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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经衷论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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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士张英撰

周书

无逸凡六条

无逸一篇,凡七段文字,皆以「周公曰:呜呼」起之。首一段,言君子以无逸为本,而其所以无逸者,在知稼穑之艰难也。第二段,言商之贤君,皆以无逸而致寿,其后嗣王,以不知无逸而不克永年也。第三段,言我周文王,亦以无逸而致寿也。第四段,言今王当以文王为法,而以商纣为戒也。第五段,言诪张为幻之害。第六段,言当勿听诪张之言,而以商三宗、文王为法也。第七段,欲嗣王鉴于斯篇之意而不忘也。无逸是一篇之旨,而知小民稼穑之艰难,又无逸之要。末独举诪张为言者,盖人君以一人之身,给万民之求,天地之大,人犹有憾,暑雨祁寒,民犹怨咨,则小人之怨汝詈汝,当亦𫝑所不能无。而加以小人诪张为幻,欲激怒人主,何所不有?人主而以褊心遇之,未有不严刑峻罚,以滥及无辜者。故此一事,尤为继体冲龄之君所当深戒。弭之之道奈何?曰:宽绰厥心而已矣,皇自敬德而已矣。诚能宽绰厥心,则闻小民无知之言,止如赤子之呼其父母;闻小人无根之说,但如阳和之溃夫春冰,何嫌何疑、何芥何蒂之有?所以消怨气而召和气,莫善于此。此周公所以特举以系于无逸之末欤?

天位至尊,四海至广,人君处此,苟意所欲为,何不可者?惟知艰难之人处之,则此心收敛而不敢肆。故曰:「先知稼穑之难,难乃逸」,商高宗之爰暨小人,作其即位;祖甲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是也。「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商后王之生则逸是也。后世继体之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保傅之手,席丰履厚,其知艰难者少矣。惟当日以先正之格言,农夫之疾苦,四海之艰难,反复诰诫,庶其履天位而知惧,不致有生则逸之弊欤!

人君一身崇高,富贵已极,所不可知者,寿耳。故无逸一篇,独举享国延促以为言,所谓动之以其至欲也。秦皇、汉武服药求长生,究不可得,特未讲于斯耳。

人皆知逸乐可以致寿,忧劳所以戕生,不知人情不能无欲,惟心有所谋,身有所事,孜孜硈硈于此,则贪嗜纵欲之事,自然而无。尝见田野之人,终岁蒙霜犯露,沾体涂足,食粗衣敝,而身体康强,多有大年者。富贵之子,席丰履厚,锦衣玉食,晏起蚤眠,四体安逸,而肌肤柔脆,精力虚耗,多有不𫉬享年者。一则身体劳,嗜欲不减而自减;一则身体逸,嗜欲不恣而自恣,故延促若斯之异也。无逸一篇,以无逸致寿,穷理格物,非周公大圣人不能为此言,不独人君当书之座右,以为养生之药石,即富贵子弟亦宜家写一通,日读一过,以为保身之良诀也。无逸言致寿之本,大抵不外一敬字。主静则悠远博厚,自强则坚实精明,操存则血气循轨而不乱,收敛则精神内固而不浮,凡此皆敬以致寿之实也。崇俭素,纳忠言,劳百姓,省厥过,宽厥心,使天下之怨不丛于一身,则自君身以及天下,皆浑然在太和𬘡缊之中,而无有邪厉之气以戕其生者,所谓化国之日舒以长也。其言最为周密精微,意若不相属,而脉络贯通,章法尤古雅有体。末节以「呜呼,嗣王其鉴于兹」收之,言有尽而意无穷,老臣之声容忾息,千载如将见之。

「民无或胥诪张为幻」,此民字兼臣民而言。紊乱是非,变易贤否,以有为无,以无为有,蔽塞聪明,摇惑心志,使人主之视听茫然无所主宰者,皆诪张为幻之说也。下文曰「小人怨汝詈汝」,正人臣诪张为幻之大者,可不谨以察之乎?君奭凡四条

君奭篇中文义多不可晓。孔氏主「召公不悦,周公慰之」为解;蔡传主「召公告老,周公留之」为解。细玩篇中「慰之」、「留之」,皆未见确据。大约是当日共相勉励,辅翼成王之言,其以「慰之」为解者,不过因在让后人于丕时一语。篇中如举商之六臣,周之五臣、四臣,以见同心辅治,功烈之盛如此。首言「天命之维艰」,中言「肆念天威」,末言「用闵于天越民」,其互相诫勉之意,可谓至矣,亦究未有召公欲去而周公留之之言,似专主此意为解,犹未见允当也。

篇中如「弗永远念天威越我民罔尤违」,朱子作一句读,「越」只是「及」,「罔尤违」是总说上天与民之意,犹云「不敢不永远念天与民之罔尤违」而已。末以「用闵于天越民」一句证之,尤易见。蔡注作「于我民罔怨尤背违之时」,语气似不如朱子所注之浑成,意味亦觉未深远也。总之,八诰篇中多长句,不可句读。若读断,反伤文气,并义理亦不明矣。

以徧覆言之谓之天,以主宰言之谓之帝,究之一天也。「格于皇天」,「格于上帝」,不过古人之变文耳。今蔡注乃谓有轻重浅深之不同,为诸臣之优劣。细味篇中本无此意。即「巫咸乂王家」一句,亦是叙次磊落处,乃云「精微之蕴,有愧二臣」,谓巫咸甘盘又次于巫咸,皆属增设之解,总非篇中意也。

多士多方大诰,皆周公治外之书也。洛诰君奭,周公治内之书也。篇中天命民心,谆谆诰诫,正如皋陶谟益稷诸篇,何等意味深长!若云召公欲去,而周公发此以留之,反觉意味稍浅矣。蔡仲之命凡四条。

周公于三叔之叛,有大不忍于中者,特以社稷安危所系,不得不以义断恩,而深幸蔡叔之有子,可以展其亲亲之谊,故于蔡仲之封,亟亟于叔卒之后也。仁至义尽,非大圣人其孰能之?

「无作聪明乱旧章」,「无以侧言改厥度」,皆君国子民守成奉法之要道,故周公特举而告之。

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此乃千古之格言,足以知天下无不可为之善,无一可为之恶。善不以小而不为,恶不以小而为之,正从此篇勘出耳。篇中首二篇告以率德改行之要,「皇天无亲」二节告以治乱初终之理,「懋乃攸绩」二节告以谨度守法之事,末复致其叮咛之意。古人文字极有体裁处,已开后人制诰之体矣。多方凡五条。

夏、商文字简略,其治民之具,皆不可得而见矣。每读周之八诰,如多方中所言,委曲详尽,反复开导,大约示以天命之不可妄干,援夏、商以譬喻之,必使之心志开明,诚意悦服而后止。所谓至于再,至于三,盖不啻其流涕痛哭而言之矣。终不忍驱之以威,胁之以𫝑,惧之以刑。甚矣!周道之忠厚,于八诰见之矣,安能复望此于秦汉以后哉!乃谓作诰而民始叛,作誓而民始疑,殆非圣人之言也。

多方与多士之所言大略相同,皆始告以天命废兴之故,末引以生养安全之乐。多士之结语有又曰时予乃或言尔攸居。多方之结语亦有又曰时惟尔初,不克敬于和,则无我怨。古人于言之将终,必反复叮咛,致其属望之意,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此等笔法,皆与无逸篇末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同一格局也。康诰、蔡仲之命皆用此体,益可无疑于梓材之末节矣。

经但言「慎厥丽乃劝」,丽注作依,谓君德之所依。注又增「仁」字,谓君德之所依在仁。「仁」字增来亦觉好,所谓元者善之长也,体仁足以长人之意。愚窃谓前言「不克开于民之丽」,谓民之所依,衣食农桑是也。此处丽字亦解作民依于慎字意既稔合前言夏桀不克开于民之丽,后言成汤能慎厥丽,不尤为相关合有根据乎?君之所丽在民,民之所丽在衣食,观此益知稼穑艰难之当慎矣。多士一篇,初观之,词语重复,头绪繁多,细味之,极有层次。首一段,「王若曰」是指夏商所以兴废,以「洪惟图天之命」一节为主。盖天命所在,以人图之,则私矣。「天惟时求民主,天惟求尔多方」,二求字正与「图」字相对,言有德则天方且求之,克以尔多方简,言有德则多方且简而从之,何用图天之命为哉?第二段,「王若曰」,申言天之所以废夏商者,非出于有心,以「非天庸」释有夏二句为主。「天惟求尔多方」二节,言天之养周,亦非出于有心也。「今我曷敢多诰」以后,申言我惟大降尔命之意,而言其反复叛乱之罪也。第三段「王曰」,是言其臣服我者已久,而劝之以修身齐家,以受爵服之荣也。第四段「王曰」,是恐其不劝忱我命,而警之以威也。末一段「王曰又曰」,是所诰已毕,更无佗语,惟反复叮咛,以致其无已之意也。「初」字是二节眼目,所谓与之更始也。由其文字纯古,意思深长,非往复于中,未易得其畦径耳。

大诰、

多士、多方大约皆周公之言,然周公不敢居也,不过奉王命出之耳,故皆用「王若曰」冠之。史恐后世之失实,而竟不知其为周公之言,故于多方一篇,特冠之以「周公曰王若曰」,明其言则周公之言,而命则成王之命也。此与周公位冢宰、正百官参看,则周公安得有摄行天子之事?而所谓「复子明辟」之解,亦不待辨而自明矣。此皆古人记事之微文,所当深心体察者也。立政凡十条。

立政终篇无一语及于政事,所反复倦倦者,惟以三事大臣为言。盖大臣不得其人,则无以为衡鉴百执事之本。大臣、百执事皆不得其人,虽治具毕张,纪纲粲设,而积弊丛奸,终至于蔑裂溃败而不可收拾,政何由而立乎?善乎先儒之言曰:「人君以辨君子小人为职,故周公所告诫,皆深达治体之言。

文王于庶言、庶狱、庶慎,罔攸兼,且罔攸知,何其逸也!」然则无逸所称「文王自朝至于日中晷,不遑暇食」,果何所为乎?文王之劳,劳于知人;文王之逸,逸于知人。然则当日所孜孜硈硈以劳天下者,无非为此三宅、三俊之知恤耳。故先儒曰:「无逸、立政相为表里,无逸为体,立政为用,体用相需之道也。」

周公以慎选左右𥊍御为辅幼君之本,即伊尹所谓「予不使狎于不顺」之义也。当日欲败度,纵败礼,几坠成汤之绪。成王冲龄嗣位,周公安得不兢兢哉?故立政言三事之外,特致谨于「缀衣、虎贲」以下,至于庶司百职,则所以养成君德者微矣。

立政一篇,不出知之明,用之当、任之专三者。所谓「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我其克灼知厥若」,皆知之明也。所谓「宅乃事,宅乃牧,宅乃准」,「严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丕乃俾乱」,相我受民,及「乃克宅之」,皆用之当也。「罔攸兼」及「罔攸知」,「时则勿有间之」,克由绎之,皆任之专也。三者有一不尽,皆终不足以得人才之用。人才之用不得,而能与于立政者,未之前闻也。「知恤」二字,乃一篇之纲,惟其知恤,所以不得不慎也。以三事为主,中虽言侍御之臣及都畿侯国王官,而前后归重于三事,盖三事得人,则其余可连茹而进矣。次言大禹之知恤,而夏桀不能也。又言成汤之知恤,而商纣不能也。于是始详言文、武立政用人之善,而又推原文王之所以能用人者,由于「罔攸兼罔攸知」也。「呜呼!孺子王矣」以下,始申诫成王,而注意于「时则罔有间」之一语。罔有立政,用𪫺人,正恐其间之也。前兼言「庶狱庶慎」,后专言「庶狱」者,狱者,人生死之所攸关,更不可不谨也。「诘尔戎兵」,兵者与狱相表里,又从狱而推广言之也。「呜呼!继乃今后王」,又戒成王之后王也。「常人」「吉士」,正与「𪫺人」相对,全章之意已尽矣。末则因「慎狱」而记周公命太史之言以终之也。篇中凡五,以「呜呼」引起,与无逸篇相类。古人文字,意溢于言外,不若后人之文一望而尽也。按「三事」之官,「常伯」为治民之长,故后曰「宅乃牧」,即当时之所谓「方伯」、「连帅」,后世之所谓「藩臬」也。「常任」为任事之长,故后曰「宅乃事」,即后世之所谓「六卿」也。「准人」为执法之官,即后世之所谓「御史」「大夫」也。国家立政之官,无逾此三事者。古人既重其选,以为致治之基,所谓「三宅」也。又储其才,以为异日之用,所谓「三俊」也。「兹惟后矣」,言非此则辟不辟也。「虎贲」、「缀衣」,当是近臣之长,不止职司一事者,故篇首特揭此五等之官而叹美之。慎简之于始,其难其慎之义也;专任之于后,惟和惟一之义也。古今治体,虽数圣人言之各有异词,而义本一贯耳。

庶言、庶狱、庶慎,文王罔攸兼,且罔攸知。以文王之明哲,兼之知之,岂遽至于过误,而犹且不敢者,盖虽圣人之聪明,兼治万事,不如其专治一事之为精。专治一事者,有司之牧夫是也。人君亦有专治之一事,知人善任而已。外此,则皆其出位之谋也。古人之言曰:「君明于音,臣恐其聋于官。」盖聪明有所用,则有所蔽。文王且不敢,况不及文王者乎?「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周公不敢自有其言,而曰「人之徽言」,又恐嗣王听之不审,而曰「咸告孺子王」矣。言明王致治之道,断不外此。王勿以为常言而忽之,又勿以为别有绪论而疑贰于其间也。忠爱至性,后世如将见之。

常人吉士,当思其气象何如,汉诏所谓「安静之吏,悃愊无华,日计不足,月计有余」者是也。𪫺人亦当思其举止何如,汉诏所谓「听其言论则悦耳,揆之阴阳则伤化」者是也。善乎宋儒之言曰:「常人之于国也,盖食之谷粟,衣之布帛,虽无异味异采,而有生者常用,不可一日易也。然每多重迟木讷,不能与小慧新进者争胜于颊舌之间,故世主惑于取舍,而治乱分焉。」此言深得周公立言之旨。

周公于立政一篇,终之以敬狱,又曰「兹式有慎」。盖敬慎一念,乃治狱之本。常存此念,安得有恣睢鍜炼、深文失入之事?周公之言「敬慎」,即「钦哉」之心法也。周官凡六条。周官一篇,首一节叙作书之由,「王曰」一节乃冒语。「唐虞稽古」,述古建官也。「今」,予小子自述也。次言公孤,次言六卿,复以数语总结之。内治既举,外政聿修。此一段言制度之大略也。「王曰」以下,训诫百官之辞。首一节言居官出令之当谨。二节、三节言学古立志之要,戒以蓄疑,勖以果断也。四节、五节言居宠利之道。六节又勉之以荐贤为国之忠。末复总结之。此一段言官守之要道也。通篇两大段文字,典重齐整,明白正大,乃后世制诰之权舆也。

立政与周官二篇相较,立政自是纯古之文,周官则言从字顺,明白易晓。细思三代时,如诗如易,文皆古奥如此,言从字顺者亦少。立政诸篇,虽佶屈聱牙,蹊径难寻,而意味深长,耐人绎玩。故愚每味尚书中,今文远胜古文。今文真三代之宝典,古文多杂秦汉以后之音,三代人语气似不如此。大全引新安陈氏注周官篇云:「脱佶屈聱牙而得此,犹刍豢之悦口。」是先辈犹以立政诸篇为佶屈聱牙,而未能深得其旨趣也。

前言「蓄疑败谋」,后言「惟克果断,乃罔后艰」,古人每以果断训人,得无疑其有径情直遂而致违戾乎?又曰:「学古入官,不学面墙。」盖学于古而行之以断,两者盖相成而不可废也。

「莅事惟烦」,「烦」字极有意味。古人云:天下之事当前,学者是应之一定之理,不学者是应之以一己之才。理则万变而不尽,才则有时而或穷。故当事务纷至,但觉其烦扰而无措者,此欲应之以才而不能应之以理也。心逸日休,心劳日拙,自是不刊之语。作伪者经营布置于前,遮盖掩饰于中,补苴救败于后,何其劳也!究之情见𫝑穷,全体皆见,岂非愈巧则愈拙乎?此语于当官者尤为药石之言。

或疑周官所言官制与周礼不同,公、孤之官不见于周礼。愚谓周官载六官而不及公、孤者,书明言「官不必备,惟其人」,则知公、孤不定设也。周公为师,召公为保,未闻更设太傅。周公既没,独召公为保。有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周之六卿也,皆未闻兼师、傅。盖六卿乃常设之官,而公、孤为特设之名,且以论道为职,而无所事事。故周礼不载者,尊之于六官之上也。若以师氏、保氏为公、孤,更失之远矣。君陈凡三条:

「尔惟风,下民惟草,违上所命,从厥攸好。」此皆治道之精语。风、草之喻,最得上下感应之理,可谓罕譬。违命从好,极中民情隐微,故论语及大学皆引用之,可悟古人读书之法。

「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葛氏以为成王之失言,然哉!善之所在,何分人己?大舜之所以大,在善与人同,舍己从人而已,何必以让善责之于臣,而后为美哉?如尧典舜典所载嘉谋嘉猷,非必尽出之尧舜,大抵皆禹、皋之言耳。而千古之诵大知至神者,必推尧、舜。然则臣之善即君之善,此中稍分畛域,即非与人同善之大公矣。

克已者,君德之所难;自是者,人情之所匿。成王独能虑上意之未当,求立法之惟中。「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如此,则庶无以可济可,以否济否之患。盖人君之建立臣工,非以从欲苟同而已,将以绳愆紏缪,拾遗补过也。后世人臣不明斯义,以从欲为恭;人君亦不明斯义,以犯颜为讳,其不逮成王,岂不远哉!顾命凡三条,生死之际大矣。成王涵养有素,当弥留之际,出言有章。自乱威仪,修身之要也。冒贡非几,谨几之学也。内外交修,本末俱举,简而有则,非旷然于死生之故,而能若是乎?

顾命一篇,首一节叙发命之由,第二节、三节叙发顾命时事也。「王曰呜呼」四节,称述文武之受命,而自言嗣受之艰难,欲垂示后嗣也。「柔远」二节,前言保万民、驭诸侯之道,后言修身慎几之道也。「兹既受命还」二节,言成王崩,康王嗣位也。「丁卯」以下十节,言丧间之制度、陈设、仪卫也。「王麻冕黼裳」四节,言召公传顾命,康王受顾命之仪也。「乃受同瑁」,是已受顾命而为君行告祭之礼也。观「诸侯出庙门俟」以下,接「王出在应门之内」,从今文作一章为是,不必别作康王之诰。观末节「王释冕反丧服」,正与上「王麻冕黼裳」相应,结搆最为完密。分为二篇,反觉首尾不相顾矣。

成王崩之后,周之君臣既成服矣,乃一旦释丧服,用吉服,受顾命,朝诸侯。苏氏以为礼之失曰:「三年之丧既成服,释之而即吉,无时而可者。」初意以为苏氏之论极当,细绎思之,成王崩于乙丑之日,至癸酉伯相命士须材之后,去乙丑九日,丧事已经理将毕,于是特设成王生前之几与其宝器于两阶,而受成王之顾命,所谓以生道事之也。宾阶,阼阶之上。毕门,应门之中。不可以丧服处。且见诸侯以正始,不可不临朝发命,而临朝又不可以丧服行也。盖天子以天下国家为重,受顾命,见诸侯,嗣君之事,无大于此者,故不得不变其礼仪。麻冕黼裳。麻冕蚁裳,非纯用吉服,吕氏以为酌吉凶之间者,最是。至太保承介圭,太宗奉同瑁,太史秉书,始不得不用彤裳,而卿士邦君皆不得而同之。此等处,古人何尝草草?且顾命前后仪节周详慎密,断无君臣不宜释服而遽从吉之礼。况太保召公,国之元老,更事多而虑事密,安有非礼如是而遽侈然行之乎?人君承祖宗之重,当正始之初,其礼有不得不变者,自与士庶人不同。朱子亦曰:「易世传授,国之大事,当严其礼。而王侯以国为家,虽先君之丧,犹以为己私服也。」细绎朱子之言,而知其论之审矣,未可轻訾古人也。康王之诰凡五条。

周之二伯,即虞廷之四岳,所以统率四方之诸侯,为方伯连属之长,而兼三公于朝者也。召公以太保率西方诸侯,毕公率东方诸侯,二伯分陜,周之制也。下言太保暨芮伯,太保率外之诸侯,芮伯率内之公卿,此时公卿诸侯咸在,专言太保、芮伯,而毕公在其中矣。

「诞受羑若」,「羑」字作「羑里」解,终未安,且与上言文、武未合。「羑若」当是「厥若」之讹。「若」,顺也,谓大受天之顺命也。观下文「用奉恤厥若」可见。

守成之主,所以仰承前烈,维持天下者,莫大于赏罚。故诵成王之功曰:「毕协赏罚,戡定厥功,而君道之大端举矣。」「毕协」者,尽当于理也。赏罚期于当理耳,不必以己意与之也。成、康之时,文、武之德犹在,所浸衰者,武备耳。周、召皆见于几先,故于此已鳃鳃然虑之。观周公之言曰:「其克诘尔戎兵,以陟禹之迹,方行天下,至于海表。」召公之言曰:「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盖承平之久,惮于兵戎,守文之君,弛于武备,从古皆然。二公老成谋国,预戒于事前,非若后世之好兵喜事者流,亦非如后世之积玩久而仓卒莫措者比也。

康王践祚之初,受命之始,臣戒君以缵述祖考,君望臣以乃心王室,无坏我高祖寡命,无遗鞠子羞。何其言之痛切也!成、康缵绪之盛,有以哉!毕命凡五条,

成王作洛之事,记之曰:「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今命毕公保厘东郊,而记之亦云然。盖毕公四世之臣,成王不敢遽命之,而托于先王之命,固所以敬保厘之任,亦所以尊礼老臣,不敢自专也。观其言曰:「今予祗命公以周公之事往哉!」则其词之郑重亦可知矣。天下,大器也。上古圣人造此器者也,后世圣人整理此器者也,子孙用此器者也。自三代以来,一圣人出而整理于前,经子孙用之数百年,未有不窳且败者。唐虞以数圣人继世在位,故其器完整。而又当大禹忧勤胼胝之后,所谓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者,何其器之固哉!殆经数百年,至于桀而大坏矣。成汤为智勇之大匠,以不竞不絿、不刚不柔为𬙎冶而陶铸之。暨乎太甲以后,贤圣之君六七作,前者磨砻,后者保护,越数百年而其器不坠。至纣而又大坏极矣。盖积渐既久,朴者日漓,厚者日薄,拙者日巧,诚者日伪,荡检逾闲,至于怙侈灭义,骄淫矜夸者,种种而然。武王为敬胜之大匠,以燮伐为𬙎冶,加之以周召之辅弼,成康之惠和,陶染薰蒸,所谓既历三纪,世变风移,仅得以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心力亦几乎瘁矣,然后其器始完整而可用。至周末而又坏极矣。秦始皇亦知其坏也,而以卤莽灭裂治之,是故始经手而破。自汉以后,整理之术亦渐疏矣。然犹陶铸于高祖,磨砻于文、景,陶铸于光武,磨砻于明、章。至六朝之君,不知陶冶,惟事补苴,故用之数十年而辙坏。唐之器,陶铸于太宗,而磨砻于开元之间。宋之器,陶铸于太祖,而磨砻于真、仁之代。当其敝坏之时,气化衰,人心漓,风俗偷,水旱为其斧析,盗贼为其螟螣。有一大匠者出,合天下为铜液而融化之,一呼一吸,一张一弛,或严或宽,或濡或烈,天下人蚩蚩然入其陶冶中而不自觉。久之而漓者还朴,薄者返厚,巧者复拙,伪者归诚,人心变于下,气化盛于上,岁丰而谷登,俗淳而盗止,天下为之一变。殆其子孙日剥月削,而又大坏矣。大抵陶铸之,磨砻之,则其器完整一新,而可以数百年。下而补苴之,则其器粗完,而亦可以百年、数十年。未有承前人之积敝,又益加剥削,而可以贻之子孙不坏者。大治之则大安,小治之则小安,不治之则不安。此今古天下因革得失,一定之理然也。三味毕命之篇,可以知古人之用心矣。大抵风俗之坏,必始于世家大族,而后浸淫及于小民。故教人者,必自世家大族始。所谓「鲜克由礼,席宠惟旧」者,由来久矣。今欲整齐而化导之,莫大于分别善恶,使知有所感动。所谓「不臧厥臧,民罔攸劝」,即古人挽维风俗之大关键也。

俗之敝,莫大于侈,侈之大,莫著于服饰。耗物力,启奇袤,紊等威,乱上下,长淫僻,贫富相耀,无有穷极。故周之大夫,重羔羊之节俭,刺赤芾之僭侈,毕命特举服美于人以为戒,其意深矣。后世有风俗之责者,慎勿以为细故而忽之也。

风俗之变,始之不可不浣涤袚濯,以严明刚果而振其自新之气,故曰:「周公克慎厥始。」然又不可以太迫也,既新之后,当优游渐积以涵养之,听其自化,故曰:「惟君陈克和厥中。」然虽收放心闲之维艰,又不可不底于纯粹而有成也,故曰:「惟公克成厥终。」观此而成周为治之序,亦大可见矣。君牙凡二条。

古来制诰之辞,必自述祖功宗德,而因以及其臣。子之祖父,必自言缵绪承业,而因教其臣,以率祖之攸行,此立言之体也。古者大司徒之职,兼教养之事,盖非兼也。教不外乎养,教亦养中之一事耳。故五典之后,即训以思艰图易,未有教而不先之以养者。水土未平,稼穑未播,圣人万事俱不能措手,槩可知矣。

思其艰者,无轻民事维难之意也。图其易者,圣人使菽粟如水火之道也。小民竭终岁之力,手足胼胝,火耕水耨,而后得数钟之粟,上以供公家,下以畜妻子,犹有半菽不饱,饥寒载路者,安得不思其艰?然人生一日不再食则饥,菽粟布帛,非如珠玉锦绣,可以听其有无。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计口而食,一夫不耕,则有受其饥者。必家给人足,遗柄滞穗,耕九余三,太仓之粟红朽而不可食,始可为水旱之备。不然,则国非其国,而民非其民,安得不图其易?有思艰之心,而后丰亨豫大,不生骄侈之心,易者可常保其易,则思艰又图易之本也。冏命凡二条。

自周公以缀衣、虎贲为重职,周家世重仆御之臣,盖以其近君侧也。典掌之事,虽不系于天下之治乱,而实关于君德之醇疵。醇疵者,治乱之本也。伯冏又仆御之长,故告之以「慎简乃僚」。仆臣之长正群仆当无有不正者,此又执简御烦之道得矣。

臣而以仆名,贱也,狎也。人贱则逢迎必工,人狎则𫫾笑易假。此地而容巧言令色、便辟侧媚之人,则亦何所不至哉?往往有英明之君,自恃其威断可以无所不察,而究不觉为此辈所蛊惑者。愈明愈威,则蔽之者愈巧,有终身为所误而不觉者。圣人不恃吾明足以防之,而必曰远佞人,舍远之一道,更无佗道也。往往有刚直之臣,或不自顾其身,排击此等之人,而反受其祸者。盖彼之丑类多而窥伺密,即一人屏退,而小人之交胶漆莫解。搆嫌启隙,出于佗人之口,吹毛索瘢,窥于色笑之微,则如鸩毒之深入而不可解矣。大抵天下君子寡,小人多;君子刚,小人柔;君子疏,小人密;君子难进,小人易亲;君子畏名义,小人嗜利便。真如冰炭之不同器,薰莸之不同味。君侧何地?侍御何人?耳目之官何职?而可以便辟侧媚之人杂于其间乎?周礼宰夫、内史,皆掌于冢宰之官,盖以严重大臣摄服参纬于其间,所以杜小人之萌,为成就君德之本也。汉以来,执戟、虎贲皆士君子为之,犹不失古人遗意。后世士大夫视此等官为贱而不屑为,天子复以优俳畜之。大臣隔于内外之分,曾不得过而闻其姓名,浸淫积渐,引类呼群,君德之累,往往由之。善乎古人之言曰:「潜移默夺于冥冥之中,而明争显谏于昭昭之地」,抑末矣。岂独国家不可有此等之人,即大臣之家亦宜检慎。美王祥者曰:「门无杂宾。」此辈在人左右,外则藉权𫝑以为自炫之媒,内则通货贿以为取媚之计,暗讦阴私,愚诱子弟,一旦权去𫝑穷,则争先而反噬之。即不然,倘有权𫝑更甚于此者,则藉之以为取悦之地。士大夫居官居家,当深恶而痛绝之,等于蛇蝎之螫毒、魑魅之媚惑而后可。若悦其小技,乐其和柔,以为此小人易制耳,鲜未有不受其损者。自古以来,高明之人,富贵之家,多坐此弊。何则?富贵为此辈所竞趋,而高明之人每以为不足畏而易制,曰:「彼所蛊惑者,乃庸庸之人耳,安能损我哉?」而不知其日渐月积,导淫侈,长骄纵,荡心志,耳目习染,闻见充塞,德器渐变而不自知。夫人日与直谅愿谨之人处,犹恐不能转移其浮嚣之习,况此辈乎?古人有言曰:「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芳;坐鲍鱼之肆,久而渐忘其臭。」盖与之俱化也。夫至渐忘而与之俱化,宁不可危之至哉?吕刑凡八条,

敬忌乃一篇之大旨,亦有周相传之家法也。康诰亦曰:「惟文王之敬忌,乃由裕民。」盖兵刑皆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虞廷皆统于皋陶,所谓「蛮夷猾夏,寇贼奸宄」者是也。敬者,明允之本,非钦则安能恤?「忌」字意尤深,畏惮而不敢轻用,避讳而不忍轻言。见民之罹于刑,如赤子之蹈于汤火,入于蹈阱者。然为民父母,休戚疴痒相关,又安忍喜谈而乐道之哉?如得其情,哀矜勿喜者,民之未能免于刑,一则由于主德之未淳,一则由于民俗之不美,一则由于生业之未遂,一则由于耻心之不存。有此数者,上之人方且愧耻惭悚之未遑,而敢以得情为幸乎?故古人以刑措圄空为盛事,一郡一邑如此,则良有司之福也;天下如此,则天子之福也。后世煆炼深文,以苛察为明,以失入为威,草菅民命以伤天和者,其亦未明于敬忌之道也夫

先儒谓吕刑之失莫大于赎,又谓重罪亦赎,是有财者杀人而亦可以不死,岂得为法之平乎?今观其言曰:「五刑不简,正于五罚。」是五刑之中难于稽核其实者,而后以五罚宽之。又曰「墨辟疑赦,劓辟疑赦,剕辟疑赦,宫辟疑赦,大辟疑赦」,必五刑之中可疑而后议赎锾之多寡,非一槩而赎宥之也。又曰:五罚不明,正于五过,并罚亦不当者,则以五刑之过误而正之,又非一槩而罚惩之也。特异于唐、虞者,有流宥五刑之条,而易之以罚赎耳。至其哀矜恻怛之意,曰:「朕言多惧」,则犹是钦恤之心,故孔子取之也。

「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五者,尽后世听讼之弊。五者之中,惟货尤甚,故后特举而详言之曰:「无或私家于狱之两辞。狱货非宝,惟府辜功,报以庶尤,永畏惟罚。」言断狱而受货,惟聚敛罪状而已,将来必有殃祸之罚,其可畏如此。盖狱关人之生死,析之以明哲,处之以哀矜,犹恐不得其情,乃敢有私家之意乎?单辞较两辞尤难,故必曰明清。能持法公平,则可以配天,而有无强之誉。私家两辞,则报以庶尤,而有无穷之祸,安得不慎之又慎哉!

非佞折狱,惟良折狱。盖佞者恃其聪明,逞其口辨,用其击断,任其逆亿,往往不得狱情,而自以为得情,其为害可胜言哉!如周兴、来俊臣辈,皆所谓以佞折狱也。惟良者,忠厚存心,明睿内照,不尚推测,不用严酷,如张释之、于定国辈,皆所谓惟良折狱也。盖惟明睿则人不敢欺,惟忠厚则人不忍欺。观舜典之言曰:「罪疑惟轻。」又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则知圣人如天好生之心,断不忍后世以弼教之具为嘉师之陷阱也。

重黎何以绝地天之通?曰:导民以常而已。人惟伦常之理不修,而后有邀福鬼神之事奇袤,淫祀所由以兴。巫觋之徒,始得肆其怪诞不经之说,以惑乱人心。若人能于日用饮食之恒,家庭伦理之大,知之由之,则终其身不能尽,又何暇外慕哉?故欧阳子本论谓:「王道行而养生送死之有其具,则佛法何自而入?」且明明榧常,鳏寡无盖,虽下至鳏寡侧陋之微,苟有善未尝不赏,苟有恶,未尝不罚,则鬼神安得阴窃其祸福之权?故曰:「有道之世,其鬼不灵。」又曰:「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者,依人而行。明乎此,则知重黎无绝鬼神之法,惟有修明人道以胜之而已矣。报虐以威,可以知古帝王制刑之意矣。彼盗贼奸宄之虐人,与邪奸佥壬之误国,其用心残忍,被之者断肢骸、捐躯命,闻之者发上指、目眦裂。其权𫝑刚狠,匹夫匹妇之无可如何,而为之上者不能报之以威,其何以平天下之心乎?譬如猛兽毒蛇,飞而噬人,使此时有人起而剸制之,岂得为伤造物好生之仁?故曰:「廷尉,天下之平也。」司刑者滥罚而殃及无辜,固非玩法而纵释有罪,亦非报虐以威,正当与哀矜勿喜参看也。「祥刑」二字,始见于此。以一人言之,君子怀之,则为检身之具;小人畏之,则绝非僻之心,何其祥也。以天下言之,刑一人而惩千万人,杀一人而安千万人,何其祥也。司刑者常体贴此二字,而使所施者无不祥,则鸾凤止于大理之庭,瑞草生于圜土之户矣。

古来五刑之属各五百,穆王制为五刑之属三千,其实增轻刑而减重刑,其哀矜恻怛之心,缠緜笃挚,真耄年阅历之言,故孔子取之。若赎刑,特书中之一端耳,不足以为之病也。文侯之命凡三条

周之东迁,晋郑焉依,故平王锡晋文侯之册命曰:「会绍乃辟」,周书终于是篇,以此为誓诰之终。自此号令亦不复行于天下矣。独是幽王罹犬戎之祸,平王继世以来,所以报仇雪耻者,莫大于此,而庙堂之上,册命之词,绝无一言及此,毋亦申伯同犬戎入寇,此时平王方德申之树,己而有戌申、戌许之役,故以报仇雪耻为讳乎?夫忘不共戴天之仇,而念一己树立之恩,庸君继世,宜乎后之不能复振也。

「闵予小子」二节叹国祚之颠危,悯先臣之殄绝,而望后人之追孝,扞社稷之多艰。其情迫,其语挚,不失成康以来诰令之意。此以知周之遗泽远矣,故夫子犹有取之欤!

今文词语大约不尚整齐,抟捖往复之间,有真气组织于中,色泽古茂,如吕刑文侯之命,迥与周官诸篇文气不同,岂伏生所口授者?尽皆佶屈聱牙,而平易之篇反不能记?故愚深疑古文之出于孔安国者,未必尽尚书之旧文也。费誓凡四条

古但云「师出以律」,而未言所谓律者何谓也。坐作击刺,步法;止齐,战法也。若费誓,其行师之律乎?师之事有五,费誓备言之。一曰器械,二曰马牛,三曰行伍,四曰期会,五曰刍茭。五者皆不可以无律。伯禽生长于富贵,而能言之精晰周详,各警之以常刑,如老于师中者然可见古人之学无所不贯。以诸侯之兵,敌淮徐之夷,亦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方为万全之师,故不言战法,而先言纪律也。

「甲戌之日,我惟征徐戎。」又曰:「甲戌,我惟筑。」古人行兵,不尚穷追急击,而以坚树壁垒为大事,故战而版筑随之也。随战随筑,则守之者有据,而攻之者难施。轻锐深入之师,背水决河之计,后世之所以取胜于一时,而古法不若是也。言兵而刑即随之,若似乎严刻者,不知师行而无律,与弃师同;律设而刑弛,与弃律同。故一则警之曰「常刑」,再则警之曰「无余刑」,三则警之曰「大刑」,正古人威克厥爱之意也。三代行师之道,于是篇可略观矣。从来誓师之词,如甘誓扈征,皆言奉行天罚之意,声罪致讨,此天子之体也。若伯禽以方伯帅天子之师,则古所谓诸侯伐而不讨者,故但言师中之律而已,此诸侯之体也。盖其气象之大小,绝不侔矣。颂有鲁颂,书有费誓,皆夫子尊宗国之意。齐晋无书,而专录秦誓以继周之后,当亦取其悔过之意云尔。但当日齐桓、晋文,伯业炳然,为春秋之所许,而不载于书,独载秦誓一篇,或因其地𫝑国𫝑,据西周而下临三川,有兼并六合之𫝑,盖亦知继周之必为秦矣。夫子于此,殆有微旨欤?秦誓凡五条。

人不难于无过,而难于改过;不难于改过,而难于悔过。改过者,或迫于人言,或勉于一时。惟悔过则中心愧悚,奋然改图,智勇自生。古所谓改过不吝,惟其知悔而后能不吝也。秦穆公之言,深自刻责,不惮举其病以告人,此夫子之所以取也。

古之谋人,老成之人也。非不知其言之可信,以其未顺己之意而反忌之,此有言逆于汝心,不能求诸道之故也。今之谋人,新进喜事之人也。非不知其言之不可信,姑因其就己而亲之,此有言逊于汝志,不能求诸非道之故也。穆公自知其病而自发之,其异于文过饰非者远矣。

仡仡勇夫,技能之士也;截截善谝言,巧佞之徒也。技能且不欲,况巧佞乎?天下技能之士,于君德似无所损。不知人有技,则乐于自献其技,有能,则恐人更掩其能。使非有道之士,则好功喜事之心,迫而为妒贤嫉能之意。从古材艺之士,往往自祸其身,因以祸人家国者多有,盖由此二念为之祟也。故穆公疾之,至与截截谝言之人等,而心思断断无技之人。乐正子惟无强勇智虑闻识之名,而后能好善,易所谓「君子以虚受人」也。从古圣人有材艺者,周公、孔子。孔子曰:「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其论周公,亦曰:「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盖多材之人,最易骄吝。骄者,骄人之所无,不以让于人也;吝者,吝己之所有,不以公诸人也。周公、孔子之多能,且不敢自用,况下此者乎?

截截谝言之人,何以遂使君子易辞?尝见巧言乱德之人,变易是非,混淆邪正,每能使君子丧其所守,而于人君之前尤甚。盖小人之言巧,君子之言拙;巧者工于承顺,而拙者易于违逆。君子往往有心知其非,而不能明言其罪者,所谓使君子易辞也。巧言之祸,至斯而极矣。人君之职,莫大于择相;宰相之事,莫大于容贤。国家之所以兴,曰一君一相而已;国家之所以败,亦曰一君一相而已。秦穆公之言,实万世择相之龟鉴,故大学特引之。李林甫但欲杜边将入相之路,遂启禄山之祸。盖保荣则不得不固宠,固宠则不得不蔽贤,此奸邪无论矣。又有一种好任己见之人,乐于人之从己,而惮于人之违己。如寇莱公,始非不知丁谓之奸,及共事而谓窥莱公之病,喜于自用,遂一意顺从,毫无所忤。故莱公荐引为相,及得志而卒排莱公。始虽有知人之明,卒陷于小人之术,此不能休休有容之失也。开元、天宝之治乱,以一君之身而判然天壤者,只在相之忠与不忠耳。故曰:「邦之杌陧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为人上者,安可不三复斯言哉!

书经衷论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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