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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二~六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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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二知命

《通鑑》長城公至德四年三月己未,洛陽男子高德上書,請隋主爲太上皇,傳位皇太子。帝曰:“朕承天命,撫育蒼生,日旰孜孜,猶恐不逮,豈效近代帝王,傳位於子,自求逸樂哉。”十月,隋主每旦臨朝,日昃不倦。禮部尚書楊尚希諫曰:“周文王以憂勤損壽,武王以安樂延年。願陛下舉大綱,責成宰輔,繁碎之務,非人主所宜親也。”帝善之而不能從。案至德元年,柳彧上疏勸不勤細務,已有聖躬有無疆之壽之語矣。帝亦覽而善之,而終不能改者,則其勤勞出於天性故也。逸豫者未必延年。然世俗之見,固以爲如是。隋文不肯自逸。以求民瘼,擬之邾文公之知命,又何愧哉。

五八三煬帝雁門之圍

始畢可汗圍煬帝於雁門,《舊唐書·太宗紀》云:時太宗年十八,“應募救援,隸屯衛將軍雲定興營,將行,謂定興曰:始畢敢圍天子,必以國家倉卒無援。我張軍容,令數十里旗幡相續,夜則鉦鼓相應,虜必謂救兵雲集,望塵而遁矣。不然,彼衆我寡,悉軍來戰,必不能支矣。定興從焉。師次崞縣,突厥候騎馳告始畢曰:王師大至。由是解圍而遁。”此唐人之飾説也。始畢敢圍天子,豈其懾於虚聲?據《隋書·煬帝紀》,帝之見圍,齊王暕以後軍保於崞縣。雲定興軍蓋亦隸焉,其軍實僅能自保,未能赴援也。

又《蕭瑀傳》言,瑀於是時進謀曰:“漢高祖解平城之圍,乃閼氏之力。若發一單使以告義成,假使無益,事亦無損。於後獲其諜人,云義成公主遣使告急於始畢,稱北方有警,由是突厥解圍,蓋公主之助也。”此亦妄言。當時告變即由義成,其乃心宗國可知,然竟不能尼始畢之兵。且時留守之事,不聞由義成主之。即北方有警,告急之使,亦豈得出自義成哉?

五八四唐高祖稱臣於突厥

唐高祖稱臣於突厥,新舊《唐書》皆不載其事。然《舊唐書·李靖傳》謂:太宗初聞靖破頡利,大悦,謂侍臣曰:“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于款塞,恥其雪乎?”《新唐書·突厥傳》云:李靖等出討,捷書日夜至,帝謂羣臣曰:“往國家初定,太上皇以百姓故,奉突厥,詭而臣之,朕嘗痛心病首,思一刷恥於天下,今天誘諸將,所鄉輒克,朕其遂有成功乎?”《通鑑》貞觀三年:“十二月,突利可汗入朝,上謂侍臣曰:往者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常痛心。今單于稽顙,庶幾可雪前恥。”三文所本者同,單于稽顙,自指突利入朝之事。《通鑑》叙述,最爲明析。《舊唐書》雖不逮,猶留單于款塞之文,使人可以推較。《新唐書》删去此語,顧移“無往不捷”之語於前,改爲“捷書日夜至”,謂太宗此語,乃爲聞捷而發,可謂疏矣。觀此,知高祖嘗稱臣於突厥不疑。《舊唐書·張儉傳》:“貞觀初,以軍功,累遷朔州刺史,時頡利可汗自恃强盛,每有所求,輒遣書稱勅,緣邊諸州,遞相承稟。及儉至,遂拒不受,太宗聞而嘉之。”《新唐書》略同。彼之稱敕於諸州,蓋正由高祖之稱臣於彼。《新唐書·突厥傳》言:高祖初待突厥用敵國禮,武德八年,乃“命有司,更所與書爲詔若敕”。疑稱臣之禮,實至是而始罷,然亦不過用敵國禮。云用詔若敕者,史家諱前此之稱臣爲用敵國禮,則不得不改是時之用敵國禮者爲用詔敕也。《通鑑》:高祖之起,命劉文静使於突厥以請兵,私謂曰:胡騎入中國,生民之大蠹也,吾所以欲得之者,恐劉武周引之,共爲邊患。數百人之外,無所用之。及文静以突厥兵五百人、馬二千匹來至,高祖喜其緩,謂曰:吾西行及河,突厥始至,兵少馬多,皆君將命之功也。恭帝義寧元年。此或史家文飾之辭,高祖未必及此。然唐初確未藉突厥兵以爲用,則高祖之智,雖不及此,羣臣之中,必有能爲是謀者矣。夷狄利厚實,非愛虚名,既非急於求人,何乃無端屈己。蓋唐室先世,出自武川,其自視原與鮮卑無異,以中國而稱臣於突厥,則可恥矣,鮮卑則何有焉!此正猶石敬瑭稱臣於耶律德光,沙陀之種,原未必貴於契丹也。

五八五唐太宗除弊政

《舊唐書·太宗紀》:貞觀元年三月,詔曰:崔季舒子剛、郭遵子雲、韋孝琰子君遵,并以門遭時遣,淫刑濫及,宜從褒奬,特異常倫,可免内侍,量才别叙。《新書》同。此自齊歷周、隋至唐,市朝已三易矣。

又二年九月丁未,詔侍臣曰:“婦人幽閉深宫,情實可憫,隋氏末年,求采無已,至於離宫别館,非幸御之所,多聚宫人,皆竭人財力,朕所不取;且灑掃之餘,更何所用?今將出之,任求伉儷,非獨以惜費,亦人得各遂其性。”於是遣尚書左丞戴胄、給事中杜正倫等,於掖庭宫西門簡出之。此亦隋代弊政,至太宗而後除者,可見武德時之政事,殊不足觀也。

五八六太宗停薛延陀婚

《舊唐書·薛延陀傳》:延陀請婚,“太宗謂侍臣曰:北狄世爲寇亂,今延陀崛强,須早爲之所。朕熟思之,惟有二策:選徒十萬,擊而虜之,滅除凶醜,百年無事,此一策也;若遂其來請,結以婚姻,緩轡羈縻,亦足三十年安静,此亦一策也;未知何者爲先?司空房玄齡對曰:今大亂之後,創夷未復,且兵凶戰危,聖人所慎。和親之策,實天下幸甚。太宗曰:朕爲蒼生父母,苟可以利之,豈惜一女?遂許以新興公主妻之。因徵夷男備親迎之禮,仍發詔將幸靈州與之會。夷男大悦,謂其國中曰:我本鐵勒之小帥也,天子立我爲可汗,今復嫁我公主,車駕親至靈州,斯亦足矣。於是税諸部羊馬以爲聘財。或説夷男曰:我薛延陀可汗與大唐天子俱一國主,何有自往朝謁?如或拘留,悔之無及。夷男曰:吾聞大唐天子聖德遠被,日月所照,皆來賓服。我歸心委質,冀得覩天顔,死無所恨。然磧北之地,必當有主,舍我别求,固非大國之計。我志決矣,勿復多言。於是言者遂止。太宗乃發使受其羊馬。然夷男先無府藏,調斂其國,往返且萬里,既涉沙磧,無水草,羊馬多死,遂後期;太宗於是停幸靈州。既而其聘羊馬來至,所耗將半,議者以爲夷狄不可禮義畜,若聘財未備而與之婚,或輕中國;當須要其備禮。於是下詔絶其婚。”《新唐書》略同,且曰:“或曰:既許之,信不可失。帝曰:公等計非也。昔漢匈奴强,中國不抗,故飾子女嫁單于。今北狄弱,我能制之;而延陀方謹事我者,顧新立,倚我以服衆;彼同羅、僕骨力足制延陀而不發,懼我也;我又妻之,固中國壻,名重而援堅,諸部將歸之。戎狄野心,能自立,則叛矣。今絶婚,使諸姓聞之,將争擊延陀,亡可待也。”《舊唐書·契苾何力傳》云:“何力母姑臧夫人、母弟賀蘭州都督沙門,并在涼府。詔許何力覲省其母,兼撫巡部落。何力父入龜兹,居熱海上,死。何力隨母詣沙州内附,太宗置其部落於甘、涼二州。時薛延陀强盛,契苾部落皆願從之。何力至,聞而大驚曰:主上於汝有厚恩,任我又重,何忍而圖叛逆!諸首領皆曰:可敦及都督已去,何故不行?何力曰:我弟沙門孝而能養,我以身許國,終不能去也。於是衆共執何力至延陀所,置於可汗牙前。何力箕踞而坐,拔佩刀東向大呼曰:豈有大唐烈士受辱蕃庭,天地日月,願知我心!又割左耳以明志不奪也。可汗怒,欲殺之,爲其妻所抑而止。初,太宗聞何力之延陀,明非其本意。或曰:人心各樂其土,何力今入延陀,猶魚之得水也。太宗曰:不然。此人心如鐵石,必不背我。會有使自延陀至,具言其狀。太宗泣謂羣臣曰:契苾何力竟如何?遽遣兵部侍郎崔敦禮持節入延陀,許降公主,求何力。由是還,拜右驍衛大將軍。太宗既許公主於延陀,行有日矣。何力抗表,固言不可。太宗曰:吾聞天子無戲言,既已許之,安可廢?何力曰:然。臣本請延緩其事,不謂總停。臣聞六禮之内,壻合親迎,宜告延陀親來迎婦;縱不敢至京邑,即當使詣靈州。畏漢必不敢來,論親未可有成,日既憂悶,臣又攜離,不盈一年,自相猜忌。延陀志性很戾,若死,必兩子相争,坐而制之,必然之理。太宗從之,延陀恐有詐,竟不至靈州,自後常悒悒不得志,一年而死。兩子果争權,各立爲主。”《新唐書》亦同。案太宗初以親女許延陀,其欲撫之之意,可謂甚厚;而後忽決然絶婚,其間必有爲之謀者。同羅、僕骨力足以制延陀,許之,則名重而援堅;絶,則諸姓將争擊之,此惟固其族類,且新自其中來者,爲能知其情,謂其謀出自何力,似也。然六禮壻當親迎,恐非契苾所知;藉此召至京邑,不則使詣靈州,此等深計遠圖,亦非武夫所及;恐何力徒請絶婚,而措置之方,則别有爲之謀者。《何力傳》既爲何力攘功,《突厥傳》又爲太宗掠美耳。何力之不順延陀,蓋其早入中國,久習華風,非必盡忠唐室。部落既已從順,延陀亦何愛於一夫,而欲固留之。且拔刀割耳,誰則見之。則其本傳所云,殆皆諛墓之詞類耳。夷男淺慮,蓋當如其本傳所言;謂其疑忌不來,恐亦故神其説;且志性很戾者,豈爲失一公主悒悒而死哉?亦明爲附會之辭也。是時言婚不宜絶者爲褚遂良,其意亦重用兵,與房玄齡同。太宗之事四夷,文臣多尼之,武夫則多贊之。征遼之役,諫者孔多,而順之者,獨一李勣,亦是物也。

五八七唐初封建之敝

唐初如李靖、李勣、尉遲敬德、秦叔寶等戰功,皆祗封公,其膺王爵,唯外番君長内附,如突利封北平郡王,思摩封懷化郡王。以及羣雄中有來降者如高開道封北平郡王,羅藝封燕郡王。而已。自武后欲大其族,武氏封王者二十餘人,於是王爵始賤。中宗復位,遂亦封敬暉、張柬之等五王并李多祚亦王,韋后外戚追王者亦五人。《新唐書·韋嗣立傳》:中宗時恩倖食邑者衆,封户凡五十四州縣,皆據天下上腴,隨土所宜,牟取利入,爲封户者,急於軍興。嗣立極言其弊,請以丁課,盡送大府,封家詣左藏支給,禁止自徵,以息重困。宋務光亦言滑州七縣而分封者五,國賦少於侯租,入家倍於輸國,乞以封户均餘州,并附租庸使歲送停封使,息驛使。是徵租者,并乘驛矣。《宋璟傳》:武三思封户在河東,遭大水,璟奏災地皆蠲租。有諂三思者,謂穀雖壞而蠶桑故在,請以代租,爲璟所折。《張廷珪傳》:宗楚客、紀處訥、武延秀、韋温等封户在河南北,諷朝廷詔兩道蠶産所宜,雖水旱得以蠶折,廷珪固争得免。可見唐時封户之受困,雖國賦不至此也。

五八八唐宫人至朝廷

《文昌雜録》云:唐制,天子坐朝,宫人引至殿上。故杜甫詩有户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坐引朝儀之句。蓋自武后臨朝,女官隨侍,後遂相沿爲定制耳。《宋史》吕大防疏,稱“唐入閣圖有昭容位”,可見當日著爲朝儀,至形之圖畫也。按《唐書》天祐二年十二月詔曰:宫妃女職,本備内任,今後每遇延英坐日,祇令小黄門祇候引從,宫人不得出内,由此遂罷。則唐末始革除。

五八九唐將帥之貪

趙甌北《陔餘叢考》有論宋南渡後將帥之富一條,往者讀之,未嘗不歎息於國家之敗,由官邪;官之失德,寵賂彰;寵賂之彰,武人尤甚;恢復之無成,未始不由於武夫之貪黷也。然何必宋,唐中葉後將帥之貪侈,恐有甚於宋之南渡者矣。如郭子儀非其首邪?論者乃稱其侈窮人欲,而君子不之罪,何阿私所好之甚也!

安、史之敗亡,乃安、史之自敗,非唐人之能亡之也。當禄山、思明未死時,唐兵實未能進取,觀潏水之敗可知。然則朔方之兵力,實非范陽之敵,所以然者,侈爲之也。肅宗之幸靈武,杜鴻漸等奉迎,而留魏少游繕治宫室。少游時爲朔方水陸轉運副使。少游大爲殿宇幄帟皆象宫闕,諸王公主,悉有次舍,供擬窮水陸;又有千餘騎,鎧幟光鮮,振旅以入。帝見宫殿,不悦曰:我至此,欲就大事,安用是爲?稍命去之。肅宗非恭儉之君,而猶以爲過,朔方軍之侈可知矣。杜陵之詩曰:“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鋭今何愚?”豈無故哉?或曰:“雲帆轉遼海,秔稻來東吴,越羅與楚練,照耀輿臺軀。”范陽之軍則不侈乎?不知禄山之能用其衆者,啗之以虜掠也。何千年嘗勸賊令高秀巖以兵三萬出振武,下朔方,誘諸蕃取鹽、夏、鄜、坊。果如是,朔方軍之根本且覆。唐是時方鎮兵力,可用者惟朔方;朔方覆,抗敵且益難,禄山豈不之知?而卒不用其説者,毋亦其衆歆於中國之富,驅之南向易,驅之西向難邪?其衆之所以順之者,以中國是時不習兵革,肆行虜掠,莫之亢也。逮其既入兩京,所裒斂者當不少,然可掠取乎?黄巢之入長安也,其衆見窮民,或扺金帛與之,其所裒斂,亦云多矣。唐之士有歆之而思起而掠取之者乎?則執山寨之民,粥諸賊人,獲數十萬錢而已。朔方軍之所能,則隨迴紇剽河南,使其民以紙爲裳而已矣。茹柔吐剛,是則武夫之德也!

不必安、史亂後也,即唐初亦已如此。唐初名將,莫如李靖。靖之平頡利也,《新唐書》云蕭瑀劾靖持軍無律,縱士大掠,散失奇寶。《舊唐書》云温彥博害其功,譖靖軍無綱紀,致令虜中奇寶,散於亂兵之手。太宗大加責讓,久之乃解。奇寶果散入亂兵之手乎?侯君集之入高昌也,史言其“私取寶物,將士知之,亦競來盜竊,君集恐發其事,不敢制”。突厥奇寶之散失,得毋亦如是乎?《岑文本傳》言孝恭之定荆州,軍中將士,咸欲大掠,文本進説,孝恭乃止之。《靖傳》云:是行也,“高祖以孝恭未更戎旅,三軍之任,一以委靖。”則諸將之請孝恭,實請靖也。《靖傳》云:諸將請孝恭而靖止之。足見孝恭能左右之也。靖陳圖蕭銑十策,高祖乃有攻銑之舉,始謀實出於靖,得毋亦有所歆?特性較謹願,不如君集之鹵莽。又内地肆掠,事易彰露,有所顧慮而中止歟?君集之還也,有司請推其罪,詔下之獄。岑文本上疏訟之,引李廣利、陳湯事,言古者萬里征伐,不録其過。又曰:“將帥之臣,廉慎者寡,貪求者衆。”可謂切中事情矣。萬里征伐,不録其過,豈太宗所不知?而大責讓靖者,文本《疏》言:高昌之役,“議者以其地在遐荒,咸欲置之度外,惟陛下運獨斷之明,授決勝之略。”則是役主之者帝也,怒君集而下之獄,得毋所歆亦有在正辭伐罪之外者乎?觀其因失奇寶,而大責讓靖,則其伐突厥,亦豈徒以其父嘗詭而臣之,而思雪其恥哉?此無足詭。太宗亦武人也。建成之圖太宗也,謂元吉曰:“秦王且徧見諸妃,彼金寶多有以賂遺之也,吾安得箕踞受禍?”彼秦王之金寶,果何自來哉?

文本《疏》引黄石公《軍勢》曰:“使智,使勇,使貪,使愚。故智者樂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貪者邀趨其利,愚者不計其死。”黄石公《軍勢》,自爲依託之書,然此數語,亦頗有理。夫戰非惡事也,除舊布新實以之,以之伐罪則仁,以之禦暴則義,戰所以行仁義也,然以之行仁義者寡矣。

《新唐書·阿史那社尒傳》曰:龜兹之役,郭孝恪之在軍,“牀帷器用,多飾金玉,以遺社尒。社尒不受。”此金玉豈出軍時所齎邪?以遺社尒,得毋使俱有所取,則不能發其事邪?此又一侯君集也。

魏元忠論武后時之將帥也,曰:“薛仁貴、郭待封受閫外之寄,奉命專征,不能激厲熊羆,乘機掃撲;敗軍之後,又不能轉禍爲福,因事立功;遂乃棄甲喪師,脱身而走。幸逢寬政,罪止削除,國家網漏吞舟,何以過此?”可謂痛切矣。又曰:“仁貴自宣力海東,功無尺寸,坐玩金帛,黷貨無厭。”《舊唐書·魏元忠傳》。則知將帥之不職,無不以好賄者。仁貴始從征遼,以白衣陷陳自旌顯,似亦勇者欲行其志。然觀魏元忠之言,則貪者之邀趨耳,非有志而欲行之者也。其白衣陷陳也,所謂患不得之;及既得之,自無所不至矣。故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

《舊唐書·裴行儉傳》曰:“初,平都支、遮匐,大獲瓌寶,蕃酋將士願觀之,行儉因宴設,徧出歷示。有馬腦盤,廣二尺餘,文采殊絶。軍吏王休烈奉盤,歷階趨進,誤躡衣,足跌便倒,盤亦隨碎,休烈驚皇,叩頭流血。行儉笑而謂曰:爾非故也,何至於是?更不形顔色。”似乎大度矣,然其始之藏之何爲哉?何不以所獲分賜將士乎?“詔賜都支等資産金器皿三千餘事,駞馬稱是,并分給親故并副使已下,數日便盡。”豈不以瓌寶多,金與駞馬不足貴邪?馬燧之救邢州、臨洺也,將戰,約衆,勝則以家貲賞;及圍解,殫私財賜麾下。德宗嘉之,詔出度支錢五千萬償其財。《舊唐書·馬燧傳》。此固可逆知,然則其賞士也,猶儲之外府也。不然,燧没後,何由以貲甲天下哉?饑歲之春,幼弟不饟;穰歲之秋,過客必食。人之情,固因其所處而異。行儉之碎馬腦盤,而不形於色,果大度也哉?且果形顔色,亦豈當在宴設之際乎?《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苟非其人,簟食豆羹見於色。”《盡心》下。

五九〇北狄嗜利

事有不謀而合者,遼興宗求關南地於宋,宋使富弼報之。《宋史》記其事,謂弼説契丹主曰:“北朝與中國通好,則人主專其利,而臣下無獲,若用兵,則利歸臣下,而人主任其禍,故勸用兵者,皆爲身謀耳。”契丹主驚曰:“何謂也?”弼曰:“晉高祖欺天叛君,末帝昏亂,土宇狹小,上下離叛,故契丹全師獨克;然壯士健馬,物故大半。今中國提封萬里,精兵百萬,法令脩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其必勝乎?就使其勝,所亡士馬,羣臣當之歟?抑人主當之歟?若通好不絶,歲幣盡歸人主,羣臣何利焉?”契丹主大悟,首肯者久之。明日,劉六符謂弼今惟有結婚可議耳。弼曰:“婚姻易生嫌隙。本朝長公主出降,賫送不過十萬緡,豈若歲幣無窮之利哉?”其後弼再往契丹,遂不復求婚,專欲增幣。夫就宋遼二史觀之,興宗皆似有大志,非可以區區歲幣餌者。讀史者或疑《宋史·弼傳》之辭爲不實。然《遼史·興宗紀》亦云弼爲興宗言,大意謂遼與宋和,坐獲歲幣,則利在國家,臣下無與;與宋交兵,則利在臣下,害在國家。興宗感其言,和好始定。《遼史》未必取材於宋,則《宋史·弼傳》之言初非不實矣。《舊唐書·鄭善果傳》:從兄元絰,突厥寇并州,高祖令墨璹充使招慰。元璹謂頡利曰:“漢與突厥,風俗各異。漢得突厥,既不能臣;突厥得漢,復何所用?且抄掠資財,皆入將士,在於可汗,一無所得;不如早收兵馬,遣使和好,國家必有重賚,幣帛皆入可汗,免爲劬勞,坐受利益。大唐初有天下,即與可汗結爲兄弟,行人往來,音問不絶。今乃捨善取怨,違多就少,何也?”頡利納其言,即引還。與富弼之折遼興宗,如出一轍。然則興宗亦頡利之倫,宋遼兩史所載,一似志在拓地之雄主,蓋未得其實也。果其志在拓地,富弼安得以財利爲言,取笑異國?而興宗亦安能遽聽之乎?然則史事之增飾不實者多矣。興宗之求地,未必不出於臣下之慫恿;而其臣下之慫恿,未必不以虜掠之利動之。富弼固窺見其微,乃以是折之也。夫弼豈知鄭元璹之所爲而師之哉?其所遇者同,其所以應之之術自不得不同也。然則北虜之嗜利深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一九三六年出版

五九一金初官制

《金史·百官志》:“金自景祖,始建官屬,統諸部,以專征伐,嶷然自爲一國。其官長皆稱曰勃極烈。故太祖以都勃極烈嗣位,太宗以諳班勃極烈居守。諳班,尊大之稱也。其次曰國論忽魯勃極烈。國論,言貴,忽魯,猶總帥也。又有國論勃極烈,或左右置,所謂國相也。其次諸勃極烈之上,則有國論,乙室,忽魯,移賚,阿買,阿舍,吴,迭之號,以爲升拜宗室功臣之序焉。其部長曰孛堇,統數部者曰忽魯。凡此,至熙宗定官制皆廢,其後惟鎮撫邊民之官曰秃里。烏魯圖之下,有掃穩,脱朵。詳穩之下,有麽忽,習尼昆。此則具於官制而不廢。皆踵遼官名也。”此段文字,殊欠清晰。其《國語解》云:“都勃極烈,總治官名,猶漢云冢宰。諳版勃極烈,官之尊且貴者。國論勃極烈,尊禮優崇,得自由者。胡魯勃極烈,統領官之稱。移賚勃極烈,位第三曰移賚。阿買勃極烈,治城邑者。乙室勃極烈,迎迓之官。札失哈勃極烈,守官署之稱。昃勃極烈,陰陽之官。迭勃極烈,倅貳之官,諸糺詳穩,邊戍之官。諸移里堇,部落墟寨之首領。秃里,掌部落詞訟,察非違者。烏魯古,牧圉之官。”胡魯,即忽魯。國論勃極烈,忽魯勃極烈,據解乃兩官,而《志》誤合爲一。下又重出國論勃極烈之名。“則有國論,乙室,忽魯,移賚,阿買,阿舍,吴,迭之號”句,國論,忽魯又重出。阿舍,即《解》之札失哈。吴爲昃字之誤。蓋此諸號,至熙宗皆廢,故作史者亦不可能了然也。《桓赧散達傳》:“國相雅達之子也。雅達之稱國相,不知其所從來。景祖嘗以幣與馬求國相於雅達。雅達許之。景祖得之,以命肅宗。其後撒改亦居是官焉。”案《遼志》:屬國職名,有左相、右相。又載景宗保寧九年,女直國來請宰相,夷離厪之職,以次授者二十一人。則雅達之國相,心受諸遼,故須以幣與馬求之。然則金初國論勃極烈爲最尊之官,都勃極烈,諳版勃極烈,皆後來所設,故移賚勃極烈位居第三也。

《志》又云:“諸糺詳穩一員,掌戍守邊堡。麽忽一員,掌貳詳穩。習尼昆,掌本糺差役等事。”“諸移里堇司。移里堇一員,分掌部族村寨之事。”“諸秃里。秃里一員,掌部落詞訟,訪察違背等事。”“諸羣牧所,國言謂烏魯古。提控諸烏魯古一員。又設掃穩,脱朵,分掌諸畜,所謂牛馬羣子也。”此等序謂踵遼官名,其下皆無勃極烈字。然則凡有勃極烈字者,皆女真之舊也。金初官制大略可見矣。

五九二明末貪風之害

《明史·梁廷棟傳》:崇禎三年秋,“廷棟以兵食不足,將加賦。因言今日閭左雖窮,然不窮於遼餉也。一歲中陰爲加派者,不知其數。如朝覲、考滿、行取、推升,少者費五六千金,合海内計之,國家選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數百萬。巡撫查盤、訪緝,饋遺謝薦,多者至二三萬金。合天下計之,國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餘萬。而日民窮於遼餉,何也?臣考九邊額設兵餉,兵不過五十萬,餉不過千五百三十餘萬,何憂不足?故今日民窮之故,惟在官貪,使貪風不除,即不加派,民愁苦自若。使貪風一息,即再加派,民歡忻亦自若。”此説最爲痛快,歷代民之所病,未有在於法令之所明取者。使以私租爲官賦,此外遂絶無所取,民未必其疾首蹙額也。但必不能所取耳。

五九三清建儲之法

清聖祖時,諸子争立,允礽再廢,其後遂未立儲。雍正元年,世宗親書所欲立者之名,藏諸正大光明扁額之後,後遂沿爲成法。此雖不必遂善,然亦家天下之世防弊之一法也。然此法實因内寵而後立。《清史稿·諸王傳》:“端慧太子永璉,高宗第二子,乾隆三年十月殤,年九歲,十一月,諭曰:“永璉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聰明貴重,氣宇不凡,皇考命名,隱示承宗器之意。朕御極後,恪守成式,親書密旨,召諸大臣藏於乾清宫正大光明榜後。是雖未册立,已命爲皇太子矣。今既薨逝,一切典禮,用皇太子儀注行。旋册贈皇太子,謚端慧。”又:“哲親王永琮,高宗第七子,與端慧太子同爲嫡子,端慧太子薨,高宗屬意焉。乾隆十二年十二月,以痘殤,方二歲。上諭謂先朝未有以元后正嫡紹承大統者,朕乃欲行先人所未行之事,邀先人不能獲之福,此乃朕過耶?命喪儀視皇子從優,謚曰悼敏。”觀此,知二子不死,世宗所立之法,未必不又廢於高宗時也。

五九四唐代市舶一

市舶之職,盛於宋實始於唐。然唐代之市舶使,似非如宋代爲征榷之要司也。《舊唐書·玄宗紀》:開元二年十二月,“右威衛中郎將周慶立爲安南使䑩使,與波期僧廣造奇巧,將以進内。監選使、殿中侍御史柳澤上書諫,上嘉納之。”又《代宗紀》:廣德元年十二月甲辰,“宦官市舶使吕太一逐廣南節度使張體,縱下大掠廣州。”終唐之世,因市舶而遣使,姓名可考者,惟此二人而已。《通考》即僅舉此二人。慶立之事,亦見《新唐書·柳澤傳》,使名作市舶,不作使䑩。然竊疑使䑩并非誤字,後來市舶之名通行,傳澤事者乃從而改之耳。至“波期”爲“波斯”之誤,則無足疑也。太一之事,亦見兩《唐書·韋倫傳》。《舊唐書》云:代宗以中官吕太一於嶺南矯詔募兵爲亂,乃以倫爲韶州刺史、兼御史中丞、韶連柳三州都團練使,竟遭太一用賂反間,貶信州司馬。《新唐書》略同,惟柳州作郴州。郴於韶、連爲近,似當從之。《通鑑》則繫其事於十一月,云:“宦官廣州市舶使吕太一發兵作亂,節度使張休棄城,奔端州。太一從兵掠焚,官軍討平之。”節度使之名,似當以《鑑》爲是;俗書“體”字從人從本,因此乃誤爲“體”。云發兵,蓋即發其矯詔新募之兵;舊兵則當隸節度,太一恐不易擅發也。云官軍討平之,一似其亂不旋踵而定者,蓋終言之;其事實不在即時,不然,則唐朝不必更遣韋倫矣。至其記事早於《唐紀》一月,則《唐紀》蓋據奏報到日書之,《通鑑》必有所據也。

《通鑑注》云:“唐置市舶使於廣州,以收商舶之利,時以宦者爲之。”明其并非經制。兩《唐書·盧奂傳》,皆附其父懷慎傳後。皆謂其官南海有清節,中使之市舶者,亦不敢干其法。又《舊唐書·盧鈞傳》言:鈞爲廣州刺史、嶺南節度使。南海有蠻舶之利,珍貨畢凑。舊帥作法興利以致富,凡爲南海者,靡不捆載而還;鈞遣監軍領市舶使,而己一不干與。則立法皆由節度,使名亦所兼領,别遣乃出偶然,故姓名可考者甚希也。大權既在節鎮,中使蓋無能爲,太一乃激而生變耳。

原刊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日《東南日報》

五九五唐代市舶二

唐代管理市舶之權,實在交、廣節鎮,故居是職而以清廉或貪墨聞者特多。《舊唐書·盧奂傳》:“天寶初,爲晉陵太守,時南海郡利兼水陸,瓌寶山積,劉巨鱗、彭果《新唐書》作杲。相替爲太守、五府節度,皆坐臧巨萬而死。乃特授奂爲南海太守,遐方之地,貪吏斂跡,人用安之。以爲自開元以來四十年,廣府節度清白者有四,謂宋璟、裴伷先、李朝隱及奂。”又《李勉傳》:大曆四年,“除廣州刺史,兼嶺南節度觀察使。前後西域舶泛海至者歲纔四五,勉性廉潔,舶來都不檢閲,故末年至者四十餘。在官累年,器用車服無增飾。及代歸,至石門,停舟,悉搜家人所貯南貨犀象諸物,投之江中,耆老以爲可繼前朝宋璟、盧奂、李朝隱之徒。”此數君蓋當時最以清節著聞,藉藉人口者也。《新唐書》皆略同。惟《奂傳》無裴伷先之名,而曰:“時謂自開元後四十年,治廣有清節者,宋璟、李朝隱、奂三人而已。”案伷先,兩《唐書》皆附其從父炎傳。《舊唐書》無事跡,《新唐書》謂其流北廷時,“無復名檢,專居賄,五年至數千萬。娶降胡女爲妻,妻有黄金駿馬牛羊,以財自雄。養客數百人。自北廷屬京師,多其客,詗候朝廷事,聞知十常七八。”蓋以爲跅弛非廉隅之士,故於《奂傳》芟其名。然伷先是時之志,蓋欲以有所爲,不得繩以小節。且人固有瑕瑜不相掩,亦有後先易轍者。伷先縱早歲跅弛,亦不害其晚節之能飭廉隅,更謂其不廉;而時人以與璟、朝隱、奂并稱,自係當時輿論。著其事而斥其論之不允可也,改易其事,而謂輿論所稱,祇有三人,則繆矣。若謂其無實跡可指,則兩《唐書·李朝隱傳》,亦皆不列其在廣政跡;《宋璟傳》雖舉其政績,亦不及其清廉。須知史事遺落者極多,正籍此等單辭片語以補足之也。又《李勉傳》謂其在廣末年蕃舶至者四十餘,勉既在官累年,則自非其至廣明年之事,《新唐書》乃謂勉既廉絜,又不暴征,明年至者四千餘柁。沈德潛曰:“夷舶至者四十餘,未見不暴征之效也,《新唐書》爲允。”殿本《考證》。何以十倍之數,不足見寬政之效,而必有待於千倍?且夷舶至者,豈易增至千倍乎?此“千”字恐正是“十”字之誤,不足爲子京咎。然以勉居官之末年爲明年,則必子京之疏矣,信乎文士之不可以脩史也。

盧奂等外,《唐書》稱其清廉者,又有王方慶、名綝,以字行,《新唐書》作㑣。孔戣、《新舊唐書》皆附其從父巢父傳。馬總、鄭絪、蕭倣、《舊唐書》附其從兄俛傳,《新唐書》自有傳。李尚隱、馮立、劉崇龜、《新唐書·劉政會傳》。韋正貫等。《新唐書》附其從兄臯傳。又盧鈞,已見上條。著其貪墨者,則有遂安公壽、見《舊唐書·盧祖尚傳》。路元睿、見兩《唐書·王方慶傳》。路嗣恭、王鍔、王茂元、鄭權、胡証、李象古、嗣曹王臯之子。徐浩、韓約、見《新唐書·李鄭二王賈舒傳》。郎餘慶,見《新唐書·儒學傳》,附其弟餘令後。而李琢爲安南都護,侵刻獠民,致府爲蠻人所陷,徵兵赴援,騷動累年,詒禍尤巨。見《舊唐書·懿宗紀》。路嗣恭起郡縣吏至大官,皆以恭恪爲理,而平哥舒晃之亂,多誅商舶之徒,四字見《舊唐書》本傳,謂與商舶有關涉者也,《新唐書》改作舶商,殊欠審諦。前後没其家財寶數百萬貫。徐浩以文雅稱,及授廣州,多積貨財,爲時論所貶。信乎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乎?柳澤諫玄宗語。然劉崇龜爲廣州,姻舊或干以財,但寫《荔支圖》與之,可謂廉矣,而不能防檢其家,既殁,有鬻珠翠羽者,由是名損。孔戣清節尤著,而長慶中亦有告其在南海時家人受賂者。即李勉,雖能搜家人所貯而投之江,亦不能禁家人之不貯之也。則信乎權利之地之不易居也。蕭倣之爲嶺南也,南海多榖紙,倣勅子弟繕寫缺落文史。子廩曰:此去京師,水陸萬里,書成不可露齎,當須篋笥,人觀兼乘,謂是貨財,薏苡之嫌,得爲深戒。倣曰:吾不之思也。乃止。此事與吴祐諫其父恢大相類,恐出附會。然好名者以此自飾,則此嫌之仍不易泯可知矣。

徐浩之罷嶺南,以瓌貨數十萬餉元載。見《新唐書·李栖筠傳》。載故貪墨,不足道也。楊炎救時相,鄭注尤奇材,非没溺於利者,而《路嗣恭傳》言:嗣恭没商舶之徒家財,盡入私室,不以貢獻,代宗心甚銜之,故賞不酬勞。及德宗即位,楊炎受其貨,始叙前功。《薛存誠傳》云:“鄭權因鄭注得廣州節度。權至鎮,盡以公家珍寶赴京師,以酬恩地。”則雖賢者亦不免隨波矣。《鄭權傳》云:“權出鎮,有中人之助,南海多珍貨,權頗積聚以遺之,大爲朝士所嗤。”此據《舊唐書》。《新唐書》云:“多裒貲珍,使吏輸送,凡帝左右助力者皆有納焉。”觀此,知權所賄者,實不僅鄭注一人。《舊唐書·薛存誠傳》“以酬恩地”之言,亦非指注言之也。《新唐書》改云悉盜公庫珍貨輸注家,亦欠審諦。則中人之利此者甚多,此吕太一所由能敗韋倫乎?毋亦市舶多以中人爲使,爲以教猱升木邪?鄭權雖爲朝士所嗤,然路嗣恭之子恕,私第有佳林園,自貞元初迄元和末,朝之名卿,咸從之遊,則士夫雖口詆中人,又未嘗不沾其潤澤矣。王茂元爲嶺南,蠻落安之,然積聚家財巨萬計。李訓之敗,中官利其財,掎摭其事,言茂元因王涯、鄭注見用,茂元懼,罄家財以賂兩軍,僅免。胡証以寶曆二年節度嶺南,大和二年卒,爲時不及三年,卒時年七十一矣,而史言其善蓄積,務華侈,厚自奉養,童奴數百,於京城修行里起第,連亘閭巷;嶺表奇貨,道途不絶,京邑推爲富家。當時官嶺南者致富之易,與士大夫之没溺而不知止,可以概見。証素與賈餗善,及李訓敗,禁軍利其財,稱其子溵匿餗,乃破其家,一日之内,家財并盡。軍人執溵入左軍,仇士良命斬之以徇。則尚不如茂元之克全其生命矣。象有齒以焚其身,豈不哀哉!

《舊唐書·酷吏·敬羽傳》:“胡人康謙善賈,資産億萬計。楊國忠爲相,授安南都護。至德中,爲試鴻臚卿,專知山南東路驛。人嫉之,告其陰通史朝義。《新唐書》略同。又《安禄山傳》云謙“上元中,出家貲佐山南驛稟,肅宗喜其濟,許之,累試鴻臚卿。壻在賊中,有告其叛,坐誅”。“喜其濟”三字不辭,疑有奪誤。謙髭鬚長三尺,過帶;按之兩宿,鬢髮皆秃,膝踝亦栲碎,視之者以爲鬼物,非人類也。乞捨其生,以後送狀奏殺之,没其資産。”以好賄而任胡人爲都護,而胡人亦卒以冒進殺其軀,具見是時寵賂之彰,紀綱之大壞也。

交、廣之闇無天日如此,故冒利者多甘心焉,如鄭權以家人數多,俸入不足,而乞助於中人以求之,是也。然士大夫之視爲畏途者究多。盧祖尚許太宗至交州,已而悔之,太宗怒,斬之朝堂。雖失刑,然交、廣擇人之難,亦可想見。李綱在隋世,爲楊素所排,乃因劉方之討林邑,言於文帝曰:“林邑多珍寶,自非正人不可委。”因言綱可任,文帝遂以綱爲行軍司馬。《舊唐書·李綱傳》。玄宗嘗大陳樂於勤政樓,既罷,兵部侍郎盧絢按轡絶道去,帝愛其醖藉,稱美之。明日,李林甫召絢子曰:“尊府素望,上欲任以交、廣,若憚行,且當請老。”絢懼,從之。《新唐書·李林甫傳》。皆可見時人心目中,視交、廣爲何如地也,此開拓新地之所以不易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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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六唐代市舶三

《新唐書·韋皋傳》:皋弟子正貫,“擢嶺南節度使。南海舶賈始至,大帥必取象犀明珠,上珍而讎以下直。正貫既至,無所取,吏咨其清。”又《盧鈞傳》:“擢嶺南節度使。海道商舶始至,異時帥府争先往,賤讎其珍,鈞一不取,時稱絜廉。”先官買而後聽其與民交易,官買與私買異直,此蓋相沿榷法,而官吏因之自潤,雖傷廉,究猶有所藉口也。《孔戣傳》:“舊制:海商死者,官籍其貲,滿三月無妻子詣府,則没入。戣以海道歲一往復,苟有驗者,不爲限,悉推與。”户絶者貲産入官,中國法亦如是,初非歧視蕃商;然海道歲一往復,則不應三月即没入,蓋故立苛例以規利也。《傳》又云:“蕃舶泊步有下碇税,始至有閲貨宴,所餉犀琲,下及僕隸,戣禁絶,無所求索。”此等則如後世之規費,以餽遺之名取之,於法無所影附矣,雖禁豈能真絶?所餉下及僕隸,此李勉北歸時,家人所由有南貨之藏歟?抑此等雖云非法,亦當皆有舊規,然貪取者之情,又不能以是爲足,此則崑崙之所以一怒而戕路元叡歟。《舊唐書·波斯傳》:乾元元年,波斯與大食同寇廣州,《新唐書》作襲廣州。劫倉庫,焚廬舍,《新唐書》作焚倉庫廬舍。浮海而去。彼爲通商來,交易足以求利,何事稱戈以叛?疑亦必有激之使然者也。

當時貪墨之吏,非僅取之商舶也,并有誅求於土酋者。《隋書·食貨志》言:晉自寓居江左,“嶺外酋帥,因生口翡翠明珠犀象之饒,雄於鄉曲者,朝廷多因而署之,以收其利。歷宋、齊、梁、陳,皆因而不改。”可見土酋因蕃舶致富者之多。《權武傳》:武檢校潭州總管,“多造金帶,遺嶺南酋領,其人答以寶物,武皆納之,由是致富。”此尚爲取不傷廉。若貪暴之徒,則其所爲,蓋有不可忍者,此李琢之所以招蠻寇也。馮盎族人子猷,貞觀中入朝,載金一舸自隨。《新唐書·馮盎傳》。楊思勗破陳行範,獲口馬金玉巨萬計,《舊唐書·楊思勗傳》。王方慶之督廣州,管内諸州首領,舊多貪縱,百姓有詣府稱寃者,府官以先受首領參餉,未嘗鞫問,方慶乃集止府寮,絶其交往,首領縱暴者悉繩之,由是境内清肅。《舊唐書·王方慶傳》。此等,皆可見南方土酋之富,及官吏與之交關者之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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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七唐代市舶四

蕃舶之利,雖多入貪官囊橐,亦未嘗於國用無裨,江左署嶺外酋帥以收其利,其最顯然者矣。韋堅之開廣運潭也,别各郡之船,各於栿背上積其郡之所産,南海郡船積瑇瑁、真珠、象牙、沈香,《舊唐書·韋堅傳》。可見其爲常貢之物。《新唐書·徐申傳》:申進嶺南節度使,外蕃歲以珠、瑇瑁、香、文犀浮海至,申於常貢外,未嘗賸索,商賈饒盈。可見其貢有常額。《薛存誠傳》謂鄭權所以酬恩者,悉係盜諸公庫,又可見其有關地方經費矣。五代時閩、廣進奉中原者,猶以南貨多。《舊五代史》梁太祖開平元年,廣州進奇寶名藥,品類甚多,又進龍腦、腰帶、珍珠枕、瑇瑁、香藥等。二年,福州貢瑇瑁琉璃犀象器,并珍玩、香藥、奇品、海味,色類良多,價累千萬。四年,廣州貢犀玉,獻舶上薔薇水。乾化元年,廣州貢犀象奇珍及金銀等,其估數千萬。安南兩使留後曲美進筒中蕉五百匹,龍腦、鬱金各五瓶,他海貨等有差。又進南蠻通好金器六物,銀器十二,并乾陁綾花繓越𣭻等雜織奇巧者各三十件。皆見《本紀》。《歐史·南漢世家》,載宋之興,劉鋹將邵廷琄勸鋹脩兵爲備,不然,則悉珍寶奉中國,遣使以通好。逮潘美師至,龔澄樞、李托等謀曰:“北師之來,利吾國寶貨耳,焚爲空城,師不能駐,當自還也。”乃盡焚其府庫宫殿,而鋹以海舶十餘悉載其珍寶嬪御,欲以入海。其視寶貨之重如此。黄巢之攻廣州也,丐爲安南都護、廣州節度使。鄭畋欲因以縻之,于琮言南海市舶利不貲,賊得之益富而國用屈,乃止。見《新唐書·巢傳》及兩《唐書·畋傳》。可見其有裨度支,由來已久也。《舊唐書·王鍔傳》:“遷廣州刺史、嶺南節度使。廣人與夷人雜處,地征薄而叢求於川市。鍔能計居人之業而榷其利,所得與兩税相埒。以兩税錢上供,時進及供奉外,餘皆自入。西南大海中諸國舶至,則盡没其利,由是鍔家財富於公藏。”此可見平時上供,亦不能無藉於舶利也。周慶立作淫巧以蕩上心,敬宗侈宫室而舶賈獻沈香材,見《新唐書·宗室傳》。固非所語於經制也。

《隋書·南蠻傳》言,文帝之征林邑,乃由天下無事,而羣臣言其多奇寶。此似非文帝之所爲,觀其用一行軍司馬,尚因楊素之言而屬意於李綱可知也。然《舊唐書·丘和傳》言,和爲交趾太守,林邑之西諸國,并遣遺和明珠、文犀、金寶,蕭銑聞而利之,乃命甯長真渡海侵和。則事殊不敢保其必無。銑在羣雄中,亦尚爲知治體者也。其甚者,乃至如劉晟遣暨彦贇以兵入海,略商人金帛矣。亦見《歐史·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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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八唐代市舶五

蕃舶載來嶺表之物,何由流行全國乎?《舊唐書·王鍔傳》謂鍔“日發十餘艇,重以犀象珠貝,稱商貨而出諸境。《新唐書》曰:與商賈雜出於境。周以歲時,循環不絶,凡八年。京師權門,多富鍔之財”。則其轉輸,殆與凡商貨無異,亦可謂盛矣。又《懿宗紀》:咸通四年七月朔,制曰:“安南溪峒首領,素推誠節,雖蠻寇竊據城壁,而酋豪各守土疆。如聞溪峒之間,悉藉嶺北茶藥,宜令諸道,一任商人興販,不得禁止往來。”溪峒之於茶藥,亦必有以南貨相易者。要之商旅既通,即無慮其物之不得流衍也。

抑當時賈胡蹤跡,亦不限於交、廣。《舊唐書·鄧景山傳》,言其引田神功以討劉展,神功至揚州,大掠居人資産,鞭笞發掘略盡,商胡大食、波斯等商旅,死者數千人。《神功傳》曰“商胡波斯被殺者數千人”。《新唐書》皆略同。可見商胡居揚州者之衆。猶曰揚一益二,其富庶固冠海内也。《新唐書·趙弘智傳》:兄弘安,曾孫矜,客死柳州,官爲歛葬。後十七年,子來章始壯,自襄陽往求其喪,不得,野哭。再閲旬,卜人秦誗爲筮曰:“宜遇西人,深目而髯,乃得其實。”明日,有老人過其所,問之,得矜墓,遂歸葬弘安墓次。此所謂西人,必賈胡也,其蹤跡深入今之粤西,且居之頗久矣。

《舊五代史》:唐莊宗平蜀,得金銀共二十二萬兩,珠玉犀象二萬。此亦南珍。《舊唐書·張柬之傳》:柬之諫戍姚州,謂珍奇之貢不入。則自今緬甸經滇西入蜀之路未必通,蓋亦自交、廣來者。又《新五代史·吴越世家》,謂錢氏多掠得嶺海商賈寶貨,亦可見其物之北上者不少也。又《閩世家》言:王審知招來海中蠻夷商賈;海上黄崎,波濤爲阻,一夕風雨,雷電震擊,開以爲港,閩人以爲審知德政所致,號爲甘棠港。此蒙蕃舶之利者歸美之辭也。可見五代時閩中蕃舶亦盛,其物或有踰杉嶺而入吴越者,錢氏所掠,不必皆來自嶺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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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九賜田

《舊唐書·于志寧傳》:志寧與張行成、高季輔俱蒙賜地。奏曰:“臣居關右,代襲箕裘,周、魏以來,基址不墜。行成等新營莊宅,尚少田園。於臣有餘,乞申私讓。”高宗嘉其意,乃分賜行成及季輔。《新書·李襲志傳》:弟襲譽,嘗謂子孫曰:“吾性不喜財,遂至窶乏。然負京有賜田十頃,能耕之足以食;河内千樹桑,事之可以衣。”《牛僧孺傳》:“隋僕射奇章公弘之裔。幼孤,下杜樊鄉,有賜田數頃,依以爲生。”皆見士大夫之於賜田,守之頗久。王者之於土地,貴能予亦能奪,乃足以明賞罰而行懲勸;若貴人守之太久,則平民得之愈難,王公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勸勉?隋文帝時,蘇威立議,以爲户口滋多,民田不贍,欲減功臣地以給民。而王誼曰:“百官者,歷世勳賢,方蒙爵土,一旦削之,未見其可。如臣所慮,正恐朝臣功德不建,何患人田有不足?”上然之,竟寢威議。隋文蓋不欲失功臣之歡心也,誼之言則可謂悖矣。

元世賜田最多,别見《遼金元時賜田占田之多》條。然拘還者亦多。如《元史·武宗紀》:至大二年,九月,御史臺臣言:“比者近幸爲人奏請,賜江南田千二百三十頃,爲租五十萬石,乞拘還官。”從之。《順帝紀》:至正二年,六月,命江浙撥賜僧道田還官徵糧,以備軍儲。皆其大焉者也。此蓋賜田太多,不得不然。亦有既拘還復賜之者,如《成宗紀》:大德九年,十月,賜安南王陳益稷湖廣地五百頃。《仁宗紀》:至大四年,九月,益稷入見,言“有司拘臣所授田,就食無所”。帝謂省臣:“授田如故。”《武宗紀》:大德十一年,時賜田悉奪還官,以月赤察兒自世祖時積有勳勞,以前後所賜合百頃與之。詳見《遼金元時賜田占田之多》條。至大元年,六月,以没入朱清、張瑄田産隸中宫,立江浙財賦總管府、提舉司。三年,十一月,以清子虎,瑄子文龍往治海漕,以所籍宅一區、田百頃給之。《順帝紀》:至元二年,二月,詔以世祖所賜王積翁田八十頃還其子都中,亦見傳。皆是也。

六〇〇唐武宗時僧尼所有田畝平均數

《新唐書·食貨志》:武宗廢浮屠,天下毁寺四千六百,招提蘭若四萬。籍僧尼爲民二十六萬五千人,奴婢十五萬人,田數千萬頃。以人數除田,近於人得一頃,似亦與民間小康之家無異。然俗人須贍八口,僧尼徒奉一身;又俗人弔死問疾等耗費多,僧尼不徒無之,尚可受布施也,此度牒之所以貴歟?

六〇一質田以耕

《新唐書·盧羣傳》:鄭滑節度行軍司馬姚南仲入朝,以羣代節度。“羣嘗客於鄭,質良田以耕。至是則出券貸直,以田歸其人。”一似羣質田時嘗躬耕,或傭力而督之耕者。然《舊唐書·傳》云:“先寓居鄭州,典質良田數頃。及爲節度使,至鎮,各與本地契書。分付所管令長,令召還本主。”則其田實散在諸縣,不徒躬耕,即傭人而督之耕,亦力所不及也。《新唐書》之辭,殊爲失實。

六〇二田業賣質無禁

《金史·食貨志·田制》曰:“民田業各從其便,賣、質於人無禁,但令隨地輸租而已。”此爲道地之私有制,即所謂無制度也。《新唐書·食貨志》述開元時事云:“初,永徽中禁買賣世業、口分田。其後豪强并兼,貧者失業。於是詔買者還地而罰之。”案《新唐書·長孫無忌傳》:長孫順德,太宗時刺澤州,前刺史張長貴、趙士達占部中腴田數十頃,奪之以給貧單。《舊唐書·良吏傳》:賈敦頤,永徽五年遷洛州刺史,時豪富之室,皆籍外占田;敦頤都括獲三千餘頃,以給貧乏。《新唐書》云:舉没三千餘頃。此亦令買者還地之類。租庸調法存時,自不得不然。其後租庸調法雖廢,蓋亦未頌言可以賣、質,北宋之世猶然,至金世,乃有賣、質無禁之説。《金史》此言,自有所本也。

六〇三農民所需田畝之數

一農民究須得田若干,乃可自活,此隨時隨地而不同者也。蓋土愈沃,則所需之數愈少;時愈晚,則耕作之法愈精,所需之數亦愈少也。李悝盡地力之教,言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百五十石,則畝得一石半。此説當較近情實。鼂錯言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則約略言之耳。古百畝僅當今三十餘畝,一石亦僅得今二斗。則今三十畝之地,在當時歲收今三十石也。《宋史·食貨志》曰:“天下墾田,景德中,丁謂著《會計録》云,總得一百八十六萬餘頃。以是歲七百二十二萬餘户計之,是四户耕田一頃。繇是而知天下隱田多矣。”意以四户耕一頃爲少。而林勳《本政書》,欲使民一夫占田五十畝。亦見《志》,又見本傳。《金史·食貨志》:大定二十七年,“隨處官豪之家,多請占官地,轉與他人種佃,規取課利。命有司拘刷見數,以與貧難無地者,每丁授五十畝,庶不致失所。餘佃不盡者,方許豪家驗丁租佃。”則五十畝者,宋時人所能耕,而亦其自養之所需也。五十畝足以自養,故百畝爲多。《明史·錢士升傳》:附《錢龍錫傳》。崇禎七年,“武生李璡,請括江南富户,報名輸官,行首實、籍没之法。”士升疏駁之,曰:“其曰搢紳豪右之家,大者千百萬,中者百十萬,以萬計者不能枚舉,此説當係以銀兩或緡錢計,頗失之夸。顧亭林《菰中隨筆》引《龔子芻言》曰:“今江南雖極大之縣,數萬金之富,不過二十家;萬金者倍之;數千金者又倍之;數百金以下稍殷實者,不下數百家。”估計較近情實。據《經世文編》卷八引。臣不知其所指何地。就江南論之,富家數畝以對,百計者什六七,千計者什三四,萬計者千百中一二耳!江南如此,何況他省?”固亦列百畝於富家矣。《徐問傳》言其“田不滿百畝”,《吴嶽傳》亦曰“田不及百畝”,二人固皆清廉,又未必能躬耕,然亦勉可自活,可見百畝在其時爲已多也。斯時制民之産者:紹興六年,張浚奏改江淮屯田爲營田。“以五頃爲一莊,募民承佃。其法:五家爲保,共佃一莊,别給十畝爲蔬圃。”《宋史·食貨志》。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七月,“募民耕江南曠土,户不過五頃。官授之券,俾爲永業。三年後徵租。”成宗元貞元年,十二月,“也速帶而之軍,因李璮亂去山東,其元駐之地,爲人所墾,歲久成業,争訟不已。命别以境内荒田給之,正軍五頃,餘丁二頃,已滿數者不給。”大德元年,十二月,“徙襄陽屯田合剌魯軍於南陽,户受田百五十畝。”泰定帝泰定三年,正月,“以山東、湖廣官田,賜民耕墾,人三頃。”皆見《本紀》。此等皆係荒地,故所授較多,非尋常情形也。《元史·良吏·觀音奴傳》:“寧陵豪民楊甲,夙嗜王乙田三頃,不能得。直王以饑,攜其妻就食淮南,而王得疾死,其妻還,則田爲楊據矣。”又《孝友·魏敬益傳》:“雄州容城人。有田僅十六頃。此僅字爲幾及之義,意以爲多,非以爲少。唐、宋時人用僅字多如此。如《舊唐書·張延賞傳》,言其爲劍南節度,“蜀土殘弊,蕩然無制度,延賞薄賦約事,動遵法度,僅至庶富”是也。一日,語其子曰:自吾買四莊村之田十頃,環其村之民皆不能自給,吾深憫焉。今將以田歸其人。汝謹守餘田,可無餒也。乃呼四莊村民,强與之。”有田三頃,而一遇饑荒,即須攜妻就食於外;十六頃去十頃,尚得六頃,乃守之僅足無餒;皆不可解,蓋記者不詳也。

六〇四田畝隱匿

《明史·食貨志》:洪武二十六年,覈天下土田,總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蓋駸駸無棄土矣。弘治十五年,天下土田,止四百二十二萬八千五十八頃,不及洪武之半,殊不合情理。猶可諉曰政事廢弛也。張居正之丈量,可云嚴切矣,且史言其“尚綜核,頗以溢額爲功,有司多改小弓,以求田多,或掊克見田,以充虚額”。而其田數總計,爲“七百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亦尚不逮洪武。此可見一經隱匿,覈實之難,亦可見歷代户口、田畝之數,無一非兒戲之流,去實際甚遠矣。

六〇五流民田産

流民田産,當如何措置,此一頗難處之事也。《宋史·食貨志》:至道二年,太常博士、直史館陳靖上言:“今京畿周環二十三州,幅員數千里,地之墾者,十纔二三;税之入者,又十無五六。復有匿里舍而稱逃亡,棄耕農而事遊惰。賦額歲減,國用不充。詔書累下,許民復業,蠲其租調,寬以歲時。然鄉縣擾之,每一户歸業,則刺報所由。朝耕尺寸之田,暮入差徭之籍,追胥責問,繼踵而來,雖蒙蠲其常租,實無補於捐瘠。況民之流徙,始由貧困,或避私債,或逃公税。亦既亡遯,則鄉里檢其資財,至於室廬什器,桑棗材木,咸計其直,或鄉官用以輸税,或債主取以償逋;生計蕩然,還無所詣,以兹浮蕩,絶意歸耕。”欲“授以閒曠之田”,“許令别置版圖”,“候至三五年間,生計成立”,乃“計户定征,量田授税”。此固一策。然墾荒與復故業孰易?且此二十三州中,適多曠土,故此策可行也,不則何以授之?況民逃不能撫,而公私共分其所有,豈理也哉?《志》又云:紹興三年,九月,“户部言百姓棄産,已詔二年外許人請射,十年内雖已請射及充職田者,并聽歸業。孤幼及親屬應得財産者,守令驗實給還。冒占者論如律。州縣奉行不虔,監司按劾。從之。先是臣僚言:近詔州縣拘籍被虜百姓税賦,而苛酷之吏,不考其實,其間有父母被虜兒女存者,有中道脱者,有全家被虜而親屬偶歸者,一槩籍没,人情皇皇,故有是命。”又《洪皓傳》:子适,提舉江東路常平茶鹽。“會完顔亮來侵,上親征,适覲金陵,言本路旱,百姓逐食於淮,復遭金兵,今各懷歸,而田産爲官鬻,請聽其估贖之。”乘兵荒攘民業,而責其價贖,更不成語矣。紹興三年户部所定條例,似較近理,然十年、二年之限,亦未盡善。民固有流亡三四十年而猶懷故土者也。《明史·王來傳》:來爲山西左參政,請“荒田令附近之家,通力合作,供租之外,聽其均分。原主復業則還之”。田不荒,而復業者亦無虞失職,似爲最善。

《元史·良吏段直傳》:“爲澤州長官。澤民多避兵未還者,直命籍其田廬於親戚、鄰人之户。且約曰:俟業主至,當析而歸之。逃民聞之,多來還者,命歸其田廬如約,民得安業。”此其措置,亦與王來同,特多一籍諸親鄰之户之舉耳。所以如此,蓋所以避歸官。歸官而更以還民,則事難而易滋弊矣。逃户設終不歸,田廬將遂爲其親鄰所有,故其親鄰亦樂從之也。

六〇六宋末公田

宋末之買公田,固爲秕政,然未至如論者所言之甚也。公田之起,據史所載,實由陳堯道等言廩兵、和糴、造楮之弊,乞依祖宗限田,於兩浙、江東西官民户踰限田,抽三分之一,買充公田。則其議實自託於抑兼并。今姑忽論其然否,然是時之財政,舍此固别無救急之策也。買公田事在景定四年,然淳祐六年,謝方叔即言:“豪强兼并之患,至今日而極,非限民名田有所不可,是亦救世道之微權也。國朝駐蹕錢塘,百有二十餘年矣。外之境土日荒,内之生齒日繁,權勢之家日盛,兼并之習日滋,百姓日貧,經制日壞,上下煎迫,若有不可爲之勢。所謂富貴操柄者,若非人主之所得專,識者懼焉。夫百萬生靈資生養之具,皆本於穀粟,而穀粟之産,皆出於田。今百姓膏腴皆歸貴勢之家,租米有及百萬石者。小民百畝之田,頻年差充保役,官吏誅求百端,不得已,則獻其産於巨室,以規免役。小民田日減而保役不休,大官田日增而保役不及。以此弱之肉,强之食,兼并浸盛,民無以遂其生。於斯時也,可不嚴立經制,以爲之防乎?去年諫官嘗以限田爲説,朝廷付之悠悠。不知今日國用、邊餉,皆仰和糴。然權勢多田之家,和糴不容以加之,保役不容以及之。敵人睥睨於外,盜賊窺伺於内。居此之時,與其多田厚貲,不可長保,曷若捐金助國,共紓目前?在轉移而開導之耳。乞諭二三大臣,摭臣僚論奏而行之。使經制以定,兼并以塞。於以尊朝廷,於以裕國計。陛下勿牽貴近之言以摇初意,大臣勿避仇怨之多而廢良策,則天下幸甚。”此時距景定四年尚十七年,然其言,無一不若爲後來之買田發者。且曰“乞諭二三大臣,摭臣僚論奏而行之”,則言此者初非方叔一人矣。然則買公田實當時之輿論也。此何哉?會子則已濫矣,金銀數亦無多,且究不能逕作錢幣,故上下所貴,惟在穀粟,而國用遂專資和糴。和糴取穀粟於小民,買限外之田而收其租,則取穀粟於豪强,其是非固無待再計者也。然則買公田非徒救急,以義理論,亦無可訾議矣。所争者,行之之善否耳。《賈似道傳》云:“浙西田,畝有值千緡者,似道均以四十緡買之。數稍多,予銀絹;又多,與度牒、告身。吏又恣爲操切,浙中大擾。”此固擾亂太甚。然禍止中於田主,而未及佃户。陳堯道等之議曰:“得一千萬畝之田,則歲有六七百萬斛之入。”其所冀者,爲一石弱之租。《食貨志》:“六郡回買公田,畝起租滿石者償二百貫,九斗者償一百八十貫,八斗者償一百六十貫,七斗者償一百四十貫,六斗者償一百二十貫。”然則當時租額,蓋自六斗至一石。《志》又言紹興時,兩浙轉運司官莊田四萬二千餘畝,歲收稻麥等四萬八千餘斛,其租額亦略相等。則陳堯道等所欲收之租,其額固未嘗加重也。或曰:《食貨志》言:“南渡後水田之利,富於中原,故水利大興。而諸籍没田募民耕者,皆仍私租舊額,每失之重。輸納之際,公私事例迥殊。私租額重而納輕,承佃猶可;公租額重而納重,則佃不堪命。州縣胥吏,與倉庾百執事,皆得侵漁耕者。”此時之公田,又安知其不如是歟?此固然。然以定額論,則私租之納,亦未必能甚輕。以别有事例論,則此時之公田,方倚以給軍國一切費用,虐取之或未敢過甚。亦且事例必逐漸而興,積久乃成爲牢不可破。自景定四年十月命浙西六郡置公田莊,至咸淳四年六月而罷。官募民自耕輸租,租減什三。德祐元年三月,以公田還田主,令率租户爲兵。前後不及一紀,新例亦未必能繁興也。然則宋末之買公田,虐實未及於佃户,觀史所載,皆徒爲田主鳴不平,而未能切實舉出佃户受害之據,可證也。即於田主,亦未曾徧加毒害。《食貨志》又載咸淳十年陳堅等奏曰:“今東南之民力竭矣,西北之邊患棘矣,諸葛亮所謂危急存亡之時也。而邸第戚畹,御前寺觀,田連阡陌,亡慮數千萬計,皆巧立名色,盡蠲二税。州縣乏興,鞭撻黎庶,鬻妻賣子,而鐘鳴鼎食之家,蒼頭廬兒,漿酒藿肉;琳宫梵宇之流,安居暇食,優遊死生。”其淫荒縱恣如故。蓋買田本限六郡,即六郡之中,亦未必能徧及也。然則買公田之爲害,固不如衆所云云者之烈矣。

《明史·食貨志》言:“太祖怒蘇、松、嘉、湖爲張士誠守,乃籍諸豪族及富民田,以爲官田,按私租簿爲税額。而司農卿楊憲,又以浙西地膏腴,增其賦,畝加二倍。故浙西官民田,視他方倍蓰,畝税有二三石者。”加二倍爲二三石,則未加時乃六七斗至一石也。又《公主傳》:太祖女壽春公主,“爲太祖所愛,賜吴江縣田一百二十餘頃,皆上腴。歲入八千石,踰他主數倍。”此畝得六斗餘,亦宋末舊額也。《宋史·食貨志》:建炎三年,“凡天下官田,令民依鄉例自陳輸租。”又《職官志》:職田,“佃户以浮客充,所得課租,均分如鄉原例。”此爲宋時成法,末年之公田租額,亦如是也。

《宋史·食貨志》又述買公田時定例云:“五千畝以上,以銀半分,官告五分,度牒二分,會子二分半。五千畝以下,以銀半分,官告三分,度牒三分,會子三分半。千畝以下,度牒、會子各半。五百畝至三百畝,全以會子。”其後每石止給四十貫,而半是告、牒。則當時所謂多田之家,自三百畝至五千畝也。

《宋史·瀛國公紀》:德祐元年,八月,“拘閻貴妃集慶寺、賈貴妃演福寺田還安邊所。”夫安邊所之設,其可哀痛,亦與後來之買公田無異矣,而貴妃乃取以施寺,亦可謂無心肝、無綱紀者矣。

《元史·世祖紀》:至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中書省臣言:江南官田,爲權豪、寺觀欺隱者多,宜免其積年收入,限以日期,聽人首實。踰限爲人所告者徵,以其半給告者。從之。”二十三年,七月,“用中書省臣言,以江南隸官之田,多爲强豪所據,立營田總管府。其所據田,仍履畝計之。”《成宗紀》:元貞二年,七月,“括伯顔、阿术、阿里海牙等所據江南田及權豪匿隱者令輸租。”是易姓而後,地之爲豪强所據如故也。《盧世榮傳》:“以九事説世祖詔天下”,“其七曰:江南田主收佃客租課,減免一分。”《成宗紀》:至元三十一年,十月,“江浙行省言:陛下即位之初,詔蠲今歲田租十分之三。然江南與江北異。貧者佃富人之田,歲輸其租。今所蠲特及田主,其佃民輸租如故。宜令佃民當輸田主者,亦如所蠲之數。從之。”大德八年,正月,“以災異故,詔江南佃户私租太重,以十分爲率減二分,永爲定例。”《武宗紀》:至大元年,十一月,“詔紹興被災尤甚,今歲又旱,凡佃户止輸田主十分之四。”公家飭減私租,事甚罕見,有之,惟元世之於江南耳。《順帝紀》:至正十四年,“詔諭民間私租太重,以十分爲率普減二分,永爲定例”,疑亦因江南而推暨也。《清史稿·聖祖紀》:康熙四十九年,十一月,“詔凡遇蠲賦之年,免業主七分,佃户三分,著爲令。”又《杭奕禄傳》:雍正三年,遷光禄寺卿。“上蠲蘇州、松江田賦四十五萬。杭奕禄疏言:有田納賦,既邀蠲免,無田而佃種人田者,納租業主,亦宜酌減,俾貧富均霑實惠。上謂此奏甚公,下廷臣議,定業户免額一錢,佃户免租穀三升。上命如議速行。”蠲租兼及佃户,蓋自此始有定令。然此等法令,多成具文也。

自漢世減輕田租後,國家之所以虐民者,在賦而不在税。賦有取其物者,有用其力者,明世所謂銀差、力差也,二者皆可加至無藝,税所增固恒不甚多。至南宋,專恃和糴以濟國用,則不翅并重其税矣。此民之所以不堪也。税所增既不甚多,則公家之增取於田者,在舍官税而以田主自居,如私家之收其租。然既取其租,則亦不能更取其税矣。若如明以來之江南,官税既同私租,而其田仍入私家之手,則爲再取其私租矣。此又民之所以不堪也。歷來割據者取民恒重,一統之朝,則恒輕減之。如《清史稿·石琳傳》:琳以康熙二十五年調雲南巡撫。疏言:“雲南自明初置鎮設衛,以田養軍,曰屯田。又有給指揮等官爲俸,聽其招佃者,曰官田。其租入,較民賦十數倍,猶佃民之納租於田主。國初吴三桂留鎮,以租額爲賦額,相沿至今。積逋愈多,官民交困。宜改依民賦上則起科。”其一例也。而如明祖之所爲,是自同於草寇也。其惡,實遠較買公田、廣和糴爲甚。

李全降蒙古,楊氏及福據楚州,“支邑民田,皆以少價抑買之,自收賦以贍軍。”《宋史·全傳》。此亦猶南宋之買公田也。足見此爲當時理財之策,故人能見及之也。

六〇七遼金元時賜田占田之多

遼、金、元三朝,以地賜其臣下,及其臣自占者頗多。《金史·李石傳》:“先世仕遼爲宰相。高祖仙壽,嘗脱遼主之舅於難,遼帝賜仙壽遼陽及湯池地千頃,他物稱是。”《遼史》闕佚最甚,此類事傳者不多,然必不止此一事,據此,亦可推想其餘矣。《金史》亦闕佚,然較《遼》已稍詳。《按荅海傳》:宗雄次子。世宗時“徙平州。詔給平州官田三百頃,屋三百間;宗州官田一百頃”。《納合椿年傳》:“冒占西南路官田八百餘頃。大定中,括檢田土,百姓陳言官豪占據官地,貧民不得耕種。温都思忠子長壽、椿年子猛安參謀合等三十餘家,凡冒占三千餘頃。詔諸家除牛頭税地各再給十頃,其餘盡付貧民種佃。”此事亦見《食貨志》,與此大致相同。《志》又載世宗之言,謂:“又聞山西田亦多爲權要所占。有一家一口至三百頃者,以致小民無田可耕,徙居陰山之惡地,何以自存?其令占官地十頃以上者,皆括籍入官,將均賜貧民。”《完顔匡傳》:“承安中,撥賜家口地土。匡乃自占濟南、真定、代州上腴田。百姓舊業輒奪之,及限外自取。上聞其事,不以爲罪,惟用安州邊吴泊舊放圍場地、奉聖州在官閑田易之,以向自占者悉還百姓。”皆其事之可考見者。元代則尤多。《元史·世祖紀》:中統四年,八月,敕京兆路給賜劉整第一區、田二十頃。至元三年,六月,賜整畿内地五十頃。八年,九月,又賜整鈔五百錠,鄧州田五百頃。宋之降臣如此,本國之勳舊可知。《武宗紀》:大德十一年,十一月,“賜太師月赤察兒江南田四十頃。時賜田悉奪還官,中書省爲言。有旨:月赤察兒自世祖時積有勳勞,非餘人比,宜以前後所賜,合百頃與之。仍敕行省平章别不花領其歲入。”至大二年,九月,“御史臺臣言:比者近幸爲人奏請賜江南田千二百三十頃,爲租五十萬石,乞拘還官。從之。”《文宗紀》:至順三年,三月,“燕帖木兒言:平江、松江澱山湖圩田,方五百頃有奇,當入官糧七千七百石。其總佃者死,頗爲人占耕。今臣願增糧爲萬石入官,令人佃種,以所得餘米,贍臣弟撒敦。從之。”本傳云:“賜平江官地五百頃。”據《傳》,在此以前,尚有龍慶州、平江、松江、江陰等賜地。《順帝紀》:至正四年,六月,“賜脱脱松江田,爲立松江等處稻田提領所。”《特薛禪傳》:其玄孫琱阿不剌,至大二年,“賜平江稻田一千五百頃。”《伯顔傳》:泰定三年,“遷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舊所賜河南田五千頃,以二千頃奉帝師祝釐,八百頃助宿衛,自取不及其半。”此等皆土田。《札八兒傳》:“太祖覽中都山川形勢,顧謂左右近臣曰:朕之所以至此者,札八兒之功爲多。又謂札八兒曰:汝引弓射之,隨箭所落,悉畀汝爲己地。”《鎮海傳》:“既破燕,太祖命於城中環射四箭,凡箭所至,園池邸舍之處,悉以賜之。”則并及於都會矣。史事傳者固有多少,然以遼、金比諸元,恐終如小巫之見大巫也。

此等田地,自多令漢人佃蒔取租,然亦有用供田獵、畜牧者。《元史·帖木兒不花傳》:鎮南王脱歡第四子。移鎮廬州。順帝至元元年,“撥廬州饒州牧地一百頃賜之。”《肖乃台傳》:“金亡,賜東平户三百,俾食其賦。命嚴實爲治第宅。分撥牧馬草地。日膳供二羊。”《撒吉思傳》:“李璮平後,授山東行省都督,遷經略、統軍二使,兼益都路達魯花赤。”“統軍抄不花,田遊無度,害稼病民。元帥野速答爾,據民田爲牧地。撒吉思隨事表聞。有旨:杖抄不花一百,令野速答爾還其田。”《和尚傳》:子千奴,“東平、大名諸路有諸王牧馬草地,與民田相間,互相侵冒,有司視强弱爲予奪,連歲争訟不能定。命千奴治之。其訟遂息。”《程思康傳》:成宗即位,除河東、山西廉訪使。“太原歲飼諸王駝馬一萬四千餘匹,思廉爲請,止飼千匹。”此等皆使中原之地,鞠爲茂草者也。《金史·哀宗紀》:正大六年,十二月,“罷附京獵地百里,聽民耕稼。”此時之金,猶占民田以爲獵地,豈不哀哉?然《田琢傳》載琢以貞祐末上書,請盡力耕墾,謂“官司圉牧,勢家兼并,宜籍其數而授之農民”,則民田之費於官司圉牧者且多矣,奚止虜主?元世山澤之禁最嚴,一固貪其利入,一亦欲恣遊獵、事放牧。《元史·仁宗紀》:皇慶二年,七月,“保定、真定、河間民流不止。命所在有司給糧兩月,仍悉免今年差税。諸被災地并弛山澤之禁。獵者毋入其境。”足見平時之有禁,多爲遊獵計也。《世祖紀》:至元二十六年,閏月,“澶州饑,民劉德成犯獵禁,詔釋之。”澶州即饑而未曾弛禁者也。《武宗紀》:至大二年,九月,“以薪價貴,禁權豪畜鷹犬之家,不得占據山場,聽民樵採”,足見權豪并有禁民樵採者矣。《刑法志》禁令門:縱頭匹食踐田禾,强取草料,暨放鷹、圍獵等禁,皆爲當時之權貴設也。《元史·耶律楚材傳》:“太祖之世,歲有事西域,未暇經理中原。官吏多聚斂自私,資至巨萬,而官無儲㣥。案謂是時官無儲㣥是矣,謂官吏多資至巨萬,亦未必然,參看《羊羔利》條。近臣别迭等言漢人無補於國,可悉空其人,以爲牧地。楚材曰:陛下將南伐,軍需宜有所資。誠均定中原地税、商税、鹽酒、鐵冶、山澤之利,歲可得銀五十萬兩,帛八萬匹,粟四十餘萬石,足以供給,何謂無補哉?帝曰:卿試爲朕行之。乃奏立燕京等十路徵收課税使。”然則漢人藉出税以免死耳。不能執干戈以自衛者,亦可鑒矣。

當兹喪亂之世,寺觀之乘機攘奪者亦多。《金史·世宗紀》:大定二十六年,三月,“香山寺成。幸其寺。賜名大永安。給田二千畝,栗七千株,錢二萬貫。”此已不爲少矣,而比諸元世,則亦如小巫之見大巫。元世賞賜僧寺,動至百頃,見於史者,不可枚舉。其尤多者,如《世祖紀》:中統二年,八月,“賜慶壽寺、海雲寺陸地五百頃。”《文宗紀》:天曆二年,九月,“市故宋太后全氏田,爲大承天護聖寺永業。”至順元年,二月,“命市故瀛國公田,爲大龍翔集慶寺永業。”四月,“括益都、般陽、寧海間田十六萬二千九十頃,賜大承天護聖寺爲永業。”《順帝紀》:至正七年,十一月,“撥山東地土十六萬二千餘頃屬大承天護聖寺。”皆是也。而如《仁宗紀》:延祐六年,十月,“中書省臣言白雲宗總攝沈明仁强奪民田二萬頃”者,尚在其外。倚外族以魚肉人民,教云乎哉?

六〇八金屯田户租佃

金世宗欲以女真制漢人,遷之中原,奪民地以養之,其用意可謂深遠矣。獨不思待之之優如此,彼尚何爲而力耕?《金史·食貨志》:大定二十一年,“上謂宰臣曰:山東、大名等路,猛安謀克户之民,往往驕縱,不親稼穡。不令家人農作,盡令漢人佃蒔,取租而已。”時距授田未幾,情形即已如此。《張九思傳》:“九思言屯田猛安人爲盜徵償,家貧輒賣所種屯地。凡家貧不能徵償者,止令事主以其地招佃,收其租入。估價與徵償相當,即以其地還之。臨洮尹完顔讓亦論屯田貧人徵償賣田,乞用九思議。從之。”則浸浸乎不能自保其地矣。《章宗紀》:泰和四年,九月,“定屯田户自種及租佃法。”蓋已公然許其租佃。

六〇九元時獻田

明世莊田,由政府賜與勳戚者,固爲惡政,然究猶略有制限,至請乞及投獻興,而其禍益瀰漫不可收拾矣。而二者皆起自元世。此可見異族於吾民無所愛惜,亦可見其不知政理也。請乞之著者,如燕帖木兒乞賜平江、松江圩田五百頃,已見《遼金元時賜田占田之多》條。而投獻之事尤衆。《元史·成宗紀》:大德元年,十二月,“禁諸王、駙馬并權豪毋奪民田,其獻田者有刑。”二年,正月,“禁諸王、公主、駙馬受諸人呈獻公私田地及擅招户者。”《武宗紀》:至大元年,七月,“皇子和世㻋請立總管府,領提舉司四,括河南歸德、汝寧境内瀕河荒地,約六萬餘頃,歲收其租。令河南省臣高興總其事。中書省臣言:先是有亦馬罕者,妄稱省委括地,蠶食其民,以有主之田俱爲荒地,所至騷動。民高榮等六百人訴於都省,追其驛券,方議其罪,遇赦獲免,今乃獻其地於皇子。”《英宗紀》:延祐七年,二月,“括勘崇祥院地,其冒以官地獻者追其直,以民地獻者歸其主。”至治二年,十二月,“鐵木迭兒子宣政院使八思吉思,坐受劉夔冒獻田地伏誅,仍籍其家。”《張孔孫傳》:除大名路總管,兼府尹。“有獻故河隄三百餘里於太后者。即上章,謂宜悉還細民。從之。”事在成宗初。《王約傳》:仁宗即位,特拜河南行省右丞。“先是至大間,尚書省用建言者冒獻河、汴官民地爲無主,奏立田糧府,歲輸數萬石,是歲,詔罷之,竄建言人於海外,命河南行省復其舊業。行省方并緣爲姦,田猶未給。約至,立期檄郡縣,釐正如詔。”皆可見投獻之猖獗。此與苦賦役之重,獻地大户者不同。一獻己之所有,一則妄指他人之所有;一猶包庇之以避賦役,一則純爲剥取耳。《明史·忠義·馬如蛟傳》:“出按四川。蜀中姦民,悉以他人田産投勢家。如蛟列上十事,永革其弊。”此亦元世之遺風,前世不聞有此也。

六一〇莊田

莊本民居之稱,猶村落之類,故俗語猶曰村莊。其後富貴之家,多買田畝,派人管理,謂之莊田,而莊字乃稍有指田之意。然亦後起之義,原其朔,實指管理此田者所居之宅舍言之。于志寧謂張行成等“新成莊宅,尚少田園”是也。見《賜田》條。陸務觀詩曰:“斜陽疏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説蔡中郎。”此爲莊字初義。《宋史·食貨志》:“紹興六年,張浚奏改江淮屯田爲營田。以五頃爲一莊,募民承佃。其法五家爲保,共佃一莊。”則後起之義矣。《志》又載方田之法,有方帳,有莊帳,有甲帖,有户帖。是莊大於甲而小於方。《金史·高汝礪傳》:軍户既遷,將括地分授。汝礪諍之曰:“河南民地官田,計數相半。又多全佃官田之家,墳塋、莊井,俱在其中。率皆貧民,一旦奪之,何以自活?”此所謂莊,皆平民之居,多田者管理其田之莊,亦沿襲其名耳。

莊田之名,似始唐世。《宋書·孔靖傳》:靖子靈符,“於永興立墅,周回三十三里,水陸地二百六十五頃,含帶二山。”《梁書·后妃傳》:高祖於鍾山建大愛敬寺。太宗簡皇后王氏父騫“舊墅在寺側,有良田八十餘頃,即晉丞相王導賜田也。高祖遣主書宣旨,就騫求市,欲以施寺。騫答旨云:此田不賣;若是敕取,所不敢言。酬對又脱略,高祖怒,遂付市評田價,以直逼還之。”則南北朝時,管理田産者稱墅也。《通鑑》:唐宣宗大中十年,“上以京兆久不理,以韋澳爲京兆尹。鄭光莊吏恣横,積年租税不入,澳執而械之。”胡三省《注》曰:“莊吏,掌主家田租者也。”則始易而稱莊矣。唐是時公田亦漸多,取之皆同於私租,故有莊宅使之設。《薛史·宋彥筠傳》:彥筠將終,以伊、洛間田莊十數區上進,足見官私管理之法相同也。

官家之設莊田,蓋求變税爲租,然於“勸耕”之義大悖矣。《薛史·周太祖紀》:廣順三年,正月乙丑,“詔諸道州府繫屬户部營田及租税、課利等,除京兆府莊宅務、贍國軍榷鹽務、兩京行從莊外,其餘并割屬州縣。所徵租税、課利,官中祇管舊額,其職員節級,一切停廢。應有客户元佃繫省莊田、桑土、舍宇,便賜逐户,充爲永業,仍仰縣司給與憑由。應諸處元屬營田户部院及繫縣人户所納租中課利,起今年後并與除放。所有見牛犢,并賜本户,官中永不收繫云。帝在民間,素知營田之弊,至是,以天下繫官莊田僅萬計,悉以分賜見佃户充永業。是歲,出户三萬餘。百姓既得爲己業,比户欣然,於是葺屋植樹,敢致功力。又東南郡邑,各有租牛課户。往因梁太祖渡淮,軍士掠民牛以千萬計,梁太祖盡給與諸州民,輸租課。自是六十餘載。時移代改,牛租猶在,百姓苦之,至是特與除放。未幾,京兆府莊宅務及榷鹽務,亦歸州縣依例處分。”《通鑑》曰:“前世屯田,皆在邊地,使戍兵佃之。唐末,中原宿兵,所在皆置營田以耕曠土;其後又募高貲户,使輸課佃之,户部别置官司總領,不隸州縣。或丁多無役,或容庇姦盜,州縣不能詰。”然則租之所入無幾,而他所損者,則不知凡幾矣。《薛史·世宗紀》:顯德二年,正月乙未,“詔應逃户莊田,并許人請射承佃,供納税租:如三周年内本户來歸者,其莊田不計荒熟,并交還一半;五周年内歸業者,三分交還一分;如五周年外歸業者,其莊田除本户墳塋外,不在交付之限。”不以爲官田招人承種,而必爲是措置者,亦以非如是則不能勸耕也。

莊田之制,大略如此。近人或以擬諸歐洲之封建諸侯,則大誤矣。彼皆兼有治理之權,抑且諸邦,閉關絶市,亦各足自活;中國之有莊田者,豈能如此哉?佃户之於地主,自不能不從服,然其從服,又與能幾何?《通鑑》:後周太祖廣順元年,衡山指揮使廖偃,與其季父節度巡官匡凝,謀率莊户及鄉人悉爲兵,與彭師暠共立希萼爲衡山王。胡《注》曰:“佃豪家之田而納其租,謂之莊户。”田主之能用之者,如此而已。

宋世海宇承平,教化興起,有財者較之前世,少知理義,多田者亦然。范仲淹之義莊,最爲人所稱道,猶限於一家也。《宋史·宗室傳》:善譽,“移潼川路提刑、轉運判官。以羨貲給諸郡置莊,民生子及娠者俱給米。”然則其早年爲昌國簿攝邑事時,“勸編户裒金買田,以助嫁娶喪葬”,亦置莊以供費也。彥倓,“知紹興府。復鹿鳴禮,置興賢莊以資其費。築捍海石塘,亦置莊以備增築。”《劉黻傳》:“知慶元府事。建濟民莊,以濟士民之急,資貢士春官之費,備郡庠耆老緩急之需。”皆以莊田行善政,利徧及於閭閻,較范氏之專計一家者爲優矣。然意在剥削者究多。《黄疇若傳》:安邊所之置,疇若“乞以官司、房廊及激賞庫四季所獻,并侂胄萬畝莊等,一并拘樁”。則侂胄有萬畝之莊矣。《理宗紀》:景定元年,十二月,“詔華亭奉宸莊,其隸外廷助軍餉。”奉宸殆宋世之皇莊歟?

六一一職田收租之重

《元史·齊履謙傳》:泰定二年,宣撫江西、福建。“福建憲司職田,每畝歲輸米三石,民不勝苦。履謙命准令輸之。由是召怨。”畝輸三石,浙西之田不至此,肆意剥削,真堪駭歎!

六一二豪强占田之害

豪强之占田,所病者實不盡在其租額之重,而在其收租之酷;又不盡在其收租之酷,而在其規避諸賦役,而盡并諸平民也。明之莊田,人知其爲虐政矣,然其租額,不過銀三分、米五升,多者乃銀五分、米廿升耳。《明史·李敏傳》:敏以成化二十一年,召拜户部尚書。“當憲宗末,中官、佞幸,多賜莊田。既得罪,率辭而歸之官。罪重者奪之。然不以賦民。敏請召佃,畝科銀三分,帝從之,然他莊田如故。會京師大水,敏乃極陳其害。請盡革莊户,賦民耕,畝概徵銀三分,充各宫用度。無皇莊之名,而有足用之效。至權要莊田,亦請擇佃户領之,有司收其課,聽諸家領取。時不能用。”《周經傳》:孝宗“以肅寧諸縣地四百餘頃賜壽寧侯張鶴齡。其家人因侵民地三倍。且毆民至死。時王府、勳戚莊田,例畝徵銀三分,獨鶴齡奏加徵二分,且概加之沙鹻地”。《諸王傳》:英宗第二子德莊王見潾。“正德初,詔王府莊田畝徵銀三分,歲爲常。見潾奏:初年兗州莊田歲畝二十升。獨清河一縣,成化中用少卿宋旻議,歲畝五升。若如新詔,臣將無以自給。”《韓文傳》:“保定巡撫王璟請革皇莊。廷議從之。帝命再議。文請命巡撫官召民佃,畝徵銀三分輸内庫,而盡撤中官管莊者。大學士劉健等亦力言内臣管莊擾民,乃命留中官各一人,校尉十人,餘如文議。”此新詔所由來也,觀此,知莊田租額,雖略有高下,然定法銀不過三分,米至二十升,亦爲最多矣。而其收租,則弘治時李敏極言其害,曰:“管莊官校,招集羣小,稱莊頭、伴當。占地土,斂財物,污婦女。稍與分辨,輒被誣奏,官校執縛,舉家驚惶。民心傷痛入骨。”見《明史·食貨志》。亦見本傳。甚至如神宗時,福王莊地,散在諸省,“王府官及諸閹,丈地徵税,旁午於道,扈養廝役,廩食以萬計,漁斂慘毒不忍聞。駕帖捕民,格殺莊佃,所在騷然。”《食貨志》。此乃盜賊也,其可忍乎?然猶可諉曰:此固法所不許,在政治清明時,即不能有此等事也。若其規避賦役,則并自託於法令,以爲蔭蔽矣。宋政和時,品官限田,一品百頃,降殺以十,至九品而爲十頃。南渡後則一品爲五十頃,降殺以五,至九品而爲五頃。身死減半,蔭盡,役同編户。見《宋史·食貨志》。此已不爲不厚矣,然其所依託,則遠不止此。《宋史·本紀》:高宗紹興元年,十二月,“詔官户名田過制者,與民均科。”二十九年,三月,“限命官子孫制田減父祖之半。并其詭名寄産者,格外田畝,同編户科役。”孝宗乾道四年,九月,“限品官子孫名田。”皆爲此輩發者也。《食貨志》:紹興六年,知平江府章誼言:“民所甚苦者,催科無法,税役不均。强宗巨室,阡陌相望,而多無税之田,使下户爲之破産。”謝方叔所以太息於“小民田日減而保役不休,大官田日增而保役不及”也。引見《宋末公田》條。

《元史·食貨志》:至元二十八年,“命江淮寺觀田,宋舊有者免租,續置者輸税。”《仁宗紀》:延祐五年,十月,“敕僧人除宋舊有及朝廷撥賜土田免租税,餘田與民一體科徵。”《文宗紀》:天曆二年,十二月,“詔諸僧寺田,自金、宋所有及累朝賜予者,悉除其租,其有當輸租者,仍免其役。”此等亦皆沿自宋世,陳堅等所以痛心疾首於“琳宫梵宇”也。亦見《宋末公田》條。

《宋史·孝義·侯可傳》:“調華原主簿。富人有不占田籍而質人田券至萬畝,歲責其租。可晨馳至富家,發櫝,出券歸其主。”多質田而不占籍,蓋亦利免賦役也。

六一三異族間兼并

財利無國界也,故雖異國異族之間,亦有互相兼并之事。《宋史·蔡挺傳》:知渭州。“蕃部歲饑,以田質於弓箭手,過期輒没。挺爲資官錢,歲息什一。後遂推爲蕃、漢青苗助役法。”又《賈昌朝傳》:判大名府。“邊人以地外質,契丹故稍侵邊界。昌朝爲立法:質地而主不時贖,人得贖而有之。歲餘,地悉復。”又《西南溪峒諸蠻傳》:乾道十一年,“禁民毋質瑶人田,以奪其業。俾能自養,以息邊釁。從知沅州王鎮之請也。”足見南北皆有其事矣。蔡挺能體恤質舉者,甚善。然官吏能如是者絶鮮,且身亦圖利,遂至積涓涓之流,成滔天之禍焉。《聖武記·乾隆湖貴征苗記》云:“苗之未變也,畏隸如官,官如神。兵民利焉,百户、外委利焉,司土者利焉。”“初,永綏廳懸苗巢中,環城外寸地皆苗。不數十年,盡占爲民地。獸窮則齧,於是姦苗倡言逐客民,復故地,而羣寨争殺,百户響應矣。”指欲復故土者爲姦,可乎?清世内亂之熾,實始於其所謂川楚教匪者,而川楚教匪之熾,實以湖貴苗亂掣其兵力之故。所謂積涓涓之流,而成滔天之禍者也。雖然,兼并之召禍,初不自乾隆中始。雍正之西南土司改流,蓋亦以是爲先驅焉。《清史稿·楊名時傳》:名時於乾隆元年疏言:“御夷之道,貴在羈縻,未有怨毒猜嫌而能長久寧帖者。貴州境内,多與苗疆相接。生苗在南,漢人在北,而熟苗居中,受雇直爲漢人傭,相安已久。生苗所居,深山密箐,有熟苗爲之限,常聲内地兵威以懾之,故亦罔敢窺伺。自議開拓苗疆,生苗界上,常屯官兵,干戈相尋,而生苗始不安其所。至熟苗,無事則供力役,用兵則爲鄉導。軍民待之若奴隸,生苗疾之若寇讎。官兵勝,則生苗乘間抄殺以洩忿;官兵敗,又或屠戮以冒功。由是熟苗怨恨,反結生苗爲亂。如台拱本在化外,有司迎合要功,輒謂苗民獻地,上官不察,竟議駐師,遂使生苗煽亂,屢陷官兵,蹂躪内地。間有就撫熟苗,又爲武臣殘殺,賣其妻女。是以賊志益堅,人懷必死。爲今日計,惟有棄苗疆而不取。撤重兵還駐内地,要害築城,俾民有可依,兵有可守。來則御之,去則舍之。明懸賞格,有能擒首惡及率衆歸順者,給與土官世襲,分管其地。更加意撫綏熟苗,使勿爲生苗所劫掠,官兵所侵陵,庶有俛首向化之日。不然,臣恐兵端不能遽息也。”熟苗所耕,當亦苗地,顧爲漢人之傭,其地蓋爲漢人所巧取豪奪。既已奴役熟苗矣,乃又以之爲介,而進侵生苗之地,苗人安得不反抗?名時云:“爲今日計,惟有棄苗疆而不取。”明苗地當還諸苗矣。又《孫嘉淦傳》:嘉淦於乾隆七年疏言:“内地武弁,不得干與民事,苗疆獨不然。文員不敢輕入峒寨,但令差役催科,持票滋擾而已。争訟、劫殺之案,皆委之於武弁。威權所及,攤派隨之。於是因公科斂,文武各行其令;因事需索,兵役競逞其能;甚至没其家貲,辱及婦女。苗民不勝其忿,與之并命,而嫌釁遂成。爲大吏者,或剿或撫,意見各殊,行文查勘,動經數月。苗得聞風豫備,四處句連,飲血酒,傳木刻,亂起甚易,戡定實難。幸就削平,而後之人仍蹈前轍,搜捕株連,滋擾益甚。苗、瑶無所告訴,乘隙復動,惟力是視。歷來治苗之官,既無愛養之道,又乏約束之方。無事恣其侵漁,有事止於剿殺。剿殺之後,仍事侵漁,侵漁既久,勢必又至剿殺。長此循環,伊於胡底?語曰:善爲政者,因其勢而利導之。苗人散居,各有頭人。凡作姦、窩匪之處,兵役偵之而不得者,頭人能知之;鬥争、劫殺之事,官法繩之而不解者,頭人能調之。故治苗在治頭人。令各寨用頭人爲寨長。一峒之中,取頭人所信服者爲峒長,使各約束寨長而聽於縣令。衆苗有事,寨長處之不能,以告峒長;又不能,以告縣令。如是,則於苗疆有提綱挈領之方,於有司自收令行禁止之效。且峒長數見牧令,有争訟可告官區處,而無仇殺之舉。牧令數見峒長,有條教可面飭遵行,而無吏役熒蔽之患。擾累既杜,則心志易孚。所謂立法簡易,因其俗而利導者也。”其謂苗地當還諸苗,實與名時如出一轍。孟子曰:善戰者服上刑。鄂爾泰、張廣泗等其人也。

《清史稿·循吏傳》:李大本,附《謝仲坃傳》。乾隆時爲寶慶府理瑶同知。“横嶺峒苗乏食,籲官求粟。大本多方振之。復爲苗民籌生計。請於上官曰:横嶺峒自逆渠授首,安插餘苗,因惡其人,故薄其産,每口授田,才三十穳至四十穳。每穳上田獲米六升,中田五升,下田四升,得米無多;又峒田稍腴者,盡與堡卒,極惡者方畀苗民;歲入不足,男則斫柴易米,女則劚蕨爲粉,給口實。年來生齒日繁,材木竭,米價益昂,饑餓愁歎,深可憐閔。恐不可坐視而不爲之所。見有入官苗田一千三百四十八畝。舊募漢民佃種,出租供饟。姦良不一,屢經洮汰。請視苗民家貧丁衆者書諸簿。有漢佃應除者,即書簿之苗丁,次第受種,出租如故,則苗民得食,而饟亦無虧。乃補救之一端。議上,不許。後巡撫陳宏謀見之,曰:此識時務之言也。將陳其事。會他遷,未果。”此漢人戰勝苗、瑶後攘奪其土地之一事也。

又《徐本傳》:雍正十年,擢安慶巡撫。十一年,疏言:“雲、貴、廣西改流土司,安置内地,例十人給官房五楹,地五十畝,安慶置二十一人,地遠在來安。請變價别購,俾耕以食。”改流後之土司,殆古所謂寓公也。諸侯不臣寓公,而清人遇之之薄如此。

不徒内地也,即新闢之臺灣亦有兼并之患。《清史稿·陳大受傳》:乾隆十一年,調福建巡撫。十二年,疏言:“臺灣番民生業艱難,向漢民重息稱貸。子女、田産,每被盤折。請撥臺穀二萬石,分貯諸羅、彰化、淡水諸縣,視鳳山例接濟。其不願借者聽。報可。”重利盤剥之無孔不入如此。

漢人每能盤剥番人者,以其生利之力較强也。《清史稿·常明傳》:嘉慶十五年,爲四川總督。“寧遠府屬夷地,多募漢人充佃,自教匪之亂,川民避入者增至數十萬人,争端漸起。十七年,常明疏請漢民移居夷地及佃種者,編查入册,不追既往。此後嚴禁夷人招佃與漢民轉佃。報可。”此數十萬人之入夷地,必多由夷人招募者矣。又《吴傑傳》:道光十三年,川南叛夷犯邊,師久無功。疏言:夷族“愚惰不諳農事,漢民租地,耕作有年,既漸闢磽鹵爲膏腴,羣夷涎其收穫,復思奪歸。搆釁之原,不外於此。今當勘丈清釐。凡漢民屯種夷地,强占者勒令退還,佃種者悉令贖歸;無主之田,墾荒已久,聚成村落,未便遷移,畫爲漢界,禁其再行侵占,庶争端永息”。觀此,知漢人侵占,事實有之,然夷族召募,亦不可云無。既化磽鹵爲膏腴,復豔收穫而思攘奪,自非事理之平。然則漢、夷齟齬,咎固多在漢人,而亦不可云盡在漢人也。

《宋史·西南溪峒諸蠻傳》:嘉定七年,臣僚言:“辰、沅、靖三州之地,多接溪峒。其居内地者謂之省民,熟户、山瑶、峒丁,乃居外爲捍蔽。其初區處詳密,立法行事,悉有定制。峒丁等皆計口給田,多寡闊狹,疆畔井井。擅鬻者有禁,私易者有罰。一夫歲輸租三斗,無他繇役,故皆樂爲之用。邊陲有警,衆庶雲集,争負弩矢前驅,出萬死不顧。比年防禁日弛。山瑶、峒丁,得私售田。田之歸於民者,常賦外復輸税,公家因資之以爲利,故謾不加省。而山瑶、峒丁之常租仍虚挂版籍,責其償益急,往往不能聊生,反寄命瑶人,或導其入寇,爲害滋甚。宜勑湖廣監司檄諸郡,俾循舊制毋廢,庶邊境綏靖,而遠人獲安也。”此熟户、山瑶、峒丁,正與清時貴州之熟苗同。

《清史稿·馮光熊傳》:爲貴州巡撫。嘉慶三年,春,疏請“申禁漢民典買苗田,及重債盤剥,驅役苗佃”。光熊與於平苗之役,足見苗叛實由漢人侵奪其土地也。又《謝啓昆傳》:嘉慶四年,擢廣西巡撫。“廣西土司四十有六,生計日絀,貸於客民,輒以田産準折。啓昆請禁重利盤剥,違者治罪,田産給還土司。其無力回贖者,俟收田租滿一本一利,田歸原主,五年爲斷;其不禁客民入苗地者,廉土民馴愚,物産稀少,藉販運以通有無也。”此可見所盤剥者不僅苗民,并及其酋長,而從事盤剥者,又非僅農民而兼有商人矣。又《甘肅土司傳》,言其“輸糧供役,與民無異。惟是生息蕃庶,所分田土多鬻民間,與民錯雜而居,聯姻而社,并有不習土語者。故土官易制”云。此乃逐漸受漢人之剥削,不待干戈而滅亡者。知土地可以買賣爲封建之大敵也。

《清史稿·鄂爾達傳》:乾隆四年,調川陝總督。“疏言榆林邊民,歲往鄂爾多斯種地,牛具、籽種、日用,皆貸於鄂爾多斯。秋收餘糧易牛羊皮,入内地變價,重息還債。請於出口時,視種地多寡,借以官銀,秋收以糧抵,俾免借貸折耗之苦,倉儲亦可漸充。上從之。”此又塞外部落酋豪,招致漢民,加以剥削者也。然中原之主,亦有剥削外夷者。《金史·世宗紀》:大定十七年,十月,“詔以羊十萬付烏古里、右壘部畜,收其滋息,以予貧民。”此則漢武帝之出牝馬亭矣。

六一四富人之不法

《宋史·吴延祚傳》:子元載。雍熙三年,徙知秦州。州民李益者,爲長道縣酒務官。家饒於財,僮奴數千指,恣横持郡吏短長,長吏而下皆畏之。民負息錢者數百家,郡爲督理如公家租調。獨推官馮伉不從。益遣奴數輩,伺伉按行市中,拽之下馬,因毁辱之。先是,益厚賂朝中權貴爲庇護,故累年不敗。及伉屢表其事,又爲邸吏所匿,不得達。後因市馬譯者附表以聞。譯因入見,上其表。帝大怒,詔元載逮捕之。詔書未至,京師權貴已報益。益懼,亡命。元載以聞,帝愈怒,詔州郡物色急捕之。獲於河中府民郝氏家。鞫於御史府,具得其狀,斬之,盡没其家。益子仕衡,先舉進士,任光禄寺丞,詔除籍,終身不齒。益之伏法,民皆飯僧相慶。淳化二年,徙知成都府。及王小波亂,不能捕滅,受代歸闕,而成都不守。時李仕衡通判華州,常銜元載因事殺其父,伺元載至闕,遣人閲行裝,收其關市之税。元載拒之,仕衡抗章疏其罪,坐責郢州團練副使。又《高斯得傳》:移湖南提點刑獄。攸縣富民陳衡老,以家丁、糧食資强賊,劫殺平民。斯得至,有愬其事者。首吏受賕而左右之。衡老造庭,首吏拱立。斯得發其姦,械首吏下獄,羣胥失色股栗。於是研鞫,具得其狀。乃黥配首吏,具白朝省,追毁衡老官資,簿録其家。會諸邑水災,衡老願出米五萬石振濟以贖罪。衡老壻吴自性,與衡老館客太學生馮煒等謀中傷斯得盜拆官櫝。斯得白於朝,復正其罪。出一篋書,具得自性等交通省部吏胥情狀。斯得并言於朝。下其事天府,索出賕銀六萬餘兩,黥配自性及省、寺高鑄等二十餘人。初,自性厚賂宦者言於理宗曰:“斯得以緡錢百萬進,願易近地一節。”理宗曰:“高某硬漢,安得有是?”此兩事可謂不法已極。然李仕衡既遭禁錮,又判華州;理宗雖不聽宦者,亦不聞加以究治;何也?可謂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之矣。

陳衡老求免罪,一出米即至五萬石,或疑其數太多,史辭不實。然《食貨志》載賈黯請立民社義倉,駁諸路難者之説曰:“若謂恐招盜賊,盜賊利在輕貨,不在粟麥。今鄉村富室,有貯粟數萬石者,不聞有劫掠之虞。”則貯粟數萬石,在宋時實非希有之事。鄉村人家多有,而況衡老之以富名者也?《元史·王磐傳》:世業農,歲得麥萬石。鄉人號萬石王家。又《王克敬傳》:元統初,起爲江浙行省參知政事。松江大姓,有歲漕米萬石獻京師者,其人既死,子孫貧且行乞,有司仍歲徵,弗足,則雜置松江田賦中,令民包納。克敬具論免之。則歲入萬石,歲出萬石,皆視爲恒事矣,足見富人積粟之多。又《元史·史天倪傳》:曾祖倫少好俠,因築室發土得金,始饒於財。甲子歲大祲,發粟八萬石振餓者。祖成珪,倜儻有父風,遭亂盜賊四起,乃悉散其家財,惟存廩粟而已。振餓發粟八萬石,求免罪一出五萬石,又豈足異也。悉散家財,惟存廩粟,蓋亦知盜賊所利在於輕劑,足證賣黯之説。秦之敗也,豪傑争取金玉,而任民獨窖倉粟,《史記·貨殖列傳》。亦以此也。

《清史稿·范毓䭲傳》:“山西介休人。范氏故巨富。康熙中,師征準噶爾,輸米餽軍,率以百二十金致一石。六十年,再出師,毓䭲兄毓馪請以家財轉饟,受運值視官運三之一。雍正間,師出西北二路。怡親王允祥薦毓馪主饟,計穀多寡,程道路遠近,以次受值,凡石米自十一兩五錢至二十五兩有差,累年運米百餘萬石。寇犯北路,失米十三萬餘石,毓馪斥私財補運,凡白金百四十四萬兩。師既罷,米轉運近地,户部按近值核銷,故所受遠值,責毓馪追繳,凡白金二百六十二萬,復出私財採蓡,市銅供鑄錢以償。”此其資財,以歲漕萬石者擬之,又如小巫之見大巫矣。《論》謂其兄弟“出私財助軍興,幾傾其家而不悔,求諸往史,所未有也。”信哉!以助虜之開邊,則何也?

六一五青苗法

青苗法之利弊,果何如乎?曰:其事在當時,相需孔殷,然行之決不能無弊。何也?曰:宋承五代之後,民困似抒而實未抒。故其時言及民生者,無不以爲困苦不堪,而重利盤剥,病民尤甚。得公家之貸款以濟之,民始獲少蘇喘息矣。故曰相需甚殷也。然官吏則安能任此?王安石以法示蘇轍。轍曰:“以錢貸民,使出息二分,本非爲利。然出納之際,吏緣爲姦,雖有法不能禁。”《宋史·食貨志》。自是平情之論。抑非獨吏緣爲姦也,官即不邀功賞,亦必自顧考成。既有令,安得不散?既散之,安得不籌及收回?於是抑配及令民相保、分配轉擇有力之户諸弊,相隨而至,而追呼亦不得不用矣。理有固然,勢有必至,斯事有召禍,而法有起姦矣。此法李參行諸陝西,民獲其利。安石知鄞縣,貸穀與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亦與青苗無異。所以能如此者,以行之者異其人;抑爲一方一邑之政,非勒以法令、行諸全國者也。

官吏不免以取息爲意;抑出入之際,能否無少與多取之弊,事極難言。然謂其取之轉浮於私家倍稱之邀,則亦未爲平允。《宋史·陳舜俞傳》:知山陰縣。青苗法行,不奉令,上疏自劾曰:“民間出舉財物,取息重止一倍,約償緡錢,而穀粟、布縷、魚鹽、薪蔌、耰鉏、斧錡之屬,得雜取之。朝廷募民貸取,有司約中熟爲價,而必償緡錢,欲如私家雜償他物不可得。祖宗著令,以財物相出舉,任從書契,官不爲理。其保全元元之意,深遠如此。今誘之以便利,督之以威刑,方之舊法異矣。”然則民所最苦,惟在必償緡錢。至於利率,則韓琦言“借之一千,令納一千三百”,見《食貨志》。《志》又載范鎮之言,亦曰:“陛下初詔云:公家無所利其入,今提舉司以户等給錢,皆令出三分之息。”祇今所謂三分。又云:“凡春貸十千,半年之内,便令納利二千;秋再放十千,至歲終,又令納利二千;則是貸萬錢者,歲令出息四千。”亦不過四分。王廣淵爲此法所由行,然其傳云:“廣淵以方春農事興,兼并之家,得以乘急要利,乞留本道錢帛五十萬,貸之貧民,歲可獲息二十五萬。”亦不過五分耳,未及倍也。《李常傳》:常言:“州縣散常平錢,實不出本,勒民出息。”此等弊政,必積久而後致,初行時必不敢如此。故王安石請令常具官吏主名,而常不能對也。

元祐元年,廢青苗法,四月,復之。史云出范純仁意。紹聖二年,淮南轉運副使莊公岳請勿立定額。奉議郎鄭僅等願戒抑配,止收一分之息。皆見《食貨志》。此可見青苗之弊,抑配及取息重,爲其兩大端也。

蘇頌言:“提舉青苗官,不能體朝廷之意,邀功争利,務爲煩擾。且與諸司不相臨統,文移同異,州縣莫知適從。乞與常平衆役,一切付之監司,改提舉爲之屬。則事有統一,而於更張之政,無所損也。”不從。此自是立法之弊。蓋但求其事之行,因重其提舉之權,而不計其統屬之不明也。

《神宗紀》:熙寧三年,正月乙卯,“詔諸路散青苗錢禁抑配。”五月癸巳,“詔并邊州郡毋給青苗錢。”蓋抑配等弊,朝廷未嘗不豫燭之,故禁戒之詔與行法之詔并下,且於緣邊逆絶之也。然《蔡挺傳》言:挺知慶州,蕃部歲饑,以田質於弓箭手,過期輒没。挺爲貸官錢,歲息什一。後遂推爲蕃漢青苗、助役法。則蕃部亦有資於此矣。

《食貨志》述和糴,言“陝西糴穀,歲豫給青苗錢。天聖已來,罷不復給”。《仁宗紀》:天聖四年,十月辛未,“罷陝西青苗錢。”李參之青苗錢,當源於此。《參傳》言熙寧青苗法萌於參,實數典而忘祖也。《志》又述俵糴云:“熙寧八年,令中書計運米百萬石費約三十七萬緡,帝怪其多。王安石因言:俵糴非特省六七十萬緡歲漕之費,且河北入中之價,權之在我。遇斗斛貴住糴,即百姓米無所糶,自然價損。非惟實邊,亦免傷農。乃詔歲以末鹽錢鈔、在京粳米六十萬貫石,付都提舉市易司貿易。度民田入多寡,豫給錢物。秋成於澶州、北京及緣邊入米麥粟封樁。即物價踴,權止入中,聽糴便司兑用,須歲豐補償。紹聖三年,用吕大忠言,召農民相保,豫貸官錢之半,循税限催科,餘錢至夏秋用時價隨所輸貼納。崇寧中,蔡京令坊郭、鄉村,以等第給錢,俟收,以時價入粟。邊郡弓箭手、青唐蕃部皆然。”此既類豫買,亦得青苗錢之意也。

《遼史·食貨志》言其“東京沿邊諸州,各有和糴倉。依祖宗法,出陳易新,許民自願假貸,收息二分。所在無慮二三十萬石。雖累兵興,未嘗用乏。逮天慶間,金兵大入,盡爲所有”。案《遼史》雖云闕佚,然苟和糴假貸,出入之間,大有弊竇,不能絶無事跡散見。而今竟無有,疑其循舊斂散,頗可相安;而取息二分,滋長不已,故雖累兵興,未嘗用乏也。然則倉儲出貸,實有弘益,亦不必滋弊。宋青苗法之滋弊,實以其推行太急,未能順其自然之勢,又無袪弊之法;而攻新法者,又欲一舉而盡去之,而不肯平心商榷,以袪其弊而收其利耳。

義倉之法始於隋。朱子所創之社倉,實大與之類。所異者,一借貸取息,一但事振濟耳。足見借貸取息,未足爲病也。清雍正二年,議定社倉收息之法:“凡借本穀一石,冬間收息二斗。小歉減半。大歉全免,祇收本穀。至十年後,息倍於本,祇以加一行息。”《清史稿·食貨志·倉庫》。亦不諱取息也。

六一六羊羔利

放債者子本相侔,即禁再取利,爲中國相沿之法,已見《借貸利率》條。至元時,乃有所謂羊羔利者,至期不償,則以利爲本而復生利。人皆以是爲回鶻咎,其實不然也。《元史·太宗紀》:十二年,“是歲,以官民貸回鶻金償官者,歲加倍,名羊羔息,其害爲甚,詔以官物代還,凡七萬六千錠。仍命凡假貸歲久,惟子本相侔而止,著爲令。”《耶律楚材傳》:“州郡長吏,多借賈人銀以償官,息累數倍,曰羊羔兒利,至奴其妻子,猶不足償。楚材奏令本利相侔而止,永爲定制。民間所負者,官爲代償之。”《良吏·譚澄傳》:澄爲交城令。“歲乙未,籍民户,有司多以浮客占籍,及征賦,逃竄殆盡,官爲稱貸,積息數倍,民無以償。澄入覲,因中書耶律楚材,面陳其害。太宗惻然,爲免其逋,其私負者,年雖多,息取倍而止。”此三者即一事。《王珍傳》:“歲庚子,入見,言於帝太宗。曰:大名困於賦調,貸借西域賈人銀八十錠,及逋糧五萬斛。若復徵之,民無生者矣。詔官償所借銀,復盡蠲其逋糧。”《史天澤傳》:蔡州破後,“天澤還真定。時政煩賦重,貸錢於西北賈人以代輸,累倍其息,謂之羊羔利,民不能給。天澤奏請官爲償,一本息而止。繼以歲饑,假貸充貢賦,積銀至一萬三千錠,天澤傾家貲,率族屬、官吏代償之。”所謂西域賈人,西北賈人,亦即《太宗紀》所謂回鶻。《嚴實傳》:第二子忠濟,襲實爲東平路行軍萬户管民長官。中統二年,召還京師。“忠濟治東平日,借貸於人,代部民納逋賦,歲久愈多。及謝事,債家執文券來徵。帝聞之,悉命發内藏代償。”《耶律阿海傳》:孫買哥,襲父中都路也可達魯花赤。“時供億浩繁,屢貸於民,買哥悉以私帑償之。事聞,賜銀萬兩。”《董文炳傳》:歲乙未,以父任爲稾城令。“前令因軍興乏用,稱貸於人,而貸家取息歲倍,縣以民蠶麥償之。文炳曰:民困矣,吾爲令,義不忍視也,吾當爲代償。乃以田廬若干畝計直與貸家。”所從貸之人與民,亦必是物也。此等借貸,皆由官尸其事。亦有由民尸之者。如《王玉傳》:言玉權真定五路萬户。“有民負西域賈人銀,倍其母不能償,玉出銀五千兩代償之。”此亦必貸以充貢賦,故能由官代償。蓋官吏時有更調,其可信或尚不如當地之豪民,故以民爲借主也。官吏借貸,以充貢賦,前此未聞。《閻復傳》:復於元貞三年上疏,言“古者刑不上大夫,今郡守以徵租受杖,非所以厲廉隅”。元貞如此,而況中統以前?蓋迫於淫威,不得不爾。此自元朝之酷,於回鶻乎何與?回鶻之可誅者,或爲乘危以邀重利耳。然《劉秉忠傳》:秉忠嘗上書世祖言:“今宜打算官民所欠債負,若實爲應當差發所借,宜依合罕皇帝聖旨,一本一利,官司歸還。凡陪償無名虚契所負,及還過元本者,并行赦免。”時世祖尚未立,其後於此説蓋嘗認真行之。故《姚樞傳》:樞被召至,爲書數千言,其及救時之弊者,有曰“倚債負,則賈胡不得以子爲母,破稱貸之家”也。遠年債負,限於一本一利,其法蓋出鄉村。農民收入少,春耕時借,至秋穫而不能償者,待至明秋,所入亦不過如此;因其借在去年而增息,必至永不能償,故不得不限以元額。若商人之資本,則本爲流通蕃息之財,周轉之次數愈多,則其所生之利愈巨,不論歷時之久暫,概限以子本相侔,實未爲得其平,更有何人肯事出舉?故此法在中國,本未必行於城市,而回鶻竟受此限制,其所損爲已多矣,尚得爲之咎乎?或曰:劉秉忠言有無名虚契,此已爲非法。又《廉希憲傳》:“嗣國王頭輦哥行省鎮遼陽,有言其擾民不便者,詔起希憲爲北京行省平章政事。有西域人,自稱駙馬,營於城外,繫富民,誣其祖父嘗貸息錢,索償甚急。民訴之行省。希憲命收捕之。其人怒,乘馬入省堂,坐榻上。希憲命捽下跪,而問之曰:法無私獄,汝何人,敢擅繫民?令械繫之。其人皇懼求哀,國王亦爲之請,乃稍寬,令待對,舉營夜遁。”又《王磐傳》:出爲真定、順德等路宣慰使。“有西域大賈,稱貸取息。有不時償者,輒置獄於家,拘繫榜掠其人。且恃勢干官府,直來坐廳事,指揮自若。磐大怒。叱左右捽下,箠之數十。時府治寓城上,即擠諸城下,幾死。郡人稱快。”此兩事則更堪髮指矣。殊不知此乃元代親貴所爲,與西域賈人無涉也。《新元史·食貨志》云:“斡脱官錢者,諸王、妃、主以錢借人,如期并其子母徵之,元初謂之羊羔兒息。時官吏多借西域賈人銀,以償所負,息累數倍,至没其妻子,猶不足償。耶律楚材奏令本利相侔,永爲定例。中統三年,定諸王投下取索債負人員,須至宣撫司彼此對證;委無異詞,依一本一利還之。毋得將欠債官民人等强行拖拽,人口頭匹准折財産,攪擾不安,違者罪之。至元八年,立斡脱所,以掌其追徵之事。二十年,蠲昔剌斡脱所負官錢。是年,詔未收之斡脱錢悉免之。二十九年,復詔窮民無力者,本利免其追徵,中户則徵其本而免其利。元貞元年,詔貸斡脱錢而逃匿者罪之,仍以其錢賞首告者。《舊史·本紀》逃匿作逃隱。又:大德四年,正月,“命和林戍軍借斡脱錢者,止償其本。”大德元年,禁權豪斡脱。二年,諸王阿只吉索斡脱錢,命江西行省籍負債者之子婦。省臣以江南平定之後,以人爲貨,久行禁止,移中書省罷其事。五年,禁斡脱錢夾帶他人營運,違者罪之。六年,札忽真妃子、念木烈大王位下遣使人燕只哥歹等追徵斡脱錢物。不由中書,亦無元借斡脱錢數目,止云借斡脱錢人不魯罕丁等三人。展轉相攀,牽累一百四十餘户。中書省議準:凡徵斡脱官錢者,開坐債負户計、人名、數目呈中書省,轉咨行省官,同爲徵理。照驗元坐取斡脱錢人姓名,依理追徵。毋致句擾違錯。著爲令。”觀此,知回鶻之借貸,入元初不久,即爲親貴所攘奪矣,回鶻在中國放債,由來已久。《舊唐書·李晟傳》:子惎,累官至右龍武大將軍,沈湎酒色,恣爲豪侈,積債至數千萬。其子貸迴鶻錢一萬餘貫不償,爲迴鶻所訴。文宗怒,貶惎爲定州司法參軍。即其一事。《通鑑》:德宗貞元三年,河隴既没於吐蕃,自天寶已來,安西、北廷奏事及西域使人在長安者,歸路既絶,人馬皆仰給於鴻臚。禮賓委府縣供之,於度支受直。度支不時付直,長安市肆不勝其弊。李泌知胡客留長安久者,或四十餘年,皆有妻子,買田宅,舉質取利,安居不欲歸,命檢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給,凡得四千人。胡三省《注》:“舉者,舉貸以取倍稱之利也。質者,以物質錢,計月而取其利也。”案此所謂倍稱者,猶言其爲重利耳,非謂其利與本相侔也。此等胡客,隨迴鶻而來者甚多,故亦冒迴鶻之名。讀《新唐書·回鶻傳》可見。元世西域來者,不皆回鶻。回鶻,元時稱畏吾兒,亦不稱回鶻。放債者稱回鶻,蓋猶是唐世胡客之後,元初來自西域之賈胡,與之合流也。然則西域商人在中國放債,不但爲時甚早,亦且歷時甚久矣。迄不聞其以重利盤剥,爲民所恨,爲法所誅,何哉?無如西域之親貴以資依倚,勢固不容爾也。《元史·張珪傳》:珪於泰定初論當世得失,有曰:“中賣寶物,世祖時不聞其事。自成宗以來,始有此弊。分珠寸石,讎直數萬。大抵皆時貴與斡脱中寶之人,妄稱呈獻,冒給回賜,高其直且十倍。蠶蠹國財,暗行分用。”斡脱之罔利,在此不在彼,亦時貴所爲也。

六一七印子錢

予十餘齡時,即聞上海有所謂印子錢者,專由印度人放諸華人。其後旅滬,聞人言亦如是。然其實非也。《清史稿·成性傳》:附《朱克簡傳》。康熙十一年,授工科給事中。疏陳民生十害,其九爲放債,云:“百姓十室九空,無藉乘急取利,逐月合券,俗謂印子錢,利至十之七八,折没妻孥。”則清初已有之矣。其時爲此者,似以旗人爲多。蓋法之所禁,非恃勢不能爲也。《清史稿·趙士麟傳》:康熙二十三年,授浙江巡撫。“杭州民貸於駐防旗兵,名爲印子錢。取息重,至鬻妻孥、賣田舍;不償,則閧於官。營兵馬化龍毆官,成大獄。士麟移會將軍,掣繳券約,捐資代償。將軍令減子歸母,母復減十之六。事遂解,民大稱頌。”此事可謂不法已極。然士麟徒能代償,不能懲也。又《馬如龍傳》:康熙二十四年,遷杭州知府。“杭州民貸於旗營,息重不能償,質及子女。如龍請於將軍,覈子母,以公使錢代償。杭州民咸頌如龍。”則士麟之所爲,并不過救一時之急,尚未能庇及來年也。《劉蔭樞傳》:康熙時,除刑科給事中。疏言:“京師放債,六七當十;半年不償,即行轉票,以子爲母。數年之間,累萬盈千。乞敕嚴立科條,照實貸銀數三分起息。”《衛既齊傳》:康熙時,授直隸霸州州判。“民貸於旗丁,子錢過倍,横索無已。既齊力禁戢之,無敢逞。”則又南北皆然。《成性傳》云逐月合券,此云半年不償乃轉票,似其盤剥較輕,然借時先有折扣,則亦未可謂輕也。此與趙甌北所云放京債者無異,見《京債》條。足見其由來已久。《張照傳》:乾隆七年,擢刑部尚書。“民間貸錢徵息,子母互相權,謂之印子錢。雍正間,八旗佐領等有以印子錢朘所部旗丁者,世宗諭禁革,都統李禧因請貸錢者得自陳,免其償,并治貸者罪。至是,照言印子錢宜禁,如止重利放債,依違禁取利本律治罪,禧所議宜罷不用。從之。”蓋重利放債,究以印子錢爲最甚也。參看《羊羔利》條。

上海晚近之重利放債,民國二十一年十二月八日之《時事新報》曾載之。其説分洋債與印子錢爲二。名印度人所放者曰洋債。云:其利爲十分。如借百元者,月付息十元,一年則百二十元矣。借者不書借據,但於空白紙上印一指模與之。若不能償,則彼於此紙上填寫本利而興訟。所寫利率,不過二分,以避盤剥之咎,然本錢則任其填寫矣。印子錢,該報云最爲普徧。大抵借五十元者,先扣去鞋襪費五元,實止借得四十五元,而每日須還一元,二月爲清,則共得六十元矣。所借少則爲期短。如借十元先扣一元,日還四角,一月爲清,則共得十二元也。又有曰禮拜錢者,每星期付息一次。如借銀十元,扣去鞋襪費一元,每星期付息一元。又有曰加二錢者,借百元,月付息二十元。又有曰皮球錢者,還不逾日,晨借十元,晚還十元二角。以上皆《時事新報》所載也。别有一報,予所作筆記及剪存報紙,因舊居爲倭寇炸毁,悉亡佚破損。此紙即破損者之一。所記報名及年月日,均不可考。則以印子錢專爲印度人所放。蓋印子錢本中國重利盤剥之舊名,在晚近之上海,則以印度人所放爲多也。《時事新報》此則,乃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所登,爲該行静安寺路分行創辦信用小借款而設,實廣告也。信用小借款,利率自云爲七釐半。局外人論者云:以其先扣利息及本金分期拔還,實合一分五釐以上。

六一八掌固

《通鑑》隋高祖開皇十七年:“大理掌固來曠上言大理官司太寬,帝以曠爲忠直,遣每旦於五品行中參見。曠又告少卿趙綽濫免徒囚,帝使信臣推驗,初無阿曲。帝怒,命斬之。綽固争,以爲曠不合死”云云。胡《注》云:掌固,蓋即漢之掌故。唐省、臺、寺、監,皆有掌固,固隋制也。案《舊唐書·職官志》尚書省云亭長、掌固,檢校省門户倉庫廳事陳設之事。見《尚書都省注》。此非漢掌故職,其人亦未必能上書言事;然則隋制似類漢,唐制未必襲隋。

六一九縱火

《隋書·高颎傳》:文帝問颎以取陳之策。颎曰:“江南土薄,舍多竹茅,所有儲積,皆非地窖。若密遣行人,因風縱火,待彼脩立,復更燒之。不出數年,自可財力俱盡。”今按以此策施之營造多用木材之國,實良圖也。或謂安得如許人入彼境?不如彼據我境,我民之習其情,通其語者多矣。此輩固非盡忠,純然歆以厚利,質其家屬而驅使之,安見不可得數千人之用邪?彼入我境之浪人,皆是物也,今之藏穀,誠不於茅竹之舍,然今之制敵者,又豈專恃縱火邪?

六二〇競渡

競渡之戲見於正史者,《隋書·地理志》始載之云:“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羅,土人追至洞庭不見,湖大船小,莫得濟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爾鼓櫂争歸,競會亭上,習以相傳,爲競渡之戲。其迅楫齊馳,櫂歌亂響,喧振水陸,觀者如雲,諸郡率然,而南郡、襄陽尤甚。二郡又有牽鈎之戲,云從講武所出,楚將伐吴,以爲教戰,流遷不改,習以相傳。鈎初發動,皆有鼓節,羣譟歌謡,振驚遠近,俗云以此厭勝,用致豐穰。其事亦傳於他郡。”案觀南郡、襄陽之舉,則祈穀與習武之意爲多,屈原之説特其附會耳。京口之俗,亦以五月五日爲鬥力之戲,各料强弱相敵,事類講武,“梁簡文之臨雍部,發教禁之,由是頗息。”則其明證。而祈年、講武又非二事,《禮記》曰:季春出火可焚也。然後簡其精鋭,歷其卒伍,而君親誓命,以習軍旅,左之右之,坐之起之,以觀其習變也。而流示諸會,而鹽諸利,以觀其不犯命也。求服其志,不貪其得,故以戰則克,以祭則受福。凡公共集會,無不作有益之事,寓教誡之意如此。然久之迷信漸淡,争戰漸希,則徒變而爲遊戲矣。角觝之變是也,此亦可云社會進化。

六二一怪異

歷代《五行志》所載諸怪異事,有可以理解者,亦有不可解者。其不可解者或出虚誣,然亦有不解盡指爲虚誣者,要之,理無窮而人之所解知者尚少耳。《宋史·五行志》:太平興國九年,揚子縣民妻生男,毛被體半寸餘,面長,頂高,烏眉,眉毛麤密,近髮際有毛兩道,軟長眉,紫唇,紅耳,厚鼻,大類西域僧。至三歲,畫圖以獻。當時揚州未必無胡人雜居,此婦或與胡通而生此子。此理之可解者也。其不可解者,元豐末,嘗有物大如席,夜見寢殿上,而神宗崩。元符末,又數見,哲宗崩。至大觀間,漸晝見。政和元年以後,大作,每得人語聲則出。先若列屋摧倒之聲,其形廑丈餘,髣髴如龜,金眼,行動硜硜有聲。黑氣蒙之,下人了了,氣之所及,腥血四灑,兵刃皆不能施。又或變人形,亦或爲驢,自春歷夏,晝夜出無時,遇冬則罕見。多在掖庭宫人所居之地,亦嘗及内殿,後習以爲常,人亦不大怖。宣和末,𣼡少,而亂遂作。此事記載,庸不盡實,然歷時甚久,見者甚多,亦不能盡指爲虚誣,何邪?

六二二傳衣鉢

《新五代史·和凝傳》云:“唐故事,知貢舉者所放進士,以己及第時名次爲重。凝舉進士及第時第五,後知貢舉,選范質爲第五。後質位至宰相,封魯國公,官至太子太傅,皆與凝同,當時以爲榮焉。”《文獻通考·選舉考》引葉石林曰:“唐末,禮部知貢舉,有得程文優者,即以己登第時名次處之,不以甲乙爲高下也,謂之傳衣鉢。和凝登第,名在十三,後得范魯公質,遂處以十三。其後范登相位,官至太子太傅,封國於魯,與凝皆同,世以爲異也。”

六二三生日

生日稱慶,古無有也。《隋書·高祖紀》,仁壽三年四月癸卯詔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但風樹不静,嚴敬莫追,霜露既降,感思空切。六月十三日是朕生日,宜令海内爲武元皇帝、元明皇后斷屠。”是爲帝王詔旨自言生日之始,然尚出於追念劬勞之意,未曾令人稱慶也。《舊唐書·玄宗紀》,開元十七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誕日,燕百寮於花萼樓下。百寮表請以每年八月五日爲千秋節,王公已下獻鏡及承露囊,天下諸州咸令燕樂,休暇三日,仍編爲令。從之。”則羣以宴樂爲務,絶無感愴之意矣。《新唐書·禮樂志》述其事,謂其“君臣共爲荒樂,當時流俗多傳其事以爲盛。其後巨盜起,陷兩京,自此天下用兵不息,而離宫苑囿,遂以荒堙。獨其餘聲遺曲傳人間,聞者爲之悲涼感動”,豈不哀哉!然自肅宗已後,皆以生日爲節,惟德宗不立節,然王虔休猶作《繼天誕聖樂》以進,固知其端一開,其流不易塞也。《舊唐書·職官志》禮部:“凡千秋節御樓設九部之樂,百官袴褶陪位。”《禮樂志》又曰:“帝幸驪山,楊貴妃生日,命小部張樂長生殿,因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方進荔枝,因名曰《荔枝香》。”《舊唐書·睿宗諸子傳》:“(玄宗)每年至憲生日,必幸其宅,移時宴樂。”則相與爲荒嬉者,又不獨一千秋節矣。

《舊唐書·韋綬傳》:“穆宗即位,以師友之恩,召爲尚書右丞兼集賢院學士。綬以七月六日是穆宗載誕節,請以是日百官詣光順門賀太后,然後上皇帝壽。時政道頗僻,勅出,人不敢議。久之,宰相奏古無生日稱賀之儀,其事終寢。”《新唐書·唐臨傳》:孫紹,中宗時爲太常博士。“四時及列帝誕日,遣使者詣陵如事生,紹以爲非禮,引正誼固争。”是生日唐時人固皆知其非禮也,特莫能諍耳。夫古無是禮者,何也?古無曆日,安知生日。臧榮緒以宣尼庚子生,是日陳五經而拜之,失尊聖之道矣。然宣尼庚子生,猶有書傳可據也。武宗初即位,即以二月十五日爲玄元皇帝降生日,立爲降聖節,則矯誣甚矣。

所惡於生日稱慶者,何也?曰:爲其多費也。《舊唐書·文宗紀》:“開成二年九月史無九月字,然八月壬辰朔,其月不得有甲申。甲申詔曰:慶成節朕之生辰,天下錫宴,庶同歡泰。不欲屠宰,用表好生,非是信尚空門,將希無妄之福。恐中外臣庶,不諭朕懷,廣置齋筵,大集僧衆,非獨凋耗物力,兼恐致惑生靈。自今宴會蔬食,任陳脯醢,永爲常例。”觀此,知廣置齋筵,費轉大於陳脯醢者也。“又勅:慶成節,宜令京兆尹準上巳、重陽例,於曲江會文武百寮,延英奉觴宜權停。”蓋自甘露變後,帝居常忽忽不懌,見《新唐書·李訓傳》。故有此勅。然曲江之會,自此又成故事矣。《紀》於是年及三年四年皆書之。《新唐書·趙隱傳》:隱以咸通末輔政,“懿宗誕日宴慈恩寺,隱侍母以安輿臨觀。”可見燕集之盛。《舊唐書·哀帝紀》:帝以八月丙午即位,“甲寅,中書奏:皇帝九月三日降誕,請以其日爲乾和節。從之。丁巳,勅:乾和節方在哀疚,其内道場宜停。庚申,勅:乾和節文武百寮諸軍諸使諸道進奏官准故事於寺觀設齋,不得宰殺,祇許酒果脯醢。辛酉,勅:三月二十三日嘉會節。伏以大行皇帝仙駕上昇,靈山將卜,神既遊於天際,節宜輟於人間。准故事,嘉會節宜停。”是時唐已朝不保夕,而旬日之間,因此降勅者四焉,豈不哀哉!梁太祖生日曰大明節,開平二年,百官設齋於相國寺。三年,帝御文明殿,設齋僧道,召宰臣、翰林學士預之。後唐明宗生日曰應聖節,百寮於敬愛寺設齋。晉高祖生日曰天和節,宴近臣於廣政殿。周太祖生日曰永壽節,廣順二年七月丙辰,詔内外臣寮,每遇永壽節舊設齋供,今後中書門下與文武百官共設一齋,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已下共設一齋,樞密使内諸司使已下共設一齋,其餘前任職員及諸司職掌更不得開設道場及設齋。皆見《舊五代史·本紀》,飲食若流,萬舞翼翼,謂之何哉?

休假例爲三日,自唐至五代無變。《舊五代史·梁太祖紀》:開平元年五月“辛巳,有司奏以降誕之日爲大明節,休假前後各一日”。《末帝紀》:乾化三年三月,“文武百官上言,請以九月十二日帝降誕日爲明聖節,休假三日,從之。”《唐明宗紀》:天成元年六月,“中書奏請以九月九日皇帝降誕日爲應聖節,休假三日,從之。”降聖節本休假一日,《舊唐書·武宗紀》。《薛史·後唐·明宗紀》:天成三年正月,中書上言:“舊制遇二月十五日爲聖祖降聖節,應休假三日,凖會昌元年二月勅休假一日,請準近勅。從之。”則未嘗有三日之制也。《末帝紀》:清泰二年正月乙巳,“中書門下奏:遇千春節,凡刑獄公事奏覆,候次月施行。今後請重繫者即候次月,輕繫者即節前奏覆決遣。從之。”《晉高祖紀》:天福六年“二月辛卯詔天下郡縣,不得以天和節禁屠宰,輒滯刑獄”。則其廢事,又有出於休假之外者矣。

《舊唐書·崔日用傳》:玄宗拜日用吏部尚書,“日用嘗採《毛詩·大雅、小雅》二十篇及司馬相如《封禪書》,因上生日表上之,以申規諷,并述告成之事。”《韋執誼傳》:“德宗載誕日,皇太子獻佛像。”生日進獻,其初蓋不過如此而已。乃後遂有大相逕庭者。《新唐書·常袞傳》言:代宗時,“天子誕日,諸道争以侈麗奉獻,不則爲老子、浮屠解禱事。袞以爲:漢文帝還千里馬不用,晉武帝焚雉頭裘,宋高祖碎琥珀枕,是三主者,非有聰明大聖以致治安,謹身率下而已。今諸道餽獻,皆淫侈不急,而節度使、刺史非能男耕而女織者,類出於民,是歛怨以媚上也,請皆還之。”然《食貨志》言:帝生日、端午,於四方貢獻至數千萬者,加以恩澤。則豈徒不能還之而已!《舊唐書·齊映傳》:映以貞元二年拜平章事,三年正月貶夔州,又轉衡州,七年授桂管觀察使,又改洪州刺史、江西觀察使。“映常以頃爲相輔,無大過而罷,冀其復入用,乃掊斂貢奉,及大爲金銀器以希旨。先是,銀缾高者五尺餘,李兼爲江西觀察使,乃進六尺者,至是,因帝誕日、端午,映爲缾高八尺者以獻。”《盧徵傳》:“貞元八年春同州刺史闕,特詔用徵,數歲轉華州刺史。徵冀復入用,深結託中貴,厚遺之。故事:同、華以近地人貧,每正、至、端午、降誕,所獻甚薄;徵遂竭其財賦,每有所進獻,輒加常數,人不堪命。”蓋踵事增華,遂成風氣矣。《新唐書·鄭珣瑜傳》:“爲河南尹,未入境,會德宗生日,尹當獻馬,吏欲前取印白珣瑜視事,且納贄;珣瑜徐曰:未到官而遽事獻禮歟?不聽。”蓋吏之務求自媚如此。《舊五代史·梁太祖紀》:開平元年大明節,内外臣寮各以奇貨良馬上壽;二年,諸道節度、刺史各進獻鞍馬、銀器、綾帛以祝壽;三年,諸道節度、刺史及内外諸司使咸有進獻。此豈能男耕女織歟?又《袁象先傳》云:“梁祖領四鎮,統兵十萬,威震天下。關東藩守,皆其將吏,方面補授,由其保薦,四方輿金輦璧,駿奔結轍,納賂於其庭,如是者十餘年,寖成風俗。藩侯牧守,下逮羣吏,罕有廉白者,率皆掊歛剥下,以事權門。”觀此而梁祖之生辰所取於其下者可知矣。又《唐明宗紀》:即位後,詔“天下節度、防禦使,除正、至、端午、降誕四節量事進奉,達情而已,自於州府圓融,不得科斂百姓。其刺史雖遇四節,不在貢奉。”又《晉高祖紀》:天福六年正月戊辰詔:“應諸州無屬州錢處,今後冬至、寒食、端午、天和節及諸色謝賀,不得進貢。”觀此,知當時諸州之於各節進奉,實有力不能勝之苦也。然又《漢隱帝紀》:乾祐三年三月,“鄴都留守高行周、兗州符彦卿、鄆州慕容彦超、西京留守白文珂、鎮州武行德、安州楊信、潞州常思、府州折從阮皆自鎮來朝,嘉慶節故也。”則諸州鎮於貢奉之外,又有身自來朝者矣。僕僕道途,又增館驛之費,在朝廷亦更增宴犒之費而已。又《唐明宗紀》:天成二年九月“僞吴楊溥遣使以應聖節貢獻”,則鄰國亦有來者,可見其時之人視生日之重矣。

《舊唐書·李德裕傳》云:“元和已來,累勅天下州府,不得私度僧尼。徐州節度使王智興聚貨無厭,以敬宗誕月,請於泗州置僧壇,度人資福,以邀厚利。江、淮之民,皆羣黨渡淮。德裕奏論曰:王智興於所屬泗州置僧尼戒壇,自去冬於江淮已南,所在懸牓招置。江淮自元和二年後,不敢私度;自聞泗州有壇,户有三丁,必令一丁落髮,意在規避王徭,影庇資産。自正月已來,落髮者無算。臣今於蒜山渡點其過者,一日一百餘人。勘問惟十四人是舊日沙彌,餘是蘇、常百姓,亦無本州文憑,尋已勒還本貫。訪聞泗州置壇次第,凡僧徒到者,人納二緡,給牒即迴,别無法事。若不特行禁止,比到誕節,計江、淮已南,失卻六十萬丁壯。”此藩鎮借進奉之名,以圖自利之實最顯者也。失卻丁壯,爲官家所深懼。然《薛史·梁末帝紀》:龍德元年,“三月丁亥朔,禮部員外郎李樞上言:請禁天下私度僧尼及不許妄求師號紫衣。如願出家受戒者,皆須赴闕比試藝業施行。願歸俗者,一聽自便。詔曰:兩都左右街賜紫衣及師號僧,委功德使具名聞奏。今後有闕,方得奏薦;仍須道行精至,夏臘高深,方得補填。每遇明聖節,兩街各許官壇度七人,諸道如要度僧,亦仰就京官壇,仍令禮部給牒。今後祇兩街置僧録,道録、僧正并廢。”此詔限制頗嚴,然明聖節仍許度七人者,蓋終牽於福報之説也。又《唐莊宗紀》:同光二年十月甲戌,“河南尹張全義上言:萬壽節日,請於嵩山開瑠璃戒壇度僧百人。從之。”莊宗亂政不足論。又《唐末帝紀》:清泰二年三月辛亥,“功德使奏:每年誕節,諸州府奏薦僧道,其僧尼欲立講論科、講經科、表白科、文章應制科、持念科、禪科、聲贊科,道士欲立經法科、講論科、文章應制科、表白科、聲贊科、焚脩科,以試其能否。從之。”唐世每逢誕節,恒有會三教講論之舉,見《舊唐書·李泌、韋渠牟、白居易》、《新唐書·徐岱傳》。《梁太祖紀》:開平元年宣旨罷之。然《明宗紀》:天成元年召緇黄之衆於中興殿講論,從近例也。則其後又復矣。州府蓋因之,而有奏薦之舉邪?

《薛史·晉高祖紀》:天福四年二月庚子,“以天和節宴羣官於廣政殿,賜物有差。”是逢誕節,上於其下,亦有所賜也。《通鑑》後漢隱帝乾祐三年:“隱帝遣供奉官押班陽曲張永德賜昭義節度使常思生辰物。”胡三省《注》曰:“生辰物,謂聖節回賜。”《舊唐書·太宗紀》:貞觀二年“六月庚寅皇子治生,宴五品已上,賜帛有差,仍賜天下是日生者粟”,更爲無名之濫賜矣。《高宗紀》:龍朔二年“六月己未朔,皇子旭輪生”,“七月丁亥朔,以東宫誕育滿月,大赦天下,賜酺三日”。案此時旭輪非東宫,《新唐書·紀》書以“子旭輪生滿月,大赦,賜酺三日”是也。又永淳元年“二月癸未,以太子誕皇孫滿月,大赦,改開耀二年爲永淳元年,大酺三日”。則生子滿月相慶,唐時亦已有之,賜酺亦爲濫恩,大赦更成亂政矣。

《薛史·晉少帝紀》:天福七年七月,“遣中使就中書賜宰臣馮道生辰器幣,道以幼屬亂離,早喪父母,不記生日,堅讓不受。”豈真不記生日哉?無亦不欲受無名之賜,而爲此遜辭以謝邪?馮道猶如此,而世之遇生辰儼然受餽者可恥矣。

《通鑑》後漢隱帝乾祐三年二月:“朝廷欲移易藩鎮,因其請赴嘉慶節上壽,許之。”《注》:“《五代會要》:帝以三月九日爲嘉慶節。”洪邁《隨筆》曰:“唐穆宗即位之初年,詔曰:七月六日是朕載誕之辰,其日,百寮、命婦宜於光順門進名參賀,朕於門内與百寮相見。明日,又勅受賀儀宜停。先是,左丞韋綬奏行之,宰臣以爲古無降誕受賀之禮,奏罷之。然次年復行賀禮。誕節之制,始於明皇,今天下宴集,休假三日。受賀之事,蓋自長慶至今用之也。”

六二四瞽者審於音聲

或曰:無目則聽益聰,昔太平天囯與清軍相持,兩軍皆慮敵人之掘地道而攻城也,則於城内豫掘地道,使瞽者坐其中而聽之,知外有掘地者,則豫爲之備。案《詩·有瞽箋》云:“瞽,矇也。以爲樂官者,目無所見,於音聲審也。”則古有是説矣。

六二五猴育於人

《輟耕録》有猴盜一條,云:“夏雪簑云:嘗見優人杜生彦明説:向自江西回至韶州,寓宿旅邸,邸先有客曰相公者居焉。刺綉衣服,琢玉帽頂,而僅皮履。生惑,具酒肴延款,問以姓名、履歷,客具答甚悉,初不知其爲盜也。次日,客酬燕,邀至其室,見柱上鎖一小猴,形神精狡,既而縱使周旋席間,忽番語遣之,俄捧一碟至,復番語詈之,即易一椀至。生驚異,詢其故。客曰:某有婢,得子,彌月而亡,此時猴生旬有五日,其母斃於獵犬,終日叫號可憐,因令此婢就乳之。及長成,遂能隨人指使,兼解番語耳。生别後,至清州,留吴同知處,忽報客有携一猴入城者,吴語生云:此人乃江湖巨盜,凡至人家,窺見房室路逕,并藏蓄所在,至夜,使猴入内偷竊,彼則在外應接,吾必奪此猴,爲人除害也。明日,客謁吴,吴款以飯,需其猴,初甚拒,吴曰:否則,就此斷其首,客不得已,允許,吴酬白金十兩,臨去,番語屬猴。適譯史聞得來告吴曰:客教猴云,汝若不飲不食,彼必解爾縛,可亟逃來,我祇在十里外小寺中伺也。吴未之信,至晚,試與之果核水食之類,皆不食,急使人覘之,此客果未行,歸報,引猴撾殺之。”此條所記,必多誇侈失實之辭,然必非子虚,猴固有言語,特遠較人爲簡耳。心理學有所謂隔離兒童者,謂人失撫育,而育於物,過六歲後,雖與人接,終不能言語矣。反其道而觀之,猴育於人,能解數十句人語,固無足怪,謂教以不飲不食,以冀解縛而逃,又與相期十里外,必附會造作之辭。然可使遞器物,或指使取某物,則必不誣矣。人使之竊,猴何罪焉,且亦未經鞠訊,焉知所言必實,而遽撾殺猴,而終不問其人,失刑甚矣,豈第違愛物之道哉!

六二六隋唐胡化之殘跡

自金行失馭,五胡擾亂中原者垂三百年,至隋興而後結其局。然謂隋唐之世,腥羶之跡,業已蕩滌無餘,則又不可。試觀《唐書·宰相世系表》,其族類之出於胡者幾何?河南劉氏出於匈奴,獨孤氏亦自托於匈奴,然不必可信。蓋當時不獨華夏,即匈奴亦以爲較勝於北方諸族,而攀附之矣。唐世渾氏明爲鐵勒,而亦自托於渾邪王,其明證也。元氏、長孫氏皆出拓跋,源氏出於秃髮,明白無疑。宇文氏爲南單于之裔,似非虚構,别見《宇文氏先世》條。然臣屬佚豆歸之費野頭氏,亦從其主稱宇文氏,令狐氏又嘗賜姓爲宇文氏,則亦非盡南單于胄胤矣。竇氏自托於竇氏,其實即没鹿回嘗賜姓曰紇豆陵。河南房氏自謂系出清河,使北虜留而不遣,虜族謂房爲屋引,因改爲屋引氏,後世隨魏南遷,乃復爲房氏,其實房之改爲屋引不可知,屋引之改爲房,則真耳。而侯氏之實爲侯伏氏,河間張氏之實爲比羅氏,于氏之實爲萬紐于氏,閻氏之實爲大野氏。視此矣,京兆高氏自謂與北齊同祖,北齊之出渤海不可信,則京兆高氏之出渤海,亦不可信也。丙氏自托與李陵,兼援胡漢族於假託中,又别創一格。而有唐一代用藩將尤盛。夫輔弼必資客族,則是異族之政權,未嘗見削也。戰鬥多恃藩將,則是異族之武力未嘗遂衰也。然則隋唐兩代不過躡九五而制幽夏者,不出異族而已。謂漢族之文治武功已盡復兩漢以前之舊,固不可也。抑隋唐先世皆出武川,其自托於漢族信否不可知,而其與異族關係之密,則不誣矣。謂其有以大異於北齊,吾不信也。

六二七契丹先世

鮮卑部落興起最後者,時曰契丹。契丹者,宇文氏别種,爲慕容氏所破,竄於松、漠之間。又爲元魏道武帝所破,乃分爲二:西曰奚,本稱庫莫奚,隋以後去庫莫,但稱奚。東曰契丹。奚衆依土護真水,今老哈河。盛夏徙保冷陘山。在嬀州西北。契丹在潢水之西、土河之北,潢水,今西拉木倫河,土河,即老哈河。奚衆分爲五部,契丹分爲八部焉。魏孝文時,有部族曰地豆干者,在室韋西千餘里。欲與高句麗、柔然分其地。契丹懼,内附,止白狼水東。亦今老哈河,《遼史·營衛志》云:是時始去奇首可汗故壤。北齊文宣帝之世,擊破之,虜其男女十餘萬口。又爲突厥所逼,僅以萬家寄於高句麗。隋時,乃復來歸,依托紇臣水吐護真之異譯。以居。分爲十部。唐初,其酋長窟哥内屬,以其地置松漠都督府。又有辱紇主曲據者,亦來歸,以其地爲玄州。奚酋可度者内附,以其地爲饒樂都督府。又以八部、五部皆爲州,而以營州治柳城。統饒樂、松漠二府焉。唐時,君臨契丹者爲大賀氏,繼爲遥輦氏,最後爲世里氏。《遼史·地理志》謂唐以大賀氏窟哥爲使持節都督十州軍事,窟哥殆大賀氏之始主邪?窟哥死,契丹連奚叛。行軍總管阿史德樞賓執松漠都督阿卜固,獻於京師。阿卜固蓋亦大賀氏,窟哥後也。窟哥孫曰盡忠,爲松漠都督。先是高祖時,契丹别部酋帥孫敖曹内附。詔於營州城旁安置。即以其地爲歸誠州。盡忠,敖曹孫,萬榮之妹壻也。武后時,盡忠、萬榮反,陷營州,進攻幽、冀。武后發大兵討之,不能克。會盡忠死,其衆爲突厥默啜所襲破,萬榮亦敗於奚,爲其家奴所殺,其餘衆不能立,遂附於突厥。契丹是時,雖見破壞,然其兵力,則已嶄然見頭角矣。玄宗開元二年,盡忠從父弟失活,以默啜政衰,來歸。奚酋李大酺亦降。時奚亦服默啜。仍置松漠、饒樂二府,復營州都督。失活卒,開元六年。從父弟婆固襲。有可突干者,勇悍。婆固欲除之,不克,奔營州。都督許欽澹發兵及李大酺攻之,敗績。婆固、大酺皆死,欽澹懼,徙軍入榆關。是爲奚人見弱於契丹之始。可突干立婆固從父弟郁干,卒,開元十年。弟吐干襲。復與可突干猜阻,來奔。國人立吐干弟邵固。《遼史》。《唐書》云李盡忠弟,必誤。爲可突干所弑,脅奚衆共附突厥。奚酋魯蘇大酺弟。不能拒,亦來奔。幽州擊可突干,破之。可突干走。奚衆降。可突干復盜邊,朝廷擢張守珪爲幽州長史,經略之。守珪善將,可突干懼,陽請臣,而稍趨西北倚突厥。有過折者,亦契丹部長,與可突干俱掌兵,不相能。守珪使客陰邀之,即斬可汗屈列及可突干來降,時開元二十二年也。以過折爲松漠都督。未幾,爲可突干餘黨泥禮所弑,屠其家。泥里,即雅里,亦作涅里,遼太祖七世祖也。《遼史·百官志》載遥輦氏可汗九世:曰窪,曰阻午,曰胡剌,曰蘇,曰鮮質,曰昭古,曰耶瀾,曰巴剌,曰痕德堇。《營衛志》以屈列當窪可汗,則自邵固以上,皆大賀氏矣。《遼史·耶律曷魯傳》:説奚曰:“契丹與奚,言語相通,實一國也。我夷離堇於奚,豈有陵轢之心哉?漢人殺我祖奚首,奚離堇怨次骨,日夜思報漢人,顧力微弱,使我求援於奚耳。”此奚離堇指太祖,則奚首者,太祖先世,爲漢人所殺者也,疑即可突干。遼人立迪輦阻里,唐賜姓名曰李懷秀,妻以宗室之女,時天寶四年也。是歲,殺公主,叛去。迪輦阻里,《遼史》以當阻午可汗。安禄山討破之。更封其酋李楷落。禄山又出兵討契丹,大敗。《遼史·營衛志》:“太祖四世祖耨里思,時爲迭剌部夷離堇,遣只里姑逆戰潢水南,禄山大敗。”《蕭塔葛傳》:“八世祖只魯,遥輦氏時,嘗爲虞人,當安禄山來攻,只魯戰於魯山之陽,敗之。以功爲北府宰相。”即其事也,可見契丹是時兵力之强。自是契丹中衰,附奚以通於唐。其酋長曰屈戍。武宗會昌二年,回紇破,來降。《遼史》以當耶瀾。習爾,咸通中再貢獻。《遼史》以當巴剌,曰欽德,即痕德堇也。嬗於遼太祖。

太祖七世祖曰雅禮,即弑過折之泥禮,已見前。據《太祖本紀》,雅禮之子曰昆牒,昆牒之子曰頦領,頦領之子曰肅祖耨里思,肅祖之子曰懿祖薩剌德,懿祖之子曰玄祖匀德,玄祖之子曰德祖撒剌的,德祖之子,即太祖也。當大賀氏之亡,推戴雅里者頗衆。雅里讓不有國,而立遥輦氏。見《耶律曷魯傳》。時則契丹八部,僅存其五,雅里仍更析爲八。又析三耶律爲七,二審密爲五。三耶律者,曰大賀,曰遥輦,曰世里,即相次居汗位者。二審密者,曰拔里,曰乙室已,即後來之國舅也。三耶律之析爲七也,大賀、遥輦二氏分爲六,而世里氏仍合爲一。是爲迭剌部。故終遥輦氏之世,强不可制云。契丹之初,草居野次,靡有定所。雅里始制部族各有分地。又立制度,置官屬,刻木爲契,畫地爲牢,政令大行。《地理志》:慶州,“遼國五代祖勃突,貌異常。有武略,力敵百人。衆推爲主,生勃突山,因以爲名。没葬山下。”以世數核之,當爲頦領。以音譯求之,則於毘牒爲近。案雅里爲太祖七世祖,并太祖數之,實當云八世。明白無疑。而《兵衛志》誤作六世,豈《地理志》亦誤差一世,因以毘牒爲五世歟?肅祖大度寡欲,令不嚴而人化。懿祖嘗與黄室韋挑戰,矢貫數扎。玄祖教民稼穡,又善畜牧,國以殷富。德祖仁民愛物,始置鐵冶。其弟述瀾,亦稱釋魯,《皇子表》:述瀾爲玄祖三子,德祖第四。爲于越。遥輦氏歲貢於突厥,至是始免。疑當作回紇,屈戍時事。述瀾北征干厥、室韋,南略易、定、奚、霫。始興版築,置城邑。教民種桑麻,習織組。已有廣土衆民之志。至太祖,乘遥輦氏之衰,又值晚唐之亂,遂崛起而成大業焉。以上遼先世事跡,大抵見《營衛志》。兼據《兵衛志》、《食貨志》及《皇子表》。太祖東北滅渤海,服室韋、女直;西北服黠戛斯;西南服党項、沙陀、韃靼、吐谷渾、回鶻;遠至吐蕃、于闐、波斯、大食,亦通朝貢,其聲威可謂極廣。《遼史·地理志》稱其地“東至海,西至金山,暨於流沙,北至臚朐河,南至白溝”,猶僅以疆理所及言之也。

六二八契丹部族

契丹部族,見於史者,在元魏及唐五代時,其數皆八,惟隋時分爲十部,而逸其名。元魏八部:曰悉萬丹,亦作欣服萬丹。曰何大何,曰伏弗郁,曰羽陵,曰日連,曰匹絜,曰黎,曰吐六干。唐時八部:曰達稽,曰紇便,曰獨活,曰芬問,曰突便,曰芮奚,曰墜斤,曰伏。《五代史》八部:曰旦利皆,曰乙室活,曰實活,曰納尾,曰頻没,曰納會雞,曰集解,曰奚嗢。其名前後皆不同。《遼史·營衛志》云:“奇首八部,爲高麗、蠕蠕所侵,僅以萬口附於元魏。生聚未幾,北齊見侵,掠男女十餘萬口,繼爲突厥所逼,寄處高麗,不過萬家。部落離散,非復古八部矣。”又謂大賀氏之亡,八部僅存其五。太祖七世祖雅里,更析爲八,似乎契丹部族,時有變更,然唐之置羈縻州也,達稽部爲峭落州,紇便部爲彈汗州,獨活部爲無逢州,芬問部爲羽陵州,突便部爲日連州,芮奚部爲徒河州,墜斤部爲萬丹州,伏部爲匹黎、赤山二州,則芬問部即羽陵,突便部即日連,芮奚部即何大何,墜斤部即悉萬丹,伏部即匹絜,惟達稽、紇便、獨活三部,不能知其與元魏時何部相當耳。然則部衆雖更,部名雖改,而其分部之法,則後實承前。《五代史》部名之異於唐,此八部蓋即雅里就五部所析。當亦如是矣。《遼史·地理志》:永州,“有木葉山,上建契丹始祖廟。奇首可汗在南廟,可敦在北廟。繪塑二聖并八子神像。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爲配偶,生八子。其後族屬漸盛,分爲八部。”蓋八部之分,由來甚舊,所托甚尊,故累遭喪敗,其制不改耶?《太祖本紀》:“遼之先世,出自炎帝,世爲審吉國。其可知者,蓋自奇首云。奇首生都庵山,徙潢河之濱。太祖七年,登都庵山,撫奇首可汗遺跡,徘徊顧瞻而興歎焉。”《地理志》:上京道,龍化州,“奇首可汗居此,稱龍庭。”《營衛志》:“潢河之西,土河之北,奇首可汗故壤也。”又云:“奇首可汗、胡剌可汗、蘇可汗、昭古可汗,皆遼之先,世次不可考。”白馬青牛,説雖荒誕,然奇首則似非子虚烏有之流。然隋時何以獨分爲十部?又唐置羈縻州之先,契丹酋長窟哥及辱紇主曲據皆來歸,唐以窟哥之地置松漠都督府,以辱紇主曲據所部爲玄州,合八部亦十部也。《遼史·營衛志》説如此。此又何説耶?曰:八部者,所以象奇首八子;八部外之二部,則所以象奇首可汗及其可敦,即《遼史》所謂三耶律、二審密者也。并三耶律二審密言之,則曰十部;去此二部言之,則曰八部。漢人言之有異,契丹之分部,則未嘗變也。何以知之?曰:以太祖創業之事知之。

《五代史》述太祖之創業也,曰:“契丹部族之大者曰大賀氏。後分爲八部。部之長號大人。而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統八部。至其歲久,或其國有疾疫而畜牧衰,則八部共議,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爲約本如此,不敢争。某部大人遥輦次立,時劉仁恭據有幽州,數出兵摘星嶺攻之。秋霜落,則燒其野草。契丹馬多饑死,即以良馬賂仁恭,求市牧地,請聽盟約,甚謹。八部之人,以爲遥輦不任事,選於其衆,以阿保機代之。阿保機,不知其何部人也。是時劉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機又間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縣置城以居之。漢人教阿保機曰:中國之王,無代立者。由是阿保機益以威制諸部而不肯代。其立九年,諸部以其久不代,共責誚之。阿保機不得已,傳其旗鼓,而謂諸部曰:吾立九年,所得漢人多矣,吾欲自爲一部,以治漢城,可乎?諸部許之。漢城在炭山東南濼河上,有鹽鐵之利,乃後魏滑鹽縣也。其地可植五穀。阿保機率漢人耕種,爲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漢人安之,不復思歸。阿保機知衆可用。用其妻述律策,使人告諸部大人曰:我有鹽池,諸部所食。然諸部知食鹽之利,而不知鹽有主人,可乎?當來犒我。諸部以爲然。共以牛酒會鹽池。阿保機伏兵其旁。酒酣,伏發,盡殺諸部大人。遂立不復代。”似契丹共主,本由選立,至遼太祖乃變爲世襲者。然據《唐書》及《遼史》,則遥輦諸汗,世次相承,初無大賀氏亡,分爲八部之説。《遼史·太祖紀》:唐天復元年,痕德堇可汗立,爲本部夷離堇,專征討。十月,授大迭烈府夷離堇。三年十月,拜于越,總知軍國事。天祐三年十二月,痕德堇可汗殂。明年正月,即皇帝位。其汗位受諸遥輦,又彰彰也。此又何説邪?曰:太祖之所争,乃夷離堇之職,而非汗位也。夷離堇者,後來之北南二大王,《遼史》謂其統部族軍民之政。《五代史》所謂建旗鼓以統八部者,蓋即指此?世宗之立,即由北南二大王。李胡争之,卒不勝,可見北南二王權力之大。契丹雖有共主,然征伐決之會議,田獵部得自行,其權力實不甚完,況於遥輦氏之僅亦守府?《五代史》之所紀,蓋得之漢人傳述。斯時述契丹事者,知有夷離堇而不知有可汗,正猶秦人之知有穰侯而不知有王,其無足怪。然太祖之汗位,則固受之痕德堇,非由八部所推之大人而變,謂太祖變公推之夷離堇爲專任則可,謂其變嬗代之共主爲世襲,則不可也。《遼史·營衛志》謂雅里析八部爲王,立二府以總之。又析三耶律爲七,二審密爲五。三耶律者,曰大賀,曰遥輦,曰世里,即相次居汗位者。二審密者,曰乙室己,曰拔里,即耶律氏所世與爲婚姻者也。二府,蓋即後來之北南二宰相府:北宰相府,皇族四帳,世預其選。南宰相府,國舅五帳,世預其選。然則是時之總八部者,蓋即三耶律,二審密;以其象奇首,故世汗位;以其象奇首可敦,故世婚皇族也。隋時,十部。唐時八部之外,别有松漠,玄州,其故蓋亦如此?《五代史》謂八部之長,皆號大人;又謂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統八部;似建旗鼓之大人,即在八部大人之中者。然又謂阿保機不知何部人,又謂太祖請自爲一部,則太祖實非八部大人;其部族且在八部之外,亦隱隱可見也。

六二九契丹農業

奚與契丹本皆以遊牧爲生。《北史》稱其“隨逐水草,頗同突厥”者也。至太祖之考匀德,仲父述瀾,始教民以樹藝、組織。太祖益招致漢人,令其耕種。及平諸弟之亂,弭兵輕賦,專意于農。至太宗時,則獵及出兵,皆戒傷禾稼。蓋駸駸進于耕稼矣。《遼史·食貨志》。道宗時,西蕃多叛。命耶律唐古督耕稼以給西軍。唐古率衆田臚朐河側,歲登上熟。《遼史》本傳。是其耕稼,不徒近中國之地,并以施之諸部族也。然史稱“契丹舊俗,其富以馬,其强以兵”,又稱“太祖時,畜牧之盛,括富人馬不加多,賜大小鶻軍萬餘匹不加少。自太宗至興宗,垂二百年,羣牧之盛如一日。天祚初年,馬猶有數萬羣,每羣不下千匹”。《遼史·食貨志》。則其生業,究以畜牧爲重云。

六三〇契丹文字

契丹先世,本無文字。《遼史》本紀:太祖神册五年,始製契丹大字。九月壬寅,大字成,詔頒行之。《五代史》謂漢人教契丹以隸書之半增損之,作文字數千,以代刻木之約。則契丹大字,實出中國。又《皇子表》:迭剌,性敏給。回鶻使至,無能通其語者。太祖使迭剌迓之,相從二旬,盡習其言與書,因製契丹小字,數少而該貫。則契丹小字,出于回鶻。今世所傳契丹書,係增損漢文爲之,則其小字,蓋未嘗通行也。《突吕不傳》:製契丹大字,贊成爲多。《耶律魯不古傳》:太祖製契丹國字,以贊成功,授林牙、監脩國史。

六三一契丹文學

契丹文化之進步,觀其種人通文學者之多,可以知之。其首出者當推人皇王倍。嘗市書萬卷,藏之醫巫閭絶頂之望海堂。通陰陽,知音律,精醫藥、砭焫之術。工遼、漢文章。嘗譯《陰符經》。善畫本國人物,如《射騎》、《獵雪騎》、《千鹿圖》等,皆入宋祕府云。《遼史·宗室·義宗傳》。此外通文學者,宗室中若世宗第五子和魯重,若人皇王第四子平王隆先,若耶律學古,耶律資忠,耶律庶成、庶箴兄弟,庶箴子蒲魯,耶律韓留,耶律昭,耶律陳家奴,耶律良。外戚中若蕭勞古及其子朴,蕭陽阿,蕭柳,蕭韓家奴。究心史學者,則庶成,韓家奴,及耶律孟簡,耶律谷欲,耶律儼。善畫者,則耶律顯學,耶律褭里。善醫者,則庶成及蕭胡篤之祖敵魯,耶律敵魯,迭里特等。其事備見於《遼史》,迥非草昧榛狉之舊矣。《興宗紀》:重熙十三年,六月,丙申,“詔前南院大王耶律谷欲,翰林都林牙耶律庶成等編集國朝上世以來事蹟。”《耶律谷欲傳》:“奉詔與耶律庶箴、蕭韓家奴編遼國上世事蹟,未成而卒。”《耶律孟簡傳》:“大康中,詣闕上表,言遼興幾二百年,宜有國史。上命置局編脩。”實重熙十三年之詔所由來也。天祚帝乾統三年,又詔耶律儼纂太祖以下《實録》,共成七十卷。又案《遼史》謂耶律富魯舉進士第,帝怒其父庶箴擅令子就科目,有違國制,鞭之二百。則遼人并不欲其本族人從事文學。然《天祚紀》又謂耶律大石舉天慶五年進士。蓋一時風氣所趨,雖國法亦不能禁也。

六三二契丹慕漢

《遼史·儀衛志》云:“遼國自太宗入晉之後,皇帝與南班漢官用漢服,太后與北班契丹臣僚用國服。”《太宗本紀》:會同三年,十二月,“丙辰,詔契丹人授漢官者從漢儀,聽與漢人婚姻。”《外戚表序》:“契丹外戚,其先曰二審密氏,曰拔里,曰乙室已。至遼太祖,娶述律氏。大同元年,太宗自汴將還,留外戚小漢爲汴州節度使。賜姓名蕭翰,以從中國之俗。由是拔里,乙室已,述律三族,皆爲蕭姓。”《后妃傳》曰:“太祖慕漢高皇帝,故耶律兼稱劉氏,以乙室、拔里比蕭相國,遂爲蕭氏。”其慕效漢人之心,可謂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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