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果然照著他曾说过的话,继承了德川家。
这是在家茂死后的第七天,不过因为他不是将军,继承的仪式前所未有,加上庆喜住在京都,原先要在江户城举行的继承仪式也无法举行了。身为幕府政务最高长官的板仓胜静,觉得很棘手,终于他向庆喜本人请敎该如何办理,多才多艺的庆喜当然义不容辞。
先是用前将军家茂之名,仿佛他还在病中向朝庭上表,大意是:我从初夏以来生病,病情逐渐加重,终于到无法执行工作的地步,在这病情危急的时候,希望能由庆喜来继承家业。这封文件由京都所司代递交给武家传奏飞鸟井雅典,很快的便得到天皇允许的敇命,整个仪式大概就只有这样。
庆喜的官位仍是中纳言;而将军仍然是由死去的家茂担任。
这个继位的敕令在同月的二十九日颁布,由阁老板仓陪同京都所司代松平定敬一同前去通知庆喜。庆喜端坐著倾听,报吿终了后,庆喜仍一直沉默著。
(怎么一回事呢?……)
板仓没想到庆喜会有如此异样的沉默,周围的空气密度特别,仿佛有股沉重的压力,板仓终于忍耐不住,对这位新的德川家家主叩问:“发生什么事了呢?请吩咐吧!”
不过,庆喜还是不作声。
他的视线从板仓头上望出去,望著隔扇上的竹子。庆喜也没想到此刻竟会如此不由自主,他想发出声音,但喉咙却好像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虽然还不是将军,只是继承了德川家的家业,成为第十五代家长,然而从家康以来,数百年的历史、传记与家声,现在都要由庆喜一肩挑起了,这种沉重的压力竟是庆喜起先未曾预料到的。而就庆喜而言,反应恰好相反,这倒不是一件苦闷无奈的重担,从庆喜的内心升起一股止不住的喜悦,连庆喜自己都迷惑了,他此刻竟有张口大叫的冲动,庆喜不得不拼命忍住这莫名其妙的冲动,还是继续沉默著。
终于他的脑筋开始转动了,恢复平常敏捷的思考能力,这种欢喜(他的理性是排斥这股欢喜的)不得不有所转化,它要化为言语,在庆喜的脑中,一下子就想到很好的代替品,那便是长州,也就是战争。
从这年正热的六月初旬起,幕府就已发动对长州的征伐之战,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对这个三十七万石的外藩竟然连战连败,庆喜想到这点,“对了,便是这件事!”
如果庆喜能担任主帅,战局便会完全改观,他将率领大军重新投入,开始大攻击的行动,长州藩将在炮火中被彻底打败,幕府的威望将因而重振,幕府对内对外曾经失去的信用也将一举恢复,就像当年家康在关原之战时,亲自立于阵前,奠定德川家的基业;现在庆喜也应该为了重振幕军士气,亲自到最前线,让士兵听到自己叱咤冲杀的声音,这么一来,才是自己对德川家的价値所在。
“伊贺!伊贺!”
虽然伊贺守板仓胜静就近在眼前,庆喜却突然很大声的叫著他。
“对长州大讨伐!”板仓被吓了一大跳,庆喜不断大声说了三次,刺进板仓的耳膜。“大讨伐”是庆喜自创的新名词,没多久他就成为幕阁与宫廷中的流行语;这句夸大的话语表示要进行极大的攻势。
然后,庆喜宣布:“我要亲自出征!”
他还精确地谈到出征大军的编组,因为现在诸藩都不听使唤,便以幕府的直属军为中心就好,也不要有旧式的刀枪部队,改用西式兵团,现在江户与大阪已有十三个大队的步兵,另外再由炮兵拖曳八十门大炮随行,庆喜先率领这些军队西征,伊贺则另外征募二十个大队人数的新兵预备队。上面这些分配安排,庆喜好像早就背好了似的一口气吩咐下来。
他甚至还说到他个人的装备。以往大名出行必备的澡具一槪省略,在欧洲将领打仗时就无此行头,例如拿破仑也只有三个背包,一个放毛巾,一个放内衣裤,一个放手表等生活日用品,吃饭则跟士兵们同吃大锅菜。
庆喜滔滔不绝的言语中,冠冕堂皇地表达出他的新观念及具体作法,板仓却觉得很困惑,他其实是搞不懂这个德川家的新主人到底想做什么?
而后,庆喜很快的召集原市之进等亲信,共议军机,决定要在十天之内出兵,而且还要买二只军舰配合,刚好在长崎与横滨都各有一只外国商人要卖的船舰,庆喜命令属下前去收购,并且顺利宣扬出要进行大讨伐的计画。
这么一来,必可使长州人害怕,也可在国内诸藩间重振幕府的声威。不过,和庆喜原先所想不同的是,松平春岳听到此事后觉得很糟糕,火速地坐著轿子赶往神泉苑的若州屋,求见庆喜。
那一天,来客络释不绝,春岳先在侧室等候著,他一面喝著茶,一面想著这件莫名其妙的事。
庆喜究竟是那一种人,春岳越来越搞不懂了。春岳原本便反对幕府出兵征讨长州,不仅是他,包括土佐的山内容堂,伊予宇和岛的伊达宗城等贤侯也都极力反对,因为若无视于列强环伺,掀起内乱,削减国力,结局只有使幕府的寿命缩短,被动员的诸藩必须加重军费支出,进一步还会因战争引起物价高涨,使得人民生活更苦,终会引发人民的大暴动。
这些问题一定要请庆喜仔细考虑,前些日子庆喜还对春岳提到要召开贤侯会议,共商国事,他难道忘记自己的话了?怎这么重大的事也不找人商量就自己决定了。
终于到了庆喜接见春岳的时刻,春岳很委婉的表达出他对整件事的看法,不过庆喜的态度却很强硬,他说:“我那番话的意思,是指在选举将军一事上,现在我只是继承德川家家业,并不需要召开会议,讨论德川家该做些什么?”
不过,庆喜接著就放低声音,语气开始转变,他表示幕府臣子与世人都误会了,大家都不了解庆喜的真意何在。气馁的春岳也无法再责备庆喜什么,庆喜动之以情的问他:春岳殿,难道连你都不了解我的本意吗?
若大家都大声呼叫要发动攻势,也许就能让长州害怕,而恢复幕府的面子,更有利于提早结束战争,在发动战事后,庆喜由山阳道进攻,纪州殿(德川茂承)由山阴道进攻,打到长州的政都山口便可与之议和定盟,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军事目的,而是要达到政治效果,春岳的见识不同于一般平庸之辈,应该是能够了解的。庆喜的这番说话完后,果然让舂岳心平气和了不少。
庆喜也在朝廷中积极布署,让大家将长州视为“朝敌”,将此次大讨伐视为奉敕命而战,这招对长州的敌人也颇有打击的功效。
宫中都非常支持庆喜的作法,现在朝中的公卿、亲王都是佐幕派人士,加上孝明天皇也很讨厌长州人,他们很高兴庆喜能提出这么好的计画。
终于完成出兵的准备了,几天之后,就在庆应二年八月八日,庆喜穿著中纳言的礼服,以代将军的名义,这位握有现在日本最高的实权者上朝拜谒天皇。
天皇在御所内等候,双方见面并没说什么话,就由御学问所赐下讨平长州的敕命,除了敕命之外,还御赐节刀。不论在日本或中国,奉敕命远征的武将照例都赐有节刀,以示讨伐乱贼之意。奈良朝或平安朝时,这种例子很多,但从源赖朝的镰仓幕府开始,因为幕府握有军事大权,便不再根据有无节刀出征,这种礼仪几乎断绝。
这次庆喜拜受节刀,可说明恢复了六百八十年前的古礼,当然授与节刀之事,也不是朝廷自发主张,而是由庆喜策动的,朝廷根据庆喜的腹案行事,当然授与节刀并不只是为了复古、有趣,这也含有政治目的,因为根据理论而言,庆喜接受节刀便表示源赖朝以来的武家政治结束了,庆喜便像平安以前的武将,是朝廷的臣子,接受节刀行事。
总之,庆喜的长州大讨伐,天皇可是大张旗鼓,朝廷更根据古礼,在七社七寺中,连续上香祈祷战事顺利。
不过,这次拜谒后的第六天,庆喜突然宣布中止长州大讨伐,京都政界一致哗然!
原因不明,庆喜忽然写了一封奏折,要求朝廷赐下中止的命令,出征宣言在八有五日发出,中止宣言则在同月的十四日发出,这件事连孝明天皇都被激怒了。
不过,理由逐渐明显,原先在进行中的对长州之战,小仓口战线是对幕府军队有利的,然而八月二日战势却很意外的逆转,在高杉晋作指挥下的长州奇兵队,突击幕府侧翼重镇小仓城,小仓藩无法防守,城主小笠原丰千代丸亲自放火烧城,趁乱逃跑,负责指挥此条战线的老中小笠原长行,也坐著幕府的军舰离开战场,从长崎逃到兵库港,当小笠原逃到京都向庆喜报吿战败的消息时已是十二日,根据小笠原悲观的分析战局,幕府军队自此一战而败,再怎样也无法战胜长州军了。
庆喜几次追问:“真的无法战胜吗?”小笠原都肯定的回答。此时庆喜想到胜败还未卜,他只有靠著自己明智的头脑上战场,然而,他还是缺少了像家康那种打裸必败之战的胆识与实战经验。
小笠原辞别后,庆喜便决定停战。原市之进等庆喜的左右虽然可以谅解他,但是天下人对变节者的评价比对败将更低,所以当二条关白明白他是为了小仓口败战的原因停战,在京都的诸藩士都觉得庆喜最后还是害怕怯懦了;宫廷的佐幕派公卿从此就对幕府的前途放弃了希望;在京都诸侯中,主张对长州采强硬态度的京都守护职松平容保则相当悲愤;即使当初反对大讨伐的松平春岳都很忧虑地说:世人在这次闹剧后,对幕府会有什么看法呢?
春岳觉得在德川三百年中,像庆喜做出这么愚蠢的事真是前所未有,不过庆喜并非笨人,除了家康与吉宗外,庆喜的政治头脑是超出其他将军的,甚至于他的敎养,恐怕连家康与吉宗都无法企及,然而庆喜却不断的做出连智能不足的将军都不会做的儍事。
“总之,这个人空有满脑想法才智,却连一点胆识都没有。没有胆识,光凭才智作事,不过像在演猴戏罢了。”春岳最后下了这样的评语。
然而,庆喜对他这么轻率的作为却毫不后悔,也不觉得对人有愧,如果说胆识,这点便是他的胆识,他总是支持自己的行动,只要自己心安理得,也就自足了。其实也不能称为胆识,而是他天生的贵族气质,这种精神的自足主义,不也曾为他裸得刚情公的称号吗⁉
庆喜也不多费唇舌解释,他一方面上奏停火之事,另一方面马上派军舰奉行胜海舟前往长州讲和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