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子给义三的单身男子宿舍留下的是他难以忍受的孤寂。
义三的脸庞上有那个名叫“凛”的名妓的影子:泛黑的皮肤,一口昭示着年轻活力的白牙……给人一种强悍之感。可实际上义三不惜对他人的关心,又低调克制,不愿给他人带来不悦。他把民子当作救命恩人,从心底里深深地感谢她。在与她长久的交往中,从未见过她面露不悦,刚才她却不悦地离开了,这让义三内心无比煎熬。
义三把小镜子放倒,失落地躺在床上。他在心里嘟嚷着,还以为她是个干脆利落、不会迷失自己的女子……看来,这就是女子的多变情绪啊。她是不是因为照顾我太累了?是不是庆烦了自己温柔体贴的一面?
义三在傍晚之前睡着了,八点左右睁开眼后吃了晚饭,晚上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起了之前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加缪的《鼠疫》,于是翻看了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夜晚的寒气在啃噬着他的脸颊和手背。
他合上了书,用冰冷的手环抱着胳膊取暖。两只手腕上注射青霉素的地方高高鼓着,还没有全部吸收。他用手指揉着玻璃球大小的鼓包,想起了主任在医院为无数患者打针时利落的手法。他向来钦佩主任的技术,今夜却觉得这种技术正是医生这个职业的枯燥之处。
这支青霉素是民子打的吧,义三揉着手腕上的鼓包,在心里想道。民子在注射完后没有仔细地揉揉,或许是想触碰男友的手腕却缩回了手。义三想象着这样的民子,心中充满了感慨。“女子真是太可怜了。”他不由得说出了声。义三所说的“可怜”,既有令人怜惜之意,也有可贵之意,还包含了细心、体贴和温柔。在这样生病的寒夜里,义三希望这些“可怜”陪在自己身边。
义三在桃子、富佐子和民子身上都能看到这种品质。比起在街道上游走,桃子更想看看义三的房间,为其打扫;比起在外面吃饭,更想在义三家里吃哪怕只是面包和黄油,莫非她……义三从没认真考虑过。富佐子也是,想让义三吃过热乎乎的早饭再走,为此而挂心、担心,莫非她也……义三也从来没认真想过。真可怜啊,就算不做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女子为什么愿意做这些事呢?义三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却尽量假装看不见。他光是看着,就感到心痛。他不想利用女子对他的好意,他知道在她们为一个男子做这些事的时候,哪怕被拥入怀中也可能不会逃跑。
也许是义三经常得到女子青睐的缘故,他养成了观察她们的习惯。同时,他又害怕这种习惯一旦打破,就会堕入无底洞。民子说他不踏入女性情感是自私,有人认为他仗着长相英俊而高高在上……这些不光是义三的自尊心和警戒心,更是他对女性情感的善意。
义三也知道,今天民子急匆匆地愤愤离去是出于女子的嫉妒。义三讨厌女性嫉妒的情感,可是一旦他追了出去,安慰民子,那么总有一天民子会被这嫉妒折磨得痛不欲生。如果自己在昏睡中死去,那么富佐子、桃子、民子,还有母亲和哥哥就都不存在了。义三年轻的内心突然为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亡而感到畏惧。在那个并非遥远的未来到来时,如果自己没有从昏睡中醒来,一切就都将成为过去。
如果那时死去,那么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最亲近、得到最多爱的人就是民子。如果明天死去,那么今天就必须回应民子的爱吗?
义三拼命想睡,却反而睡不着。富佐子年幼的弟弟去世的时候,那颗脱落的小牙齿和用被子把他包裹起来的富佐子,还有她那灼人的目光,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因为富佐子,自己才疏离了民子。
明天要出去见富佐子!沉浸在富佐子的爱情里吧!义三把脑海中种种纷杂的思绪都集中到了富佐子一个人身上后,裹紧了被子。清晨,义三从深眠中醒来,温暖的阳光正等待着他。
义三吃了早午饭,过了一会儿换好衣服后,走向了城中。
东京近年来的新年温暖如春。和煦的阳光照在安静的河岸上,七八个女孩摇着铃铛,在霜化后的泥泞中踉跄。义三轻轻地抱起一个,把她放在干爽坚硬的地面上,高兴地对她说:“小衣服好漂亮啊。”
当他走到舅舅医院的工地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感叹。医院的地皮用铁网和白板围了起来,入口的三级石级也已被拆掉了,水泥路沿着坡道一路铺到了医院的玄关。义三走到玄关前,不禁啊地惊叫一声。
富佐子的家不见了。富佐子邻居的简易小屋也没了踪影。院子里空空如也,仿佛都被风吹走了。土地被压平,干枯的银杏树只剩下了拐杖状的枝丫。与富佐子分别时脚下的胭脂色残菊也不见了。义三的双腿顿时失去了力气。
去clean hit一定能见到她!义三在心里想道,急忙向商店街走去。
每家店的门上都挂着门松,新年的寂静使得道路似乎变得宽敞了。不过,肉店和药局的拐角仍可见到在路边放着缝纫机、向过往行人叫卖可分期支付的缝纫机的销售商,梳着日式发髻的女店员正忙着在缝纫机的机头上套圈圈、分发小广告。
clean hit里挤满了客人。然而,坐在正面销售窗口里的少女不是富佐子。义三在所有窗口前走走看看,哪里都找不到富佐子。她一会儿会来吗?义三这样想着,买了二十个弹子。窗口里的少女给他加了七个,说是新年优惠。义三走到名叫“池袋”的十五号机前玩了起来。
义三心情愉悦地进入弹子房不过二三十分钟,弹子盘里的弹子就盛不下了。他一边等着富佐子,一边心不在焉地操作,结果竟出来这么多,他感到很诧异,于是又放进一些,但这次没有出来弹子。
他敲了敲玻璃板示意,一个女子从弹子机上方露出脸来说:“对不起,机器停了13。”
在义三整理弹子的时候,从里面出来了最后十五颗弹子。接着,一块“暂停”字样的木牌便挂在了弹子机前。他走到奖品兑换处,把弹子放进计数器,竟有二百多个!他换了和平牌香烟和发胶后,问交换处的青年:“吉本富佐子辞职了吗?”
青年瞥了一眼义三,说:“没辞,请假了。”
义三鼓起勇气又问:“您知道她的住址吗?”
青年用锐利的眼神再次看着义三,应道:“她要搬到这里的二楼。”
义三走出弹子房,抬头看了看二楼。热烫、冷烫、理发——每块玻璃上都写着这样的金色大字,原来是美发店。没看到入口,应该是之前的,现在只剩下金色大字了。
义三呆立着,望着车站吞吐的人流。
明明告诉了富佐子自己的住所,她却没有因弟弟一事来表达感谢,她去哪里了呢?或许弟弟的死让她无暇道谢。
义三好想回到雪中的故乡。他想,或许桃子知道富佐子和邻居的去处,因为付给富佐子搬迁费的人是桃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