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贵立于主动地位,避实击虚,与因敌变化,以决策制胜。唐太宗说:“朕观诸兵书,无出孙武;孙武十三篇,无出《虚实》。夫用兵,识虚实之势,则无不胜焉。”
孙子曰: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大凡先于敌人到达战场,一切准备完善以待者,而后在作战上就极顺手(佚)了;反之,后于敌人到达战场,慌慌张张,须出而求战,那就极麻烦(劳)了。故善战的良将,老是在未战之先,先到战场,立于主动地位,使敌闯进我方,供我宰制;而不陷于被动地位,闯进敌方,中敌奸计。
【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这项在战术上解为强调防势的有利,或攻势防御的必要,固是不错。但有人以为,更进一步,做战略上的解释尤为恰当,即“先处战地”,为先到战地,据守要点,筑好工事,立于主动地位而待敌,那么就与后文“致人而不致于人”,首尾一致了。
证以《作战纲要》
《作战纲要》说:“作战必须立于主动地位。”又说:“当定决心时,须立于主动地位,力求获得动作之自由,尤须出敌不意,最为要紧;倘一陷于被动,必致始终追随敌人,而归于失败。”又说:“战斗之主眼,在能确保主动之地位,并出敌意表,于敌预期之地点与时机,予以彻底的打击,而达成战斗之目的。”正是同一旨趣。
李卫公的评语
【致人而不致于人】人指敌人,致同至或到字意。其要义是说立于主动地位以宰制或支配敌人,不可陷于被动地位为敌人所左右。李卫公说:“千章万句,不出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已。”鬼谷子说:“事贵制人,而不贵见制于人。制人者,握权也;制于人者,制命也。”老子说:“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
大凡能使敌人自进于我所预期的地区,供我歼灭,则在使其判断这种动作的有利,就虚实说,为示敌以虚。又,我的阵地,不欲敌来攻,而所以能使之望而生畏,不敢来攻,是因使其感觉来攻时有覆灭之害,就虚实说,为示敌以实。至于敌人先占有利地区,战备完成时,即欲以他之佚待我之劳时,则要诱之以利,使他唯我追随,疲于奔命。又,敌人于粮食等物充实时,则宜采取中断其运输线,或别动队烧毁其粮食储藏库等手段,陷他于饥饿,以削丧其斗志。又,敌人安定时,即占有利的据点,或安于警戒部队的掩护而行动或休息时,或据守坚固的阵地时,则宜破坏或袭击之,使他不得安定,为我所左右。总之,这是说不论在任何场合之下,常要占据主动地位去支配敌人,扰乱其备战,摧毁其斗志。
一个空军战略
本节所说“佚劳”“饱饿”“安动”三个原则可作为现代游击战术原则,或空军战略原则。方今空军的作战,主要以大编队的轰炸机连续轰炸敌军敌地(如阵地、仓库、工厂、交通线等),这样,实足以“劳之”“饿之”“动之”,而达目的。孙子的战理,至今竟可运用于空军上,真是伟大!
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
敌人预想为我必攻的方面,或为我攻击所不能忽略的方面,敌必应我攻击而进出防御。对于这方面,我就要派遣一小部队进出,使敌误认我的意图。同时,我则另使用大兵力向他所不顾虑的方面——弱点(虚),而猛攻粉碎之。我行军千里之远,没有感到任何疲劳危险,是因行于没有敌人之地(不设防之地)或行于敌人抵抗薄弱之地,兵不劳而破敌通过。又,攻而必取的,是由于攻击敌人不施防守的地区,或防守不固的阵地,即出乎敌的意表而攻其弱点。守而必固的,是由于守着敌人不敢进攻的险要,或守着为敌人怎样攻击都莫可奈何的要塞,以至以攻击而守,或以机动而欺骗敌人,或远离阵地而战等,使攻者无从达到目的。
【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二其字均指敌人。出字为遣兵进出意。前趋字,意谓敌军进出防御,后趋字,意谓我出兵攻击。总之,这项是说捉敌弱点而攻击,这种战法,历代名将多用之。
历代名将皆是击虚
亚历山大王以寡兵破波斯的大军,是由于洞察敌的弱点而加以突击,即大王巧于搏敌阵之翼,更搏其背面,而施行包围攻击。汉尼拔的攻击方式,差不多与他同样。恺撒亦窥破敌的弱点而攻击之,如发现敌的弱点在左翼,则以他的右翼攻击之。
腓特烈大帝以他精练机动的部队,攻击敌的弱点——主要的侧面,而博善胜。拿破仑有时击中央,有时击翼。总之,都是捕捉战术上的弱点而倾注全力以破敌。
又,日本海的海战,东乡舰队对于分为二列纵阵而来的俄舰队的先头,压迫包围其不备而薄弱的一点,向之集中炮火。
【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看来似是无味平凡的言辞,实则说做战略的前进时,选择进路的重要性。
伐源义仲的战略前进
时为八世纪末至十二世纪末,当为我国唐宋时期。 例如,日本平安时代 ,源义仲跋扈京都,大逞横暴,源赖朝使其弟源范赖、源义经往讨之。这支兄弟之军,进出于名古屋,更要西进时,源范赖的主力军乃通过美浓近江路,以濑多为目标而前进,但源义经军一转而经伊势、伊贺,指向京都的南方宇治。这样,源义经军在途中,如行无人之境,一泻千里,一日行军约七十里,很快地到达宇治,结果攻击源义仲为从宇治方面而宣告成功。这伟大的战略前进,即是孙子所谓“行于无人之地”。
又如邓艾之越阴平,拿破仑之越阿尔卑斯山,亦为恰当的例证,于此,我联想到今日飞机的飞行于天空,真有“行于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之概。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超级空中堡垒携带原子弹投掷于广岛、长崎的成功,就是由于空中未遇敌机,否则哪有那样辉煌的成功?美机真巧“行于无人之地”!
现代战的攻守
【攻而必取,守而必固】在现代的运动战、阵地战、要塞战中,攻者往往先以大队飞机的轰炸与大炮的轰击使敌方的兵员工事几乎毁灭,方用战车掩护步兵进攻,其间尚有飞机、大炮的掩护,并阻止敌军增援,以期攻而必取。守者欲“守而必固”,固须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最重要的还要拥有强力的空军,将敌机击败,并协同炮兵毁灭敌军炮兵与战车部队或以重兵威胁其侧背。
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故长于攻击的将帅,由于企图动作的秘密,足令敌人不知怎样防御;同样,长于防御的将帅,由于虚实的不露,足使敌人不知从何而攻击。
《军形》篇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可作为此二原则的脚注。这是一个“神韵缥缈的战略”(大场弥平的评语)。
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虚实的法则,已如上述。至于实地运用,则要因时、因地、因敌制宜,其微妙神秘,至于无形无声,为笔墨口舌所不能形容。故对此有深造的良将,实操着敌人的生死之权。
东方哲理
这一节的哲理,是东方哲圣的蕴奥。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庄子说:“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孔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文殊师利于答维摩诘问不二法门说:“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妙喜说:“道与物至极处,不在言语上,不在默然处,言也载不得,默也载不得。”他们这样一致,实为西方学者用科学方法分析哲理所无的特点。
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
当进击敌人时,能使敌人莫能抵抗我,是因我冲击其虚隙——没有布防之点,或守备薄弱之点。至退却时,能使敌人莫能追及我,是因我退却时意图的秘密和行动的迅速。
以《作战纲要》为证
《作战纲要》说:“攻击愈能出敌不意,其成果亦必愈大。”又说:“攻击之重点,依状况,尤依地形之判断定之,通常指向敌之弱点,或其最苦痛之方向。”这与本节所谓攻击的意义相同。同书又说:“退却之主眼,在能迅速与敌隔离。”这和孙子所谓退却,若合符节。又,近代军队在战场上的退却,都是置有掩护部队拒敌,使得安然后退。其次关于追击敌人的退却部队,同书说:“追击之主眼,在迅速捕捉敌人而歼灭之。……军长以下各级指挥官之独断专行,与放胆行动,实为收获伟大效果之要件。当将敌击退时,步兵须迅速移于追击前进,始终与敌接触,使其主力无脱逸之机会,尤不可为敌一部之抵抗所扣留,应将我之大部,勉力速向敌之侧方,或其间隙突进。”
这可作为从反面解释本节的有力参考。
军队要摩托化、机械化
惟于此要注意的:在现代战场上,进退欲速,有待于军队的摩托化,否则徒步而行,退固迟,进亦迟。例如日军过去在我国战场上的行军,往往进用汽车,退亦用汽车,而我军仅用两足,故在前者则使我措手不及,在后者则使我徒唤莫奈何。这个教训难道还不深刻吗?此可见我今后的建军非向摩托化、机械化的大道迈进不可。
证以鲁登道夫战理
鲁登道夫在其《总体战》中,关于冲虚说:“用兵之际,主将先审察敌人弱点所在,集中力量以攻之,以求胜利,此谓用兵之重点。”又说:“战事关键,又视其战术上与战略上之巧妙,此在小战与大战中,无处不然。所谓战略与战术的巧妙,即在造成一种可以利用敌人所犯缺点之处而攻之。在坦能堡之战中,可以证明,不但大挫敌人,且可保全自己实力。……至于最广阔之战略的包围,最后亦须在某地点上,作一种战术的攻击,使敌人被迫之翼,因而后退,再加上余力,以助其围攻,可使敌军虽欲退却而不可得。其有与此形势相似者,即敌人阵线中忽得一隙缝,包围者乃得间深入而制之。此为余在坦能堡战中所采之方略也。处此情况中,应先在战术方面集中火力于敌之内翼,使其彼此不能相顾,乃生出漏洞,吾军可乘隙而入,彼之漏洞愈大,我乃可截断而宰割之。”关于退却说:“兵家每视退为受战略支配不得已而出此者,故羞言之。但依实战之经验而言之,苟其部队对于其指挥者有绝对之信仰,虽作普通之退却,未必有损于军队直前之勇气。其后退也,以平日预备有素而能整然有条,果如此者,虽后退无害。有时军队在战胜之后,竟放弃战线,退至自身之根据地,不独陆军为然,海空二者亦复如是。虽然,后退之结果,为放弃阵地,可以大影响于战事之士气,此不可不注意者。”又说:“依实战经验言之,陆地上之被追击者,其行动较胜利者为捷速,以被追击者常可用极少之器材,阻止追击者之前进,而其大队人马有从容退却之时间。”以上可当为孙子此节的注解。
而对于退却之反面的追击,鲁登道夫力主穷追说:“在今日而言穷追,较昔为易,以空间则有飞机,陆上则有自动车队及铁甲车队,可以在侧面及正面袭击敌人。然而敌人仍能对此追击者,设置种种障碍,阻其前进,如军民之召集,如自动车部队之使用,与夫号召人民使为清野坚壁之举,使胜利者虽欲尽胜利之果而不可得。然正唯其如是,胜利者尤应用其全力于穷追,以尽收胜利之效。因最大成功,即在眼前也。就海上与空中言之,应竭汽锅及摩托中之最大速率而用之,俾得完全歼灭敌人。”此亦与孙子在《九地》篇中所说的“千里杀将”意思相同。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
故我欲与敌决战,敌人纵高垒深沟以固其守,采取持久之策,结果不得不与我交战,是因我分兵攻其弱点或最苦痛之点;又我一时为避免与其决战,纵不设防而守之,好像仅在地上画了一条线,却足以使敌人束手无策,不敢与我作战,是因使敌进则惧堕入我诡计中,与其原来的愿望相反(例如诸葛亮对司马懿所用的空城计)。此句尚有另种解释:我不欲出而与敌决战,仅占领着某地,选择地形(画地意)而配备兵力,不设坚固的深沟高垒,而使敌不敢与我战,即不敢进击,是因我所占领的地区,具有战略上的要机,足以牵制敌军的行动,即现代兵学上所谓的战略侧面阵地。
本节要义,是我知敌虚实,敌不知我虚实的结果。【画地而守之】形容不构筑防御工事。【乖】为背、不符、相反意。【所之】之字,为往、进意。
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故我示形(攻防之形,如佯攻、伪装工事等)于敌人,但非我的真形,于是敌人误判于断,分散其兵力,而我的兵力却可集中。换言之,我的兵力能集中于一点而使用,敌的兵力非分散配置于十处或多处不可。这样,我便可以用十倍兵力攻击敌比我仅有一倍兵力的一点,即形成我的兵力占优势,而敌的变为劣势。能运用这种“以众击寡”的战法与敌作战,那就容易战胜敌人了。
【约矣】约字有各种解释:(一)约是少数,即敌少数意;(二)约是节约,可以节约我兵力;(三)约是要点,即攻击其要点;(四)约是敌方成为少数,而我方成为大多数;等等。但依编者的研究,约应是简易或容易意,即说我以优势的兵力攻击劣势的敌军,那就容易战胜敌人了。
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
这是对前文稍作具体说明。例如我欲进而攻击敌地,为敌所不知,敌因为不知道,乃左顾右盼,茫无头绪,到处分兵防备,陷防线于广泛与稀薄。这样,则准备与我战的敌军,在我军正面的兵力前,就变成寡弱了。
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
敌人因不知我意图的结果,故对于兵力的运用,多备于前面,则后面的兵力陷于寡弱;多备于后面,则前面寡弱;多备于左,则右寡;多备于右,则左寡;弄至各方而皆备,则各方面皆寡。总之,这样寡弱,是因自己失去主动地位,受我所摆弄而多方防备;反之,我集中雄厚的兵力,立于主动地位,可以使敌备我,依我的意志而战斗。
日军违反孙子而致失败
日本军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其胜利固由于抄袭孙子,而失败亦由于违反孙子,或误用《孙子兵法》。日军有限的兵力,除用以防卫本土外,还散布于中国大陆,南洋群岛及安南、缅甸等地,其战场之广,战线之长,为有史以来所未有。即其无所不攻,则无所不备;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故一遇反攻,则无所不败。你看其在缅甸及瓜加林、塞班、关岛、帕劳、菲律宾、硫磺、冲绳等地的失败,其失败得那么快,莫非由于兵力分弱。日本军人如再拿起《孙子兵法》,不知将作何感想!
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
能够预知何地为与敌必战的战场,又预知何日为与敌交战的时期,于是在某地某日便可完成准备,这样,纵远往千里之外与敌会战,都可以“不殆”。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这是孙膑知战地与战日,而庞涓反之。
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而况远者数十里,近者数里乎?
反之,不谙敌情,没有预知与敌会战的战场和时日,于是在某地某日毫无准备,仓皇地与敌会战,弄至敌人攻我右翼,则不能调左翼部队以相救;敌人攻我左翼(亦可解为左翼趋往相救),则不能调右翼部队以相救;敌人攻我后面部队,则不能调前面部队以相救;敌人攻我前面部队,则不能调后面部队以相救(均因被截断)。何况部队之间远则隔离数十里,近则隔离数里呢?(按:古代战场上部队间距离很短。)那当然不能协同动作,以相救援。
与敌军(假想敌)交战的战场及时日的调查算定等,原在平时,已要准备完成;至出师后,则更要搜索侦察,以求准确,自不待说。其次部队必须协同一致,方能制胜,古今不变。关于调兵相救这一点,现代已有飞机、汽车、火车、兵舰等工具以供运输,即远在数百里外,亦可很快到达,已不同古代那样迟滞了。
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
总之,胜败的决定,基于是否明了敌的虚实,极用兵之妙者,敌兵虽多,亦不成问题。故以我的观察,越国的兵力虽比我多,但使其多备,岂能胜我?
【吾】有书为吴。俱下平,同音。意义亦通。【越人之兵】吴越是世仇,《孙子兵法》是孙武为献于吴王阖闾而作的,故特提及,以期打动吴王。至可注意的:孙子自篇首至此,其间未用过一个固有名词或一段史实,《道德经》八十一章的全卷中,亦没有用过一个固有名词与史实,所以有人说老子是反历史主义者。孙子的文法酷似老子的很多,但自此后,却使用好几个固有名词。
故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
依于上述,故可以说:胜利之事,倘若敌军不知我的虚实,当然可以由我造成,敌军纵怎么多,也可以使其不能发挥协同一致的作用(即敌不知战地战日,弄至“无所不备”之故)。
有人说,《军形》篇说“胜可知而不可为”,这里乃说“胜可为”,岂不是矛盾吗?不,《军形》篇说“不可为”,是指实的敌人(只得待其自然生虚,然后击败之),这里说“可为”,乃指虚的越军,不知战地战日的越军,决不会矛盾的。总之,我们研究《孙子兵法》学理,决不可以词害意,作呆板的解释。
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
我与敌相对立,欲探知敌的虚实,约有四种方法:第一,先考究彼我的情况,战场及敌的行动,而推知利害得失;第二,渐渐与敌相见时,则用尽一切搜索侦察的手段,看清敌人对此所引起的动作,而判知其动静,即敌人有何种企图;第三,为准备与敌战斗,乃施以具体之形(配备),即作兵力的运用,这时乃努力侦察判断地形,以便明了哪个地点为生死所分的重点;第四,这样还不足,则更试行小小冲突,以暴露敌的兵力、配置及企图,从而较量彼我兵力,以辨知我兵力,果是有余抑或未足。
【策之而知得失之计】策是占筮用的蓍草,转用为推定或推测意。这项是说对于彼我的情况,战场及敌的当然行动等,做缜密考察后,判定利害得失。
以《作战纲要》为证
此项具有首先着手判断一般敌情的意义。《作战纲要》说:“为期指挥适切,须不断判断状况。然状况判断,以‘任务’为基础,综合‘敌情、地形、我军状态及天候气象’等各种资料,而加以较量,积极决定‘完成我任务’之有利方策。关于敌情,尤其是‘敌之企图’,虽然不易明了,然依军队自己搜集之情报,及由他方面所得之各种资料,并与敌之国民性、编制、装备、惯用战法、指挥官之性格、敌军之特性及当时之作战能力等,综合研究,依战术上正当的着眼,由多方面判断敌人可能之行动,更于其若干可能之行动中,更进一步,考虑其‘实现之公算较多’,及‘与我之利害较切’之行动。则其判断当不致大误。”
斥候指古代的侦察兵。分骑兵和步兵,一般由行动敏捷的军士担任。 【作之而知动静之理】作是引起意,比推定更进一步。凭用直接搜索侦察的手段以引起敌人对此的动作,又看敌人对此的处置,以判别其采取某种行动。《作战纲要》说:“进行搜索时,不问兵力之大小,须努力以积极手段,迅速达成其目的,但须注意勿为敌之欺骗手段所惑为要。”且本项指近距离搜索,又如同书说:“近距离搜索,乃为各级指挥官收集‘战术上之部署及战斗指导’,接敌愈近,其搜索愈周密。此等搜索,以骑兵及机械化部队为主,飞机为副,迨与敌接近,则各部队亦宜自行派遣斥候 ,或小部队,以实施搜索,近距离搜索若能善用便衣侦探,以为补助,常可获得充分的效果。”
【形之而知死生之地】形是战斗实施已迫的运用兵力,即所谓配备。死生之地,是辨别怎样的地是死地,或生地,即胜败所分的重点。总之,这是就战斗前的搜索而说的,与《作战纲要》此条相当,是:“战斗前之搜索,其主要目的在于使战斗部署适切,及而后之战斗指导有利。”
【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角即角逐、角力的角。这项是凭战斗搜索、战斗实施,以得愈加明了敌情,而应机使用适切的兵力。《作战纲要》说:“战斗间之搜索,继续战斗前之搜索行之。其主要目的,在为‘各部队之战斗实行及上级指挥而后之战斗指导’求得必要之资料。又敌之兵力及配备,常因‘实行战斗’而暴露,有时更可依战斗,而得窥知敌军之企图,故须细心伺察之。”
孙子以上所述,条理井然,实与现代的搜索顺序一致,是由于古往今来的战斗经过,没有多大差异。
吴子说:“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这也是和孙子的论调一致的,即是说要经过策、作、形、角等,方可与敌会(合)战。
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良将用兵臻于极致(神妙)之境,千变万化,没有一定的形式(等于无形)。这样,纵是眼光精深的间谍(亦有解为深入我方的间谍),也无从窥知我的企图与虚实;纵是智慧超常的参谋,也无从发制我的奇谋。
【形兵】为向敌示我的兵形,即用兵,或运用军队作攻防的部署配备之意。
老子说:“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广德若不足……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因形而措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
因敌之形,即因敌之虚实情形,以决定战法,而为部下兵众赢得胜利,但部下兵众却无从了解其所以然之理由,即不明得胜的理由。战后,一般人凭着战绩等得知我以这种阵地、这种战法而制胜,至说到采取这种阵地、战法以制胜的理由,却没有一人能够知道。因为良将不把同一战胜方法,做二三次的反复使用,而是完全因着敌人千变万化之形,运用适切的战法以制胜。
【措胜于众】措胜应解为决定战法以取胜意。【制胜】为制敌取胜,亦有解为制造胜利意。【应形无穷】是说因着敌人的无穷变化之形。原来战史、战略、战术及平时训练的诸原则,诸法则与诸制式,不过死物而已,而能活用与否,就是名将与凡将之所由分。岳飞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正此之谓。还有本节所谓“众不能知”及“人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皆因他们(众人)兵学知识及战争经验的不足。良将运用的机密巧妙和千变万化,更足使他们莫名其妙了。
鲁登道夫说:“凡为领袖者,不应为理论的试验所束缚,且尤不可抱一成不变之计划,以为可以应敌。”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
原来兵力的运用,可取象(似)于水(水与兵是建立于同一的原理上),盖水的性状为避高处而向低处奔流,兵力的运用,亦在避敌之实而击其虚。又,水是因着地形的如何而成种种的流形;兵力的运用,也是因着敌情的如何而临机应变以制胜。
哲理与水
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很喜欢用水以喻其哲理。老子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又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庄子说:“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又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孔子说:“夫江河长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又说:“夫水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不淈尽,似道。若其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见大水必观焉。”孟子说:“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又说:“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所以每次用兵(每战)没有一定的形势,恰如水没有一定的流形,能够因着敌情变化,运用兵力及战法以取胜的将帅,叫作神明。
孙子为说明虚实,而以水的性状譬喻之,真是中肯而有趣味之言。但从“因敌制胜”与“因敌变化”等句看来,似乎孙子放弃自己的主动地位,实则不然,孙子不是于本篇之始,以“致人而不致于人”为大前提,而定虚实的用法吗?足见依然以坚确的意志,实现自己的意图,决不放弃主动地位。
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
依于上述,兵力的运用,是变化无常、没有一定的。正像五行的运行,也没有哪一种能够常胜的,即有胜必有负,木胜于土,却负于金;火胜于金,却负于水;土胜于水,却负于木;金胜于木,却负于火;水胜于火,却负于土(因其如何配合,而生胜负)。又,好比春夏秋冬的四时,也是不断变动的,没有哪一种能够经常停止于某一阶段。又,好比昼间有长时(夏长),也有短时(冬短);一月之中有死日,也有生日。
五行之说
【五行无常胜】北村佳逸于此曾附带下了这一个解说:“五行说,是从《易经》的深奥哲理而派生的学说,附以迷信,更为奥妙,因为奥妙、神秘,所以从西周,便蔓延到战国,又从战国而流传到汉代,一时代比一时代繁盛。迄至所谓阴阳家的异端学者出现,于《周易》之理,配以历法,又加上自然现象以立说,一时风行,从之者荣,背之者衰,一直发展到算命(如人生的寿夭、富贵、贫贱等)择日(如结婚、开张、旅行的吉日等),成为一家之说。其在日本,于平安朝以后,极为隆盛,纵至今日仍有多少信仰者,尤其从事冒险事业的人,如船员、投机家、旅行家、政客至军人等,其信仰的程度更强。”但孙子于此绝不是提倡迷信的五行之说。
生死考证
【月有死生】此句一般学者向注解为“月有盈虚”或“月有满时,亦有缺时”,这都是错误的。它原为周历制中的二段,即死是“既死霸”,生是“既生霸”。据王国维《生霸死霸考》说:“周人月行四分制:曰‘初吉’,曰‘既生霸’,曰‘既望’,曰‘既死霸’,与近人之星期相类。”又据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说:“余览古器物铭,而得古之所以名日者,凡四:曰‘初吉’,曰‘既生霸’,曰‘既望’,曰‘既死霸’。因悟古者盖分一月之日为四分,一曰‘初吉’,谓自一日至七八日也;二曰‘既生霸’,谓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谓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也;四曰‘既死霸’,谓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