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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虫小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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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代有时会带上一两位侍女去东山的各寺或北野天神、东寺等地拜佛祈愿。若说是因为虔诚,则显得太过夸张,其实说白了无非是借拜佛祈愿之名去各处走走罢了。

在这年秋的某一日,她去了清水寺。出来后,不经意间望见道上有一位小贩坐在苫席之上,地面立着三根粗大的枫树枝。

“卖什么的呀?”千代悄声问道,侍女回答说是卖虫子的。果然,枫树枝上挂了好些小笼子,里面装有金琵琶、蛐蛐儿之类。

“去买两个过来吧。”她叫侍女去看看。

侍女走过去拿出青铜钱正要买,只见卖虫小贩戴着一张像是茶叶水浸泡过的旧头巾,微微一低头,道:“多谢!那边那位是山内对马守家夫人吧?”

“你是何人?”侍女唬了一跳。也难怪她吃惊,这日千代出行,头顶有市女笠的纱帘遮面,容貌是看不真切的。而这位卖虫小贩竟透过纱帘猜出了夫人的真实身份。

“在下并非可疑之人,请告知夫人在下六平太。”

千代听侍女如此一说,也是惊诧不已,眯着眼睛望了望那位卖虫小贩。想当初伊右卫门还在织田家里当差,受封唐国一千石的那段时间里,经常出入府邸的,不就是这位甲贺者六平太么?

“望月六平太吧?”千代微笑着走近。

六平太也不行礼,只一副笑眯眯的神态。也许是年纪长了的缘故吧,看起来竟是慈眉善眼的模样,跟原先判若两人。

“你在做什么?”

“正如夫人所见,卖虫子。”

“可是,忍者——”千代如此一说,六平太手指贴唇,“嘘”的一声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往事不可忆!”

“那你现在就是个卖虫小贩?”

“算是吧。”他脸露暧昧的微笑,好像在暗示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夫人买了两笼小虫,大概是送给拾君与国松幼主的吧?”六平太漫不经心猜测道。

以前提过一次,拾君是在长浜府邸门口捡来的孩子,十岁时在花园一地的临济宗本山妙心寺剃度出家,之后成为临济宗本山大名鼎鼎的年轻禅僧。国松则是一直留守在远州挂川城的伊右卫门弟弟修理亮康丰的儿子,虚岁刚满五岁。伊右卫门、千代收了他当养子,如今住在伏见。

六平太自是从没见过这两个孩子,可他竟能一听“两笼”便猜中,只能说他宝刀未老,锋芒不减当年。

(果然不只是个卖虫小贩这么简单。)

千代思忖,随后请他务必来府邸一叙。

清水寺一遇之后第二日,六平太便来伏见府邸拜访。老臣深尾汤右卫门前来禀告千代,于是千代问道:“他是个什么模样?”

“看样子倒像个五百石身家的武士,长枪由年轻侍从拿着,一匹马有马夫牵着,手下小者等共五人左右。”

(呵呵,不愧是六平太,又弄了个新鲜花样儿出来。)

千代觉得实在好笑。待被引荐至书院,才发现的确像个不赖的武士,于是千代屏退其余的侍女,语带嘲讽道:“六平太,你这一身打扮又是唱的哪一出啊?”他带来的那些人也是跟他志同道合的甲贺者无疑。

六平太讪讪笑道:“不过乱世里讨口饭吃罢了。”

“这番乱世也真是有趣,有你六平太这样的浮生子,还有供浮生子吃好喝好的人呢。”千代并未追问后者到底是谁,先问了问往事,“一别经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在下侍奉西国的某大名,一直与京城的大人物周旋至今。”

“某大名?”

“毛利家。”六平太小声说过后,忽然忙不迭捂住嘴巴,“哎呀,不小心说漏了嘴。在夫人面前,我六平太就是藏不住话。”六平太好像从以前就一直倾慕千代,所以才在山内家家道还很卑微时,便主动告知了许多各国情势给她。那段时期,此人频频出入山内家,可实际上是在替织田家的敌方浅井家做事。

“在下有时候也曾暗自拜会过夫人。”

“怎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那是自然。要是被夫人都察知了去,我们这些人还瞎折腾什么?”六平太沉默半晌,面上微笑如涟漪拂过,“对了,小虫还活着吗?”

“叫得很好听呢。每次见你都换了一层新的画皮,唯有这小虫子倒是真的。”

“承蒙夸奖,”六平太习惯性地摸了一把脸,“顺便问一下,夫人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千代笑道。看样子,六平太是想一面替毛利家做事,一面又为了千代而乐意替当家的帮点儿忙。

“世道快变啦,”六平太脸露兴奋状,“好像又到了在下这种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数年之间说不定就会天翻地覆啊。”

这日伊右卫门从城郭回来,刚安稳落座,千代就告知了六平太的事情。

“什么?六平太?”伊右卫门怕那人像是怕鬼似的,因为只有那人知道小玲的事情,知道曾经发生在空也堂的那段孽缘。这可以说是伊右卫门唯一的一次外遇。

(那次在伊吹山与六平太道别时,他好像说过小玲后来的一些事啊。)

想到此处,不意间小玲的音容笑貌,身姿秀发统统从脑子里冒了出来,脸颊上竟是潮红一片。

“怎么了?”千代注视着伊右卫门的神情变化,很是奇怪。

“呃,没什么。”

“那就好。”

“那个……六平太怎么说的?”伊右卫门慌里慌张回到正题。

“听他说,世道就快乱了,数年以内就会闹得天翻地覆呢。”

“他就是靠乱世吃饭的嘛。放些流言出来,窥视别人家的样子,有时还在城里搞点儿火灾,越乱他越是高兴。这种人的话能信吗?”

“可是,”千代曾对六平太有过评判,现在又一次说道,“那类人也是能派上用场的。不如跟从前一样,允许他可以出入府邸如何?”

“还有什么允许不允许的?那人只要想来,随时都可以从榻榻米下面钻出来。”

“反正又没有损失。”

“千代就是太轻信。若是他半夜要来割我项上人头怎么办?”

“呵呵……”夫君的脑袋在丰臣政权里还不至于贵重得要让人半夜来取,这位耿直、律己、死心眼儿的对马守大人啊,在殿中可是被当做半个傻瓜的主。

“只要对方诚心以待,哪怕恶人也大都会善待对方的。”

“若是被出卖了呢?”

“那便是自己本身就心存歹念的缘故啦,只好认命。六平太或许是个毒物,可若不是毒物的话,也成不了好药材的嘛。”

“倒是有理。”伊右卫门老实地点点头,“那六平太看起来忙吗?”

“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有段时间一直在毛利的中国地区,从去年开始又重新回到了京城、大坂。那人有时会扮作卖虫小贩,有时又会打扮成手持长枪的武士,还有马夫牵马跟随。如此看来,这伏见城下其实也是暗流涌动,早就不安宁了。”

“莫非是太阁殿下的身子有不妥之处?”

“御用医生那里据说也派了人去秘密打探,他们对太阁殿下的病情几乎了如指掌。”

“还有多久的寿命?”

“说是还有几年而已。也不怕忌讳,万一——”

“就是!如果万一——”每位大名其实都忧心忡忡,万一太阁殿下归天,丰臣政权会怎样?连京城的小孩儿都明白,会分崩离析的。

这年闰七月十三日,也就是阳历的九月五日,千代所在的伏见一地发生了一次大地震。也是因缘巧合,正是六平太拜访山内家,说了些“世道要变”的话之后第二日。地震发生在深夜两点,千代还在睡梦里。

“啊!”当她惊慌起身时,伊右卫门抓牢了她的手腕。

“千代!”伊右卫门嚷着翻了个滚,千代便俯在了他的身上。

只听见房屋各处传来支离破碎的声音,继而轰的一声,仿佛地底有无尽的吸引力在拉扯身体,而后忽地一钝,像被抬了起来,接着便又坠得更深。这一瞬之间,天地都坍塌了似的,两人就此被埋在建筑底下,所幸未曾受伤。

千代哭起来:“一丰夫君,地震了。”

“俺知道。”

“可是……地震了!”

“千代,别犯迷糊。”千代失措得厉害,弄得伊右卫门也不知如何是好。自从长浜地震夺走了女儿与祢,千代怕极了地震。大地还在不停地摇晃着。

“国松——国松——”千代一面叫着养子国松的名字,一面努力地想要爬出。作为世子的国松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正与乳母等人住在别屋。

“别哭千代。”

“可是……我好怕。”千代好似变作了小女孩儿。

伊右卫门不愧是在无数个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遭遇地震也能处变不惊。

(没想到啊。)

看着千代柔弱的模样,伊右卫门没想到自己的妻子还能如此我见犹怜。他此刻竟有了闲情观察千代的慌张样儿。

“千代,有俺呢。”

“长浜那次,夫君就不在。”千代的恨意似乎更盛了。

“那时俺有事去了京城,可现在就在你身边。”

“就咱俩呢。”千代语气像在撒娇一般,弄得伊右卫门一愣一愣的。

“对,就咱俩。”

“没有旁人。”千代忽然缓过劲儿来了似的,一如既往笑起来。

“怎么,说笑就笑啦?”

“现在这样没有随从也没有侍女,感觉像是回到以前就只有咱俩的时候了似的。”

“是啊,没错。富贵权势之类,只要大地一颤就都归于泡影了。太阁殿下如今也在同一片大地上摇晃着呢。所有人都一样,毫无防备。”

“紧紧抓着我的手,好吗?”又一波剧烈的震动来袭,大地仿佛浪涛中的一叶扁舟起伏得厉害。

这次伏见大地震,与幕府末期弘化四年(1847)三月二十四日在信州善光寺平一地发生的地震,被称作日本史上至明治时代最大的两次地震。这次地震的震源在伏见鸟羽附近,受灾地包括京都府南郊与大坂府等,京城方广寺刚建不久的大佛殿也倒塌了。

据说后来,秀吉听说这六丈五尺的大佛竟如此脆弱不堪,极为震怒,道:“建汝等大佛是为了镇国守家,没想到汝等连自身都保不住,还谈什么镇国守家?”于是命人朝大佛放箭。再后来,德川家康以这尊大佛的钟铭“国家安康”为借口,挑起了大坂战役,所以就更有名了。

德川初期,宽文二年(1662)又发生一次地震,方广寺大佛又是“连自身都保不住”,被震毁。德川幕府断定“这佛毫无用处”,便拿来铸成许多一文的铜钱,流通到市面上去了。

闲话少说。这次的伏见地震里,伏见、京城几乎所有寺庙神社、府邸、民家都被震毁,被压死者不计其数。最大的毁损莫过于秀吉的伏见城。不光只有城门、箭楼、殿堂几处,连天守阁也在一瞬之间化为废墟。

在世间颇为有名的“地震加藤”的故事便是发生在此夜。

这一夜加藤清正的伏见府邸也是毁损不轻,大书院倒塌,火灾从马厩处燃起。加藤清正猛一起身,迅速系好护腹铠甲,拿一根柿子黄的棉手巾缠在额头,再穿一件白绫阵羽织,上有一溜儿朱红文字:南无妙法莲华经,腰上挂好大小双刀,胁下夹一根八尺余长的铁棒,大叫了一声“跟我走”,便脚踏颤抖的大地朝着伏见城出发了。

跟他一路的,有森本义太夫、木村又藏、井上大九郎、加藤传藏、大木土佐等三十位头领,另外还有足轻兵两百人。头领们手持长枪,足轻兵们则拿着些杠子、六尺长棒等。

清正上次在朝鲜八道很是威风了一把,可不巧惹恼了秀吉,如今正小心谨慎地闭门思过。他这样兴师动众,大概心里想的是:

(今夜正是洗脱嫌隙,求得大人原谅的好机会。)

伏见城正门已经毁坏,入城后只见楼阁殿堂大都化作了废墟,底下不时有悲鸣传出。清正加快脚步,却发现主城的天守阁已经没了。

(糟糕,难道大人已经在大梁底下了?)

他到处寻访,偶然推开了一道中门,里面是个庭园。假山处挂了一个大灯笼,四周施了屏风,有二十来位贵妇人围在那里,中间便是化了女妆的太阁。太阁扮作女人,大概是因为怕有人为了夺取政权,趁乱来害自己的缘故吧。在秀吉旁边,坐了北政所与松丸夫人。

“虎之助,你来得可真快!”北政所的声音里充满了欢愉,她本来就很赏识清正。秀吉也终于松了口气。

这便是千代与伊右卫门被压在梁下时,城内发生的一段插话。

总而言之,那是一场剧烈的地震,余震在之后竟持续了五个月,伏见一直在不停地摇晃,可想而知百姓们该何等的不安。

伏见府邸被震毁后一月余,望月六平太又扮作卖虫小贩的样子来访。千代吩咐过,只要他在大门口说句“在下小六,请问深尾大人在府上吗”,便可在山内府邸自由出入了。府邸是临时修整过的几间屋子。

千代命他去庭前,自己到了檐下去与之对话。

“地震时你怎样?”

“嘿,就穿着这身儿衣服在城下逃窜呢。”他也不避讳,卖虫小贩似的笑起来。对此人来说,地震也没什么,反正孑然一身又无甚可损失的。“敢问一句,您买走的那两笼小虫还好吗?”

千代告知,国松所持的那只金琵琶,笼子一坏就逃走了。妙心寺的殿堂佛塔都无损,所以拾君所持的那只还好。

“那就换一笼去吧。”六平太拿出一笼新的放在千代旁边,里面装了两只金琵琶。

“这都是六平太自己去捉来的么?”

“嗯,是从宇治山捉来的。养了这么久还真觉得可爱,都不舍得送走。”

“没想到你还挺有爱心嘛。”

就这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六平太忽地神色凝重道:“如今百姓们是民不聊生啊。”

“是么?”千代微微一斜首。千代知道得很清楚,百姓的确民不聊生。秀吉年老后英雄气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顽固的浪费癖。如今不仅出兵朝鲜,还不厌其烦地筑城。费用当然都是诸位大名分摊,他自己的是一点儿没动。诸大名为了这笔费用,也只有压榨自己领地的百姓。毫无疑问,现在民力极度羸弱。

当时伏见城下有个叫姜沆的朝鲜俘虏,是个学者,与伏见城下的木下长啸子,以及僧侣身份的藤原惺窝有交往。惺窝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大学者,后来还曾受禄于家康。他对姜沆所言的时势批评,被姜沆收录在《看羊录》里。

惺窝言道:“日本的民生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窘迫,如若朝鲜联合大明军合攻日本,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只要登陆日本时,让日本降兵用日文写好统治者的罪状,说他们是来拯救日本于水火之中,而且做到登陆军队对百姓秋毫无犯、严于律己,那日本人定会高兴地参军助威,很快便可平定大部江山,直至奥州白河。”

这时连学者都说了这样的话。

特别是地震之后,秀吉政权已经岌岌可危,这点千代也看得很清楚。

这年快到年末时,处于休战状态的朝鲜局势再一次紧张起来。年关一过,庆长二年(1597)二月二十日,秀吉部署了再次远征朝鲜的部队。先锋与原来一样,还是加藤清正与小西行长。

“俺又是留守京都。”伊右卫门回府后道。理由并非因为伊右卫门是个不合格的军人,在东海道有居城的大名都被命留守,为的是内地警备。当然不是对朝鲜的警备,而是对关东德川家康的警备。千代曾经说过——夫君是监视德川大人的狱卒。伊右卫门在丰臣家的作用,被这一句比喻解释得清清楚楚。

“俺上次——”他继续说道,“没被选为入唐大名,还颇为不满,以为太阁看不起俺的武勇。这次没选上啊,简直感觉太幸运了。”

正如伊右卫门所言,渡海作战的诸位将士都是满心晦暗,根本不知为何而战。他们自己完全没有去拼命厮杀的理由。这个时代的武将们,虽说是经历了战国无数的血雨腥风,可他们毕竟不是战斗机器。

十几年前,诸位武将拥戴被称作羽柴筑前守的秀吉,在山崎讨伐明智光秀,在近江贱岳、越前北庄消灭柴田胜家,而后又西征九州打败岛津氏,长途行军剿灭四国的长曾我部氏,再往东取了北条氏的性命,势力范围最远达到奥州。这一切都是因为拥戴秀吉可以为自身带来功名地位,为的是自家的繁荣,并无其他目的。可朝鲜、大明之战,到底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利益?没有!完全是一无所有。

在最初入唐时,也有武将打心底里相信,秀吉的野心真的能瓜分大明帝国的领土。可如今他们总算明白了,野心就是野心,痴人说梦罢了。但秀吉一片豪情壮志,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更何况战争所需军费,都只能是出征大名自己负担,而且对立功的家臣又不得不自己掏钱一一犒赏。

(简直没法儿弄。)

这种厌战情绪从一开始就十分明显,正是一种对丰臣政权的无言的强烈批判,可惜只秀吉自己还未察觉到。

十三万出征大军,在数月之内就占领了朝鲜南部沿岸各城,却被困住,无法远攻都城汉城,只能像一只只牡蛎一样挂在沿岸,采取守势。因为从半岛南岸到汉城几乎没有像样儿的道路,汉城附近的农村荒凉贫瘠,连当地农民都快饿死了,就算占领了汉城也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来养活这么多兵马。

不管怎样,千代对丈夫有幸远离那般愚笨的远征,感到很是幸福。

(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儿啊?)

千代每每想到此节都会黯然神伤。

这段时期,在伏见各位大小名的府邸里,几乎没有一天的话题不提及秀赖——那位将来的天下继承者。

秀赖如今虚岁五岁,所谓话题,并不是说这孩子自身聪明可爱或者才智过人。对于秀赖聪不聪明,其实千代是不甚清楚的。大概其他人也不甚清楚。

千代也问过伊右卫门:“秀赖幼主是个怎样的孩子呢?”

可跟众位大名一同去大坂城拜见过多次的伊右卫门也是不甚清楚,只偏着脑袋回一句:“这个嘛……”

秀赖在城殿深处,从没经历风吹日晒,每日里锦衣玉食,简直就是真丝与金银堆出来的。他大抵是从未有过“像个孩子一样的生活”。

秀赖后来长成一个皮肤白皙、身形修长的美男子,不幸二十三岁时在大坂夏之阵中过世。他这短短一生里唯一一次外地游玩,是在众多的侍女簇拥下,到住吉的海边拾贝壳。所以,实在难以弄清他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当时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傻子,也有人说不是。

在大坂夏之阵前,据说家康在二条城第一次见到长大成人后的秀赖,很是吃了一惊。

(如此看来——)

家康下定决心,还是早些诛灭丰臣的好。家康认为对方并非世间所传的那般不济。不过,无论秀赖天生是怎样的一位英才,成日里在那种环境下生活,大概英才也会变得不济吧。

秀吉极尽天下之权势与富贵,对秀赖溺爱万分。秀赖三岁时,官阶从五位上品,五岁则从四位下左近卫少将,仅数日后又升至左近卫中将。

去年秀赖四岁时上京拜谒天皇,千代还记得那一支华美夸张的队列,连宠物狗都穿着唐锦的华服,在队列里昂首挺胸地行走。因秀赖年幼,便从全国个头最小的土佐马里挑了三匹出来作为秀赖的坐骑,披着朱丝、金丝做成的流苏。还因孩子喜欢小鸟,便找来十五岁以下的捉鸟少年身着华服,五十人一队浩浩荡荡地走着。当然还有诸位大名、旗本也骑着马儿伴随左右。

秀赖自己则由乳母抱着,坐在华丽的敞篷彩舆内,后面跟了三十一位随行女官的彩舆。让秀赖坐这种敞篷彩舆,当然是为了让围观的人亲睹一番秀赖的高贵颜容。秀吉定是要让京城内外之人铭记:“丰臣家还有继承人,不光只有一代”。

这支队列与史上其他队列的不同之处,在于红白家纹的帷幔。从伏见城到中宿的京都前田玄以府邸这段路,二里半的沿道左右,全都拉起了这种红白帷幔。恐怕只能用豪奢二字来形容。

继续说说秀赖的话题。

四岁幼儿的上京队列之中,随行大名的头领是关东王——内大臣德川家康。下颌宽阔,一张光滑的脸上有着细细的皱纹,眼大,唇口紧闭,而且身子肥硕,手短足短,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只老狐狸。在秀赖旁边行走的,就是他。

这个时期秀吉的衰老非常明显,而这位早就拿定主意要横刀夺权的五十岁男子,此刻会是怎样的心境?家康若是正经起来就像个好人,那张严肃的脸上溢满了谨慎、律己、仗义。这天,他穿着一件有黄色家纹的染青道服 【1】 ,一条赤绢长袴。大名之中只有他按内大臣的礼数坐了席棚车。

太阁秀吉并不在队列中,而是在宫门。采取的是从宫门出发去迎接秀赖队列的这种形式,所以他此刻乘了马前往三条。秀吉头上松松地系了一张没有染过色的头巾,身穿一件广袖羽织,衣襟上有金箔闪耀,于不经意间展露出秀吉式的奢华。

双方刚在三条碰面,秀吉说了句“噢,来啦?”便下马疾步上前,从彩舆上抱起了秀赖。秀赖不哭也不笑,一张颇像母亲浅井家的小脸只定定地望着远方。伊右卫门回来后曾把这番景象告知千代。

(远方的景色可不好。)

当时千代这样思忖。一个父亲溺爱儿子,这谁也管不了。可离秀吉抱起儿子的地方仅仅几町之外便是河原,正是去年秀次的妻妾孩子被残杀的地方。

(又不是只有太阁殿下知道疼儿子。)

千代继续思忖,精神健全的父母疼爱孩子,决不会强加于别人。可秀吉却耗费庞大,把疼爱强加于天下,以显示自我的尊荣。

(丰淫无度!)

千代想到了这个词。秀吉的这种肆无忌惮、唯我独尊的样子,除了“丰淫无度”一词,她想不到更恰当的表达。

在长浜地震里千代丧失了唯一的孩子与祢。为了祭祀亡灵,她在妙心寺建了一座塔头子院,只要身在京城或伏见,每月的忌日里都会去扫墓。她还想晚年时便住在里面,整日里陪伴与祢,免得孩子寂寞。对儿女的爱,她自是比旁人更加懂得。所以,她才对秀吉这种倾天下之财丰淫无度的溺爱,感到无比的愤懑。而且这种愤懑,不只千代,大多数诸侯们也都有。

前年,秀吉在伏见城召来诸位大名,要他们每人都对秀赖宣誓效忠,并写了熊野誓纸 【2】 。誓纸形式倒是寻常,只是在末尾处添了这样一句:“我宣誓效忠,遵守右记条款。若是违背右记条款,则遭天谴。活则身不能动,子孙家运七世而殆;死则坠入地狱,万世永劫,永不超生为人。”

伊右卫门当然也不得不宣。

秀赖住在大坂城。秀吉道:“上京拜谒不方便吧?”于是便要为这个五岁的幼童,于年春(庆长二年,1597)建一座规模壮观的京都府邸。

秀吉曾修过一座日本史上最为奢豪的府邸聚乐第,后来赠与秀次。但在秀次死后,秀吉觉得这座府邸“不干净”,于是命人将其拆毁。如今又要在京城大兴土木了。当然秀吉是不用自己掏钱的。

这次由家康带领关东诸位大名打点与建筑相关的一切事宜。家康等关东大名们,因为没有参与朝鲜之战,不用负担战费,相较之下经济上略显宽裕。因此这种行政处置,是为了彰显秀吉的公正、不偏不倚。可摊派到最终,还是农民吃亏。日本国中,如今在外战事连连耗资巨大,在内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臣民们是怨声载道疲惫不堪。

——只要民力一弱,诸大名的财力也就自然告罄。而没有财力是无法发动战争的,所以自己一旦升天,秀赖的天下也可保得安泰——这便是秀吉的如意算盘,一切都源于对秀赖的溺爱。估计从没有过像秀赖这般让天下众人困惑惶恐的孩子吧。

秀赖的京都新府邸,地处皇宫之东。东面从三条坊门至四条坊门四町;西面从东洞院往东四町,面积极广。现今,此地被称作仙洞御所。

工事从六月开始。而且在秀赖新府邸周围,诸位大名亦均被命另建府邸。

“千代,又得造房子了。”伊右卫门很是不悦的模样。

“没有办法的事情嘛。”千代尽量开朗答道。她知道,若是非做不可,苦着一张脸也是于事无补啊。

“可咱真的没什么钱了呀。”伊右卫门道,他只有挂川六万石而已。上次地震,伏见城倒塌需要重修,他也是出钱又出力;自己的伏见府邸的修整也所费不少。如今只因为留守内地,还得帮忙给一个五岁幼儿建一座京都豪城。

“除此之外,两百名诸侯都得在这座豪城周围另建一座京都府邸!”

——这样的政权,还是早早滚蛋去吧!

这诅咒虽说不出口,但无疑在伊右卫门心里的某个角落生根发芽了。其他诸侯也大抵如此。

“明天俺派人去领国。这么多次的摊派,领国那边的金库、米仓大概也都见底了吧。”

“夫君别这么说。”千代想尽量开朗一些,可实在是笑不出来。

(就为了这么一个孩子——)

太阁殿下成了暴君。这便是千代打心底里的感受。

六平太再次来访。

现已是春天,六平太也总不能一直是卖虫小贩的模样。这日,他像是个隐居市井的贤士,早早把身家交与下一代打点,而自己则乐得清闲,可吟诗品茶。

“夫人安康!”六平太在书院行跪拜礼。

“你也精神抖擞的样子,甚好。”千代很喜欢见到六平太。大概没有谁比他更自由无羁的了。他自在惬意地出入各个阶层,活得有趣又好笑。

“六平太可真潇洒自在啊。”

“哪里哪里。”六平太苦笑,“在下也有在下的烦恼啊。”

“是么?看不出来嘛。所谓烦恼,莫非是为了恋情?”

六平太意外地红了脸:“夫人好眼力。”

“是游女?或是歌女?最近有京城的游女们在河原搭起了小屋,跳一些有意思的诵经舞之类。听说还可以共枕席呢。”

“夫人厉害,什么事儿都知道。”

“莫非恋人就在里面?”

“不不,绝对不是。不过就算在下禀明,夫人也是不知道的。”

随后六平太巧妙地换了话题,给千代讲了些世道上的事情,然后又提到了秀吉的健康:“太阁殿下有一阵子好像很憔悴,不过最近又跟原来一样精神起来了。”

“好像是呢。”千代说罢,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不由得笑起来。

“……”六平太不明所以。

“没事儿,跟你无关。请继续。”

“夫人为何发笑?”

“没什么。”千代微笑着摇头。其实她忽然想起的,是伊右卫门曾告诉她的一件事。据说秀吉对千代很是思慕。

——什么嘛!

千代听闻时是一笑了之。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传闻,伊右卫门也听说过。

“昨日在殿中,俺被叫去问了话。问什么你夫人还好吗,还是那么美丽迷人吧?千代你得小心了。”

“不就是问了两句而已嘛,没事的。”

“现在是没事,可——”伊右卫门不再继续说下去的理由,千代清楚得很。秀吉一旦对别人的妻子起了兴趣,有时候就会说些这样的话。可以说,是个明显的危险信号。更何况,伊右卫门再过几天就得远赴远州挂川,只千代留守在伏见的山内府邸。

秀吉有这种恶癖。特别是晚年的秀吉,是非观念相当模糊,有种错觉认为家臣的老婆也就是自己的老婆。

细川忠兴的妻子阿玉夫人,因笃信天主,平素被称作伽拉莎夫人。据说秀吉有段时间对她很有兴趣。且不说阿玉夫人自己,忠兴对此事极为戒备,时常告诫阿玉夫人道:“殿下就是那样的人,你要千般小心万般谨慎,不要着了他的道儿。”忠兴文武双全,不仅文事精通,而且战功赫赫,对夫人也是痴情一片,可就是醋味太浓。

(殿下对俺老婆感兴趣……)

只要一想到此节,他就不由自主感觉一阵寒气袭背,胸中满是不快与愤懑。

后来在关原之战前,伽拉莎夫人在房间里放火自焚,但因她是天主教徒,不能自杀,于是就命家老之一的小笠原少斋用眉尖刀刺向自己心脏。不过不是在同一房间内,而是让少斋在隔壁穿墙而刺。忠兴的嫉妒心让她不得不在这种事上都小心谨慎。

所以当他见到秀吉对自己妻子的暧昧态度,内心的不快之感定是高于常人了。而他在秀吉生前就秘密与家康交好,或许这也的确起到了些许推波助澜的作用。

千代听说,秀吉还思慕过以美貌著称的本愿寺上人显如的第二任夫人,甚至专程拜访,与之同眠共枕。正因秀吉对她倾慕,其子本为次子,却轻而易举继承了本愿寺,称准如上人。而第一任夫人的长子教如上人,则被勒令隐居埋名。家康得天下后,曾推出一个宗教政策,把本愿寺所管辖的两万寺院一分为二,让教如上人建了另外一座本山,就是东本愿寺。

另外,还有传言说秀吉在九州征战中冒犯过立花宗茂的妻子。总之,是德行堪忧。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才在给秀次的四条劝诫文里写道:“茶道、狩猎、贪恋女色等秀吉的癖好均不得模仿。”

秀吉很有自知之明,而且遇事开朗,人情味儿浓,因此他虽贪恋女色,可并不让人感觉多么丑恶肮脏。除却细川忠兴等个别例子,大部分家臣对秀吉喜好女色一事都不以为意。

有这样一段插话。殿中火钵旁闲坐了一众侍臣,讨论的话题是:“殿下好像只好女色,不喜男色呀。”正好有位美少年在那儿,于是大家商量一番后偷偷让秀吉见到了这位少年。不料秀吉很快就带他去了居室。等美少年出来,大家忙围上前问:“怎样了?”少年回答:“殿下问了我一句,你有没有姐姐啊?”听者莫不是苦笑连连。不小心当了戏谑对象的秀吉,总是这般开朗不介怀。

伊右卫门离开伏见奔赴远州挂川的日子终于来临。前日夜里,伊右卫门神色凝重,对千代道:“不会有事吧?”

“什么事啊?”

“别傻了,是太阁殿下的事啊。若是殿下趁我不在偷偷来访,你可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伊右卫门的语气粗暴起来。

“如若——”千代半开玩笑道,“不许的话,太阁一怒之下要夫君切腹可怎么办?”

“说什么胡话!太阁殿下好就好在不会下那种命令。就算不从,当时或许尴尬,可也不会留有什么怨恨。所以只要你坚决一些就没事了。”

“明白了。”千代顺从地回答道,“可是,我倒是另有一重担心。”

“担心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太阁殿下偷偷来访,见到千代,却发现跟以前的千代大不一样,连一句玩笑话都不乐意说,那千代可要失望透顶了。”

伊右卫门扬起拳头:“你这家伙!乱七八糟瞎说什么!”不过,她说得也倒是在理。这边的人儿一门心思坚决不从,那边的秀吉却“什么呀”,显得毫无兴趣,此番景象也够滑稽的。

(可是千代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光润了呀。)

伊右卫门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千代的脸、胸、腰。

“夫君看什么呢?”

“大人见了你定会食指大动的。俺是男人,明白得很。”

“什么?”

“如你这般年纪,又活得清静悠闲的女人,身上的色香是小姑娘所无法比拟的。”

“瞧你说的!”千代笑起来。伊右卫门竟然会说这种话,还以为他是个木头人呢,这可差得太远了。“倒是油腔滑调的一丰夫君更让人担心呢。也不知道在人家见不到的远州挂川会如何折腾。”

“这你不用担心,俺没问题。”伊右卫门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

第二天伊右卫门出发了。千代留守伏见,偶尔去京城的寺庙拜拜佛,日子过得很是轻松自在。

有天早上,大门前突然喧嚣起来,有人飞奔来报:“太阁殿下驾到。”

“小声点儿。”千代命人很快做好准备,包括年长侍女。随后她立刻来到白洲庭,素足换上草履,快步走起来。

从城内过来的秀吉是微服出行,只带了十来名小厮。他刚一进山内家门,家老们便按千代的指示率众出迎。

“夫人在吗?忽然想聊聊以前的事儿了。”秀吉在家老的带领下来到书院,可秀吉坐也不坐,道,“这么硬邦邦的地方还怎么说话儿?没有茶亭吗?”

“那就这边请。”家老即刻领着秀吉移步。千代早就料到秀吉不乐意留在书院,于是吩咐家老可直接领至茶亭。在前往茶亭的途中,这位家老对千代的料事如神很是吃了一惊,不由得啧啧称奇:

(真不愧是我家夫人!)

只见他们来到府内一扇木栓门前,推开便是庭院,一条小石径像是早就在等候客人的到来似的,早已洒上清水。

“噢,还以为山内对州(对马守,伊右卫门)只是一介武夫呢,没想到府邸竟这么曲径通幽。”喜欢品茶的秀吉很是中意。

不久,秀吉来到修葺完好的候茶间,在凳上坐定后,闲适地观赏起周遭的风景来。周围放着矮松盆栽,茶亭背面影影绰绰是些翠绿的孟宗竹。“今天可有眼福啦。”秀吉思忖间,见千代沿着庭中石径走来,以主人的口吻行了见面礼。

“我家主人对马守不巧远赴挂川,今日只好由千代来奉茶说话了。”

“哦,千代,好久不见哪!”秀吉笑道。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的盘算。

“香茗正在准备,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哦,好好。对俺这种不速之客,千代你都能即刻备好茶亭,想是利休 【3】 、织部 【4】 也不及啊。”

“殿下说笑了。”千代宠辱不惊地笑笑,“只是,正客另有其人。”

“哦?俺不是正客?”秀吉吃了一惊。自己以天下之主之尊,竟不是正客,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就说好要招待邻家堀侍从的高堂,恰巧就是今日,想是不久就该过来了。殿下屈尊,做个伴客如何?”

“啊哈哈,有趣。”秀吉反倒来了兴致。

邻家堀侍从,就是以前跟随伊右卫门攻打小田原城时的堀久太郎秀政。久太郎在数年前已过世,如今是第二代堀秀治子承父业。千代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于是就跟堀家商量,请堀久太郎的母亲在这种时候出面做正客。如此一来,秀吉见有他人在场,定不会乱来。

可是,千代的计划落空了。就在让秀吉等待之时,邻家遣人来急报,说老夫人病了。估计是堀家见到如今这情形,实在不敢妄为,怕拂了太阁殿下的意。于是千代只好单独一人面对秀吉。

(麻烦了,一丰夫君!)

千代在心中念道。她就要独自面对秀吉,那位当代首屈一指的好色之徒。

(不怕!)

千代潜心静气。不久,只见秀吉跪着从茶室躏门 【5】 进来。此刻,已有茶香飘逸。

“好香!”秀吉一副心旷神怡的满足模样。

亭主千代微笑着,只稍稍低了低头。

开始品茶了。“千代,真是好久不见!”秀吉捧着茶碗,脸上神情像是想起往事了一般,“北政所也常常说起你的事。”

“多谢挂怀!”

“别见外。可是千代,是不是感念往事的人——就老了?”

“殿下多虑了,您还不到年纪呢。”千代露出开朗的笑颜,望了望秀吉的脸。可那张脸远比六十岁显得苍老得多。脸颊消瘦,皮肤张弛无力。

(究其因,与其说是因为年轻时太过操劳,不如说是因为得天下后荒淫无度。)

“你可是越来越美了,是不是喝过什么龙宫的仙药啊?”

“若有那种仙药,定是要第一个献予殿下的。”

“说起这事儿——”秀吉曾听说虎肉可以强精,于是就让出兵朝鲜的诸位将士捎点儿回来。可没想到众人竟争着猎虎,用盐腌了就装桶送来,结果弄得储藏室里全是腌制虎肉。

“吃是吃了,那可叫一个难吃。”

“还是有些滋养的效果吧?”

“不清楚。”秀吉显出寂寥的神色。

想当初秀吉锐气勃发之时,听说信长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所害,便即刻调转大军,取道山阳,来到摄津尼崎,并在此地做好了会战准备。那段时间因为要为信长服丧,所以不进鱼肉只吃素斋,但为了强精健体,他们都吃了大蒜。千代曾听伊右卫门说起过此事,于是便提了一句。

“对了对了,是有这么回事。那时俺可是天下第一精神饱满的人啊,可如今虎肉、大蒜之类都没用啦。”

“殿下就爱开玩笑。”千代只好笑着搪塞过去。

“如今哪,”秀吉捶了捶肩,“是到处筋骨疼痛,还没来由地发烧。不过今天倒还神清气爽。大概是喝了你亲手沏的茶的缘故吧。”

“呵呵……殿下真会夸人。”

“千代,俺有一事相求。”秀吉起身。

纸格窗上的阳光暗淡了。千代在主位上抬起头来,微笑的双目显得更长:“请问何事?”

“敢问何事相求?”千代再次问道。

秀吉脸上发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俺就想借你的主位坐坐。”

“那千代呢?”

“你是客。”秀吉站起身道。

“那就互换座位吧。”

“你陪着就好。”秀吉笑道。千代单膝撑起了身子,正要起来,却见秀吉的手伸了过来。忽地,右手被他握住。千代的表情好像在说——这可麻烦了。

“千代,俺很喜欢你。”

“承蒙厚爱——”千代顺口答道,脸上的微笑里没有丝毫阴翳。

“你可真傻,这种时候怎能露出这样无情的笑?”

“那该怎么办?”

“一垂首一低眼就好。就像雨天庭院角落里的一朵花,微带雨露。”

“一朵花……”重复这句话只是因为千代已经穷于应付。若直截了当拒绝,则对方下不了台;若稍不留心,对方难免会趁虚而入。

“看,花湿了。”不意间,秀吉的手伸向了千代裙裾。

“不要——”千代宛若小姑娘一般叫起来,声音亮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声音挺高嘛。”秀吉饶有兴致地取笑道,“千代,你不知道俺是拥有整个天下的秀吉吗?”

“可是女人并不由您支配。”

“什么?”

“女人属于她们所心爱的人。千代是属于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不属于任何其他人。女人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天下之主一个人的。”

“看你,说得这么可怕。”

“可怕的是殿下。殿下……”千代抓住了裙裾上面的秀吉的手,“殿下在马上开拓天下,成为世上男人们的支配者。可是女人,自太古以来,自混沌初开以来,除了所心爱之人,是不属于任何别人的,殿下!”

“说什么呢!”秀吉抱住千代的肩。

“殿下的伏见城,若是有百万大军大概也能被攻破城门的吧?可是,哪怕是天下之主的手,也不能强行掀开一位女性的裙裾。”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伊右卫门?”秀吉顿觉扫兴。

“不是喜欢或者讨厌,是心爱。”

“不都一样吗?”

“不,当然不一样。年轻时或许可以说喜欢或者讨厌。可如今,我看夫君,是以一种悲切的宿命的爱慕来看的。大人难道不明白这种男女之情么?”

“自然明白。”秀吉只能如此回答。

“那就请高抬贵手。”

“千代,你的手……很柔软。”秀吉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丝绢之下的千代,成熟得如此诱人。“千代,俺要你,是天下之主在求你。俺会跟伊右卫门低头赔罪的,只一次就好,俺要你的心你的身子。”

“不,不行!”为摆脱秀吉,千代挣扎起来。可秀吉不让。

近来秀吉已瘦得皮包骨头一般,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劲道使得千代无法动弹。他右臂扣住千代腰身,左手径自伸入裙裾下摆,触到了千代的身子。

“千代,感觉如何?”

“不要!不要!”千代怒极而泣,可秀吉的手还在往里走。

“不要!都说不要了!”这时,千代的脚触到茶壶,壶身倾斜,里面的沸水洒落炭火之上。只一瞬的工夫,茶室里已是炭灰弥漫。秀吉见状,只好放开千代,任她逃进旁边的水屋 【6】 。

当她拿了抹布再次出现在炉前时,炭灰已经沉寂下来。秀吉只呆呆坐着,一脸难堪。千代不由得怜悯起眼前的人来,对他“哇”地扮了个鬼脸。秀吉猛地吓一跳,接着又笑又乐道:“千代,千代是名将啊。”大概是赞许千代能洞察人的内心,而且能自由驾驭别人的心理吧。秀吉自身也大有被拯救的感觉。

“名将啊!可惜没射中,让她跑了。”

“是呢,眼见着都走到马鞍旁了。”千代也顺他的话继续玩笑道。

“对,都对打起来了。”

“可惜还是让人家跑了。”

“真是个滑头!”

“才不是呢,人家是被茶壶救了一命。要是没有茶壶,千代怕是早被殿下一枪击毙了。”

“找借口!现在还是让茶壶替咱们泡上一杯吧。”

千代应了一声,明快而丝毫不含阴郁。她知道这种时候决不能使气氛变得沉重。

很快,秀吉面前放好了茶碗,他端起来,徐徐轻啜几口,道:“好香!虽然刚才闹得不成样,可千代的茶还是这么澄澈入心。”

“呵呵,是殿下口渴了的缘故。”千代微笑回道。而她内心里是巴不得能早一刻用清水洗刷掉身上那些被秀吉的手玷污的痕迹。

这日夜,千代进了浴间。浴间有三套设备。左端是桧木制成的小馆,内侧有蒸气漫出。进去后让蒸气浸润肌肤,待脂质溶了,便出来让侍女洗去肌肤上的污垢。用拧干的毛巾仔细擦拭后,再用米糠包让肌肤变得细腻滑润,最后用热水冲洗干净。

千代在想秀吉的事。

(恨不起来。)

大概很少有像秀吉那般一直为世人所爱的人物吧。千代遭遇如此惊险,却不可思议地恨不起来。不过,稍微肮脏了些。

(总之——)

他是个占得到便宜的人,千代思忖。就算是调戏,都有一种顽童对母亲撒娇似的感觉,总让人不由自主着了道儿。

(定是这样了。)

千代想到这里,不免暗自好笑,喉头深处咯咯笑了两声。

“夫人怎么了?”正替她擦背的侍女一惊,停了下来。

“没什么,挠得有些痒痒罢了。”千代觉得侍女很是可怜。

“这样还痒痒吗?”

“不了,怎么挠都不会痒痒了。”

“……”

侍女开始冲洗。

千代喜欢秀吉的阳光之气。如今的天下,是因为有秀吉的开朗,才勉强维持下来的。她想起一件事,是早在文禄二年(1593)秀吉还在朝鲜渡海战的大本营肥前名护屋城里的事情。

那年六月二十八日,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又因长期驻扎的无聊,名护屋的将士们都有些士气低沉。秀吉对这种情绪十分敏感,很快便察知到了。可他并不会为了提升士气而板着脸训人,于是转念一想,道:“大家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吗?最好是能让城内所有人拍手言欢的那种。”他问的是御伽众与内庭的女官们。于是一时间众说纷纭,可秀吉没有一个中意的,道:“不行,都是已存于世的东西了。”他不愿意去搞已有先例的事,想做的是“奇绝”之事,能让人眼前一亮拍手跳将起来的那种。

终于,被他想到了——化装游园会。他让武将们个个奇装异服,相互取笑游乐。而且还专门为此设立一处奉行,全权准备相关事宜。这便是日本最初的化装游园会。此会不仅想法奇绝,而且化装登场的人物也是日本史上最为绚烂多彩的一次。包括德川家康在内,经历战国混战而幸存于世的各位英雄豪杰们,便随心所欲化装登场了。

总之,秀吉在肥前名护屋城所举行的化装游园会(当时倒是没有这么正式的名字)极受欢迎,连在京城的千代都一五一十知无不尽。千代听说时都笑弯了腰。

(真是个玩乐的天才啊!)

名护屋城外有一片广袤的瓜田,一直延伸到海岸。会场就设在这片瓜田里。丰臣家的红白家纹帷幔在四周挂起,参加者不管是大名、旗本还是内庭女官,均不分尊卑礼仪。另外还有临时搭建的茶店、旅馆等,瓜田俨然变作了初具规模的“市街”。而市街的住民们便是游园会的参与者。

家康等只觉得秀吉的这番玩乐傻乎乎的。

(真是蠢到家了。)

他悄悄对随从吐露了心声。这位实用主义至上的男人,恐怕实在难以理解秀吉脑子里的这些怪主意。

(没办法,俺也找个什么来扮一扮吧。)

他终于不情不愿地准备起来。

游园会开张了。某个茶店门口放了个极大的茶壶,茶店主人是秀吉的旗本三上与三郎,因化装的缘故,乍一眼是看不出来的。店主还有老婆,是内庭女官常夏所扮,她上身穿着艳丽的单层和服,下面一条绢质的宽筒裤,头上还戴了南蛮头巾,在不停地嚷嚷着招呼客人:“来喝茶咧!来喝茶咧!那位远道的客人,过来坐坐喝杯茶吧?”

隔壁旅店也是一对夫妇在经营,店主是茶博士莳田权佐,老婆是素有美女之称的内庭女官藤壶,也在一个劲儿招揽客人。

不久从街道那边来了一个卖土筐的老汉。所谓土筐,就是搬运土石用的筐。老汉用一根扁担前后挂了好多个土筐,腰身矫健,脚步沉稳。

此人眼大体胖,正是家康。秀吉把家康搞成这番尊容,也不知家康心里作何感想。大概在秀吉的有生之年,他是打算像一只温驯的猫般规规矩矩的吧。

家康中气十足地边走边叫卖:“土筐买否!土筐买否!”意思是“买不买土筐?”

一群人正在莳田店里喝茶,只听有人道:“那不是江户大纳言吗?”于是,众人大笑,同时又佩服万分:“简直跟卖土筐的一模一样啊!”可家康却不笑,只挑着扁担一晃一晃吆喝着“土筐买否”走了过去。

随后有个年轻人晃荡着货兜过来:“脆生生的泡瓜,脆生生的泡瓜!买瓜啰买瓜啰!”原来是卖泡菜的。可是这位小哥跟刚才的家康相比,不免让人感觉演技拙劣。

“嗨,那不是大和中纳言(丰臣秀保)吗?”一群人顿时没了兴致。

“到底是年轻了些,什么事儿都做不踏实。”也有人这样评价道。不过,对家康而言倒不单单是年纪的问题,这人的表演才华是天生的。

化装游园会仍在进行。茶店里的一拨人看见对面田埂道上走来一位僧人。

“那不是织田常真入道吗?”一人问道。不错,这位僧人又名织田信雄,是信长的次子。他曾仇视秀吉夺了父亲信长的天下,与家康结盟对战秀吉,而后独自跟秀吉讲和又做上了内大臣。可在小田原之阵时,因传言他私自外通敌军北条氏,官位在战后被罢免,领地亦被没收。如今他已经削发为僧,改名常真,成了秀吉的一名御伽众,食俸仅一万七千石。

这是个与其父迥异的平庸男子,也不知是否是其性格拖泥带水的缘故,内庭的女官们也都极为讨厌此人。只见这位常真穿着一件肮脏的黑衣,护手与绑腿也都脏兮兮的,旁边跟着一个贼眉鼠眼背着书籍的随从,仿佛正在修行途中。

人人面面相觑,道:“就是条穿衣服的蛇嘛。”这是在讽刺他明明笨得出奇,却还蛮横无理。

随后前田利家走来。前田是个清瘦的老人,此刻扮作一名被称为“高野圣 【7】 ”的行乞僧人,背着信匣,一副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模样。前田利家颇受爱戴,在丰臣家是与家康并列的两大势力。

只见这位利家在茶店前驻足,左顾右盼,满面哀戚,一声声叫着“借宿,借宿”,就像是在哭诉一般。此番情景不禁让人想起歌谣里所唱的最明寺入道时赖 【8】 的故事,“佐野雪原已入暮,驹乏人疲何处留?”茶店的一位看客不由得叫住他,道:“和尚,借与你住了。”

接着来了一个卖弓弦的,穿了一件红色短单衣,戴着头巾。他大声吆喝着:“卖弦咧,卖弦咧,其他的也有求必应!”

而后经过的是摄津有马一地的领主——有马中务卿法印,即后来久留米藩主的祖先。这位扮的竟然就是有马温泉的店小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汤文”,内容都是些有马温泉的功效等等。一众看客们听了简直佩服之至:“这是在吸引游人入境呢!真是半点机会都不浪费啊。”

这天最为荒诞绝伦的是奉行前田玄以,他竟扮作个老尼姑蹒跚而来。身形臃肿,面目可憎,怎么看都像是久经历练、洞穿尘世的老尼。这位尼姑板起面孔,对聚拢在身旁的众人说教道:“常念经,必成佛。倘若经难念,昼寝亦犹可。精气一焕然,修心成正果。”

再看看当时的秀吉。

秀吉在这个游园会上可是彻彻底底乐了一回。他开了一家瓜店,头顶规规矩矩戴了一张黑头巾,身穿一件柿子黄单衣,背上还背了一个菅草斗笠,腰上缠了一件短蓑衣,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卖瓜老汉。

只见他坐在铺好的筵席之上,双手抱膝,大声吆喝道:“又香又甜的瓜咧,来一个尝尝吧!”秀吉老汉的瓜,堆成两座小山,都是熟透了的样子。站在远处观望着的一众女官们,听得如此地道的吆喝声,均想:

(听说大人小时候卖过绣花针,保不定还卖过瓜呢。)

化了装的诸位大名可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今天大人也只是个卖瓜的,可得好好捉弄他一番”,于是走过瓜店,各逞口舌之能要砍价买瓜。秀吉狠命大叫:“不讲价不讲价!”可人家却道:“老爷子,真不巧,俺只带了这点儿钱。”说罢,拿起瓜来就啃。秀吉老汉茫然无助望着他们一个个离去,怅然叹道:“这还让人怎么做生意啊?”

远处的女官们见了实在乐不可支,互相打打笑笑个不停。

过不久,一个三十多岁满脸苦涩的卖茶小贩担着茶水过来。女官们霎时噤了声,那位就是在内庭妇人之间人气最高的会津宰相蒲生氏乡。

蒲生氏乡是利休的七位高足之一,素养颇高。大军的指挥才能亦是出类拔萃,除了秀吉、家康,就当属此人了。而且他性格豪爽颇有人缘,可谓这个时代的完美男子。

“喂,忠三郎,”卖瓜的秀吉老汉叫了一声他的小名,“你来得正好,俺口渴了,来一杯给俺尝尝!”

“谢谢惠顾!这么热的天儿,老爷子也挺卖力嘛。”蒲生微笑着放下担子,拿出茶具熟练地点起抹茶来。

“点得漂亮!不愧是利休和尚的高徒啊。”秀吉喝光抹茶,把茶碗递还给蒲生,接着问道,“这多少钱?”

“黄金一两。”

“多……多少?”秀吉双目圆瞪,“太贵啦!区区一碗茶要黄金一两?你信口开河哪!”

“哪里!忠三郎点的茶就值这个价,并非信口开河。若是不愿意,把茶还回来便是。”

“都喝到肚子里了,怎么还?”秀吉挠了挠头,从钱袋里取出一两黄金递给对方。

“多谢!”蒲生氏乡收了金子,重新担起茶具,悠然自得走远了。女官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还有秀吉垂头丧气的样子,再次乐得花枝乱颤。

后面又来了一位行乞僧人,是织田有乐斋所扮。这位是织田信长之弟,信长过世后便跟着家臣秀吉,无怨无悔,是位颇为脱俗的老人。现在他拿着一万五千石食禄,是秀吉的御伽众之一。而且,这位有乐斋跟刚才的氏乡一样,亦是利休的七位高足之一。

有乐斋踽踽独行而来,在秀吉的瓜店前站定,望了半晌却欲说还休。终于他手握念珠,颤颤地道了一声:“老人家——”

“哎呀这位旅途中的行者,可是要光顾本店买个瓜去?”

“唉,”有乐斋黯然神伤道,“俺一介行乞僧,身上可没有买得起瓜的钱。您就行行好,赠我一瓜,就当是与佛结缘了如何?”

“哎呀!天可怜见!”秀吉好像真的可怜起眼前的老人来。也难怪,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见不得别人苦。于是立时拿了两只瓜给他:“给!拿着!”

有乐斋却不伸手,只摇了摇头。

“和尚,怎的?”

“这两只又小又涩,那边的好像熟透了。”最后他硬是让秀吉换了两只又大又熟的,乐颠颠抱了去。

围观的女官们又是一阵哄笑。卖瓜的秀吉老汉这下真怒了:“这还怎么做生意!”于是气呼呼扔了瓜店走到街上,彷徨之中,来到最先的那个茶店门口。扮作店主夫人的常夏见状道:“这不是瓜店主么?来喝一杯茶吧?还有刚蒸好的点心呢。”

“噢!甚好甚好!”他被拉着坐到茶店里,美美地喝了杯茶吃了些点心后,一出门又被对面旅馆夫人藤壶拉了过去。“客官可要用餐?咱这儿刚好有甜酒,还有面条呢。”

秀吉对美人的拉拉扯扯很是中意,轻飘飘地任由她们拉来拉去。此番情景,之后有位作者小濑甫庵在《太阁记》里这样描述道:“……竟是异常喜悦,笑得跟布袋和尚 【9】 一般没了眼睛和嘴巴。”

喜欢玩乐的秀吉一旦玩乐起来,便忘了自身与周遭,完全沉浸在玩乐之中。人们就是喜欢这样的秀吉。他是这个时代绝对的领导者,虽然因为外征让大名与庶民们颇有怨言,但他高涨的人气仍然丝毫未减,究其因,无疑是因为他彻彻底底的开朗性格。

当秀吉被女官们围着拉来拉去之时,“卖土筐”的家康正坐在茶店里,默然注视着这一切。他化的装比秀吉还要惟妙惟肖,怎么看都是一个“卖土筐的”,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不可小觑。

千代觉得这次游园会将群雄的性格一一暴露无遗。

总之,千代在浴房想起了这桩游园会的事情,觉得很是有趣,不由得一个人笑了起来。

(这种化装会,倒真是想亲眼见见呢。)

拭干身上的水滴,她出了浴房,来到擦得很干净的木地板房间。小窗外有翠绿的南天竹,刚洒过水,很显娇嫩。上了三段台阶,便是化妆间。

千代进去后在镜前坐下,化妆这种事,除非特别情况,她几乎从不让侍女们帮忙。她觉得如此有趣之事,怎能被人夺了去?与制作小袖一样,化妆也是她所钟爱的。不光自己给自己化,有时候还会把年轻的侍女拖过来,“什么也别说,坐着就好”,然后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将人家一张脸化妆成另一种模样。

不可思议的是,经千代的手后,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娇美可人。说到秘诀,曾有侍女说:“这都因为夫人身份尊贵,能从堺市买到最上等的脂粉和口红。”千代听闻后即刻否定道:“浑话!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张不同的脸不是?化妆也须得千变万化各不相同才行。抓住每个人的特征,再把好的特征夸张地表现出来就好。”

不多久,她化妆完毕回到起居间,在灯下看了会儿书,忽又觉得无聊起来。

(唉,一丰夫君不在,这一天的时间就像破了个窟窿似的,填也填不满。)

现在就寝还嫌太早,她一面思忖着如何打发时光,一面用手指轻轻敲击书案,忽然发现背后的门被拉开。

“谁啊?”她转过身来,却惊奇地发现一个穿着帅气的武士站在那里,正是六平太。

“夫人很无聊吧。”他一语猜中千代的心思。

“六平太无礼!我是说过你想来就可以来,却没有说过你想来我的房间就可以来!更何况是一丰大人远在异地的此刻!”

“是吗?”六平太仿佛全不在意,径自在千代的背后坐下。

不过千代对六平太的到访也不全是怒意,还有些许钦佩。她转过身子对他道:“你简直跟夜里的凉气儿一样嘛,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吹进来的!莫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不是。倒是今天在茶室,太阁殿下仿佛很惨哪。”

“你,竟知道?”千代诧异,不会是侍女们传出去的。

“在下那个时候就藏身在房顶之上,打算万一夫人陷入危难便出手相救。”

“你撒谎!”千代笑出声来。这种事怎么可能?茶室房顶的设计,根本无法让人藏身其上。“六平太,不可撒谎!”

“哪里,在下没有撒谎。”六平太苦笑道,却一眼瞧见千代脸红到脖子根,一个劲儿摇头。

“肯定是撒谎,绝对是撒谎!”若非如此,那可太难堪了。千代在茶室遭受了秀吉的调戏,虽说未酿成大错,但若是那种光景被六平太看了去,怎么都是出羞丢脸的。

“六平太,你撒谎有何好处?那间茶室的房顶之上装的是细梁,横横竖竖像是蛛网一般,无论是谁都无法藏身。你却偏要说自己在那儿,真是傻得出奇。”千代显然是急了。

“那,就当是在下胡说。”六平太觉得若是一再否认,千代也太可怜了些,“那幅光景,或许是在下的一个梦。”

“肯定是梦!”

“不过,倒是个十分有趣的梦。”

“你又想说什么?”千代斜睨他一眼。

“不不,只是——太阁殿下触到夫人隐秘处时,在下也在想,要是夺了天下就能那样,在下倒也想夺了试试。如今一想起那幅光景,胸中就不免悸动得厉害。”说罢,这个男子也是面红耳赤。

“今天你是为何而来?”

“只是为了把这个梦亲口告诉夫人。不好意思,冒汗了——”他拿出手绢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而后又卷起手绢,不经意望了望门口,“老鼠——”

他短促叫一声,马上回头看千代的脸。走廊上的确有老鼠爬过的声音响起。而且不知为何,这只老鼠竟钻进房间,四处穿行,在榻榻米上蹦了几下,眼见着就要爬到千代的膝盖上了。

“啊!六平太!”千代惊得一跳。老鼠一下子逃开,在房间里到处乱窜,不多久又冲着千代猛奔过来。千代甚是讨厌老鼠,惊得差点哭出来:“六平太!老鼠——”

这只老鼠其实只是六平太用手绢制成的幻象,此时的千代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六平太——”千代又是一跳,六平太说了一声“在下明白”,便一把抱住她。被抱的瞬间,千代的身子也不知怎么回事,竟一下子失了神,只静静躺在六平太怀里。

幻术完成!

不过六平太并非是要对千代无礼,这个男子一直对千代心存暗恋,或者用“钦慕”一词更为合适,他很敬重千代。可是,自从在茶室房顶上看到秀吉的狂态,不巧又看到了千代受难的肢体,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一次就好。)

六平太只想这样好好抱一抱千代。秀吉想利用手中的天下之权达到目的,而六平太,可以用自己的幻术。

六平太的怀里躺着千代。她的手腕低垂,双目紧闭,除了还在呼吸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她红唇微启,露出又小又白的门牙。

“千代夫人!”六平太凑到千代耳旁小声叫道。只见她的眼睑微动,不是即将醒来,而是转入了另一个梦境,在浓郁的蓝色天宇下,她的心微微一荡。

“老鼠呢?”千代问道,没有出声,只是嘴唇在动。

“已经赶走了。在下六平太。”

“这是哪里?”

“天上。”六平太道,“六平太陪着千代夫人乘云飞了上来。咱们现在飞在高高的天宇之上。”

“啊!”千代微笑着,原来是飞了起来。只见下界如过眼云烟般逝去,千代的心飞得比光还要快。千代听说天有九重,他们一重重飞过之后,来到一个金黄与朱丹构筑的龙宫般的楼门前。

“这是哪里?”千代停住飞翔的脚步,茫然望向四周。天宇是异样的紫金色,一道道光线不停地回旋往复。有风吹过时,便有音乐轻轻响起。道路上有穿着天衣的男女来来往往。

“这里是弥勒净土。”六平太道。六平太不知何时,已穿了一件白净的天衣在身上。千代也是,而且她耳朵、脖子、手腕上还有闪亮的各色宝石在熠熠生辉。

弥勒净土的国王是弥勒菩萨。千代从前就很仰慕弥勒佛,而且不光是她,在战国时代有知识的人中,很多都认为弥勒佛是人类未来的救世主。据说,释迦牟尼过世后,经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又将重新降临大地,会成为普度众生的弥勒佛。这之间,便一直在弥勒净土日日夜夜替众生念经祈福。

这片弥勒净土有个别名,叫兜率天 【10】 。处于海拔三十二万由旬 【11】 的虚空密云之上,有八万由旬之宽。在这片国度里,一昼夜就相当于人世间的四百年;所住之民的寿命,长达四千年。

这些是千代脑子里的记忆,她问:“六平太,这里真是极乐净土么?”

“夫人若是怀疑,请尽管伸出手来。”

“这样么?”千代朝六平太伸过手去。六平太双掌合起,捧住了千代的手。

“啊!”千代叫了一声,身子竟软了下去,就仿佛是要在琉璃光中溶化了一般,一股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很是受用。

千代顿时醒悟过来,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原来在这弥勒之国,“男女握手即淫事”。

忽地,千代醒了。她双膝弯曲,矜持地横卧于榻榻米之上。

(我这是怎么了?)

千代想坐起身来,可身上还留有欢悦的麻痹之感,竟无法起身。

“夫人可是醒了?”

“啊,六平太!”千代发现了这个近身而来的男子,“你还在?”

“不只在,还陪夫人去过三十二万由旬之上的虚空密云。”

“六平太!”千代渐渐红了脸。在弥勒之国,男女间握手便是淫事,那千代的手被六平太握住,不就是痴痴地做了一回淫事么?

“六平太,”千代甚是难堪,“我做了个梦。”

“是吗?”六平太脸上很是少见地露出一层透明的微笑,显得近乎神圣而庄严。千代感觉轻松了些。

“在我——”千代并未意识到自己是被施了幻术,“失神的这段时间……”

“嗯?”

“你……什么都没做吧?”

“没做什么?”

“比如……冒犯什么的。”说罢,千代再次红了脸,手无意识地伸向裙裾,想要确认没有异常。可是,她心底里却“啊”的一声吃惊不小,因为她发现裙裾凌乱,而且某处好像还湿了。

“六平太!”千代一双就要落泪的眼眸望向这个男子,“你……有没有冒犯?”

“绝对没有。”六平太伸手替千代抚平凌乱的裙裾,千代想拒绝,可无奈身子动不了。

“在下不会做如此无礼的事情。”六平太仍是一脸微笑,“不过,在下倒是握过夫人的手,而且并非在地面,是在三十二万由旬之上的弥勒之国。或许是这个原因,令夫人的身体受惊了。”

“退下!”千代生气了。一生气,她的身子便从麻痹之感中苏醒过来,能正坐如初了。

六平太顺从地后退数步,并拜倒在地,道:“在下要感谢夫人,成全了六平太近年来的恋情。”

“又在撒谎。”千代从容笑道。若是显得慌乱,倒真是成全他六平太的恋情了。千代甚至以玩笑的口吻道:“好了六平太,退下吧。我拍十下,十下之后你就得消失了。”

六平太起身作舞,千代拍手数数,十声之后六平太真的消失了。

注释:

【1】 道服:室町时代起,公卿、大纳言以上身份的人所穿的家常上衣,腰身以下有褶子。不是指的道士服装。

【2】 熊野誓纸:即熊野牛王符,可作护符,也可作宣誓书。据说若是宣誓者不守誓约,则会吐血而亡,坠入地狱。

【3】 利休:即千利休,日本千家茶道的鼻祖。千家茶道以简素、清净为特点。

【4】 织部:即古田织部重然,日本古田织部茶道的鼻祖。武人尤为喜好此茶道流派。

【5】 躏门:日本茶室的客人出入口,高65厘米,宽60厘米。因为狭窄,只能跪着出入茶室。

【6】 水屋:是茶室里用以清洗茶道用具的地方,备有收拾储存茶道用具的柜台。

【7】 高野圣:在高野山上隐遁修行的僧人,近世多指以行乞为生的僧人。

【8】 最明寺入道时赖:即镰仓时代的北条时赖,镰仓幕府第五代执掌人,后于最明寺出家,又称最明寺入道。

【9】 布袋和尚:布袋和尚是唐末后梁的禅僧,名契此。因肚皮肥硕,又常背一个大布袋,生前常被誉为弥勒佛祖化身。在日本被尊为七位福神之一。

【10】 兜率天:梵语音译,亦称“兜术天”。佛教谓天分许多层,第四层叫兜率天。它的内院是弥勒菩萨的净土,外院是天上众生所居之处。

【11】 由旬:梵语音译,古印度计程单位。一由旬的长度,在中国古代有八十里、六十里、四十里等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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