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文学便是“地方色彩”的文学。这地方色彩之内包括有方言、风俗、人种、宗教、社会组织等等项目。
粤讴,近来中央研究院所搜集的吴歌:这些便是以前的方言文学的例子。新文学内,也有刘半农先生的《瓦釜集》,杨晦先生的戏剧,一个运用江阴的土白来作诗,一个运用旧京的土白来作剧本,都有相当的成绩。
在“开尔忒文艺复兴”运动之内,有一件事情,颇为值得我们新文学上的人的注意,领悟。沁孤(synge),那个最富于地方色彩的戏剧家,他在先原是侨寓于巴黎的一个顶间之内,作着谈论当代的“象征运动”的文章;那时候,沁孤是沁孤,爱尔兰是爱尔兰,彼此是毫不相关。是夏芝(yeats)遇到了他,劝动了他,回去爱尔兰居住。于是,沁孤便由最时髦,最开化的巴黎,一易而至最落伍,最乡野的亚朗群岛(aran islands)去住,住了三年。在这三年之内,他用目不停息的观察,用耳不停息的谛听,用手不停息的作札记;终于,他的剧本一部一部的产生了,就中有那基源于土白的节奏,美丽的文词,以及那基源于本地生活的奇特,浪漫的描写。
在十八世纪后叶,爱基渥司(edgeworth)将爱尔兰介绍给了英国;在这二十世纪之内,夏芝,沁孤等人的“开尔忒文艺复兴”,简直将爱尔兰介绍与了全世界。
我们对于苏格兰的认识,有三个来源:一个是彭斯(burns)的诗歌,一个是司各特(scott)的小说,一个是史蒂文生(stevenson)的小说。就一般人说来,苏格兰便是这三个人的苏格兰。
同样,印度也可以说是太戈尔、吉百龄(kipling)的印度。
澳洲、非洲、坎拿大,它们都有它们的地方文学,输将入整体的英国文学之内。
英伦的本部,各区域也有各区域的代表作者:只就最著名的来举,爱塞克司(essex)有它的哈代(hardy),“五城”有它们的宾那脱(bennett),矿区有它的罗兰斯(lawrence),纺织区有它的霍屯(stanley houghton)。
法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北部的莫泊桑(maupassant),南部的都德(alphonse daudet),“亚尔萨司、劳连”的巴赞(bazin),等等。便是安南,它不仅在政治上,商业上成了法国的殖民地,便是近时在文学上,它也成了法国的殖民地了。
地方文学最发达的国家要算美国。东由纽约,西到旧金山;从南部佛罗里达到北部密歇根,每州,甚至较大的每个市镇,都有它的地方文学。诸爱特(sarah orne jewett)的“新英伦”各州(new england states),卫斯特(owen wister)的“南部”(the south),嘉兰德(hamlin garland)的“中西部”(the middle west),哈特(bret harte)的加州——这不过是就小说来略举几个例子而已。
中国,可以说是地方文学的材料最丰富的国家了。
方言,种类是数不尽的繁夥;“这个年头儿”的平白,“像煞有介事”的吴白,“瘦仔”的粤白,等等,等等。每种方言有每种方言的内在的美丽,想象力;如其,沁孤一样的,将它们提炼出来,那是多么值得赞美,欣赏的工作!
风俗——举古代的例子来说明:《庄子》讲吴人文身;端午节划龙船,吃粽子,是始于荆襄间祭吊屈原的风俗;郑卫之音;柳宗元的《捕蛇者说》。
人种——小学的地理课堂上已经说过了。滑稽的说来,汉族内还要分为“侉子”,“蛮子”,“苏州人”,“湖北老”,“湘军”,等等,等等。“苗”族与中国的关系正与“红人”与美国的关系一样;何以美国可以产生“红人文学”的fennimore cooper,而中国还没有产生“苗人文学”的樊尼摩·辜泊尔呢?满族的生活已经出现于德菱女士的英文小说之内;成吉思汗、忽必烈汗已经出现于法国,英国的小说,诗歌之内;西藏的生活以及它的喇嘛,“牝鸡司晨”,已经出现于吉百龄的小说之内……中国,五族共和的中国,反而“天朝”似的,将它们置之不理!
道教、回教、本部的佛教、喇嘛的佛教、福音教、天主教,以及已经绝传的景教、原始的苗民所必有的教,中国不单不是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家,并且是一个宗教最复杂,最繁盛的国家——然而,我们本国的人,对于这些宗教,究竟有多少的认识?不向文学去索求,我们还能向那一方面去索求,这种关于国内各种宗教的认识?
中国的社会组织也是极为复杂的,由原始的穴居、食人,中间经过无数的阶段,一直到现代的都市。新文学,应当使它成为钢琴、提琴,可以弹奏得出这种由单音的原始乐一直到“贾四”的现代乐的复杂的“大曲”。
茶区、丝区、磁区、漆区、农区、牧区、米区、盐区、矿区、工业区、商业区,等等;在它们之内,究竟有那几区——那一区有它的代表作家?
华侨散布遍了全世界,由寒带的俄国,到热带的非洲;侨寓中国的西人也是各形各相,由军事顾问的德国人,到卖毯子的“白俄”。除去《官场现形记》内,有几段速写之外,中国文学里面,另外还有什么书籍,写过侨华的西人的生活?至于华侨,文学之内,简直就是不曾有过“华侨招待所”!
地方文学的重要是两重的,文学的与社会的。文学的方面:文学本来是要“向人生举起镜子”的;如其没有深刻的,多相的地方文学,文学的镜子便不是向着各相的人生举起来的,这镜中的形相只能是不完全的,畸形的,单调的。那又何必希罕着这面镜子呢?还不如把它摔碎了罢!社会的方面:文学本是一种最有力量的社会工具,可以团结人民,可以激发爱国的热情,可以辅助教育,可以改造社会;将来便是有一天,伸张到全国的铁道网、公道网、航空线网居然大功告成了,那时候,倘若没有地方文学,全国各部之间的情感,仍然会是“秦人视越人之肥瘠”……举一个浅显的例子来讲,一个人家住家,总要想知道四邻的一点情形,房东的家境,同房客的家境,这不仅是为了好奇心,也是为了利害的关系;文学便好像是名片,好像是他们之间的应酬的访会,那时候,或是来往,或是戒备,方针便可以决定了。
即如“赤区”的实情,全国的人,那一个不想知道?如其有文学作者,对于这一方面是有深切的认识的,能以用了公正、冷静、畅达的文笔,写出一些毫无“背景”的,纯粹的文学作品来;那么,这些作品,它们不仅要成为文学上的,并且要成为社会上的珍贵的文献。
中国现在的社会情形之复杂,比起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代来,简直是有加无减;由这种骚动,复杂的社会内——如其中国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仅在将来会要酝酿出来一个强大、进化的国家,并且会要产生出来一个多相的,丰富的文学。“中国文艺复兴”内的亚利阿斯陀(ariòsto)呢,塔梭(tasso)呢,鲍加奇阿(boccàccio)呢,杰里尼(cellini)呢,马基亚未里(machiavelli)呢,达文西(da vinci)呢,米西盎则罗(michelangelo)呢,娄连佐(lorenzode'medici)呢?这些文学作者所需要的环境,现在的中国是绰绰有余的了。历史观的说来,唐代,在“佛教”文化的输入之下,曾经产生过有一个优美、富丽的文学。李白、杜甫的血液,它依然流动在现代的中国人的脉管中;我们不可以失望!不可以自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