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三走出公用电话亭,匆匆赶上了山手线。在这个时间点,有的私营线路末班电车已经停运了。
雪下得很大,已经积了十厘米左右那么厚。雪映出的亮光在东京很是罕见。
私营线路的末班电车内拥挤不堪,在站台停了很久还没发车,直到从国铁电车上下来换乘的乘客把车厢塞满之后才发动。在n站下车的乘客寥寥无几。从后面车厢下车的义三走下楼梯后,就连检票口的乘务人员也已经下班了。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雪夜。
洁白无瑕的雪覆在笔直的路面上,两侧的商店已经关了门,就连游戏厅也静悄悄的。义三站在clean hit的店门前,霓虹灯已经暗了,二楼却还亮着。那应该就是富佐子。
如果富佐子像桃子一样感觉灵敏,如果她也在等待义三,那么二楼的窗户就会被打开。然而,义三连呼喊她都做不到。
桃子见到了富佐子,她们二人说了些什么呢?义三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但或许现在还不是可以微笑的时候。
义三往回走着,一步一回头。他没有带雨伞,于是把大衣领子裹得更紧了些。
咚的一下,有人撞在了义三的身上。义三打了个趔趄站住了。
“干吗?小心点!”
“抱歉。”义三说罢,才发现这是平日里打着“算命”旗帜、摆算命摊儿的地方。只见眼前围站着三四个身穿运动服的年轻人。
义三感觉他们要抢劫,于是暗自琢磨如何顺利脱身。
“喂!你晕晕乎乎地一直盯着。clean hit的二楼看,还撞了人,想干吗?!那二楼住着多漂亮的人?”刚才撞到义三的家伙胡搅蛮缠道。
义三听说n站前的繁华地带有不良青年出没,虽然有时会被巡警们驱逐,可人少的时候还是会上街敲诈勒索。义三没有钱给他们抢去,倒是他们提到了富佐子,令义三感到担心。青年们逼近,大概是打算把义三带进一条小巷。义三主动走了几步,假装要走进小巷的时候,一个转身就逃脱了他们的包围。他们从后面散沙似的追着,可惜踏在雪中,难以前行,不一会儿就被义三甩开了。
在雪路上跑怎么能输给他们!我可是从小就生活在雪乡的人!义三笑出了声。明天早上见了桃子,就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一定会惹得她咯咯发笑的。
然而,义三睡过了头。外面传来了雪融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哗啦哗啦的雨水。阳光照着,外面变得明亮、喧闹起来。义三给江之村打电话,听闻桃子已经出发了。
“真糟糕!”义三嘟嚷着,为自己的诚意不足感到后悔。
即使自己坐早班电车出发,也不一定赶得上,桃子很可能已经坐上了列车。义三不禁自我反省,和为了寻找富佐子而飞奔来东京的桃子相比,本打算去见桃子却因为睡过头而赶不上的自己的确大大缺乏诚意。
义三琢磨着要不要给舅母打个电话,可一想到她打算把桃子托付给自己就迟疑了。
义三带着万分失落的心情去了医院。这是实习的最后一个月了,他得对这一段经历做一个总结,并且直到五月的考试结束,他的日子都不会轻松了。医院里,患者依旧来来往往,进进出出。
新年里第一次见面的同学都对义三道了声“新年好”,还有人关心他的肺炎是否好转。民子也在。她一如既往地梳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和身上的白大褂很是相称。民子看上去不像学生,而是一个已经出师的女医生了。民子看到义三后,更是充满了知性和干劲。
“过了一个正月,你看上去正派多了,越来越像个医生了!”
义三随意地调侃道。民子听了,转向别处回应道:“是啊,女子很快就能做得很好,才不是'像'呢……”
“对不住,不该说‘像’。”
“我听过太多人说’像’。不过多亏了你生病时让我来看,我才变得像个医生了。
义三想说那才不像医生呢,可是没有说出口。
不知是由于休假和患病,还是懈怠了,义三穿上白大褂,作为主任的助手为患者进行初诊时,像小孩一样怯生生的。而且,民子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也让义三无法平静。
义三下楼去了检验室。烧瓶、试管、酒精、苯酚的气味和染色液体的色彩让义三平静了不少。他在明亮窗前的实验桌边坐了下来。液体煮沸的声音、秒表走动的声音、年轻的护士交谈的声音……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义三并非对做实验情有独钟,只是觉得与其从书本上学习临床的各种检查方法,不如亲自来检验室里更有效果。
如果在国家考试中落第,就意味着还要再接受一年来自舅舅的资助。这让义三难以忍受,因此无论如何他也要合格。就算没有发生桃子的事,义三也无意在舅舅的医院上班。虽说这儿是东京,可n町只是东京一角的平民之地,因此舅舅在这里建立小资产阶级风格的医院让义三颇为反感。
身后传来了民子的声音。“不是细菌,是蛋白。”她是在对护士说。接着又转向义三,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从这一句话中,义三就察觉到了民子一直在挂念着自己。她的语调和刚才判若两人。义三回头,仰望着民子答道:“昨夜。
“很快嘛!我还以为你要多待一些时日。乡下安静,适合静下心来学习。”
“我懈怠了。只有在东京……”
“豆糕呢?”
“啊!”义三突然想起来,”我忘了!慌慌张张回来的……不过,普通年糕我倒是带了一些。”
“没有诚意才会忘记。”这次由民子提出了诚意的问题。
“从自己家慌张出发是因为什么事?你说想看故乡的雪,所以才在大病初愈后勉强回去的,不是吗?”
义三没有作答。于是,民子换了一个话题。
“我查了去年的考试题,供你参考。随后给你。”
“哦。”义三站了起来,“去吃午饭吗?”
去了食堂,民子继续说道:“二、三、四,还有三个月。一想到这个就紧张,果然女人抗压能力弱。”
“是吗?我也是,因为不能再考一年,光是想想都发愁……”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考试了。从小学开始就常年为考试所困。因为实习制度,又增加了一个考试。这实习制度自然遭人讨厌。虽然这儿没人抗议,可有的医院里反对和抗议的学生还不少呢。”
“唉,如果只分及格和不及格,我还能接受。考完这次,还有无穷无尽、漫长的测试。而且,考题、考官和考试时间都还不清楚呢。”饭后闲谈总是围绕着齿科的实习医生原,他总能逗得大家前仰后合。他们的声音甚至传到了义三这里。
原和义三、民子同岁,都是二十三岁,却看似有三十岁。手指灵巧,大概因此选择了齿科。不仅如此,他做什么都很擅长,特别是赌博。该说他胜运强吗?无论是打麻将、赌马,还是赌车,他都是赢家,他自己也常常得意地自夸。似乎还买了些股票,阔气得不像个学生。
从长相看,原是个开朗的人,可是目光冷峻,再加上他那讽刺的说话语气,在他的身上有一种看不出年龄的颓废之美。原的滔滔不绝彰显了他的伶俐机智和丰富的知识,他身上有一种人见人爱的魅力,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原,打弹子怎么样?”有人问他。
“弹子?挺大众的,看上去简单到白痴的程度,实际却有些难度,因为店方会调节机器嘛。今天出得多的机器明天就会一个也不出,别人老是能打出弹子的机器又不一定适合自己,所以还是应该去机器多的店。碰到偶然的机会,或者说偶然的必然的机会,就会多得多。”
“怪不得你常光顾clean hit”
“那儿的销售窗口有个美少女。这种时候就是弹子出得越少,买弹子的机会就越多嘛。“原说罢,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她要是来看个牙就好了,可惜她长了一口整齐的好牙,估计都没有虫牙。”
义三听原说起富佐子,不由得盯着他看。
“他挺有趣,当医生可惜了。”民子在义三耳边私语道。
“不,这种人善于社交,当医生也能成功。手又巧,别说牙齿矫正,就是做眼睛整形、隆鼻什么的也不在话下,没准将来会成为整形医学的专家。”
食堂的黑板上写着本月面向准备考试、不再工作的实习医生的研讨会和讲课的日程。义三看了看,民子也瞥了一眼,似乎没放在心上。
“最近啊,我回家本来打算学习,可脑子一点都不转。正觉得沮丧的时候,我嫂子来叫我打麻将。我哥经常不在家,我就陪她玩玩。后来我发现只有在打麻将的时候头脑才不胡思乱想,再后来,三次麻将局中就有一局是我开口张罗的了。”
“你也会这样啊……”义三嘟嚷着,低下了头。他从没见过民子这样堕落。义三心想,自己不仅伤害了桃子,也深深地伤害了民子啊!
“你干什么都认真,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行动力的人,很佩服你。”
“我看起来是那种人吗?都是装出来的。我真羡慕男人,烦透当女人了。”民子说着,眼角浮现出一丝羞涩,“只有一周觉得当女人挺好。”她扔下这句话,就从义三身边走开了。
义三下班前到处留意民子的身影,却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