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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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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并未宣战,报上也仅以敌对状态称之,租界不受影响。战争与和平不过是地址好坏之别。基督教青年会仍照常举行入学考试。除了琵琶之外,也有两个中国男孩与几名当地英国学校的英国男学生应试。补课的麦卡勒先生是英国大学的总代表,拆开了褐色大信封,里头装的是寄自英国的考卷。一时间,肃穆无声,充满了宗教情怀,小小的房间不需冷气就冷飕飕的。应试的人围着橡木桌而坐,眼睁睁看着他撕破封条,解开绳子,抽出印好的试卷分发给不同的考生。怒照着窗的夏天淡去了,街上的车声也变小了。琵琶拿着的试卷还带着空运的新鲜清凉的气味,从没有战争的圣殿过来的。

麦卡勒先生是约翰牛[1]的典型,当然他也可能是苏格兰人。外表和举动都像生意人,对中国人来说不免市侩了些。露和珊瑚倒觉滑稽,这么一个人竟是学者,可话说回来,英国整个是一个商人的民族。他不时看手表。到了正午,他从桌子另一头立起身来。

“时间到。”他喊道,收考卷,“下一场两点,两点整。”

琵琶情愿等电梯,不肯四处寻找楼梯,虽然下去只走个一楼。安静的走道有男人俱乐部的圣洁气味,女人止步,基督教青年会顶楼一向是中国人不得进入。楼下的新的苏打柜台假牙似的,在褐色古老世界的气氛里显得突兀。一道长玻璃墙把它跟大厅隔开了。一排国际友人长相的男女用麦管啜着饮料,无声的应答。玻璃墙给这一幕添了光彩,像时髦杂志的图片。一个褐发女人,可能是中国人,罩着海滩外套,两只腿光溜溜的,绕着高脚凳。显然是在室内游泳池游泳。她旁边的男人穿了志愿军的卡其衬衫短袴,戴着国际旅的臂章,来福枪倚着柜台。

我就喝杯奶昔吧,琵琶心里想。何必出去?可又怕穿过玻璃。她向自己说:一杯奶昔没办法让我喝上两个钟头。还是走一走,看有没有小饭馆,这里是城中心,附近一定有不少餐厅。可是对过整条街都是跑马厅,街的这一边又给一家摩天饭店和电影院占了。东行往百货公司,是一排的挂着珠帘的美容沙龙、便宜旅舍、舞蹈学校、按摩沙龙、有歌舞表演的小餐馆,大中午霓虹灯没打开,分不清哪家是哪家。不过南京路上总是人来人往。她立在街角犹豫不决。有时间到小巷里探险么?

轰隆!短促的一声雷,隐约还有洋铁罐的声音。脚下的地晃了晃。

“哪儿?”街上的人彼此询问。

这一声是响,可她在家里听见的更响。楼板也震动,震破了一扇窗,她都不觉得怎么。她是在家里。

所有汽车都揿喇叭,倒像是交通阻塞了。汽车还是一辆一辆过来,堆成长龙。电车立在原地不动,铃声叮铃响。黄包车车夫大声抗议。行人脚步更快,抬头看有没有飞机。她两个家都可能中弹,两个家都在边界上,父亲的家靠近苏州河,母亲的公寓在越界筑路上,可是她却不想到这一层。家是安全的。孤零零一个在陌生人间,她有些惘然,但没多久车辆就疏散了。她进了一家百货公司看墙上的钟。该往回走了。底下一楼的小吃部飘上了过熟的云腿香味。她买了一个咖喱饺和甜瓜饺,拿着纸袋吃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麦卡勒先生知道吗?”男生们问道。

麦卡勒先生说不知道。

考完试琵琶缴卷,他向她说:“你母亲打电话来,要你离开前打电话过去。你等一会,我带你去打电话。”

她拨了母亲家的号码,陡然悚惧起来。出了什么事?

“琵琶吗?”露的声音,“我只是要告诉你考完了过来我这里。考完了吧?一个炸弹落在大世界游艺场。我怕你回家去你父亲明天不放你出来,明天早上还要考一堂。今天晚上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炸弹落在大世界游艺场,想想也觉滑稽,反倒使它更加地匪夷所思。乡下人进城第一个要看的地方就是大世界,庞大的灰惨惨的混凝土建筑,娱乐的贫民窟,变戏法的、说相声的、唱京戏苏州戏上海戏的、春宫秀,一样叠着一样。一进门迎面是个哈哈镜,把你扭曲成细细长长的怪物,要不就是矮胖的侏儒。屋顶花园里条子到处晃悠,捕捉凉风,也捕捉男人的目光。露天戏院贴隔壁是诗会,文人雅士坐着藤椅品茗,研究墙上贴的古诗。每一行都是谜,写在单独的纸条上。付点小钱就能上前去,撕下一张纸,猜诗谜,猜对了赢一听香烟。大世界包罗万象。琵琶从小时就读过许许多多在大世界邂逅的故事。她一直都想去看看,没人要带她去。老妈子们偶尔带乡下来的亲戚去,她总也在事后才知道。这下子看不到了,她心里想,搭电车回母亲家。全毁了么?为什么偏炸这个直立的娱乐园呢?为了能多杀人?可是下午一点的大世界几乎是空荡荡的。那个地区当然人很多,法租界的中心,理当是最安全的地方。前一个世纪中期炮弹问世之后,就没有一个炮弹落在租界上。这一个落在大世界,如同打破了自然法则。

开电车的在乘客丛里推挤,嚷着:“往里站,往里站,进来坐客厅。做什么全挤在门口?就算炸弹来了想跑,门也堵死了。”

乘客不理他。有人打鼻子里冷哼一声。

“还这么轻嘴薄舌,大世界里死了那么多人。”有个人嘟囔。

一开始还没有人接话,后来心里的气泡像是压不住,咕嘟嘟往上冒,在死亡的面前变得邪门,活跃非常。

“炸了好大一个洞。”一个说。

“破了风水咒。”又一个说,“上海从没受战火波及过,这下子不行了。”

七张八嘴说个不停。

“都说上海这个烂泥岸慢慢沉进海里了,我看也撑不了好久了。”

“想吓唬上海人,不中用。难民照样往上海逃,到底比别的地方强,嘿嘿!”

“是啊,上海那么多人,未见得你就中头奖。”

“都是命中注定。生死簿上有名字,逃也逃不了。”

“我本来要到八仙桥谈生意的,要不是临时有客来,我也难逃一死。”

“说到九死一生,我有个朋友就堵在两条街以外。喝呀!不是他印堂高就是他祖宗积德。”

“我知道大世界有个说相声的,正好到外地演出。真是运气。”

“蒙里戛戛,蒙里戛戛!”开电车的吆喝,要大家往里挤。

有乘客望着窗外一辆经过的卡车,没教别人也看,可是整个电车一阵微微的骚动蠕蠕从头爬到尾,伸长脖子的伸长脖子,弯腰的弯腰,抓着藤吊圈,看着车窗外。第二辆卡车开过来,放慢了几秒钟,正好让琵琶看见敞开的后车斗。手脚纠缠在一起,堆得有油布车顶一半高。泛黄的灰白的肌肤显得年青,倒像女人。女学童打球,绊倒了跌在彼此身上。街头杂耍的脱得只剩一点破布蔽体,疲惫不堪的在彼此的肩头上叠罗汉。她只看见胳膊和腿,随便伸曲。有的不像是人的手脚,这里那里一片破印花布或藏蓝破布。画面一闪即逝。她完全给拖出了时间空间之外,不能思考也不能感觉。那些肢体上的大红线条是鲜血,过后她才想到。可是看着像油腻腻、亮滑滑的蛇爬过黄色的皮肤。我看见的是大世界里的尸体,她向自己说,却不信。

卡车过后,电车上的人默不作声。静安寺站的报童吆喝着头条,好几只手从车窗伸出去要买报纸。

“马报,马报!”

他们需要白纸黑字的安慰,可以使他们相信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程她忙着想更紧要的事,怎么同她母亲说考试结果。

“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我觉得考得不错,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古书她最有把握。除了英文还可以选一个语言,她选了中文,容易对付。可是试题却使她看傻了眼,问的净是最冷僻的东西,有些题目语法明显错误。让她父亲知道了,准笑死,偏偏又不能告诉他。却得向母亲说,可是决不能说好笑,不然又要听两车子话了:

“我不喜欢你笑别人。这些人要是资格不够,也不会在大学堂里教书。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问过考试之后,露道:“打个电话回去,姑姑要你留在这里过夜。他们一定也听见大世界的事了。”

榆溪接的电话,“好吧。”他瓮声瓮气地道,“要姑姑听电话。”

珊瑚接过听筒,“喂?……我很好,你呢?”她轻快地道。

再开口,声调高亢紧绷,“等我死了他可以帮我买棺材,死了我也没法反对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再穷我也不缺他那五百块……太荒唐了,现在还要惺惺作态。谁的好处?……对,我就是这回覆,你不敢说那是你的事,少捏造别的话就行了。”她挂上了电话。

“怎么回事?”露问道。

“谨池要他问我缺不缺钱过节,在榆溪那儿放了五百块。”

“他这是存心侮辱人。”

“官司赢了以前他逢人就说:‘她饿死我也一个子都不借给她,等她死了倒有五百块给她办后事。凡穷愁潦倒死了的,祠堂备下了这笔钱。’这会子他又要送钱给我了。”

“他就是那种人。”

“可不是,还把姨太太生的儿子的相片寄给大太太。自己觉得聪明得不得了。”

“榆溪怎么说?”

“他说只是代传个话,说上礼拜就想跟我联络了。”

“他不敢打电话来,怕是我接的。”

“还真心细。”

“尤其是他太太打了那通电话,他怕跟我说话。”

琵琶觉得母亲姑姑又恢复了以前的老交情。露早晨起不来,珊瑚同琵琶搭电车去上打字课。琵琶告诉她古文试题上的古怪题目。

“我也听过汉学家都问些最希奇古怪的题目。”珊瑚道,“我们到英国的时候,很多中国留学生修中文,觉得唬唬人就能拿到学位。”

“有些题目我倒想问问先生,他一定听都没听过。”

“他倒不可能特为研究过哲学什么的。那些汉学家知道的是多,也研究得很澈底,外国人就是这样,就是爱钻牛角尖。”

琵琶在基督教青年会下车,珊瑚以英语祝她顺利,又嘱咐她别忘了打电话给她母亲。她该在考完后打,大约是下午两点,露也起来了。

她考完试,刚赶得及回父亲家吃中饭。自己觉得很重要,因为需要保密,更觉得是重要人物。搭电车,走过炎热的长街,突然浸入了屋子清凉的阴暗里,旗袍和脸上的汗味都闻得到。够不够时间上楼换衣服?她望进餐室里,饭桌已经摆好了。她决定在这里等,凉快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老妈子们必定是在厨房里帮忙,厨房隔得远。屋子的房间无论是在里头吃饭读书闲晃,都像空房间。摺叠门两侧各有一个蓝花磁老冰盒,不用了,摸着还是冰凉的,仿佛盒子里还有稻草屑垫着冰块。

下楼来的足声不是她父亲就是荣珠,只有他们俩可以搭拉着拖鞋在屋里走。她走向窗边,转过身来等。荣珠进来了。

“娘。”她笑道。

“昨晚不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打了电话。”琵琶吃惊道,“我跟爸爸说了。”

“出去了也没告诉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娘不在。我跟爸爸说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荣珠一个耳刮子。她也回手,可是荣珠两手乱划挡下了,两只细柴火似的。

“吓咦!”老妈子们跟着何干一齐噤喝,都骇极了。女儿打母亲。

后面七手八脚按住了她。琵琶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是几时出现的。她拼命挣扎,急切间屋里的样样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蓝花磁盒上的青鱼海草,窗板上一条条的阳光,蒙着铜片的皮桌,筷子碟子,总在角落的棕漆花架,直挺挺、光秃秃的。荣珠往楼上跑,拖鞋啪哒啪哒,够不着她。

“她打我!她打我!”婴儿似的锐叫不像荣珠的声音,随着啪哒啪哒的拖鞋声向上窜。

另一双拖鞋的声音下楼来。老妈子们愣住了,琵琶也是。

“你打人!”榆溪吼道,“你打人我就打你。”

他劈啪两下给了她两个耳刮子,她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跌在地上。她母亲说过:“万一他打你,就让他打,不要还手。”倒像是按剧本演出,虽然她当时没想到这一层。她在风车带转的连续打击下始终神智清明。胳膊连着拳头,铁条一般追打着她。阿妈们喃喃劝解,忙着分开两人。

“她打人,我就打她。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他最后又补上一脚,一阵风似的出了房间。琵琶立刻站起来,怕显得打重了,反倒更丢脸。她推开老妈子们,进了穿堂,看也没看一眼,进了浴室,关上门。她望着镜子,两颊红肿,净是红印子,眼泪滚滚落下。

“我要去报巡捕房。”她向自己说。

她解开旗袍检查,很失望并没有可怕的瘀伤。巡捕只会打发她回家,不忘教训她一顿,甚至还像报上说的“予以饬回,着家长严加管教”。这里是讲究孝道的国家。可她什么也不欠她父亲的。即便爱过他,也只是爱父亲这个身份。说不定该先打电话给她母亲。不行,因为她知道说什么能惊动巡捕,而她母亲可能不让她说。露并不愿举发这屋子的人吃鸦片。

“在里面做什么?”何干隔着门问道。

“洗脸。”

她掬冷水拍在脸上,顺顺头发衣裳。她需要样子得体,虽然是女儿检举父亲。她又从皮包里取了一张五元钞票,摺好挜进鞋里。不能不提防。

幸喜何干不在眼前。她悄悄走过男佣人的房间,不等门警打开前院的小门,自己动手去拉门闩。门闩巍然不动,锁上了。门警走上前来,夏日卡其袴露出膝盖,瘦削的坑坑疤疤的脸上不动声色。

“老爷说不让人出去。”他说。

“开门。”

“锁上了,钥匙不在我这儿。”

“开门,不然我就报捕房。”

“老爷叫开,我就开。”

她捶打铁板,大嚷:“警察!警察!”路口指挥车辆的巡警应该能听见。屋子正在街角,虽然大门并不对着街角。她的声音哪去了?小时候在楼梯口喊何干,吼声回响,连自己的耳朵也震聋了。别的佣人笑道:“何干何干的嚷嚷,真连河也让你叫干了。”拿谐音打趣。可是这会子扯直了喉咙也喊不出声。这还是她头一次真的看见结实的大铁门,蒙上灰尘似的黑色,钉上一个洋铁盒,摇摇晃晃的,装信件或牛奶。拍打踹踢铁板间的脊梁,震得手脚都痛。

门警喝断一声,想拉开她,又发窘,不敢碰老爷的女儿。连她也窘了。这么闹法有什么用?巡警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过来?是打仗的原故,屋里传出的锐叫声便不放在心上?

“警察!警察!”她自己也听不下去那种欲喊不喊、唯恐倒了嗓子的嚷嚷。引起骚动竟是这么困难。老铁门每次开关都锵乱响,击打铁板间却闷不吭声。要不要退后几步,朝门上撞?躺在地下撒泼打滚?门警作势拉她,她死命去扭门闩,抓着门闩踹门。一连串的举动一个也不见效,竟像做了场噩梦。她以为是暴烈的动作,其实只是睡梦中胳膊或腿略抽动了一下。

“吓咦?”何干也和门警齐声噤吓,赶出来帮着把琵琶拖进屋里。

琵琶冷不防退兵了,走进屋子。何干跟着她上楼。

“别作声。”何干等进了她房间便道,“待在房里,哪儿也别去。”

琵琶望着衣柜镜子,瘀伤会痊愈,不会有证据给巡捕看。能让母亲知道就好了。她没打电话去,她母亲能猜到么?会怎么猜?这场脾气发作得毫没来由,简直说不通。莫不是发现她去考试了?

潘妈从洗衣房过来,害怕进门的模样。

“是怎么闹起来的?”压低声音向何干说。

“不知道,潘大妈,我也跟你在厨房里。”

她们没问琵琶,半担心她会告诉她们,不希望听见对荣珠不利的事。

“嗳,正忙着开饭,”潘妈道,“就听见餐室闹了起来,冲进来一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道上有脚步曳的前冲的声音。只听见三四步紧走,门砰的飞开来。什么东西擦过琵琶的耳朵,撞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她掉过头,正看见榆溪没有表情的脸孔,砰的关上门。房里每个人都愣了愣,然后两个阿妈弯腰收拾肝红色花瓶的碎片。琵琶记得住天津的时候在客室里抚弄肥胖的花瓶颈子和肩膀。

“啧啧,多危险。只差一寸就—”潘妈低声嘀咕,皱着眉,“我去拿扫帚。”导引着庞大的躯体向另一扇门走。

“下楼去。”何干着恼地向琵琶说,倒像是她在楼上使性子砸东西。

琵琶带着书本,表示不在乎,下楼走进了一间空着的套间,搁满了用不着的家具。她拣了张靠窗的黄檀木炕床坐下,有光可以看书。何干也跟进来,在椅子上坐下。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在这半明半暗弃置的对象之间像是很安全。

“大姐!”何干突然喊,感情丰沛的声口,“你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

像是要哭出来了。可是琵琶抱住她哭,她却安静疏远,虽然并没有推开她。她的冷酷倒使琵琶糊涂了。是气她得罪了父亲?尽管从不讲大道理,也以不愠不火的态度使她明白是责难。琵琶倒觉得并不真的认识何干,总以为唯有何干可以依靠。何干爱她就光因为她活着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播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可是最需要她的当口,她突然不见了。琵琶不哭了,松开了何干的颈子。

何干陪她坐了一会,立起了身。

“我上楼去看看。”

她去了一阵子,琵琶听见脚步窸窣,隐隐有人说话,一壁往楼上走,倒像有高跟鞋的声音。她极想冲出去看是谁。最有可能是荣珠的姐妹。即便是亲戚也不愿插手家务事,给孩子撑腰,造父母的反,帮着女儿一路打出去,只会规劝她回家。眼前别引人注意的好,免得给锁了起来,等人走了再说。为迎客开大门,也会再开门送客。有人下楼来。为客人泡茶。不,是何干。

“你千万不要出去。”她低声道,“姑姑来了,还有鹤伯伯。”

琵琶喜出望外。怎么知道的?她没打电话过去,准是珊瑚打过电话来。也许是荣珠想抢在头里,先告诉出来,免得别人议论。还是榆溪说溜了嘴,所以珊瑚过来了,虽然她再也不想与他有瓜葛。

“待在房里。”何干又道,“一步也别跨出这个门去。”

“知道了。”她得不使何干起疑。等珊瑚与秋鹤一下楼,她就要冲出去,跟他们一道走。到了大门口再拆散他们,放他们两个走,独拖她一个回来,可没那么容易。总不会在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拳打脚踢,门警也不能拿枪胁迫他们。她想像不出秋鹤会打架,可是有个男人总能壮壮胆。

何干拖过一把椅子,促膝坐下,低着头,虎着脸,搭拉着眼皮。斗牛犬的表情使琵琶很是震动,刚才还觉得何干不再喜欢她了。显然还是帮着她的,希望她能与父亲言归于好。

“现在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冷酷地对着地板说。

琵琶没言语。何干说的一点也不错。可她也知道这个家里再没有使她留恋的地方了。

两人一齐等着下楼的动静。寂静一步步地拖下去。她不忍看何干,她顽固的决断表情透着绝望。琵琶小时候总明明白白表示她更相信母亲的判断。年纪越大,也让何干知道她自己的看法更可靠。可是两人对面而坐,摆出争斗的姿态,她猛然觉悟到不能再伤何干的心,不把她年深月久的睿智当一回事。一出了这个门,非但不能回这个家,也不能回她身边。

两人一动不动坐着,各自锁在对方的监视眼光内。不等最后一刻我决不妄动,琵琶心里想。她们听见生气的叫嚷。两人都纹丝不动,都觉得起不了身到门口去听个究竟。珊瑚紧薄的声音在楼上喊,夹杂着榆溪的怒吼与秋鹤焦灼的讲理。提到了巡捕。正是琵琶第一时间想找的人。突检鸦片,顺便拯救她。她也觉得听到了医院。验伤吗?还是珊瑚提醒她父亲上医院戒毒的事?“我还得跟他大打出手才把他弄了进去。我救了他的命。”珊瑚前一向总这么说。没有时间给她纳罕。脚步匆匆下楼,她心里乱极了。楼上无论是什么情况,她都还是可以趁此跟着他们闯开大门。场面一乱,连苍蝇也飞过了。

“千万别出去。”何干一气说完一句话。

她怕极了何干不再爱她,柔顺地服从了。心突突跳着,听见一个声音说:“大好机会溜了,大好机会溜了。”

他们走了,穿过过道到厨房与穿堂,再经过男佣人的房间到大门。门闩咕滋咖滋抽了出来,又锵一声关上,如同生锈的古老铜锣敲了一声。全完了。

何干与她不看彼此。过了半晌,觉得安全了,何干方起身去打听消息。

琵琶等着巡警来。珊瑚势必会举发他们抽大烟吧?她还有第二次机会。自责业已如强酸一样腐蚀她。方才怎么会听何干的?

当天并没有巡捕上门。战事方殷,阿芙蓉癖这等琐事算不上当务之急。何干端了晚饭来,忧心地问:

“今天晚上怎么睡?”

“就睡这儿。炕床上。”

“铺盖呢?”

“用不着,天气不冷。”

“夜里还是需要个毯子。”

“不用,真的,我什么也不需要。”

何干躇蹰,却没说什么,怕人看见她拿毯子下来。她收拾了碗盘走了。

这些房间没安灯泡,漆黑中琵琶到敞着房门的门口侧耳倾听。楼上隐隐绰绰有人活动。莫非也怕突检?忙着把大烟都藏起来?开窗让房间通风?又能敷衍多久?榆溪在穿堂里兜圈子,一面说话,也跟他走路一样话说得急而突然,一下子就又听不见。这会子他在楼上大喊:

“开枪打死她,打死她。”

她父亲用手枪打死她,想着也觉得滑稽,却又想起很久前就知道他有手枪。搬了几次家还在吗?门警不会把枪借给他吧?杀死自己的孩子不比杀死别人。如同自杀,某些情况下甚至是美德。现今是违法,可是传统上却不然,还看作是孝道。

相连的两个房间钥匙孔里没有钥匙。何干睡觉之前会再来看她吗?即便来了,琵琶也不会要她去问男佣人拿钥匙。何干怕一举一动会引起注意,又惹出麻烦。琵琶自己羞于露出惧色,况且她也并不畏惧。惯性使她安心,她是在家里。简直不可能甩掉这种麻木。在家里还会发生什么事?用手枪杀人全然是小说与电影情节。也是奇怪,她要去报巡捕房一点也不是说着玩的,可是她父亲想杀死她,她却觉得异想天开。尽管她觉得对父亲已经没有了感情,她却不相信父亲一点也不喜欢她了。黄檀木炕床很舒服。藤椅座向一边卷成筒状,作为头靠,略带灰尘的气味。黑暗是一种保护。他会不会记得带手电筒下来?她把一扇落地窗开着,听见了什么动静,可以逃到洋台,翻过阑干,跳到几尺下的车道上。问题是门关着听见不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可是敞着门又像是等着人来杀。她还是把门关上了。任何时候都可能听见趿着皮拖鞋,急促滑冲的足声,房门会猛然打开,子弹像那只花瓶一样乱射进来。看也不看打中了没有,一径上楼。他怕不怕佣人拿他杀死女儿的事勒索?家业已不是封建的采邑,佣人也不再是过去的半奴半仆。可是从前那时候真的过去了吗?有时候榆溪似乎不知道。

她死了会在园子里埋了,两只鹅会在她身上摇摆踱步。她生在这座房子里,也要死在这里?想着也觉毛骨悚然。藤椅座很凉快。她撑着不睡,竖着耳朵听。黑暗中感觉到没上锁的门立在那里等待着,软弱的表面如同血肉,随时预备着臣服。

风变冷了,从落地窗吹进来。她早晨醒来,抽筋了。

* * *

[1]英国人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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