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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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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新希望,离婚后也总是痛下决心。榆溪买了架打字机、打孔机器、卡其色钢制书桌与文件柜,搁在吸烟室一隅,烟铺的对面。订阅《福星》杂志,研究新车图片小册子,买了一辆车,请了一个汽车夫。榆溪懂英文,也懂点德文,在亲戚间也是出了名的满腹经纶。他小时候科举就废了,清朝气数将尽前的最后几个改革。都说读古书虽然是死路一条,还是能修身养性。骨子里是没有人能相信中国五六百年来延揽人才的制度会说废就废,预备着它卷土重来得好,况且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教育男孩子。外国语只是备用,正途出身不可得,也总能给他弄到个外交职务。清朝垮了,官做得再大也还是贰臣。可而今离婚后重新开始,榆溪倒慎重思索起找差事了。喝了一肚子的墨水,能卖给谁?是可以教书,薪水少地位低。还是有不少学校愿意请没有学位的老师。还是到银行做事,让人呼来喝去。他沉思良久,也向别人请益。末了在一家英国人开的不动产公司找到了差事。每天坐自己的汽车去上班,回家来午饭,抽几筒大烟,下午再去。没有薪水,全看买卖的抽成。他一幢屋子也没卖出,后来也不上班了。到底还是无所事事最上算。样样都费钱,纳堂子里的姑娘做妾,与朋友来往,偶尔小赌,毒品的刺激。他这一生做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只让他更拮据。

他只拿打字机写过一两封商业书信,就再也没用过。有天琵琶在一张纸上打了满满一页的早安。

“胡闹!”他恼怒地说,半是笑,匆匆把纸张抽掉。

琵琶爱极了打孔机器,在纸上打了许多孔,打出花样来,做镂空纸纱玩。她常进来。他的房间仍是整日开着电灯,蓝雾氤氲,倒是少了从前的那种阴森。烟铺上堆满了小报,叫蚊子报。他像笼中的困兽,在房间里踱个不停,一面大声地背书。背完一段就吹口哨,声音促促的,不成调子。琵琶觉得他是寂寞的。她听见珊瑚说起他在不动产公司的办公桌。琵琶那时哈哈笑,姑姑口里的她父亲什么都好笑。可是在家里就觉得异样,替他难过。他似乎喜欢她进来,看他的报纸。她搜索枯肠,找出话来告诉他,好笑奇怪的事情,他喜欢的事情。离婚后他就不和杨家来往,倒不阻止琵琶去杨家。

“舅舅的姨太太真挑嘴,除了虾什么都不吃。”她告诉他。

“是么?”他有兴趣地说,又回头去曼声吹口哨。

琵琶倒庆幸他没追问,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下文。

他把何干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结婚以前的习惯一直不改。何干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说起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何干倒是很乐于回忆。可是他嗤道:

“你老是出了点芝麻大的事就吓死了,养媳妇就是养媳妇。”

他从小就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美其名是养个媳妇,却是养个奴才,供住供穿,却挨打挨饿,受她未来丈夫的欺凌,经常还被他奸淫。

“咳,”何干抗声道,“我头发都白了,孙子都大了,还是养媳妇?”

“那你胆子那么小?你到死都还是养媳妇。”

“真的么?何干是养媳妇?”琵琶很是愕然。

何干年岁大了话也多了,还是绝口不提年青时候的事,永远只提她一个寡妇辛苦拉拔大两个幼小孩子。

“嗳,还有什么法子?我们母子三个人跟在收庄稼的人后头,捡落在地下的玉米穗子。有时候我也纺些苎麻。女儿好,晚上帮我织,才八岁大。我看她困得直点头,头撞上了窗子,我就叫她去睡,我一个人纺到天亮,可是有时候连油灯也点不起。有一次真的没吃的了,带着孩子到他们大伯伯家借半升米,给他说了半天,低着头,眼泪往下掉。”

“他说你什么?”琵琶问。

“就是说嚜。”她似乎不知怎么说。

“说什么啊?”

“说这说那的,老说穷都怪你自己,后来还是量了米让我们带回去了。半升米吃不了多久。怎么办呢?亏得这个周大妈帮我找了这份差事,她以前就在沈家干活。我舍不得孩子,哭啊。”

她的儿子富臣还是上城来找事。四十岁的人了,苍老又憔悴,两条胳膊垂在身旁站在榆溪面前,看着就像是根深红色茎梗。榆溪躺在烟铺上,解释现在这年头到处都难,工作难找。住了约摸三个星期,何干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去了。

“富臣又来要钱了。”琵琶告诉珊瑚。她觉得富臣是最坏的儿子,虽然其他的老妈子也都把大半的工钱往家里寄。仿佛没有人能靠种地生活了,都是靠老妈子们在城里帮工维持下去的。

“何干给他找了个差事。”珊瑚道,“他这下可野了。喝,那时候他可多机灵,花头也多。”

“什么差事?”

“不记得了,看在何干的面子上才不追究,就是他一定得走。”

“富臣以前就野么?”琵琶跟何干说。

“那是年青时候的事了,现在好了。”何干说,半眨眨眼,作保一样,“这如今年纪大了,知道好歹了。”

照例老妈子们隔几年可以回乡下一次。何干终于决定回去,坐了好两天火车,到通州换独轮车到县城,再走五里路回村子。

“我也要去。”琵琶说。她想看看在老妈子们背后的陌生凄惨的地方,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荒地。

“嗳,”何干道,“哪能去?乡下苦啊。”

“我要看。”

“乡下有什么好看的?”

“我要睡在茅草屋里。”

一时间何干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她又换上了软和的交涉口吻,“乡下人过得苦,款待不起你,老爷就会说怎么把小姐饿坏了,都已经这么瘦了。”

何干去了两个月回来了,瘦多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大芝麻饼,硬绷绷的,像风干鳄鱼皮一样一片片的,咬一口,吃到里头的枣泥,味道很不错。

她常提到老太太,老太太的赏识是她这一生的顶点,提升了她当阿妈的头,委她照顾两代的沈家人。

“痛就说。”她帮琵琶梳头。

“不痛。”

“老太太也说我手轻。”

又一次“老太太说我心细,现在记性差了”。她在抽屉里找琵琶的袜带。抽屉里的东西都拿手巾包好,别上别针,一次拆开一小包,再摺好,别上别针。

过年她蒸枣糕,是老太太传下来的口味。三寸高的褐色方块,枣泥拌糯米面,碎核桃脂油馅,印出万寿花样,托在小片粽叶上。榆溪只爱吃这样甜食,琵琶也极喜欢,就可惜只有过年吃得到。

离婚后第一次过年,榆溪没提买花果来布置屋子,也没人想提醒他。到了除夕才想起来,给了琵琶十块,道:“去买蜡梅。”

她摸不着头脑,从来没有买过东西。她出去了,问何干。街底有家花店。她坚持不要人陪,买了一大束黄蜡梅,小小的圆花瓣像蜡做的,付了一块一,抬回家来,跟抬棵小树一样。十块钱让她觉得很重要,找的钱带回来还给父亲更让她欢喜,单为这就过了个好年。比平常更像她的家。

吃饭时榆溪帮她夹菜到碗里。宠坏女儿不要紧,横竖将来是别人家的人。儿子就得严加管教。要他跑腿,榆溪老是连名带姓地喊他:“沈陵!”严厉中带着取笑。他总是第一个吃完,绕着餐桌兜圈子,曼声背着奏章。走过去伸手揉乱琵琶的头发,叫她:“秃子。”

琵琶笑笑,不知道为什么叫她秃子。她头发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从来没想到过他是叫她toots(年轻姑娘)。

她可以感觉到他对钱不凑手的恐惧。一点一点流失,比当年挥霍无度时还恐怖。平时要钱付钢琴学费,总站在烟铺五尺远,以前背书的位置。

“哼。”他咕噜着再装一筒大烟,等抽完了,又在满床的报纸里翻找,“我倒想知道你把我的书弄哪儿了。书都让你吃了,连个尸骨也没留下,凭空消失了。”好容易看他坐起来,从丝锦背心口袋里掏出钱包来。

王发老是没办法从他那里拿到房屋税的钱,背着他悻悻然道:“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握两天也是好的。”

何干为了琵琶与陵的皮鞋和她自己的工钱向榆溪讨钱,还是高兴地说:“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嚜!”

榆溪这一向跑交易所,赚了点钱。在穷愁潦倒的亲戚间多了个长袖善舞的名声,突然成为难得的择偶对象。

端午节他带琵琶到一个姑奶奶家。

“也该学学了。”他附耳跟她说。

她的个子又窜高了,不尴不尬的。可是很喜欢这次上亲戚家,似乎特别受欢迎。有个未出嫁的表姑带她到里间去说话,让她父亲在前面陪姑奶奶谈讲。她让琵琶坐在挂着床帐的床上,也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两只手,羞涩地笑,像是想不起说什么。她的年纪不上三十,身材微丰,长得倒不难看,几个妹妹倒比她先嫁了。有一个凑巧走过,笑望着床上牵手坐着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真投缘。”

不理睬她。

“在家里做什么?”她终于问琵琶。

“跟着先生读书。”

“弟弟小吧,你几岁了?”

“十二了。”

“在家里还做什么?”

“练琴画画。”

“多用功啊。”她笑望进琵琶的眼里,手握得更紧,羡慕似的。

琵琶觉得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活枯燥的原故,这么一大家子人挤在破旧的屋子里。她跟珊瑚说起到姑奶奶家的事。

“他们是想把你三表姑嫁给你父亲。”珊瑚笑道。

她没想过父亲会再婚。这时才明白到姑奶奶家引起的骚动,顿时觉得自己身价高了,有人争着巴结,但也有点皇皇然。

“他们现在说你父亲可说尽好话了。脾气又好,又有学问,又稳重,还越来越能干了。”

“爸爸喜欢三表姑么?”

“不知道。”

他喜欢女人瘦。琵琶想到她母亲和老七。三表姑的旗袍宽松松的,底下似乎很丰满。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她的人不坏,不太聪明。琵琶隐约希望她父亲能娶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要。她不喜欢去想有后母的事。

榆溪让琵琶定期去看珊瑚,陵不跟着去。儿子是宝,是做父亲一个人的。珊瑚和露仍是一体,虽然露不在这儿。还有个更现成的理由,姑姑本来就该见侄女的时候比侄子多。珊瑚买了汽车,学开车,旁边坐着波兰汽车夫,随时预备接手。一身崭新的高腰洋服非常地时髦,下摆及地,开高衩,衬托出腿和胸。她有一件米黄丝锦镶褐色海豹皮大衣,公寓也都是深浅不一的褐色与立体派艺术,琵琶觉得不似人间。她尤其喜欢七巧板桌,三角形、平行四边形,都靠一条腿站着。

“这些是仿的七巧板。”珊瑚道,取出旧的拼图给琵琶看,七块黄檀木片装在黄檀木盒里。“看,可以拼出许多花样来,梅花、鱼、风筝、空心方块、走路的人。想让桌子变个样子,只要先拿这些拼图试。”

“是姑姑想到的?”

“是啊。这里的东西大部份是你母亲的主意,只有这张桌子是我想出来的。”

她母亲的照片立在书桌上,相框可以反转,翻过来就是珊瑚的照片。露从相片里往外看,双眉下眼窝深,v字领上一张v字脸,深褐色的衣服衬得嘴唇很红艳。

“来给你母亲写封信。”珊瑚道。

开始琵琶还很雀跃,说不定能告诉母亲她的感觉,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可是立刻便发现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提起发生过的趣事,或是她有兴趣的事,露也总用蜘蛛似的一笔小字,写满整整一页,让人透不过气来,警告她一切可能的坏处,要不就是“我不喜欢你笑别人。别学你父亲,总对别人嗤之以鼻,开些没意思的玩笑……”

她母亲的信其实文如其人,可是还是两样。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琵琶选最安全的路,什么也不告诉,只重复说些她母亲的训示。她用心练琴,多吃水果,一面写一面喝茶。

“嗳呀,滴了一滴茶在上面了!”她哀叫道。

“你妈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珊瑚取笑道。

“我去再抄一遍。”

“行,用不着再抄。我看看,只有这个字糊了点。”

“我情愿再抄一遍。”

“行了,不用抄了。”

“还是再抄一遍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哭着写信给母亲!想起来就发窘,宁可抄一整本书也不肯让她母亲这么想。只费一张纸,还有一整本簿子可以画画。

珊瑚去接电话,坐在穿堂,草草记下号码。她也从交易所赚钱,女人最聪明的赚钱办法。她跟新朋友聊天,不是女掮客就是老字号商家的太太,投机赚钱来维持优渥的生活。沈家人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融入上海。电话到末了,她说的是国语,声音压得低,只听,很少开口。琵琶不去听。她给训练得没了好奇心,也感觉她母亲姑姑不介意她在旁边也是为了这原故。她们就不这么信任她弟弟。她甚至不纳闷姑姑都在电话上同谁讲这么久,总是哑着喉咙说话,显得可怜巴巴。在珊瑚家遇见明哥哥,也从不疑心是跟他讲电话。明哥哥是罗侯爷的儿子,侯爷夫人带大的。到家里来过又跟她母亲姑姑出去吃茶跳舞的表哥里头,明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清瘦安静,比她高不了多少。

“明真喜欢跳舞。”珊瑚说。

“明哥哥喜欢跳舞?”琵琶诧异道。

“是啊,他上舞厅跟女孩子跳舞,就因为喜欢跳舞。”露向珊瑚说。

“现在有钱做别的事了。”珊瑚咕噜了一句,两人都笑。

“明哥哥跟舞厅的女孩子跳舞?”琵琶喊道。

他一个人来找珊瑚,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讶然发现他是珊瑚的朋友。

“明哥哥来了。”珊瑚跟她说,那天她留下来吃饭,珊瑚觉得有必要解释,“是你雪渔表大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

琵琶一直没见过明哥哥的父亲。要是知道是侯爵,她一定更好奇,可是她母亲姑姑不喜欢提头衔,不民主。琵琶只知道侯爵的房子何干记得,在南京。另一幢屋子是相府,其实是同一家人,搬到了上海,只是琵琶始终没想通。

“官司?”她尽量露出关切的样子。

“挪用公款。他在船运局。”珊瑚悻悻地嘟囔,猛然扭过头。

琵琶觉得雪渔表大爷就跟新房子的六爷一样,也官居高位。“他们在告他么?”她问道。

“把他抓起来了,钱是公家的。”

琵琶换上了难过的神色,可是珊瑚立刻就打破了坐牢的影像:

“他现在在医院里,病了。”

“喔,那还好。”

“他是真有病。”

琵琶又换上了难过的表情。

“我们在想办法让他出来,因为这些事情拖多久都有可能。”珊瑚道,略带迟疑,仿佛跟孩子说这些有点傻气。“他是给人坑害了。”她咕噜一声,“都是周尔春捣的鬼。”

也不知是谁,琵琶只管点头。姑姑会帮忙救人并不奇怪,姑姑就是这么有侠气。

“问题在怎么把亏空的钱给填上。”

“很大笔钱吗?”

“他哪次不是大手笔。”珊瑚说,无奈地笑笑。

明哥哥晚饭后来了,跑了一整天。珊瑚绞了个热手巾把子,送上杯冰茶,坐在洋台上,像满身征尘的兵勇这才松弛下来,气力总算恢复了,方才说起这一天的忙乱,见过了律师等等,也见到了爸爸。声音很低,端着茶杯正襟危坐,并不看谁。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濛,而且两眼直视前方,仿佛两个字悬在空气中散发着虹光。珊瑚问话也是轻言悄语,琵琶却不觉得是有事情瞒着她。他们讲的事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说到最可笑处,突然拉高了嗓门。琵琶倒不知道明哥哥有幽默感。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八层楼底下汽车呼啸而过,背后是半明半暗的寂静公寓。他们是最高尚最可靠的两个人。两人不疾不徐地谈着,话题广泛,像走在漫漫长途上,看不到尽头。

“都说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末一句引的英文,中文没有这个说法。

“什么叫柏拉图式?”琵琶问道。

“就是男女做朋友而不恋爱。”珊瑚道。

“喔。那一定有。”

“喔?”珊瑚道,“你怎么知道?”

“一定有嚜。”

“你见过来着?”

“是啊,像姑姑和明哥哥就是的。”

两人都没言语。琵琶倒觉得茫然,懊悔说错了话,却也不怎么担心,姑姑和明哥哥不会介意的。静默了一会,他们又开口,空气也没有变。

时间晚了。琵琶才怕姑姑会叫她回家,姑姑就掉转脸来说:“你爸爸要结婚了。”

“是么?”她忙笑着说。在家里她父亲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笑的。

“跟谁结婚?”明哥哥压低声音,心虚似的。

珊瑚也含糊漫应道:“唐五小姐。河南唐家的。”

“也是亲戚?”他咕哝了一声。

“真要叙起来,我们都是亲戚。”

后母就像个高大没有面目的东西,完全遮掩了琵琶的视线。仿佛在马路上一个转弯,迎面一堵高墙,狠狠打了你一个嘴巴子,榨干了胸膛里的空气。秦干老说后母的故事。有一个拿芦花来给继子做冬衣,看着是又厚又暖,却一点也不保暖。

“青竹蛇儿口,

黄蜂尾上针,

两者皆不毒,

最毒妇人心。”

她是这么念诵的。实生活里没有这种事,琵琶这么告诉自己。

“她要就在眼前,我就把她从洋台上推下去。”这念头清晰彻亮得像听见说出来。她很生气。她的快乐是这样地少,家不像家,父亲不像父亲,可是连这么渺小的一点点也留不住。

“说定了吗?”明哥哥问道。

“定了吧。”两人都含糊说话,觉得窘,“是秋鹤的姐姐做的媒。听说已经一齐打了几回麻将了。”

顿了顿,又向琵琶道:“横竖对你没有影响。你十三了,再过几年就长大了,弟弟也是,你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爸爸再娶也许是好事。”

“是啊。”琵琶说。

“你见过这个唐五小姐?”明哥哥问珊瑚。

“没见过。”

“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唐家的女儿都不是美人胚,不过听说这一个最漂亮,倒是也抽大烟。”

“那好,”他笑道,“表叔倒不寂寞了。”

“是啊,他们两个应该合得来。”

“她多大年纪了?”

“三十。”声口变硬,“跟我一样年纪。”

明哥哥不作声。珊瑚岔了开去,说些轻快的事。琵琶提醒自己离开之前要一直高高兴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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