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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都不在的两年在琵琶似乎是常态。太平常了,前前后后延伸,进了永恒。夏天每晚都跟老妈子们坐在后院里乘凉。王发一见她们来,就立起身来,进屋去在汗衫上加件小褂,再回来坐在屋外的黑夜里。

“王爷还真有规矩,”葵花低声道,“外头黑不溜丢的,还非穿上小褂子。”

“王爷还是守老规矩。”何干说。

她们放下了长板凳,只看见王发的香烟头在另一角闪着红光,可是却觉得有必要压低声音。

“小板凳搬这儿来,陵少爷。”秦干说,“这里,靠蚊香近些,可别打翻了。”

“秦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何干问,倒像是没想到过。每次看就每次糊涂。

“你看呢?”秦干客气地反问。

“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她问两个孩子。

琵琶迟疑地举高了一只手对着月亮,拿拇指尖比了比,“这么大。”

“多大?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不曾有人这么有兴趣想知道她说什么。她很乐于回答,“单角子。”

“唉,小人小眼!”何干叹口气道,“我看着总有脸盆大。老喽,老喽。佟大妈,你看有多大?”

佟干是浆洗的老妈子,美其名是保母,窘笑着答:“何大妈,你说脸盆大么?嗳,差不多那么大。嗳,今晚的月亮真大。”

“我看也不过碗那么大。”秦干纠正她。

“你小,秦大妈。”何干说,“比我小着好几岁呢。”

“还小。岁月不饶人呐。”秦干说了句俗语。

“嗳,岁月不饶人啊。”

“你哪里老了,何大妈,”葵花说,“只是白头发看着老。”

“我在你这年纪,头发就花白了。”

“你是那种少年白头的。”葵花说。

“嗳,就是为了这个才进得了这个家的门。老太太不要三十五岁以下的人,我还得瞒着岁数。”

老太太自己是寡妇,顶珍惜名声,用的人也都是寡妇,过了三十五才算是到了心如止水的年纪。基于人道的理由,她也不买丫头。况且丫头麻烦,喜欢跟男佣人打情骂俏,勾引年轻的少爷。何干其实才二十九岁,谎报是三十六岁。始终提着一颗心,唯恐有人揭穿了。同村的人不时出来帮工,沈家与多数的亲戚家里的佣人都是从老太太的家乡荐来的。那块土地贫瘠,男人下田,女人也得干活,所以才不裹小脚。沈家到现在还是都用同一个地方来的老妈子,都是一双大脚,只有秦干是陪嫁过来的,裹小脚。她是南京城外的乡下来的,土地富庶,养鸭子,种稻,女人都待在家里呵护一双三寸金莲。

“小姐会不会写我的名字?”浆洗的老妈子问。

“佟,我会写佟字。”

“小姐也帮我扇上烫个字。”

“我现在就烫。”她伸手拿蚊香。

“先拿张纸写出来。”何干说。

“不会写错的。”

“先写出来,拿给志远看过。”何干说。楚志远识字。

“我知道怎么写。”她凭空写个字。

“拿给志远看过。一烫上错了也改不了了。”

楚志远不同别的男佣人住一块,在后院单独有间小屋,小小的拉毛水泥屋,倒像是贮煤箱或更夫的亭子。琵琶从不觉得奇怪他和葵花是夫妻,两人却不住在一块。都是为了回避在别人家里有男女之事的禁忌。让外人在自家屋子里行周公之礼会带来晦气。志远虽然不住在屋里,斗室仍像是单身汉住的。葵花有时来找他,可是她在楼上有自己睡觉的地方。老妈子都管她叫志远的新娘子,不叫葵花了,葵花是她卖身当丫头的名字,她已经赎了身。在这个都是老妇人和小孩的屋子里,她永远是新娘子。婚姻在这里太稀罕了。

琵琶走进热得跟火炉一样的小屋。志远躺在小床上,就着昏暗的灯泡看书。

“写对了。”她出来了,一壁说。志远的窗子透出微光,她就着光拿着蚊香在芭蕉扇上点字,点得不够快,焦褐色小点就会烧出一个洞来。

“志远怎么不出来?里头多热啊。”秦干说。

“不管他。”葵花不高兴地咕哝,“他愿意热。”

“志远老在看书。”何干说,“真用功。”

“他在看《三国演义》。”琵琶说。

“看来看去老是这一本。”他媳妇说。

“你们小两口结婚多久了?”何干问。“还没有孩子。”她笑着说。

葵花只难为情地应付了声:“儿女要看天意。”

“回来,陵少爷,别到角落里去,蜈蚣咬!”秦干喊。

“人家说颧骨高的女人克夫。”何干说,“可是拿我跟秦大妈说吧,我们两个都不高。倒是佟大妈,她的颧骨倒高了,可是他们两口子倒是守到老。”

“我那个老鬼啊,”佟干骂着,“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这是说气话。”何干说,“都说老夫老妻嚜。”

“老来伴。”葵花说。

“我那个老鬼可不是。”佟干忙窘笑道,“越想他死,他越不死,非得先把人累死不可。”

“秦大妈最好了。”葵花说,“有儿子有孙子,家里还有房子有地,不用操心。”

“是啊,哪像我。”何干说,“这把年纪了还拖着一大家子要我养活。”

“我要是你啊,秦大妈,就回家去享福了。何苦来,这把年纪了,还在外头吃别人家的米?”葵花说。

“是啊,像我们是不得已。”何干说。

“我是天生的劳碌命。”秦干笑道。

一听她的声口,大家都沉默了。太莽撞了。秦干是能不提就绝口不提自己家里。一定是同儿子媳妇怄气,赌气出来的。不过儿子总定时写信来,该也不算太坏。她五十岁年纪,清秀伶俐,只是头发稀了,脸上有眼袋。她识点字。写信回家也是去请人代写,找街上帮人写信的,不像别的老妈子会找志远帮她们写。

“今年藤萝开得好。”葵花说。

“嗳,还没谢呢。”佟干说。

她们总不到园子里坐在藤萝花下。屋子的前头不是她们去的地方。

“老太太从前爱吃藤萝花饼,摘下花来和在面糊里。”何干说。她的手艺很高,虽然日常并不负责做饭。

“藤萝花饼是什么滋味?”秦干说。

“没有多大味道,就只是甜丝丝的。太太也叫我做。”

一提起太太葵花就叹气。她是陪房的丫头,算是嫁妆的一部份。“去了多久了?”她半低声说,“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何干叹口气,“嗳,只有天知道了。”

秦干也是陪嫁来的,总自认是娘家的人,暂借给亲戚家使唤的。她什么也没说,不是因为不苟同背地里嚼舌根,就是碍于在别人家作客不好失礼。

“说个故事,何干。”琵琶推她的膝盖。只要有一会儿没人说话,她就怕会有人说该上床了。

“说什么呢?我的故事都说完了。让秦干说一个吧。”

“说个故事,秦干。”琵琶不喜欢叫秦干,知道除非是陵问她,她是不肯的。可是陵总不说话。能摇头点头他就一声也不吭,连秦干也哄不出他一句话来。

“要志远来说《三国演义》。”秦干说。

“志远?”他媳妇嗤笑道,“早给他们拖去打麻将了。”

“打麻将?这么热的天?”秦干惊诧地说。

“听,他们在拖桌子倒骨牌了。”

何干转过头去看,“王爷也走了。”

“里头多热。他们真不在乎。”秦干说。

老妈子们默默听着骨牌响。

“说个故事,何干。”

“说什么呢?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

“就说那个纹石变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

“你都知道啦。”

“说嚜。说纹石的故事。”

“我们那儿也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蚌蛤。”秦干说,“捡个蚌蛤回家更有道理。”

“嗳,我们那里说纹石,都是这么说的。”何干说。

“陵少爷!别进去,臭虫咬!”秦干趁他还没溜进男人住的地方,便把他拉了回来。

“哟,我们有臭虫。”厨子老吴在麻将桌上嘟囔。

打杂的嗤笑,“她自己一双小脚,前头卖姜,后头买鸭蛋。”他套用从前别人形容缠足身材变形的说法,脚趾长又多疙瘩,脚跟往外凸,既圆又肿。

志远瞅了他们一眼,制止了他们。怕秦干听见,她的嘴巴可不饶人。

“坐这里,陵少爷,坐好,我给你讲个故事。”秦干说,“从前古时候发大水,都是人心太坏了,触怒了老天爷,所以发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两个人,姐弟俩。弟弟就跟姐姐说:‘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们得成亲,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那不行,我们是亲姐弟。’弟弟说没办法,人都死光了。末了,姐姐说:‘好吧,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上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所以现在的乌龟壳一块一块的。”

“可不是真的,乌龟壳真是一块一块的。”葵花笑着说。

琵琶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弟弟看。他也不看她。两人什么事都一起,洗澡也同一个澡盆洗,省热水,佣人懒得从楼下的厨房提水上来。家里有现代的浴室,只有冷水。有时候何干忙就让佟干帮着洗澡。看姐弟俩扁平的背,总叹气。

“不像我们的孩子,背上一道沟。”她跟秦干说,可怜地笑着,“都说沟填平了有福气。”

“我们那儿不作兴这么说。”

琵琶跟陵各坐一端,脚不相触,在蒸气中和他面对面,老妈子们四只手忙着,他的猫儿脸咧着嘴,露出门牙缝,泼着水玩。她知道哪里不该看。秦干常抱着他在后院把尿,拨开开裆袴,扶着他的小麻雀。

“小心小麻雀着了凉。”葵花会笑着喊,而厨子会说:

“小心小鸡咬了小麻雀。”

“六七岁的孩子开始懂事了,”何干有次说,“这两个还好,听话。”

他们坐在月光下,等着另一阵清风。秦干说了白蛇变成美丽的女人,嫁给年青书生的故事。

“畜牲嫁给人违反了天条,所以法海和尚就来降服白蛇。她的法力很高强,发大水抵抗。淹了金山寺,可是和尚没淹死。末了把她抓了,压在钵里,封上了符咒,盖了一个宝塔来镇压。就是杭州的雷峰塔。她跟书生生的儿子长大后中了状元,到宝塔脚下祈祷痛哭,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人家说只要宝塔倒了,她就能出来,到那时就天下大乱了。”

“雷峰塔不是倒了么?”葵花问道。

“几年前倒的。”秦干郁郁地说道。

“是了,露小姐上次到西湖就是瓦砾堆,不能进去,”葵花说,“现在该倒得更厉害了。”

“难怪现在天下大乱了。”何干诧道。

“哪一年倒的?那时候我们还在上海。嗳,就是志远说俄国老毛子杀了他们的皇帝的那一年。”葵花道。

“连皇帝都想杀。”佟干喃喃道。

“这些事志远知道。”何干赞美道。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秦干套用古话。

“我们呢,我们只听说宣统皇帝不坐龙廷了。”何干说,“不过好像是最近几年才真的乱起来的。”

“雷峰塔倒了,就是这原故。”葵花笑道。

“有人看见白蛇么?”琵琶问道。

“一定是逃走了。”葵花道。

“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么?”

“哪儿都有可能。像她那样的人多了。”葵花嗤笑道。

“那么美么?”

“多的是蛇精狐狸精一样的女人搅得天下不太平。”

“有时候她还变蛇么?”

“还问,”秦干道,“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男佣人的房里传来的灯光声响很吸引人。琵琶走过去,立在门口。

“回来,陵少爷。里头太热了,又出一身汗,澡就白洗了。”

琵琶没注意弟弟跟在她后头,这次拿她做掩护,蹦蹦跳跳进屋去了。

“琵琶小姐,你想谁赢钱?”王发从麻将桌上喊。

她想他赢钱,可是她也喜欢志远。

何干来到她背后,教她说:“大家都赢钱。”

“大家都赢钱,那谁要输钱?”厨子说。

“桌子板凳输。”何干套了句老话。

琵琶走过去,到志远记账的桌上。有次傍晚何干带她过来,跟志远说:“在她鼻孔里抹点墨,说是止血。一个冬天靠着炉子,火气大。”志远拿只毛笔帮她点上墨,柔软的笔尖冷而湿,一阵轻微的墨臭。从那时起她就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每天晚上进来拿纸笔涂涂抹抹,很熟悉屋子里的气味,甚至熟悉了微咸的墨味。

“有纸么,志远?”

“他们忙,别搅糊人家。”何干说。

“报纸底下。”志远说。

“又画小人了。”厨子老吴说,“碰!”他喊,大赚一手。

琵琶画了一族的青年勇士,她和弟弟是里头最年青的。砚台快干了。没上漆的桌子上有香烟烫焦的迹子,搁了杯茶,她把冷了的茶倒了一点。蚊子在桌子底下咬她。唇上的汗珠刺得她痒酥酥的。王发取错了牌,咒骂自己的手背运。花匠也进来了,坐在吱嘎响的小床上,一阵长长的咳声,从喉咙深处着实咳出一口痰来,埋怨着天气热。一局打完了,牌子推倒重洗,七八只手在搅。厨子老吴悻悻然骂着手气转背了。花匠布鞋穿一半,拖着脚过来看桌上一副还没动的牌。每个人都是瓮声瓮气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顶爱背后的这些声响,有一种深深的无聊与忿恨,像是从一个更冷更辛苦的世界吹来的风,能提振精神,和楼上的世界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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