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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编】 尹吉甫与仲氏仳离时诗篇(宣王十至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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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偕老(鄘风)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释音:珈,音加。玼,音此。翟,音笛。鬒,音轸。髢,音第。皙,音锡。绉,音皱。绁,音亵。袢,音半。

【诗义关键】

《诗经》里用“偕老”的共有四篇,就是《女曰鸡鸣》《击鼓》《氓》与此诗。《女曰鸡鸣》篇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是平陈与宋时,仲氏向尹吉甫所许的婚约。《击鼓》篇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平陈与宋时,仲氏突然不辞而别,尹吉甫在株林追到她后,重述他们所自订的婚约。《氓》篇说“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是仲氏嫁过来后,想不到尹吉甫的父母又给他娶了一位姜氏,仲氏埋怨尹吉甫的话。由此可知“偕老”都是用在尹吉甫与仲氏的自订婚约上。那么,此诗“君子偕老”应该解为与君子偕老的人,也是指仲氏。

从这首诗所表现的女主人翁的特征,也可以证明她就是仲氏。《都人士》篇“彼君子女,绸直如发”,“彼君子女,卷发如虿”,“匪伊卷之,发则有旟”,是讲仲氏头发的稠而且长;此诗也说“鬒发如云,不屑髢也”,就是头发稠得像一片云彩,一点也用不着假发。《野有蔓草》篇“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是讲仲氏有对大眼睛;此诗也说“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就是扬起脸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非常地漂亮。《椒聊》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泽陂》篇“有美一人,硕大且卷”,《车舝》篇“辰彼硕女”,《有女同车》篇“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都是讲仲氏的个子高大;此诗也说“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就是从从容容,稳重如山,深沉如河,也是又高又长。《简兮》篇“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静女》篇“美人之贻”,《葛生》篇“予美亡此”,《野有蔓草》篇“有美一人”,《东门之池》篇“彼美淑姬”,《防有鹊巢》篇“谁侜予美”,《泽陂》篇“有美一人”,都在讲仲氏是一位美女;此诗说“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就是像她这样的人呀,诚为一国的美女呀!诸如此类的特征,如说不是一个人,谁能相信呢?此诗是讲仲氏绝无问题,然写她什么呢?“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就在这“不淑”二字的解释上。

《毛传》:“有子若是,何谓不善乎?”是释“不淑”为“不善”。《郑笺》:“而为不善之行。”《正义》:“可谓不善。”《集传》:“淑,善也。”没有一个人不是将“不淑”释为“不善”。果如此讲,诗义就是:这是你的不好,还有什么说的呢?在骂仲氏。实际上,“不淑”是成语,不幸的意思(王国维《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说)。意思就是:这是你的不幸,还有什么可说呢?是怜悯、同情仲氏,意义就整个相反了。这样讲,就与《氓》篇发生了关系。《氓》篇说“及尔偕老,老使我怨”,由于尹吉甫的父母给尹吉甫再娶,以致仲氏要回娘家,所以他在此诗里劝慰她,要她认命,与《蝃》篇说的“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是同一的意思。就以怜悯和劝慰仲氏的意思,将此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副,首饰,即后世之步摇。笄,簪。珈,加。副笄六珈,就是用簪把步摇系在头上,加上六种饰物。《续汉书·舆服志》:“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诗》所谓‘副笄六珈’者。”由此可知所加的六种饰物是熊、虎、赤罴、天鹿、辟邪与南山丰大特(《群经平议》说)。“委委佗佗”与《羔羊》篇“委蛇委蛇”同,委蛇,《韩诗》作“逶迤”,形容举止的从容不迫。象服,即袆衣,袆衣上有画像,故称象服。整章的意思就是:与君子偕老的人,头上系着步摇,加上六样饰物。走起路来从容不迫,稳重如山,深沉如河,应该是穿袆衣的。可是你遇到了不幸,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二章。玼兮玼兮,王肃注:“颜色衣服鲜明貌。”翟,即阙狄,也是贵妇人的服装。阙狄上绘有羽毛,故称翟衣。鬒,《说文》:“发稠也。”髢,《郑笺》:“髲也。”髲,就是现在说的假发。瑱,从衡笄两端下垂到耳,而以悬的玉叫瑱。之,作其讲。象,象牙。揥,搔头。扬,扬起头来。且,语助词。皙,白皙,形容脸色。胡然,何乃。天、帝,指天神,即现在说的天仙,形容女子之美。整章的意思就是:她的翟衣呀,非常地鲜艳而漂亮。她的头发稠密得就像一片云彩,一点也不需要假发。她的瑱是玉石的,她的搔头是象牙的,扬起脸来时,脸面是白皙的。她就是个天仙,就是个上帝。

三章。瑳,与《竹竿》篇“巧笑之瑳”的“瑳”同义。《竹竿》篇是形容齿白,此处是形容展衣的白。展,是展衣,也是贵族衣服的一种,白色(马瑞辰说)。蒙,冡之假借,《说文》:“冡,覆也。”绉,之细者。绁,《说文》引作亵。绁袢,贴身的衣服。清扬,眼睛。下一“展”字,诚。媛,美女。整章的意思就是:她的展衣呀,是雪白雪白的。她穿的内衣是绉做的。她的眼睛呀,当抬起头来的时候,显得非常漂亮。像她这样的人,真堪称为国色呀!

【诗篇联系】

从这一篇的解释,可以看出三百篇的彼此关系,假如不把仲氏的特征钩稽出来,根本不可能知道这首诗的主人翁是谁。假如不知道尹吉甫与仲氏的关系,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这首诗的意义。所以三百篇一定要把它们打通来看;否则,诗义就永远埋藏着。

【诗义辨正】

《毛序》:“《君子偕老》,刺卫夫人也。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他所说的卫夫人指宣姜。宣姜固然是美,然与这首诗里所写的特征相符吗?诗中所写的服饰,难道是“人君”的“服饰之盛”吗?他根本不看诗而只在随意附会,可是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也真是怪事!姚际恒是最善疑《序》的,他也说:“《小序》谓‘刺卫夫人宣姜’,可从。”别人更不用提了。

中谷有蓷(王风)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有女仳离,条其矣。条其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释音:暵,音旱。,音啸。

【诗义关键】

《氓》篇:“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是仲氏要离开尹吉甫而回娘家。此诗说“有女仳离”,事迹正相同。然为什么要回娘家呢?“遇人之不淑矣”,遇到不幸的人呀!此“不淑”与《君子偕老》篇的“不淑”是一个意思。“何嗟及矣”,就是嗟叹有何用呢!与《君子偕老》篇“云如之何!”又复相同。这是仲氏闹着仳离时,尹吉甫劝告她的作品,应无问题。

【字句解释】

一章。蓷,錾菜;草本,生山麓原野,茎方形,高一两尺。暵,曝。嘅,叹声。《白华》篇说“天步艰难,之子不犹”,指尹吉甫而言,我们曾经讲过。“艰难”对“天步”,就是讲命运不好。此篇“艰难”也是同样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谷中的錾菜,太阳把它暵干了。一位女子要分离,在那里哀声叹气;哀声叹气,因为遇到命不好的人了!

二章。脩,将干。条,条然。,号。整章的意思就是:谷中的錾菜,晒得快干了。一位女子要分离,一条一条地数着在哭呀。一条一条地数着在哭,因为遇到了不幸的人呀!

三章。湿,应读为㬤,《玉篇》:“㬤,欲干也。”(《经义述闻》说)啜,泣,饮泣,不出声地哭,悲痛至极。整章的意思就是:谷中的錾菜,晒得要干了。一位女子要分离,哭得不能出声了。哭得不能出声了,对事实有什么用呢!

【诗义辨正】

《毛序》:“《中谷有蓷》,闵周也。夫妇日以衰薄,凶年饥馑,室家相弃尔。”他说“凶年饥馑”,大概是从“暵其干矣”而来。然诗只言“中谷有蓷”,蓷是錾菜,錾菜要晒干,就可代表饥馑吗?然而姚际恒附会说:“此诗闵妇人遭饥馑而作。……仳离,仳字未详,合来恐只是‘流离失所’之义。《毛传》训为‘别’,按‘别离’,以后人语,未可以‘仳’之音近‘别’而遂为别耳。孔氏曰:‘以仳与离共文,故知当为别义。’如此说,其无确义可知。”他是在猜。屈万里说:“此咏妇人被夫遗弃之诗。”事实上恰相反。

日月(邶风)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释音:古,读姑。

【诗义关键】

《氓》篇:“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就是你也不替我想一想;你既然不替我想,咱们俩也只有诀别,这是仲氏决心要走的表现。然仲氏之所以要走,是由于尹吉甫的父母又给他娶了一位姜氏,把仲氏的地位贬为偏室。知道了这个故事,此诗的意义就容易寻找了。“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之人”指仲氏,古,读为姑,诗义就是:像她这样的好人呀,怎么不姑且相处呢?希望她不要走的意思。“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就是像她这样的好人呀,怎么不彼此相好呢?“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仲氏嫁过来的时候,尹吉甫不是在《有女同车》篇讲“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吗?现在她要走,所以说“德音无良”,意思就是说话不算话。“父兮母兮,畜我不卒!”畜,好;卒,终。诗义就是:父亲呀,母亲呀,并不是彻底爱我。述,《韩诗》作“术”;不述,就是不道(《群经平议》说)。“胡能有定,报我不述!”就是怎么能有个定准呢,不应该这样来对待我呀!指父母给他另娶姜氏而言。他报怨了仲氏,又报怨父母,这不正是尹吉甫的处境吗?

【字句解释】

一章。居、诸,都是语词。下土,下地。之人,是人,指仲氏。乃如之人兮,是赞美她,不是骂她。《君子偕老》篇“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就是赞美。逝不,曷不。胡能有定,就是什么才能有定准呢?仲氏本来发誓要与他白头偕老,而现在闹着要离开;他的父母本来很喜欢他,现在不得他的同意就硬给他娶一位姜氏,所以他说“什么才能有定准呢?”宁,乃。整章的意思就是:日头呀,月亮呀,光照着下边的土地吧!像她这样的好人呀,怎么不姑且相处呢!什么都没有定准呀,怎么不顾全我呢!

二章。冒,覆盖。整章的意思就是:日头呀,月亮呀,笼罩着下边的土地吧!像她这样的好人呀,怎么不彼此相好呢!什么都没有定准呀,怎么不报答我呢!

三章。整章的意思就是:日头呀,月亮呀,从东方出来吧!像她这样的好人呀,说话不算数了!什么都没有定准呀,怎么使我忘记得了呢!

四章。整章的意思就是:日头呀,月亮呀,从东方出来吧!父亲呀,母亲呀,怎么不爱我到底呢!什么都没有定准呀,以不正当的手段对待我呀!

【诗篇联系】

三百篇本来是一个有机体,篇与篇之间都是有联系的;自从汉儒误周乐的次第而为诗篇的次第后,这种有机性也就失掉了。篇与篇之间的关系隔绝了,诗义也就无法寻求。好在发现了纲领诗与钥匙诗,才又把它们组合起来。从《氓》篇里“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这几句诗,不仅使我们了解这首诗,下边十数首诗也都了解了。

【诗义辨正】

《毛序》:“《日月》,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这首诗在《邶风》,就在卫国找事实来附会。《正义》说:“谓庄公不能定完者,隐三年《左传》曰:‘公子州吁有宠而好兵,公不禁,石碏谏曰:“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是公有欲立州吁之意。”只因这个“定”字与诗“胡能有定”的“定”字相同,就以这段故事来说诗,证据薄弱到什么程度!然胡承珙在《毛诗后笺》还说:“《郑笺》以‘胡能有定’为定完,《正义》引《左传》石碏之谏以释经中‘定’字,实为确论。”屈万里说:“此诗当是妇人不得于其夫者所作。”假若如此,诗怎么说“父兮母兮,畜我不卒”呢?怎么怪起父母来呢?他也是在猜。

蝃(鄘风)

蝃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朝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释音:蝃,音帝。,音冻。大,音太。

【诗义关键】

《日月》篇说“乃如之人兮”,此诗也有完全相同的句子。《日月》篇的指仲氏,此诗也当是指仲氏。又言“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不正是指仲氏要仳离的事吗?“怀昏姻”是伤婚姻,言婚姻的不如意。大无信,也正是《日月》篇的“德音无良”。此诗与《日月》篇所咏的是一件事,毫无问题。如此讲来,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是远尹吉甫的父母兄弟了。谨以此义将此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蝃,即虹。北方人认为虹不可指,指了要烂指头。《诗经》中用“有行”的共四篇,就是《泉水》《竹竿》《载驰》与此诗,都是讲仲氏的回娘家。所以“有行”应作“去”讲,既不是《郑笺》说的“行,道也,妇人生而有适人之道”;也不是屈万里所解释的“出嫁”。整章的意思就是:虹从东方出来了,没有人敢指它。女的要走了,远离我的父母兄弟。

二章。朝,也就是《候人》篇“南山朝”的“朝”;崇朝,也就是《河广》篇“曾不崇朝”的“崇朝”。整章的意思就是:西方出现朝虹了,不出这个早上就要下雨。女的要走了,远离我的兄弟父母。

三章。命,命运。整章的意思就是:像她这样的好人呀,伤心婚姻呀,太没有信实呀,太不认命运呀!

【诗义辨正】

《毛序》:“《蝃》,止奔也,卫文公能以道化其民。淫奔之耻,国人不齿也。”《集传》说:“此刺淫奔之诗。言蝃在东,而人不敢指,以比淫奔之恶,人不可道。况女子有行,又当远其父母兄弟,岂可不顾此而冒行乎?”姚际恒说:“此诗未敢强解。《小序》谓‘刺奔’,虽近似(《大序》谓文公,尤无据),然‘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泉水》《竹竿》二篇皆有之,岂亦刺奔耶?此语乃妇人作,则此篇亦作于妇人未可知。必以为刺奔,于此二句未免费解。《伪传》《说》谓卫灵公事;诗迄陈灵,不迄卫灵也。何玄子谓刺宣公夺太子伋妇,徒以诗中‘无信’二字,然此岂可据?况已有《新台》,不当更有此诗也。季明德谓:‘女子在母家与人私,及既嫁而犹与所私者通,诗人刺之。’尤为可恨。总之,说诗各逞新意,如此乱拈,亦复何难!然而显悖经旨,害道惑世,何如且安于缄默为得也!”

泉水(邶风)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释音:毖,音俾。

【诗义关键】

《蝃》篇说“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此诗也有完全相同的句子,那么,此诗当然也是写仲氏的仳离。诗又明明说“娈彼诸姬,聊与之谋”,提出了仲氏的姓,更可证明是同一事件。然写的是什么呢?就在“娈彼诸姬,聊与之谋”上,这两句诗明白了,整个诗义也就清楚了。娈,读为恋,这两句诗义就是:留恋那些姬家的姑娘,聊且与她们做计谋。仲氏不是要回娘家吗?然她的回去是因为尹吉甫的父母为他又娶姜氏,并不是与尹吉甫的情感有所破裂。但此事也不是一走了之,许许多多问题需要商议,所以他们在复关一带的泲、祢、干、言等地来回打转,迟迟不肯离别。只要把诗里的几个地名弄清楚,就知道诗义所在了。

泲,《鲁诗》作“济”,也就是《匏有苦叶》篇“济盈不濡轨”的济。尹吉甫的家住在复关,复关临黄河,顺着黄河就可找到济在什么地方。《水经注》(卷五)于河水“又东北过茌平县西”注说:“河水东分济,亦曰济水受河也。……自河入济,自济入淮,自淮达江,水径周通,故有四渎之名也。”济,就是指这个济渎。祢,是大瀰沟,在今山东菏泽西南。《水经注》(卷七)于济水说“又东过冤朐县南”,冤朐,在今山东菏泽县西南。“出宿于济,饮饯于祢”,就是从济渎这个地方动身,在大瀰沟这个地方饯行。干,在今河北省清丰县[1]西南三十里。《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清丰县观泽城说:“干城在县西南三十里,本卫之干邑。《诗》‘出宿于干’。”又说“县北十里有聂城”,朱右曾《诗地理征》认为就是此诗的言。“出宿于干,饮饯于言”,就是从干这个地方动身,在聂这个地方饯行。尹吉甫的家在复关,仲氏的家在肥泉,从复关到肥泉应从淇水,怎么不顺淇水回去而要在济、祢、干、言一带一再盘旋、一再饯行呢?就由于“娈彼诸姬,聊与之谋”。这首诗是尹吉甫送仲氏回去后,追述送她回去时的情形,因而诗的末章说:“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兹为了解此诗的地理形势,再绘图如上。

【字句解释】

一章。毖,即《衡门》篇“泌之洋洋”的“泌”;《说文》引作“泌”,云:“侠流也。”侠流,即疾流。“毖彼泉水”之“泉”即寒泉。怀,归。卫,指肥泉,肥泉在沬,沬即朝歌,卫之所都。“有怀于卫”之“卫”指仲氏,因为她回到这里。整章的意思就是:疾流的泉水,也流入了淇水。因为她回去了卫国,没有一天不想她。为了留恋那几位姬家姑娘,聊且与她们做个商量。

二章。诸姑,指长一辈的婆婆、婶子、大娘等,这是仲氏对她们的称呼。伯姊,大姊,想指姜氏,姜氏由父母所娶故为大,在仲氏称来当称大姊。“问我诸姑,遂及伯姊”,这是仲氏在大弥沟与尹吉甫临别时的嘱咐。整章的意思就是:从济渎这个地方动身,在大瀰沟这个地方饯行。女的要走了,远离开我的父母兄弟。“替我问候婆婆、婶子、大娘好,连带也问大姊好。”

三章。载,则。脂,脂油,此处作动词用。舝,同辖。还车,回去的车,因为是回卫,所以称“还车”。言,而。迈,行。遄,速。臻,至。不瑕有害,与《二子乘舟》篇“不瑕有害”意义相同,就是会不会遇到灾害?这也是尹吉甫替仲氏在路上担心的话。整章的意思就是:在干这个地方动身,在言这个地方饯行。车轴头膏上了油,回去的车也真的走了。他们急速地到卫国,会不会在路上遇到灾害?

四章。肥泉,仲氏的家所在地。永叹,咏叹。漕与孙子仲有密切的关系。《击鼓》篇说:“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也就由于从孙子仲平陈与宋,才与孙子仲的女儿产生这场孽债。须与漕邻近。《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滑县鉏城说:“须城在县东南二十八里。《诗》‘思须与漕’,漕……即白马县也。”须与漕,都在今河南省的滑县。悠悠,遥遥。诗言“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一连提到三个地名。仲氏到底是在哪个地方呢?我们试来解释这个问题。《击鼓》篇既说:“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孙子仲是从漕邑去平陈、宋,漕邑当与孙子仲有关。仲氏是孙子仲的女儿,漕与仲氏当然也有关系了。《桑中》篇说:“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我们曾说肥泉就在沬地,尹吉甫与仲氏曾在这里约会,而她把他送上淇水,足证她就住在肥泉,不然,不会在这里与尹吉甫约会而且送他。须,《诗经》里没有再提,说不出它与仲氏的关系;但既言“思须”,则必与仲氏有关。仲氏回卫后,尹吉甫也不知道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所以把她可能住的三个地方都想出来而在思念。驾,驾车。言,而。整章的意思就是:因为我想念肥泉,才有这篇诗的咏叹。想到须与漕这两个地方,我的心就随着到了那里。驾车出去游玩,为的是除去我的忧愁!

【诗篇联系】

这首诗极端重要,因为它有许多具体的地名与事实,不仅证实了三百篇就是尹吉甫的自传,而且使我们对复关一带的地理环境了如指掌。旧黄河,旧淇水,旧济水,也可依据这篇诗而把它们复原起来。它又是一篇钥匙诗,下边要解释的《匏有苦叶》《燕燕》《遵大路》《竹竿》《载驰》等诗的意义,也就由它而启开了。

【诗义辨正】

《毛序》:“《泉水》,卫女思归也。嫁于诸侯,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故作是诗以自见也。”全是从字面上猜想。也难怪,不知道确实的事实怎能了解诗义呢?再引一段姚际恒的话,看看大家都在怎样乱猜。他说:“此卫女媵于诸侯,思归宁而不得之诗。于何知之?于诗中‘诸姑’‘伯姊’而知之也。诸侯娶妻,嫡长有以姪、娣从者,此称姑,则为姪也,称姊,则为娣也。其时宫中有为之姑者,有为之姊者,故欲归宁不得,与之谋而问之也。”诸姑与姪娣不同,为什么不直接称姪娣而要改为诸姑、伯姊呢?《诗经》里并不是没有直接称姪娣者,如《韩奕》篇“诸娣从之,祁祁如云”,“诸娣”可以改称“诸姑”吗?《诗经》里没有一个字,没有一句诗,不是真实的,绝对不能改动。要从真实的字句来求真实的事迹,才可以真实了解诗义。至于他引何玄子的解释,也是一片胡扯,不必再枉费笔墨了。

匏有苦叶(邶风)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释音:鷕,音腰。卬,音昂。

【诗义关键】

《泉水》篇“出宿于泲”,泲,即济;此诗说“济有深涉”,是地点相同。既言“出宿于泲”,就是早上从济这个地方动身;此诗说“旭日始旦”,是时间也相同。尹吉甫的身份是士,他的妻子仲氏现在回娘家,是要离别;而此诗说“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士如要他妻子回来,等到冰还没有化的时候,是人物的身份与事件也相同。《泉水》篇说“出宿于泲,饮饯于祢”,是尹吉甫从济这个地方动身,在祢这个地方给仲氏饯行;此诗说“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就是人家过河我不过,我要过河,得与我所爱的人一起过,正是写出宿于济的情景。有此四点相同,这首诗是尹吉甫把仲氏送到济渎时的作品,不会有疑问。

【字句解释】

一章。匏,即瓠,今谓葫芦瓜。苦,读为枯,《齐诗》即作“枯”(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说)。济,济水。涉,渡口。厉,《释文》“本或作濿”;濿,船渡的意思。襄公十四年《左传》:“诸侯之大夫从晋侯伐秦,以报栎之役也。晋侯待于竟,使六卿帅诸侯之师以进,及泾不济。叔向见叔孙穆子,穆子赋《匏有苦叶》。叔向退而具舟。”穆子赋《匏有苦叶》的用意就在“深则厉”一句,叔向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退而具舟。揭,摄衣而涉。整章的意思就是:葫芦有了枯叶,济水遇到深的渡口。水深用船渡,水浅撩起衣裳过。

二章。瀰,水满貌。济盈,满满的济水。鷕,雉鸣声。轨,车轊头(王引之说)。整章的意思就是:济水在涨大水,野鸡在鷕鷕地叫。涨满的济水没有湿到车轊头,野鸡的叫是在求雄。

三章。雝雝,雁的和声。泮,散。迨冰未泮,指正月以前。整章的意思就是:和协的鸿雁在叫,日光在天上发亮。假如士要叫他的妻子回来,等冰化以前再谈吧。

四章。招招舟子,就是船夫在招手叫人上船。卬,我,河北、山西一带称我为卬。整章的意思就是:船夫在招手叫人过河,人家过河而我不过。为什么人家过河而我不过呢?我要同我所爱的人一起过。

【诗篇联系】

这篇诗,假如不与《泉水》篇联系,根本不能知道它的意义。同时,要不是发现“济”是指哪一段的济水,也不可能了解这首诗。《诗经》里的任何一条水,都要弄清楚它指的是哪一段,否则诗义也是无法了解。再从“匏有苦叶”一句,可知此诗写于宣王十年七月间,因为这个时候,匏叶开始在枯。《七月》篇说“八月断壶”,壶即葫芦,也就是这首诗的匏。八月摘壶,那么,壶叶之枯也就从七月开始了。由此可知,仲氏是宣王十年七月间回娘家的。

【诗义辨正】

《毛序》:“《匏有苦叶》,刺卫宣公也。公与夫人并为淫乱。”姚际恒说:“《小序》谓‘刺卫宣公’,《大序》谓‘公与夫人并为淫乱’,其说可从。济盈二句明是刺乱,且刺妇人也。”这首诗的地点在济渎,宣公与宣姜——又有人说是夷姜——的淫乱在济渎吗?解诗一定要把诗中的地点、时间、人物、事件、情感五种因素弄清楚,且将这五种因素相配无间,才算真正了解诗。否则,都是乱猜。如屈万里说“此咏婚嫁者之诗”,就是从“归妻”上猜。

遵大路(郑风)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魗兮,不寁好也!”

释音:掺,音纤。寁,音斩。魗,音仇。

【诗义关键】

《泉水》篇说“载脂载舝,还车言迈”,仲氏回卫坐的是车。知道这一点,这首诗就容易了解了。遵,循。掺,即《葛屦》篇“掺掺女手,可以缝裳”的“掺”,纤手之意。袪,袖。寁,音巾坎反(按巾原作市,据阮元《诗经校勘记》改),应为“斩”之假借;斩,绝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就是顺着大路的边上呀,纤手执着你的袖子说:“不要厌恶我呀,不要断绝我们的旧好呀!”这不是仲氏临别时对尹吉甫的嘱咐吗?如此一解,整首诗的意义都明朗了。

【字句解释】

一章。上已解释,不再重复。

二章。魗,《毛传》:“弃也。”整章的意思就是:顺着大路的边上呀,纤手执着你的手说:“不要丢弃我呀,不要断绝了我们的故情呀!”

【诗义辨正】

《毛序》:“《遵大路》,思君子也。庄公失道,君子去之,国人思望焉。”根本不着边际。《集传》说:“淫妇为人所弃,故于其去也,揽其袪而留之曰:‘子无恶我而不留,故旧不可以遽绝也。’”有点接近。姚际恒说:“《序》谓‘君子去庄公’,无据。《集传》谓‘淫妇为人所弃’,夫夫既弃之,何为犹送至大路,使妇执其袪与手乎?又曰:‘宋玉赋有“遵大路,揽子袪”之句,亦男女相悦之辞也。’然则男女相悦,又非弃妇矣。且宋玉引用《诗》辞,岂可据以解《诗》乎?”他所怀疑的都很对,假如他知道此中实情,也就了解此中曲折了。

燕燕(邶风)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释音:差,音雌。颉,音絜。颃,音杭。

【诗义关键】

《泉水》篇说:“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出宿于干,饮饯于言”。从地理环境来看,尹吉甫送仲氏的路线是先从济动身,然后在祢饯行,其次又在干动身,再在言饯行。祢与漕邻近,可知仲氏回的是漕。所以《泉水》篇又说:“思须与漕,我心悠悠。”仲氏回的是漕,我们还有一个证据,就是《载驰》篇“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载驰》篇是写尹吉甫赴漕见孙子仲想解决他与仲氏的问题,仲氏当然也在漕邑。《载驰》篇,下边就要讲到。尹吉甫从复关把仲氏送到祢,祢在南,复关在北,所以此诗说“远送于南”。复关在今河北省濮阳县,而大瀰沟在今山东菏泽县,也够算远的了,所以此诗再三说“远送于野”“远于将之”。此诗又明明提出了仲氏的名字,送的是仲氏自无问题。《诗经》里用“之子于归”的共有五篇,就是《桃夭》《鹊巢》《汉广》《东山》与此诗。《桃夭》《鹊巢》《东山》三篇的“归”指出嫁;《汉广》与此诗的“归”是回家,意义不同,应当分别清楚。就以尹吉甫送仲氏回娘家的意义,试将此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燕,燕子,燕子飞时不止一只,所以说燕燕。差池,犹参差,不齐的意思。野,郊野。整章的意思就是:几只燕子在飞翔,它们的翅膀高下不齐。她这个人要回家,送她到很远的郊野。直到看不见的时候,眼泪还像在落雨。

二章。鸟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伫立,呆呆地立着。整章的意思就是:几只燕子在飞翔,有的高,有的低。她这个人要回家,送她到很远的地方。直到看不见她时,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哭泣。

三章。整章的意思就是:几只燕子在飞翔,它们的声音时而高,时而低。她这个人要回家,送她到很远很远的南方。直到看不见她时,还实实在在让我忧伤。

四章。仲氏,即《将仲子》篇的仲子,《东门之枌》篇的“子仲之子”。《东门之枌》篇写于宣王三年,《将仲子》篇写于宣王六年,那时她尚未出嫁,故称子;现在是宣王十年,她已出嫁,故称氏。《周礼·地官·大司徒》:“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任,即信。仲氏任只,就是仲氏实在诚实,指她实践诺言嫁过来的事情。塞,实在。渊,深。终,既。温,和。惠,贤。勖,应读为畜;畜,好。“先君之思”之“先君”是谁,不得而知;但不是尹吉甫的父亲,因为他父亲于宣王二十六年时才逝世,讲到《蓼莪》篇时就可知道。春秋以前典籍,除《诗经》外没有用“寡人”的。春秋以后的典籍里,“寡人”始为诸侯之自称,其受《诗经》的影响显而易见。古时,无夫无妇均称为寡,此诗之寡系无妇之义,因仲氏离去,故尹吉甫自称为寡人。寡德之人,是后来引申义,不是原义。整章的意思就是:仲氏实在诚实,心地也非常忠厚。既温柔而且惠顺,对自己的行为也小心谨慎。先君的意思,是希望她喜欢我的。

【诗义辨正】

《毛序》:“《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正义》解释说:“隐三年《左传》曰:‘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四年春,州吁杀桓公,经书‘弒其君完’。是庄姜无子,完立,州吁杀之之事也。由其子见杀,故戴妫于是大归。庄姜养其子,与之相善,故越礼远送于野,作此诗以见庄姜之志也。”这里,充满了杜撰之辞。怎么知道“由其子见杀,故戴妫于是大归”呢?又怎么知道“庄姜养其子,与之相善,故越礼远送于野”呢?又怎么知道此诗就是庄姜所作呢?诗明明提到仲氏,戴妫就是仲氏吗?诗里的事实哪一点与庄姜送戴妫相关呢?可是朱熹、严粲、姚际恒、方玉润等无不相信,《诗序》之束缚人可想而知了!

竹竿(卫风)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悠悠[2],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释音:籊,音笛。傩,音那。

【诗义关键】

《蝃》与《泉水》两篇都有“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而此诗也有完全相同的句子,那么,这三首诗是写一件事,可以断言。其次,再从地理环境来证明。诗言“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尹吉甫的家乡复关有寒泉,又有淇水,寒泉水是流入淇水的。寒泉在东,淇水在西,可知东为左,西为右,与《有杕之杜》“生于道左”的左右方向正相同。这种地理上的证明,绝对不会是巧合吧?这是仲氏离别后,尹吉甫想念她的作品,当无问题。

【字句解释】

一章。籊籊,长而锐。整章的意思就是:用长长的竹竿,在淇水里钓鱼。怎么不想念你呢?因为远,没有法子得到你。

二章。整章的意思就是:寒泉在东边,淇水在西边。女子走开了,远离了我的父母兄弟。

三章。瑳,当为龇之假借;《说文》龇字注:“一曰开口见齿之貌。读若柴。”(马瑞辰说)《隰有苌楚》篇“猗傩其实”,猗傩,茂盛貌。此诗之“傩”,亦当为“盛”义。佩玉之傩,即佩玉之盛,此言其声。《有女同车》篇不是就说“佩玉将将”吗?整章的意思就是:淇水在西边,寒泉在东边,想到了她开口笑时的美齿,走路时佩玉锵锵的声音。

四章。悠悠,遥遥。楫,桨;桧楫,桧木所做之桨。松舟,松木所做之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泉水》篇有同样的句子。整章的意思就是:遥远的淇水,漂浮着桧木所做的桨、松木所做的舟。驾着舟出来游玩,为的是发泄我的忧愁。

【诗义辨正】

《毛序》:“《竹竿》,卫女思归也,适异国而不见答,思而能以礼者也。”卫女思归,难道可以“籊籊竹竿,以钓于淇”、“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吗?像仲氏这样的女子,在周朝,算是最放任、最自由的了,《诗经》里还没表现她出去钓鱼,驾舟出游。可是姚际恒附会说:“《小序》谓‘卫女思归’,是。《大序》增以‘不见答’,臆说也。何玄子谓《泉水》及此篇皆许穆夫人作。按《泉水》云‘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又云‘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此篇亦皆有之。夫两人之作,或前或后,用其语可也,必无一人之作而两篇重复者。……此或许穆夫人之媵——亦卫女而思归,和其嫡夫人之作。如此,则用其语乃可耳。故愚于两篇重句,益知主许穆夫人之作之说为非,而信其媵之作者之或是也。”他完全错了,三百篇中重复的句子,正在表示同一事、同一人、同一地点、同一心情。屈万里说:“此盖男子怀念旧好(女子)之诗。首章言触景思人,次章言其人已嫁,三章念其容止,末章则以写忧作结。旧谓卫女思归之诗,恐非是。”大体对了。

绿衣(邶风)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释音:女,读汝。古,读故。訧,音尤。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绿衣”二字。《郑笺》说:“绿,当为褖。故作褖,转作绿,字之误也。”《仪礼·士丧礼》“褖衣”郑注:“黑衣裳、赤缘谓之褖,褖之言缘也,所以表袍者也。”又《礼记·玉藻》篇说“士褖衣”,与《缁衣》篇的缁衣同为士的衣服。我们讲《缁衣》篇时,知道仲氏曾为尹吉甫做过一件缁衣。现在她离去了,睹物思人,所以诗言:“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古人为故人,指仲氏。毫无问题,这首诗也是仲氏离别后,尹吉甫思念她的作品。仲氏是七月间离开的,此诗言“兮绤兮,凄其以风”,当在秋后。

【字句解释】

一章。曷,什么时候。已,完。整章的意思就是:褖衣,这件衣服呀,配的是黄颜色的里子。心里边的忧愁,什么时候才能完呢!

二章。亡,无。整章的意思就是:褖衣,这件衣服呀,配的是黄颜色的下裳。心里边的忧愁,什么时候才能没有!

三章。治,做。訧,《毛传》“过也”;《郑笺》解“过”为“错过”,非是。过,是超过。“俾无訧兮”与首章“曷维其已”、二章“曷维其亡”连类对举,意义应该一样。整章的意思就是:这件丝质的褖衣呀,是你所做的。我在思念故人呀,没有再过于你的!

四章。、绤,夏天穿的衣服。凄其,凄然。在讲《葛覃》篇时,曾说那首诗的“为为绤,服之无斁”的“绤”,是仲氏为尹吉甫所做的衣服;这首诗的绤也是仲氏所做。现在睹物思人,所以诗又说:“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整章的意思就是:呀绤呀,现在拿它来御寒风。我所想念的这个故人,实在获得我的心意!

【诗义辨正】

《毛序》:“《绿衣》,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姚际恒附会说:“《小序》谓‘庄姜伤己’。按《左传》:‘卫庄姜美而无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详味自此至后数篇皆妇人语气,又皆怨而不怒,是为贤妇;则以为庄姜作,宜也。”从什么地方可以“味”出这首诗是女子的口气呢?假如是庄姜所写,那么,“绿兮丝兮,女所治兮”的“女”指谁?绿衣明明是褖衣,他说是“喻妾”,就在随意猜想了。倒不如《集传》说的“此诗无所考”,还比较客观。

十一

羔裘(唐风)

羔裘豹袪,自我人居居。岂无他人?维子之故。

羔裘豹褎,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

释音:褎,音袖。

【诗义关键】

《诗经》中共有三篇《羔裘》:一在《郑风》,一在《唐风》,一在《桧风》。《郑风·羔裘》篇的“羔裘”是宣王二年时,尹吉甫因跳万舞而被选,卫公赏给他一袭羔羊皮做的羔裘,我们曾经讲过。《桧风·羔裘》篇的羔裘是宣王六年初春尹吉甫因西征𤞤狁而磨光了的羔裘。此篇的羔裘,想是尹吉甫复周公之宇时,仲氏给他做的新羔裘。因为是他喜欢的人所做,所以此诗说“羔裘豹袪,自我人居居”,就是羔裘上边镶上豹袖,自是我的人儿做得这么好看。“羔裘豹褎,自我人究究”,就是羔裘上边加着豹袖,自是我的人儿做得这么讲究。可是这个人儿别离了,所以诗又说:“岂无他人?维子之故”,“岂无他人?维子之好”。极显然,这也是仲氏离别后,尹吉甫睹物思人,想念她的作品,然这已是冬季了。

【字句解释】

一章。袪,袖。豹袪,豹皮做的袖口。居居,读为裾裾,服盛貌(马瑞辰说)。之,是。故,故人,此对新人而言;新人,指姜氏。尹吉甫与仲氏从宣王三年起就相恋,现在是宣王十年,自称仲氏为故人。整章的意思就是:羔裘上边镶着豹皮袖口,自是我的人儿做得这么漂亮。难道没有别人?只有你是我的故人。

二章。褎,音徐究反,同袖。究究,《毛传》“犹居居”,就是现在说的讲究。整章的意思就是:羔裘上边加着豹皮的袖口,自是我的人儿做得这么讲究。难道没有别人?只有你是我所喜欢的。

【诗义辨正】

《毛序》:“《羔裘》,刺时也。晋人刺其在位,不恤其民也。”这首诗在《唐风》,而唐为晋国古称,就说是刺时。然刺的是谁呢?说不出来。姚际恒又强为之解说:“《毛传》释‘居居’曰:‘怀恶不相亲比之貌。’释‘究究’曰:‘犹居居也。’《尔雅》曰:‘居居、究究,恶也。’合二者之言,《序》说或是。”假如居居、究究,都当“恶”讲,那么,这两个词是形容“我人”,我人既是恶人,下边怎么说“岂无他人?维子之好”呢?岂非自相矛盾吗?还是《集传》说“未详”,倒比较诚实。

十二

葛生(唐风)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释音:蔹,音廉。

【诗义关键】

知道了仲氏与尹吉甫仳离的事迹,此诗就容易了解了。仲氏离别后,尹吉甫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她是在“匏有苦叶”的季节离开的,经过了穿褖衣的秋季、穿羔裘的冬季,现在到了“葛生蒙楚”的春季。夏季的白天与冬季的黑夜都最长,忧思的人也最感苦恼,所以此诗说:“夏之日,冬之夜。”足证他经过了夏日,也经过了冬夜。然这首诗是写什么呢?表示他对仲氏的忠贞。“予美亡此,谁与?独处!”我的美人儿不在这里,同谁在一起呢?独个。“予美亡此,谁与?独息!”我的美人儿不在这里,同谁在一起呢?一个人睡。“予美亡此,谁与?独旦!”我的美人儿不在这里,同谁在一起呢?一个人坐到天亮。最后又发誓说:“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居与室都指坟墓。死了之后,与她埋在一起。这是多么坚决,同时,也是多么想念的语气。

【字句解释】

一章。葛,多年生蔓草,茎长二三丈,缠绕他物上。楚,丛木,一名荆。蔹,草名,似栝楼。亡此,不在这里。谁与,和谁在一起。整章的意思就是:生出的葛藤缠在荆楚上,野地里到处都长着蔹草。我的美人儿不在这里,同谁在一起过活呢?独个儿!

二章。棘,小枣树。域,墓地。整章的意思就是:出生的葛藤缠在小枣树上,墓地里到处都长着蔹草。我的美人儿不在这里,同谁在一起过活呢?独自睡!

三章。角枕,以角所饰之枕。粲,鲜艳。锦衾,锦被。烂,华丽。独旦,独个儿坐到天亮。整章的意思就是:她所留下的鲜艳的角枕呀,华丽的锦被呀。我的美人儿不在这里,同谁在一起过活呢?独个儿坐到天亮。

四章。居,《郑笺》:“坟墓也。”整章的意思就是:夏天的白昼,冬天的黑夜,实在难以忍受呀。死了以后,要同她葬在一起。

五章。室,也指坟墓。整章的意思就是:冬天的黑夜,夏天的白昼,实在长呀。死了以后,要同她埋在一起。

【诗篇联系】

在解释《氓》篇时,曾依据《易林》“行役未已,新事复起。姬、姜劳苦,不得休息”,而推断仲氏之要回娘家,由于尹吉甫的父母又给他娶了一位姜氏,把她贬为次室,所以她不能不离去。这种推断,固然没有正式的文献可证,然依此解决了《葛屦》《唐风·羔裘》等篇里不可解决的问题。再由此诗,更可证明这个推断的正确。他为什么再三说“谁与?独处!”“谁与?独息!”“谁与?独旦!”呢?一方面固是表明他对仲氏的思念,实际是想证明他没有和姜氏同居。在《大车》篇,仲氏曾对他发誓说:“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现在他又以同样的誓语向仲氏表明。

【诗义辨正】

《毛序》:“《葛生》,刺晋献公也。好攻战,则国人多丧矣。”这首诗里,哪有一点“好攻战,则国人多丧”的意味呢?只因这首诗排在《唐风》,而晋献公好战,故产生这种附会。《集传》说:“妇人以其夫久从征役而不归,故言葛生而蒙于楚,蔹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独不在是,则谁与而独处于此乎?”他是照着字面在猜。屈万里说:“此盖悼亡之诗。”“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是誓言,他认为真的死了。

十三

载驰(鄘风)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释音:閟,读闭。蝱,音盲。

【诗义关键】

《毛序》:“《载驰》,许穆夫人作也。闵其宗国颠覆,自伤不能救也。卫懿公为狄人所灭,国人分散,露于漕邑。许穆夫人闵卫之亡,伤许之小,力不能救,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故赋是诗也。”闵公二年《左传》有“许穆夫人赋《载驰》”,于是人们就铁一般相信这首诗是许穆夫人所写。尽管讲不通,也要勉为牵强,以致引起许许多多无谓的纠纷。要不是仲氏与尹吉甫仳离事件的发现,这首诗的意义也就永远埋藏下去,而著作权也就属于许穆夫人了。谨先将这首诗的真面目作一解释,然后再来批判各家的错误。

从以上各篇,知道仲氏现在回到了漕,漕这个地方很重要,必须先把它弄清楚。《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滑县说:“古豕韦氏国,春秋时卫地,汉置白马县,属东郡。”又于白马废县说:“春秋时卫之曹邑也。”曹,应作漕,漕与曹在《诗经》与《左传》里是两个字,两个地名,一在山东曹县,一在河南滑县;自从经学家、地理学家、史学家误认漕与曹相通后,把它们当成一个字,以致《诗经》、地理、史学都弄错了。同书又说:“每河北有变,滑台常为重地。盖其地控据河津,险固可恃也。宋南渡后,大河南徙,滑州、白马皆在河北,而滑州故城已沦于河中。陵谷变迁,非一日矣。”由此可知漕邑原在旧黄河的南岸,而且是一个津渡。那么,《击鼓》篇说“土国城漕”,在这里筑城是为防守河口。孙子仲——仲氏的父亲——之在这里的任务也可推想了。同书又于鉏城说:“又须城,在县东南二十八里。《诗》‘思须与漕’,漕……即白马县也。须与漕盖相近矣。”到此,使我们恍然大悟漕、须、肥泉三地与仲氏的关系了。漕是她父亲孙子仲守卫的地方,须是她的住家,肥泉是她的老家。如此,《泉水》篇说的“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的意义就明白了。

然仲氏的回漕,并不是问题的解决。她是宣王十年夏离开的,经过秋冬以至十一年的春季,纠纷始终悬着。这中间,不可能没有来往调停的人,所以此诗说“大夫跋涉,我心则忧”,大夫们为此而奔波调停,使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样,尹吉甫才亲自来漕解决,所以诗言:“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卫侯并不是卫釐侯,卫釐侯在沬,不在漕。周时,凡有采邑者,在其本国都被称为侯。侯,是主的意思。如《六月》篇“侯谁在矣?张仲孝友”,张仲并不是卫侯而也称为侯。此诗的卫侯,当指孙子仲,也就是卫武公的儿子惠孙。由于尹吉甫与仲氏的结合是自由恋爱,不仅尹吉甫的家里反对,仲氏的家里也反对,所以他们结婚时,双方家长都未出面。现在尹吉甫来到漕想把仲氏接回去,仲氏家里当不赞成。所以诗言“既不我嘉,不能旋反”,就是既然认为我不好,也就不能把你接回去;这是尹吉甫讲他自己。“视尔不臧,我思不远”,就是看你也不好,我的忧愁也就不能停止;这是讲仲氏。远,犹去;不远,不去,也就是不止的意思(马瑞辰说)。“既我不嘉,不能旋济”,就是既然认为我不好,也就不能把你渡回去;这又是尹吉甫讲他自己。漕与复关都是黄河的渡口,所以说“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就是看你也不好,我的忧思也就不能完结;这又是讲仲氏。閟,为闭之假借;不閟,不止。注意这里的“尔”“我”二字。“尔”“我”所做的都不被人赞成,不正是尹吉甫与仲氏的处境吗?诗又说:“我行其野,芃芃其麦。”麦在芃芃地生长,不就是“葛生蒙楚,蔹蔓于野”的季节吗?地点、人物、事件、季节与情感无一不合,这首诗是尹吉甫所写,不会有错吧?

【字句解释】

一章。载,则。唁,慰问。归,尹吉甫的家在复关,现在是到漕,因为他与仲氏是夫妇,仲氏的家也就是他的家,所以说是“归”。悠悠,遥遥。言,而。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就是遥远地赶着马来到了漕邑。《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滑县说:“东北至开州百二十里。”开州就是复关的所在地濮阳,滑县是漕所在地,由此可知复关到漕有一百二十里地,故谓之“悠悠”。整章的意思就是:急急忙忙地奔驰,为的是回来安慰卫侯。遥远地赶着马来到了漕邑。大夫们为着我而奔波劳碌,实在使我心里不安。

二章。整章的意思就是:既然认为我不好,你也就不能回去;看你也不对,我的忧思也就不能停止。既然认为我不好,也就无法把你接回去;看你也不对,我的忧思也就不能完结。

三章。蝱,贝母,多年生草本,可供药用。阿丘,高丘,复关附近有旄丘、清丘,丘并不是泛指。怀,伤。亦各有行,各人有各人的行止,指仲氏与尹吉甫的自由恋爱。尤,指责。众,当读为终,既的意思(《经义述闻》说)。许人尤之,在我们解释戍甫、戍申、戍许诗篇时,不是讲他们二人在许国到处游玩吗?男女同游,也是当时人所不许的,许国人所指责的可能是这一点。整章的意思就是:登到那个丘陵上,采摘一些贝母。女人们是善感的,各人有各人的行止。许国人指责她的,既幼稚而又狂妄。

四章。芃芃,盛长貌。控,告。大邦,指卫。因,起因。极,正。谁因谁极,到底是谁起的因?是谁的不对呢?本来自由恋爱是双方情愿的,到底谁是谁非呢?所以下边接着说:“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凡尔。整章的意思就是:我经过那田野里,麦子正在芃芃地生长。把这事控告到大邦来,到底是谁对谁不对呢?大夫君子们都说不出我的罪过。凡是你们所想的,都不是我所愿意的。

【诗义辨正】

了解了这首诗,再看《毛序》的错误在哪里。它的最大错误就在误解闵二年《左传》“许穆夫人赋《载驰》”的“赋”字。我们在解释《清人》篇时,曾列举《左传》中的“赋”字,证明都作“歌”讲,没有作“作”讲的。《左传》里的事迹是这样的:“及败,宋桓公逆诸河,宵济。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立戴公以庐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就是赋首章“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以合己意。这是春秋时引诗赋诗的一般风气。诗明言“言至于漕”,是到了漕。《左传》里并没有讲“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大概又误解了“言”字而产生了这种附会。言作“而”讲,并不是作“说是”讲。再者,闵公二年《春秋》说:“十有二月,狄入卫。”《左传》也说:“冬十二月,狄人伐卫。”怎么与诗“芃芃其麦”的季节相合呢?屈万里又引胡承珙说,认为所唁的是文公而不是戴公。他说:“旧谓卫侯指戴公而言。按,狄入卫,在鲁闵公二年。是年冬十二月,宋桓公立戴公以庐于漕,戴公旋卒。诗言‘芃芃其麦’,知非此时。至鲁僖公二年正月乃城楚丘,而诗言‘言至于漕’,知此诗之作,当在城楚丘之前。然则,其时当在鲁僖公元年春间,乃唁文公,非戴公也。”其实,闵公二年《左传》于“许穆夫人赋《载驰》”下还有一段极重要的话,解诗的人都叫《诗序》把眼睛蒙蔽了,连看也不看,引起许多无谓的争论。这段话是:“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归公乘马,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重锦三十两。”从上下文看来,公,当指戴公,夫人当指许穆夫人,那么,许穆夫人在不在曹呢?是不是如《诗序》说的“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呢?许穆夫人既在曹,所谓公,到底是戴公呢,还是文公呢?研究《诗经》的人根本不从诗的本身来着手,只是根据《诗序》来考证,来辩论,此其所以总是不能了解《诗经》的缘故。

十四

伐木(小雅)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於粲洒埽,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干餱以愆。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释音:丁,音争。神,读慎。许,音虎。酾,音师。藇,音序。羜,音贮。於,音乌。簋,音鬼。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这几句,了解这几句,诗义也就显露了。羜,羊羔。速,邀。诸父,诸位父老。宁,乃。微,非之假借,与《式微》篇“微君之故”,《邶风·柏舟》篇“微我无酒”之“微”同义。顾,光顾。上四句的意思就是:我准备了肥肥的羔羊,邀请本家的父老们来饮酒;他们认为我不对,都不肯光顾。诸舅,舅舅们。咎,有罪。下四句的意思就是:我准备了肥肥的公牛,邀请舅舅们来饮酒;他们认为我不对而有罪。这不就是尹吉甫现在的处境吗?他到漕邑来,原为解决他与仲氏间的纠纷,希望能把仲氏带回去,他备酒席来请双方家长,而双方家长都不肯来。卫国不是尹吉甫的舅舅家吗?因为双方家长都不肯来,事情闹僵了,所以诗又说:“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友声,和好。希望和好而得不到和好,只有说听它去好了,终有和平的一天。这是尹吉甫想带仲氏回去而不得后,自安自慰的话。就以此义将这首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丁丁,伐木声。嘤嘤,鸟鸣声。幽,深。友声,和声。相,视。矧,况。友生,同友声,换字以协韵。神,《尔雅·释诂》:“慎也。”听,听其自然的听。神之听之,与《小明》篇“神之听之”同义。终,究,非如王引之所言“既”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伐木的声音争争,鸟鸣的声音嘤嘤。从深谷飞出来,落到那高大的树上。嘤嘤的鸣叫,是在寻求相合的和声。看那鸟还在求和声,何况是人,难道不求和声吗?谨慎呀,听它去好了,终究会有和平的一天。

二章。许许,亦为伐木之声。《毛传》说“杮貌”(原作,依《诗经校勘记》改)。《说文》:“杮,削木朴也。”段玉裁谓为锯声,近似。酾酒,醇酒。藇,美貌。馈,食物。八簋,卿之礼,诸侯十二簋(王国维《观堂别集·虢仲簋跋》说)。整章的意思就是:伐木的声音浒浒,醇酒也是很美。准备了肥美的羔羊,邀请本家的父老;他们都不肯来,说我不对而不肯光顾。地扫得干干净净,陈列了八簋食物。准备了肥美的牡牛,邀请了舅舅们来饮;他们也都不来,说我有错而认为我不对。

三章。阪,山坡。衍,美貌。笾豆有践,与《伐柯》篇相同,意义也相同,象征知礼。兄弟,即《角弓》篇“兄弟昏姻”的“兄弟”。《尔雅·释亲》:“母与妻之党为兄弟。”卫是尹吉甫的舅舅家,而他的妻子又是仲氏,所以称卫人为兄弟。失德,失和。干餱,干粮。《诗经》中用“湑”字的,如《蓼萧》篇“零露湑矣”,《裳裳者华》与《车舝》篇“其叶湑兮”,《凫鹥》篇“尔酒既湑”,都作盛多讲。坎坎,击鼓声。蹲蹲,舞貌。迨我暇矣,饮此湑矣,等我有暇的时候,把这些酒都喝了。尹吉甫这个人非常幽默,他常常开别人玩笑。《终风》篇说“谑浪笑敖”,就是形容他的性格。现在他碰了钉子,请的客人都不来,他反幽默地说:你们都不来喝,我来喝。整章的意思就是:在那山坡上伐木,醇酒也有许多。人同人之间要有礼貌,亲戚间的兄弟不要疏远。人们要是失和,只因一口干粮也可以引起争执。有酒我就多喝,没酒我就去买。我坎坎地在击鼓,蹲蹲地在跳舞。等我有工夫的时候,把这些酒都喝光。

【诗篇联系】

三百篇实在是一个有机体,假如摸到了它的筋骨脉络,很容易把它重新组织起来。就以尹吉甫的求婚、结婚、婚后与仳离来说,《伐柯》《衡门》《候人》等篇告诉我们他怎样向仲氏求婚而被拒,他又怎样生气;《将仲子》与《二子乘舟》告诉我们仲氏怎样送他;《北风》《丰》《著》与《有女同车》告诉我们他们怎样结婚;《缁衣》《鸡鸣》告诉我们他们结婚后的新婚乐趣;《葛屦》篇告诉我们仲氏怎样为娶姜氏而吃醋;《君子偕老》《中谷有蓷》《日月》《蝃》《泉水》《匏有苦叶》《燕燕》《遵大路》《竹竿》《绿衣》《唐风·羔裘》《葛生》《载驰》与此诗,又告诉我们仲氏怎样离别,他怎样送行,离别后他怎样想念仲氏,以及他怎样赴漕邑想把仲氏接回去,然因双方家长的反对,不仅不能接回去,连他请双方家长吃酒都不肯来,因此他与仲氏的婚姻终致成为僵局。成为僵局后怎么样呢?下边《车舝》与《白驹》两篇就告诉了我们。世界上还有哪些作品是像这样的真实,这样的生动,这样的有趣呢?

【诗义辨正】

《毛序》:“《伐木》,燕朋友故旧也。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亲亲以睦,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完全是从政教的观点上做文章。《集传》说:“此朋友故旧之乐歌。”也是从表面上看。

十五

车舝(小雅)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维鷮。辰彼硕女,令德来教。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殽,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冈,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鲜我觏尔,我心写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释音:舝,音辖。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思娈季女逝兮”的“季女”与“辰彼硕女”的“硕女”是谁。知道了她是谁,诗义就自然显现了。《诗经》里用“季女”的共有三篇,就是《采》《候人》与此诗。《采》与《候人》我们都曾讲过,知道那里的“季女”就是仲氏。那么,这首诗的“季女”是否也是她呢?我们再看“硕女”。《诗经》中讲大个子女子,除《硕人》篇的“硕人”指庄姜外,其他都是指仲氏。如《椒聊》篇“硕大无朋”“硕大且笃”,《泽陂》篇“硕大且卷”“硕大且俨”,《有女同车》篇“洵美且都”,都是指仲氏。那么,所谓“季女”“硕女”,都是指仲氏了。因为指仲氏,与此诗所言各节也就相合了。诗言:“式燕且誉,好尔无射。”射,是厌。“好尔无射”就是我仍然喜欢你,没有厌倦。足证他曾经爱过她。诗又言:“鲜我觏尔,我心写兮。”就是现在我能看到你,感到很写意。无不与尹吉甫、仲氏的情形相同。而最相同的还是“匪饥匪渴,德音来括”。《候人》篇说:“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我们曾说饥是双关义,即性的饥渴。此诗的饥渴也是指性而言,就是说不是为饥为渴,是来见面谈一谈。这也是开仲氏的玩笑,而显出尹吉甫的幽默感。然此诗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难道仲氏又结婚了吗?是的。她此次来看尹吉甫就是告诉他她要结婚。这首诗就是写这件事的。

【字句解释】

一章。间关,展转(马瑞辰说)。舝,通辖。思,斯。娈,美貌。逝,至,与《有杕之杜》篇“噬肯来游”的“噬”同义。德音,尊称别人的语言。来,是。括,会。友,友爱。虽无好友,式燕且喜,就是虽说没有好的友爱,然而也值得快乐,值得喜欢。因为仲氏来此,并不是为和好,而是告诉尹吉甫她要再嫁。整章的意思就是:车辖展转地在动呀,这位漂亮的幺妹来到了。不是为着饥,也不是为着渴,而是会面谈谈话。虽说没有友好的希望,但也值得快乐,值得欢喜。

二章。依,盛貌。鷮,雉。辰,《韩诗》作“展”;展,诚。令德,犹言德音。誉,乐。整章的意思就是:在那平地的树林里,集聚着许多野雉。那位诚实的大个子女郎,来告诉我好的消息。快乐而且高兴,我是仍会喜欢你的。

三章。整章的意思就是:虽说没有好酒,请你且喝一点;虽说没有好菜,也请你且吃一点。虽说对你没有什么恩德,且来歌舞相乐。

四章。柞,栎。鲜,斯。整章的意思就是:登到那高岗上,斫下些栎木的枝子。斫下来的那些栎木枝子,长着茂盛的叶子。这次我能看到你,感到非常地开心。

五章。景行,大行,即大德。如琴,如琴之调和。整章的意思就是:高山我仰望着,大德我照着行。四匹壮大的牡马,六根缰绳上的铃铛就像琴那样的调和。看到了你又结婚,我心里得到了安慰。

【诗篇联系】

从《载驰》与《伐木》两篇,知道尹吉甫与仲氏的婚姻终于破裂,然仲氏很年轻,她家自然逼她再嫁;当她再嫁以前,她来把这消息告诉尹吉甫,因为他们仍然相爱。这个故事乍看很离奇,而实际也很自然。

【诗义辨正】

《毛序》:“《车舝》,大夫刺幽王也。褒姒嫉妒,无道并进,谗巧败国,德泽不加于民,周人思得贤女以配君子,故作是诗也。”这是在讲政教,根本不是在讲诗。所以《集传》改为:“此燕乐其新昏之诗。”虽然没有说对,但较《毛序》要切近得多。可是姚际恒反说:“邹肇敏曰:‘思得娈女以间其宠,则是张仪倾郑袖,陈平绐阏氏之计耳。以嬖易嬖,其何能淑!且赋《白华》者安在,岂真以不贤见黜?诗不讽王复故后而讽以别选新昏,无论艳妻骄扇,宠不再移,其为倍义而伤教亦已甚矣。’阅此可以击节。《集传》谓:‘此燕乐其新昏之诗。’若是,则何关国故?”原来姚氏也是以政教来说诗!可是诗与幽王、褒姒有何关系呢?

十六

白驹(小雅)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释音:絷,音执。贲,音奔。慎,读顺。

【诗义关键】

假如没有《车舝》篇的配合,不可能知道这首诗的意义。现在知道仲氏在再嫁以前来看尹吉甫,此诗的意义就有线索可寻了。《蒹葭》篇的“所谓伊人”是指仲氏,我们曾经讲过。此诗说“所谓伊人,于焉嘉客”,就是所说的那个人儿,竟然变成了客人,不正是指仳离后的仲氏吗?逍遥,远去。“所谓伊人,于焉逍遥”,不也是指仲氏吗?“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就是希望离别后,仲氏常给他来信。不过,这首诗的最大关键还在“慎尔优游,勉尔遁思”两句。要想了解这两句,得先知道仲氏再嫁的是谁?她所再嫁的就是《何人斯》篇“伯氏吹埙,仲氏吹篪”的“伯氏”。伯氏是南燕国君蹶父的儿子,尹吉甫的本家侄儿,这个人又矮又小又罗锅,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小人。讲幽王时候的诗篇时,要详细叙述他。他与尹吉甫晚年的噩运有很大关系。像这样的人,仲氏当然不愿嫁给他,然被家庭所逼又不能不嫁,所以尹吉甫才用“慎尔优游,勉尔遁思”来安慰她。慎,读为顺。《荀子·成相》篇“布基慎圣人”,注:“慎,读为顺。”优游,自由自在。遁,《广雅·释诂》:“去也。”这两句诗的意思就是:你且顺着父母的意思,勉强嫁过去吧。尹吉甫与仲氏既然没有破镜重圆的希望,而她的家庭又逼着她非嫁不可,尹吉甫也只有这样安慰她。由此可知,一定是仲氏知道要她嫁给伯氏时,她心有未甘,所以找尹吉甫来商议,因而诗言“贲然来思”,急急忙忙来到这里。这首诗就是写她来看尹吉甫,住了一夜,临走时,尹吉甫怎样感激她、祝贺她与期望她的心情。

【字句解释】

一章。皎皎,白貌。絷,绊。维,系。永,终。整章的意思就是:洁白的白驹,在场地里吃我的草苗。拴住它,系住它,好让她停留一个朝上。所说的那个人儿呀,就要遥远地去了。

二章。藿,豆苗。整章的意思就是:洁白的白驹,在场地里吃我的豆苗。拴住它,系住它,好让她停留在今天晚上。所说的那个人儿呀,现在竟变成了嘉客。

三章。贲、奔,古通;奔,犹急貌(马瑞辰说)。伯氏既是南燕国君蹶父的儿子,将来自然可以做公做侯。逸豫,快乐。无期,无穷。整章的意思就是:洁白的白驹,急急地来到这里。祝你这个公,祝你这个侯,将来会快乐无穷。你就自由自在顺着家人的意思,勉强嫁过去吧!

四章。空谷,空洞的山谷。生刍,青刍,新刈下来的草(严粲《诗缉》说)。陌生的马不能在一个槽里吃草,这是仲氏的马在空谷而不能在尹吉甫家马槽的原因。其人如玉,是形容仲氏的美。《野有死麕》篇“有女如玉”的“玉”,不也是形容仲氏吗?音,音问,信息。整章的意思就是:洁白的白驹,在那空谷里,吃那一束束的青草。那个人就像玉那样的美。不要吝啬你的音信,常常想到我这远处的人!

【诗篇联系】

《载驰》篇说“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是在春季的二月。此诗说“皎皎白驹,食我场藿”,藿,是豆苗,豆苗三四月才有,时间正相衔接。《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一)于“大豆”条引崔寔说:“正月可种豍豆,二月可种大豆。……四月时雨降,可种大、小豆。”可知豆苗在三四月间才有。尹吉甫与孙子仲谈判决裂后,仲氏家也就匆匆忙忙地把她嫁给伯氏了,以致后来造成极大的悲剧。讲到尹吉甫的晚年生活时,再为讲解。

【诗义辨正】

《毛序》:“《白驹》,大夫刺宣王也。”《郑笺》:“刺其不能留贤也。”因为不知道这首诗的实在事迹,也只有这样猜。姚际恒说:“此思贤者之诗。《小序》必谓‘刺宣王’,未见其确。郑氏谓‘不能留贤’,以合《序》意,诸家从之。观此诗所以留贤者亦至矣,岂‘不能留’乎?或必欲以为刺王,则谓大夫欲留之,以见王之不能留,庶可耳。”全是在猜。

以上十六篇,就是《君子偕老》《中谷有蓷》《日月》《蝃》《泉水》《匏有苦叶》《遵大路》《燕燕》《竹竿》《绿衣》《唐风·羔裘》《葛生》《载驰》《伐木》《车舝》与《白驹》都是尹吉甫与仲氏仳离时的作品,时间是宣王十年到十一年,地点在卫国。

注解:

[1] 清丰县现属河南省濮阳市。

[2] 常见的《诗经》版本多作“淇水滺滺”,“滺滺”解作“水流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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