德?”
“我是说,有人可能知道了我们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我强烈怀疑昨晚鲍金斯偷听我跟多洛普斯的谈话了。后来——嗯,有人试图趁我睡觉要我的命。不过,他找错了对象……”
“亲爱的克里克!”
“雷克先生,我请求你——不要这么大声!”克里克突然说道,“隔墙有耳,作为警察这点你应该清楚。记住我的名字,也别为我担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就是昨天晚上有点费劲。有个不速之客,计划得挺好,想趁我睡觉用匕首要了我的小命,不过只扎着我放在床上的枕头,切了个三英寸深的口子,都扎到了床垫。”
“海德兰德,我的老天!”
“好了,别紧张。我跟你说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也要好好保重。庄园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这种事,说得越少越好。那些冰封火焰背后藏着的秘密,要么非同小可,要么就是能挣大钱。非此即彼……嘿,我们来了!上午好,皮特里;上午好,哈蒙德。看来你们准备好去搜查了。”
两位警员穿着便装,身边站着多洛普斯,手里拿着长长的干草叉,看起来他们更像是要去晒草,而不是要干接下来那令人讨厌的工作。皮特里胳膊上挂着一捆绳子。他们跟在两位警探身后,进入了坑坑洼洼的沼泽地。
这天上午,天气阴冷,好像要下雨。扁平的地平线上悬着幽灵一般灰白色的雾气,没过脚踝的草丛上沾满露珠。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大概四分之一英里,这时,克里克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们最好分开走,”他说,同时伸出手臂,掠过平坦的沼泽地,“多洛普斯,你和皮特里朝右走。哈蒙德,你走左边。我和纳克姆先生直着走。一有发现,就发信号。”
他们立刻分开行动。脚踩在黏糊糊的泥地里,在潮湿茂密的草丛中留下了无数的脚印,草丛像沾了水的干草一样,被踩到泥水里。他们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一脸聚精会神的样子。他们慢慢穿过开阔平坦的沼泽地,时不时停下来,拨开草丛,戳戳地面,克里克转向,看着纳克姆先生。
“都是不错的家伙——他们三个,”他笑着说,“有了他们,你还能要求什么呢?我们俩直走,纳克姆先生。奈杰尔爵士告诉我,那块烧焦的草地在我们出发地的直线方向,正对着沼泽地边缘。我很想看一看。”
纳克姆先生点点头,继续走路,同时不停地用他那粗壮的手杖戳戳这儿戳戳那儿。克里克也是一样。他们很少说话,只是一个劲往前走,边走边戳,把草踩在脚下。他们不停地寻找,就像戴克·韦恩失踪的那天晚上大家做的那样。不过,那次他们是白费工夫,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解开谜题的线索。
突然,克里克停了下来。他用手杖指着前方不远处。
“在这儿呢!”他轻快地说道,“那块烧焦的草地。”他迈大步走过去,然后停下来,低下头看它,这时他突然喊道:“看啊!草丛的根部又长出了嫩绿的草芽。这个烧焦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而且……”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纳克姆先生,“你想啊,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恢复原状?韦恩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新草早该把这些烧焦的草根覆盖住了。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呢?还有,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痕迹呢?”
“有可能是什么标志之类的。”纳克姆先生说道。
“有可能是那一类东西。如果是标志的话,那这个鬼神之说后面绝对有人在捣鬼,”克里克回答,“我们先这样想,这块烧焦的草地后面藏着秘密,或者是标记着去某个地方的路,或者下面或者附近埋了什么东西。嗯,什么声音?”
寂静的雾气里,从多洛普斯和皮特里的方向传来一声猫叫。
“他们找到什么了!”纳克姆先生用沙哑的声音,兴奋地小声喊道。
“是的。好了,这个先等等。我们去找他们。”
又传来一声猫叫,两个人朝叫声的方向快步走去,很快就赶上了他们,而哈蒙德也听到信号赶过来了。多洛普斯正低头看着什么,眼神里透着恐惧,皮特里看起来也很紧张。克里克走过去,低下眼睛看着地面,然后一动不动地站住了。
“天啊……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在这儿,先生;当时身子被埋,只露出脑袋!”皮特里回答,“我和多洛普斯合力把它拉了上来,就成这样了。”
克里克低头看着那具身材健壮的男子的尸体,男子身穿晚礼服,尸体已经腐烂。“这看起来是韦恩,”他语气平淡地说道,“很符合韦恩的描述。另一个人个子不高,红色头发。而且看起来晚礼服剪裁也很得体。长相应该挺英俊……好了,我们要尽快把这个可怕的尸首带回塔楼庄园。拿油布了吗,皮特里?”
“带了,先生!”皮特里像变戏法一样从上衣里面拿出一卷油布,摊在地面上。然后大家抬起尸体,用油布包裹起来,遮住了那恐怖的场景。纳克姆先生用手帕擦了擦额头。
“都成肉桂了,克里克!”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挺恶心的,对吧?藏得很严实吗,皮特里?很奇怪那次他们竟然没找到!”
“没有,先生,一眼就看到了!”皮特里郑重其事地回答,他感到责任重大,也希望能因此得到提拔。多洛普斯不是正式警员,他艰难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感,非常自豪地看着克里克。
“有意思!”这时,克里克突然插进来说,“唯一的解释是,尸体是在人死了一段时间之后放到这儿的……先等一等,伙计们,我们再沿这个方向往前找找。说不定能找到相似状况的柯林斯——尽管他不久前刚失踪。”
他们沿着同样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眼前就躺着柯林斯。他身穿不显眼的黑色衣服,脑袋靠着一簇苔藓,太阳穴上有一个弹孔。
“天啊!”克里克轻声说道,同时吸了一口气,“两个人都是这样!……看起来就是个骗局,是不是?可怜的人!……但是莫里顿声称他和其他人都把这块地方搜了一遍又一遍。看起来有点可疑。两个人都在这儿,又离得这么近……再看一下那个家伙……嗯。弹孔也是在右边太阳穴。用的是小口径左轮手枪。”
他弯下身子,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一下头部,然后慢慢站起身来。
“那么,纳克姆先生,”他镇定地说,“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只有把尸体运回塔楼庄园。之后,他们愿意的话,可以把尸体送去村里的停尸间。不过,我可是有几个问题要问莫里顿,还要查证几件事情。天啊!这活儿可真恶心啊,伙计们。幸好油布够大!把干草叉穿过去,皮特里,做成一个担架,那个方向,对。好了,走吧……天啊!真是个不平凡的上午!”
可是,如果他知道那天上午,一点十五分午餐开始前,将要发生的事,他也许就不会这么痛快下结论了。
一行人慢慢地穿过茂密的草丛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