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人生就像小说,有一个主题。
以德川幕府第十五代的将军──德川庆喜来说,他的前半生,因特殊身份而承受著举世的期待,这便是属于他的主题吧!
他,并非出生在将军本家。
他是诞生在德川将军家族的分支──水户的德川家。水户是当时御三家之一,所谓的御三家,除水户外,还有纪州和尾张二家。
在御三家里面,水户的俸禄最少,比起其他二家官居“大讷言”,他也仅位居“中纳言”,所以在将军家没有嗣子的情况下,从纪州,尾张选取的可能性是大于从水户选取,也就是说,水户在资格上略逊一筹。
然而,水户却有一点胜过其他两家,水户户主可免除“参觐交替制”的义务,而能享有在江户长住的特权,因为能与将军同居江户,而得到“天下之副将军”的称呼,加上水户黄门(中纳言的别称)在说书场享有盛名,此称呼在江户地区更是家喩户晓。德川幕府的官制中并无副将军一职,但重视各种政治之道批评的幕府,对江户说书场这种称号,难免有点神经过敏,也因而特别刻意地礼遇水户家。
庆喜,就出生在这么一个家庭。
他的父亲是烈公齐昭,被称为“水户的隐士”,后半生受到天下志士的敬慕。志士们认为“水户的隐士”能消弭当世的夷狄之灾,解救日本,他们几乎将他神格化。当然,这是在乱世中的幻觉之一。齐昭实际上并没有太强的能力,只是性格豪迈,有许多像藤田东湖的名臣辅佐,并且拥有家传的水户学──即幕府末年救国思想的主流;齐昭以副将军自许,江户城的人民也给他这样的鼓励,自然他也认为大部份的天下志士、英雄豪杰对于他的号召将风行草偃。
现实面的齐昭,举例来说,便极好色,而且几乎到病态的地步,连将军夫人随行女官都敢强暴。也因此,女官们都避之唯恐不及,而他也因不受夫人欢迎,政治生命有限。
不过,也拜好色之赐,齐昭的子女因而不少,光是男孩就生下二十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有十二人,女子六人,共计十八人,真是人丁兴旺!
烈公齐昭的正室来自京都,是有栖川宫家的王室之女,未婚之前叫做登美宫吉子。这椿婚事缔结时,仁孝天皇十分高兴,曾说:“水户是代代勤王的武臣之家,与登美宫相配,不是椿良缘吗?”很快便敕许了。
吉子的聪明与美貌,宫中早有定论,此事水户家也有所耳闻,齐昭当然很高兴,他说:“美貌是可以取代的,聪明却无人可代,有这样的妻子,希望能生出一位英才。”
产下一子后,比起庶出的其他男孩,世子当然由正室之子继承,这位世子鹤千代便是后来水户家第十代的庆笃,不过他长大后容貌如京都王室的柔和温雅,性格亦然,与齐昭粗豪的武人性格不像,让齐昭很失望:“大槪像宫家的血统般软弱不堪吧!”。
以后陆续生下的男孩,当然不定出自正室吉子,姓名分别以数字排序,二郎麿、三郎麿、四郞麿、五郎麿、六郞麿,其中二与五是吉子所生,二郎麿早夭,五郞麿在少年时代便长得很像母亲,齐昭认为他京都的血统太浓了!为了希望使武门的血统强过宫家的血统,因此决定送他去当养子,不久便送到因州鸟取的池田家,也就成了后来鸟取藩主池田庆德。
不久,吉子又生下庆喜,在那时被叫做七郞麿。
“这小孩遗传了武门的血统多呢?还是宫家的呢?”齐昭从孩子的襁褓期开始,就抱著各种期望而仔细观察著。
齐昭做事都跟别人不同,他对敎育特别热心,这是因为齐昭自己在少年时代,本来要被奶娘敎育,但他自已向父亲反应:男孩子应该经由男子的抚育长大!要求废去奶娘,而以二位强悍的藩士为师。现在亦然,与普通大名(诸侯)不同,对自己孩子的敎育也非常关心。
大名的子弟都在江户长大,幕府制度认为大名之子为人质,必须留在江户养育。然而,齐昭特别向幕府请求,水户家成为仅有的特例,孩子虽在江户诞生,但在婴儿时期就被送离江户,交给立国根本的武士抚养,唯恐感染都府奢华的风气。
这样的家规,庆喜也不能免,比起江户人,他受到身为水户人的特殊敎育。
在诞生的第二年,就离开江户的小石川邸,以后一直住在常陆水户城,未曾见父母一面,直到庆喜十岁,齐昭才将他召回,第一次看到长大的庆喜。
“就这个小孩长得不一样啊!”在老臣们的面前相见后,齐昭认为他与京都人的柔弱面貌不同。
“太好了!一定可以成为名将,不过还未经世的历练!”齐昭心中一直期待能敎育出像德川幕府创始者德川家康那样杰出的人。“一定要好好敎养他!”齐昭对老臣,师傅甚至女仆都这样严令,齐昭的期望,当然也是属下们的期望。
“诸侯当然得比武士强!”齐昭抱著这种信念,也以之做为子弟的敎育方针,他对庆喜有很大的期待,也施加非常严格的敎养方式。
齐昭平常常讲:“武士的睡姿十分重要!”他出其不意地到庆喜的寝室确定他的睡相,发现庆喜的睡相极难看。齐昭吩咐左右:“这样软瘫的睡相,绝不能成为好武士的材料,在七郎麿枕头的两边竖立剃刀的刀刃。从这夜开始,两根剃刀就像角一样立在庆喜的睡枕旁,于是只要睡觉时翻身,剃刀就会割伤头或脸部。
另外,井上甚三郎师傅也严格要求:武士睡觉时,务必右下左上地侧睡,这是因为平常都惯使右手,当入睡后遭敌侵袭,右下侧睡时能保护右手,进而起身争斗。也因此,庆喜直到老年都保持右下侧睡的习惯。
这样的敎养,能得到什么效果呢?齐昭只会这样考虑,全然未想到他还只是个少年,这个少年所受的敎育,是一般武士家庭无法想像到的严苛。衣物、寝具的质料非麻即木棉,决不用绢。淸晓即起床的日课,漱洗后,马上由侍臣监督读完半卷四书五经,才能进食早餐。早餐后到上午十点前是练字时间,练完字就要到贵族子弟齐聚的弘道馆上学,直到吃中饭时,才能短暂地玩些游戏,以后要习武,到晚上吃过饭后,再读过早上四书五经中的古诗,一天的功课才算完成,这样的日课决不许更动。
虽承受著这么严格的敎育,但七郎麿,也就是庆喜并未完全顺从,齐昭仍一迳强迫他,七郎麿对习武蛮热心的,但却很讨厌读书。侍臣用手戳他说:“不读书的话,要烧刺你手指喔!”然后就抓住他的食指尖,用力一揪,虽然手指像要被扯断的痛楚,七郞麿还是愿意忍受,而且还夸口即使忍受烧刺之苦也比读书好。终于因再三的被烧刺手指,伤口都肿胀发炎了,七郎麿还是不用功,侍臣也头痛的很,只有直接吿诉齐昭。
“就说是我命令,马上关进禁闭室!”
结果在房间的一隅,用纸隔扇围出了一隅,用纸隔扇围出了一坪大小的四方空间,四周还环绕著绳索,关在里面,连饭都不许吃。少年终于闭口了,变得有点顺从,不过念书的态度并未变得认真。这个少年对学问真正产生兴趣是直到二十岁以后,那时川路圣谟日夜劝诫他,说他是武艺七分、学问三分,希望这位水户的年轻公子至少能努力达到一半一半的程度。
他平常又非常顽皮淘气,一点也不可爱,家中的女眷们也不喜欢他,而他哥哥五郎麿却很温顺老实,五郎麿很喜欢玩女侍们做的玩偶,有天七郎麿突然来到他房里,边说著:“五郎,这很有趣啊!”冷不防地却用手抓架上的玩偶,全部被他捣毁了,跟著五郎的女侍,不禁窃语:“这七郎少爷,从来不做好事!”她们都很讨厌他。
即使这样,齐昭对这位少年仍充满期待,包括他能写出一笔无人可及的雄浑字体,以他写的字体来看,齐昭常常想:“迟早这个小孩会成为大人物!”他心底希望将来能继承将军的天下,不过这个秘密一直藏在心中,从不说出口。
在少年时期,纪州德川家诚恳地向水户家要求希望能领养养子,但水户并不想跟纪州结亲,当对方的臣属藤田东湖向齐昭询问时,齐昭回答说:“七郎麿不行!”他解释因为在世子鹤千代万一发生事故时,七郎麿可后补。
“这样子就五郎麿好了,这个爱玩娃娃的孩子给人当养子是既无益也无害的吧!”
连御三家为首的纪州家都不看在眼里的齐昭,其实对庆喜除了“世子的后补”外,还有其他安排。不过因为五郎麿与纪州家养子的条件不尽符合,五郎麿后来改往池田家。
后来,七郎麿又有其他的命运之神来叩门,弘化四年算起来是庆喜十一岁的夏天,幕府的笔头老中阿部正弘(伊势守)召见水户家的家老中山备后守,对他说:“上意认为七郎麿应成为一桥家的养子。”所谓“上意”即是指十二代家庆将军的命令了。
家老中山回答说:“有没有可能选七郎麿以外的其他公子呢?”他叙述理由是因为齐昭希望七郎麿担任世子的后补人选。
(这个糊涂的家老,难道他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意吗?)老中阿部正弘暗思。阿部正弘聪明多谋略,他在幕末时期是公认的杰出政治家,阿部正弘了解幕府或将军夫人内府都认为水户齐昭是个有魅力的危险人物,他们希望能悄悄拉拢齐昭共赴国难,所谓国难指海防问题,贝利的船坚炮利叩关事件还未发生,但沿岸屡受欧美船舰侵扰,对政局已造成极大影响,因此,阿部正弘开始想到要借重极力主张武力击攘主义者──水户齐昭的脑力与声望。不过这还不能公开表白,因为齐昭以其偏激的政治言行遭忌,住在小石川的居处等于隐居幽禁。
(不过,这个人非友即敌,为了将来,现在一定要先安抚他!)
阿部正弘心中暗忖,无论如何一定要博取他的好感,这与一桥家结亲之事,如何能使郁郁不得志的齐昭乐意答应呢?阿部正弘以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著家老,他说:“呀!我个人的意见是无法三言两语道尽的,请您回去就这样向中纳言转达。”
水户家的家老回去后,齐昭在小石川家中仔细推敲这其中的语意。阿部正弘下的棋是……,齐昭很快就懂了。
(是要使七郎麿继任将军吧!)
齐昭这样的推论,就像下围棋中,棋士要推算棋局发展般的复杂。
首先,现在的将军家庆,健康状况并不好,因而不可能长寿。而要继任的世子家定生下来时就体弱多病,连平常一半的健康程度都不到,以他这样的体质,要能与女性交往只是种传言罢了,不仅不能得子嗣,恐怕都活不久了。
因此,将军家的传人势必要找养子,将军的养子,将在水户家,及另外纪州家,尾张家的御三家,以及“御三卿”中选拔,所谓御三卿是指一桥、淸水、田安三家。因此,要庆喜到一桥家当养子?
岂止是有可能!现在,就拿尾张家来说,连继承的嗣子都没有,而要从别家寻找养子,根本不可能还有人去当将军的养子。纪州家在去年家主齐顺去世后不久,遗腹子菊千代出生,然而不到一年便夭折了,纪州家也不可能有提供养子的人选。
在御三卿那方面,首先田安家的家主庆赖刚行过冠礼,尚无一子;而淸水家方面,在前年,清水齐疆因为怕淸水家绝后,急忙地便向纪州家领养小孩,但因为纪州家的齐顺去世了。结果落得一场空。
剩下的就是一桥家了。
这一家的不幸也是接二连三,历代有许多养子,却都很奇怪地早夭,现在的养子昌丸是从尾张家来的,但现在却病危在床。
因此一桥家希望庆喜能过继过去,而如果将军家要选养子的话,便可从一桥家选择庆喜。
(如果是这样的话,将军就不从水户家出身。)
由水户出身的将军,至今还没有出现;尤其现在更因齐昭的在野声望,而有所忌惮。
(如果庆喜直接出任将军的话……)
齐昭继续推算下去,齐昭因为是将军的父亲,在江户城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能指挥幕阁,原来将军的夫人内府也必须沉默,齐昭本人将如同太上皇,权倾一世。姑且不论齐昭是不是野心家,为了减少幕阁大臣们的疑虑与反对,而又能压制齐昭那股因忧国愤慨而起的野心,要怎么做才好呢?
(势州阿部正弘,做得真漂亮!)
齐昭揣度认为伊势守阿部正弘的想法一定也是这样,其实,齐昭对这位二十九岁人称“智慧势州”的备后福山城主阿部正弘还不相当了解,这个年轻的幕阁首长,在得知自己那么微妙暧眛话语竟产生效果也会感到很意外的。
“乐意遵行!”齐昭命家老去如此回话。
阿部正弘对自己的政治安排能达成目的,心中暗暗高兴,不过他对七郎麿实在还没有什么认识。
正弘只知,谣传中水户齐昭对这个少年好像有种几近滑稽的大期待,而庆喜就带著谣传中齐昭的期许,迈向他自己不可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