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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顶楼是共享的洋台,却没有人想用。方方的烟囱与用途不明的大混凝土块衬着蓝艳艳的天,赤裸裸的形状。露有客人来喝茶,琵琶总带本书上来。最近来的是法国军官,布第涅上尉。有次是琵琶开的门。他立在门口,不作声,下巴紧贴着白色制服,像极了父亲书桌上的拿破仑半身像,只是更漂亮。她硬叫自己别再想了,吃下午茶的客人走后,她从屋顶下去,房里有走了味的气息与香烟味。她母亲恋爱了真好。爱情像香烟,二十岁便可以抽,三十以后世故相称,二十岁之前可抽不得,除非是像表姐妹她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一心一意找丈夫。

顶楼上很舒服,就是荒芜的水泥与天空总害她口渴。她坐在一块水泥桩上看书,什么也不想,事情却自然而然跑出来,站在空空的地板上,环绕住她,蹲着的几何的形体,静悄悄的,在她心里一言不发,却是存在的。有次她纳罕住得这么痛苦,姑姑为什么还要和她母亲同住。她为什么也一样?带累母亲牺牲自己,还不时提醒她。这么一再地等待欧洲局势明朗。延宕的殉难还不如一枪一了百了。她应该出去找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她快十八了。大学录取证明和高中文凭一样管用。不,她不能放掉到英国的机会。那就别脸皮子薄,她告诉自己,别光是痛苦却什么也不做,太可鄙了。越是痛苦,越是可耻。我们是在互相毁灭,从前我们不是这样的。别将她整个毁了。从屋顶跳下去,让大地狠狠拍你一个耳光,夺走你的生命。她没低头看七层楼下的人行道,但人行道就在下面,几分钟的距离,也不过是另一个混凝土块,摊平了的,周围这些弯腰驼背蹲着的沉默形体,影子投在夕阳下,一样的真实。你啊,贪恋着无穷无尽的转世投胎,给你一条命都嫌多。她要是知道该说什么的话,就会这么向自己说。

她计算不出母亲为她花了多少钱。数目在心里一直增加,像星云,太空数字,几乎要像表大爷亏空的公款一样多。她不知道现在怎么能一走了之,还是藉口继续这么过下去?可是跟露讲她不想到英国了,露会怎么说?一开始就反对让女孩子出洋的亲戚又会怎么说?她父亲与后母呢?跳下去,让地面重重摔她一个嘴巴子,摔聋了,听不见别人的闲话。

事实俱在,她母亲帮助她,她还不知感激,也不再爱她了。她不像明哥哥,崇拜他父亲,为了自己怎么也比不上他。亲子关系,半认同半敌对,如同装得不好的假牙又痒又摇,她和母亲都不习惯。拜倒在别人脚下是对人类尊严犯罪。往往也是爱,可是一牵扯上爱,许多事是罪恶。她之所以反感可能是因为她对母亲的爱不够,现在又像是人家让你进了后台,就幻灭了。不公道,她晓得。

比发脾气更让她骇然的是只要一点小事就能让她母亲满足。降价的连衫裙,汉宁斯或布第涅上尉的电话,她的声音会变得又轻又甜,就连向琵琶说话也是,有时还发出喘不过气来的少女傻笑。女人就这么贱?像老妈子念宝卷上的话:

“生来莫为女儿身,喜乐哭笑都由人。”

琵琶尽量不这样想。有句俗话说:“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会报复她父亲与后母,欠母亲的将来也都会还。许久之前她就立誓要报仇,而且说到做到,即使是为了证明她会还清欠母亲的债。她会将在父亲家的事画出来,漫画也好,殴打禁闭,巡捕房却不愿插手,只因苏州河对岸烽火连天。她会寄给报社。说不定巡捕会闯进屋子去搜鸦片。

她会投稿到英语报纸,租界的巡捕房才会注意。她以看过的佛经画为摹本,一卷卷轴,以连续图说故事,同样的魔魇似的人物一再出现,屋外苏州河北岸闸北大火。这幅画就名为“苏州河南大战”。她找出最长的纸,仍是不够长,得再接一截,附上短笺,向编辑解释。她投稿到露与珊瑚订的美国报纸,刊登出来就能看见。

每天揪着心翻报纸,三个星期过了,她也放弃了。幸喜没有告诉她母亲姑姑,现在只惧怕画稿退回来,她们会知道。她虽未要求退稿,对方可能会好意地退回来。每次有人揿门铃,她第一个冲去应门,唯恐是邮差。

有个星期六信来了,露与珊瑚在家。主编署名霍华·科曼,说是漫画下周日上报,只盼她不介意截短成四格。随信附上了四元,还请她有空到报社一晤。

“太好了。”珊瑚道,“什么时候画的?”

“只是钢笔画。”

露神情愉快,没作声。

“听来倒像他能给你个事做。”

“跟他说你要到英国念书。”露道。

“反正还在等着走,我可以先找事做。”琵琶道。

露略摇了摇头,不赞同她的话,眨眨眼,毫无笑容。

“我一个美国人也不认识。”珊瑚道,若有所思。“总以为不会喜欢帮美国人做事,薪水是高点,可也随时可能丢饭碗。”

“就算要找事做,也不能做这一行。”露喃喃道,不以为然的话音。

“有人认识这些美国记者就好了,偏偏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认得。”珊瑚半是自言自语。

“我不喜欢美国人。”露道,“自来熟,没认识多久就直呼你的名字,拿手搂着你,乱开玩笑。”

“而且还是弄不清楚你跟他们到底算什么。”珊瑚道,“美国人的事难讲,他们是莫测高深的西方人。”

“这么些美国记者来,是要报导战事的?”

“他们净写酒排间醉酒的事。”

“‘血衖堂’是他们造出来的吧?一点也不像中文。”

“不是他们就是水兵。”

“‘恶土’,也是他们胡诌的。”

琵琶等着听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让她能到报社工作。当编辑部的漫画家突然间成了她的梦想。可是也可能让她母亲说对了,她不懂怎么跟这些人相处。她卖出一幅画,刚在母亲心目中加了几分,别现在就扣分了。

“要我打电话说不去么?”

“还是写信吧。说你得出洋念书,不能找事做。”

“他没提给我工作啊。”

“姑姑会教你写。”察觉到她的失望,露又说,“能靠卖画谋生当然很好,可是中国不是画家能生存的地方。问缇娜就知道。到巴黎学画的留学生回来,没有一个靠卖画生活的。”

“除非能在外国成名。”珊瑚说。

“那是虚无缥缈的事。”

“国画的市场还是有的。”珊瑚说。

“这都很难说。好当然是好,只是—”露做了个非难的手势,“有了英国学位,不怕没依靠。”

“麦卡勒先生说香港的维多利亚大学不坏。”珊瑚喃喃说出万不得已的建议,不看母女二人,“不用考试就能入学。”

“就是可惜了,都等了这么久。”露说。

“他说大学非常的英国作风。”

“嗳,再说吧。等也等了这么久了。”

琵琶头痛发烧,病倒了,该怎么回谢报社编辑这种小事,也看似迎刃而解。

“让姑姑帮你打电话,说你病了,不能去。”露说。

珊瑚打了电话。漫画刊登在星期日报纸二版头页,占了半面。几天后,布第涅要来吃饭,琵琶仍病着。珊瑚说好了到表姐家吃饭,带着琵琶。露得取消与布第涅上尉的饭局,拨电话去又找不着他。他的安南佣人不晓得他几时回来,又不太会说法语,露的法语也不行。

“光会喊不在家!”她学佣人讲法语的声气。

不确定佣人听对了没有,也不知电话号码抄对了没,她隔一个小时就拨一通,接电话的老是那个安南佣人。第四次之后,她进了客室,琵琶躺在沙发床上,准备再给她测体温,却失声喊了起来:

“你真是麻烦死了。你活着就会害人。我现在怕了你了,我是真怕了你了。怕你生病,你偏生病。怎么帮你都没用,像你这样的人,就该让你自生自灭。”

琵琶正为了病榻搬进了喜欢的房间,沾脏了这个地方,听了这话,头脑关闭了,硬起心肠不觉得愧疚。珊瑚五点之后回到家。

“我拨了一天电话,找不到布第涅。”露跟她说安南佣人的事。

“那他还是会过来吃饭。”珊瑚说。

“谁知道。他要听到留话,会打电话过来。”

“琵琶烧还没退?”

“是啊。也真怪了,就是退不了。”

“不少天了。”

“得请伊梅霍森医生过来看看了。”

伊梅霍森医生下班回家顺道过来,仍是笑口常开的老样子。离开前露跟他在过道上谈了几句。

“说是伤寒。我问是怎么感染的,他说是吃的东西。我说我们吃得很干净,准是在外头吃坏了东西。”

“我几天没出门了。”

“那你前一向吃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平常吃的。”

“那可不怪了?”她向珊瑚搬救兵,“那么处处留神的,她还得了伤寒。国柱又好笑话了。他老说一条街都吃遍了也不见怎样,越是小心反倒又生病。”

“是抵抗力的关系。”珊瑚说。

“一定是外头的东西不干净。”

“明天上班前我去拿药。”

“医生说最要紧的是别吃固体食物。”露转头跟琵琶说,“什么也不能吃,一小口也不行。听见了吧?肠子会穿孔。”她嗫嚅着说,窘得很,仿佛说到内脏很秽亵。过了一会儿,又道:“小心一点,不算大毛病。”

“有名目的病就不是小毛病。”珊瑚轻快地说。

“说不定住院会舒服点。再看看吧。”

“医生要她住院?”

“哪个医生不喜欢人家住院。”

门铃响了。

“喔,布第涅来了。”露呻吟。

“这么早?还不到七点。”她不动,等着露去应门。

露拎着花篮回来了,花篮和她快一般高。

“楼下的人,说是送错了,才想到是我们的,花都蔫了。”

“开电梯的上个星期一就拿来了。”珊瑚说,“问有没有一位陆小姐,我跟他说没这个人。他说要问问楼下的勒维家。”

“嗳,还有卡片呢。怎么会送错呢?”

“该怪我,我没想到会有人送花给琵琶。”珊瑚不屑地把鼻子略嗅了嗅。

露将信封给琵琶,“报社送来的。”

“真客气。”珊瑚说。

琵琶将信笺抽出来。

“亲爱的琵琶,祝你早日康复。霍华·科曼上。”

她还给母亲,让她看。露随手接了,垂着精明的眼睛,眼皮上多了一条摺子,显得苍老。

珊瑚把花篮往床头拉,“这可值不少钱呢。”

她噎住了没往下说。琵琶知道姑姑是要说与其花钱送花,不如多付点稿费。也嗫嚅着接口道:

“可惜蔫了。”

“我不怎么喜欢送花。”琵琶说,“外国的玩意。”

露把短笺还给她,“那。最好马上答谢人家,都快一个礼拜了。”

“对,人家会怎么想啊?倒像得罪了你似的。”珊瑚说。

“还是打通电话吧,珊瑚。说清楚是送错了,再告诉他发高烧,是伤寒。”珊瑚出去了。

琵琶松松捏着短笺,一只手搁在枕头边上。不犯着再看也能一字不漏背下来,像是对毕生杰作的最高礼赞。给他的印象一定很深,送的这个花篮即便是花朵鲜丽的时候都有点荒唐,当她是“苏州河南大战”的战斗英雄,英勇负伤,奄奄一息。她看着枯死的大丽花,像黑色卷起的爪子,菊花如干掉的拖把,剑兰缩扭得像卫生纸,唯有边缘沾着点橘色。喜悦轰隆一声冒上心头。发烧烧得脸红肿,现在像镀金的神像般亮澄澄的。

露在拾掇屋子,慢条斯理的,像是疑心一出房间琵琶就会再把信看一遍,甚至还吻几下。她转过来,看着她。

“行了,花又不是送给你的。”

琵琶瞪着她。两人都听出这话没道理。露决定不解释,略顿了顿,再开口语气较为温柔轻快。

“我出去吃饭,姑姑在家陪你。”

“好。”琵琶道。

露走到过道上。珊瑚刚挂上电话。

“他怎么说?”露问道。

“没说什么,只说很遗憾是伤寒。”

“我再也想不透她是怎么病的。”

“要不要再打电话给布第涅?”

“你先打电话给表姐,今晚不过去了。琵琶病着,不能两个人都不在家。”

“你要出去?”

“还不知道。”

“喔—布第涅要是来了,你们就出去吃饭。”

“是啊,伊梅霍森也问了我。”

“他刚来的时候?”

“嗳,他说今晚跟他吃饭,琵琶住院的费用他会付。”

“真高贵。”

“到他家里。”

“啊,你去吗?”

“我早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现在又乘人之危。”

两人都有点窘。露到浴室化妆,珊瑚倚着浴室门。

“他家在贝当路上。”珊瑚说,翻阅着心里的备忘录,“一直单身。”

“谁知道,说不定在德国有太太。”

“他来中国三十多年了!”

“就连那时候别人也对他一无所知。”

“嗳,他一定都七十了。”珊瑚吃吃笑,惧怕什么似的。

“外国人不显老。”

“许四小姐以前都是找他。”

“是肺结核吗?”

“是啊。许四小姐说除非快死了,否则他不会把你当一回事。”

“他是铁石心肠的那种人。”

“你不回来,要不要报巡捕房?”

“我还没决定去不去。”

“你跟他怎么说的?”

“说我会考虑。我要他答应别打电话来。”

“吊吊他的胃口?”

“打电话给你表姐就是了,得有个人在家里陪琵琶。”

“早点知会她就好了。”珊瑚去打电话。

“这个琵琶,真是会找麻烦。”露说着轻声一笑。

珊瑚倒震了震,露一向反对将金钱与爱情混为一谈。可是说她露又会说:我困在这里怪谁?再者,她是为琵琶牺牲,局面又不同。

布第涅赶在露出门前打电话来,取消了饭局。隔天下午她带琵琶到医院,住进了私人病房。伊梅霍森医生晚一点来巡房,露还没走,正和护士攀谈。他的态度变了,很豪爽,像主人在自己家里待客。

“啊哈!”他跟琵琶说,“舒服吗?多有耐心,两手老是叠着压在心脏上—”他模仿琵琶的姿态,两眼往上吊,像圣人。“这么文静,动也不动,真是听话的病人。”

琵琶微笑,手指放平了,被单不再往上拱。病中无聊,但除了静候痊愈,也无可奈何。她不担心,知道这场病也会像以前几次有惊无险。晚上一人躺在白惨惨的病房里,没东西可看,连道闪光都不曾掠过。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所有动静都仔细地关门挡住了,只有呻吟声钻进来。黎明将近,再也承受不住了。她要死了吗?琵琶心里想。不会,似乎有经验老到的声音回答,要死没那么容易。她弟弟死了,可是是两回事。在她父亲的房子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吸烟室像烟雾弥漫的洞窟,他和鬼魅似的姨太太躺在榻上,在灯上烧大烟,最后沉闷的空气里冒出了他的蜘蛛精似的继室。外头的生活是正常的。病人噢咻呻吟,如此而已。果然,天一亮也安静下来了。一日之计开始,盥洗吃药。

“隔壁病人是谁?”

“年青女孩,跟你一样年纪,”年青的护士诧异地说,“也是伤寒症。”

“她呻吟了一个晚上,吵得我睡不着。”

“她今天早上死了。”她喃喃说,不很情愿的声口,只不想再听琵琶抱怨。

“什么?”

“肠子穿孔。”她的脸色一暗,像负伤受惊。“哎,惨啊。不过跟你不一样。”赶紧又接上一句,“她呢—不像你,你运气好。”

这巧合得有点吓人。她不想给分错了类,放进这死亡的孵化箱,里头有一排排小小的隔间。只是这颗蛋不会孵化,这是颗石头。她自己修炼成了百毒不侵,跟在父亲家里一样。整整两个月,她忍受医生最喜欢开的玩笑,模仿她的手交叠在胸口。最后他终于有了新的花样。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可以吃东西了。我记得日子,天天钉着日历。”

星期五珊瑚带了鸡汤来,隔天露带来鸡粥,两人轮流来。她听说表大妈病重。她出院之后,她们带她去看表大妈。那是夏天某个晚上。死亡在这栋小屋子里格外真实,比医院还真实。上楼就与死亡擦身而过。客室的灯亮着,她们都往里看。一年前和表大爷说话的闷热小室变得与小教堂一般,靠墙的涡卷桌上搁着蜡烛香炉牌位。抬高的棺木与桌子呈直角,像写了个丁字。黑漆棺木上了层廉价的厚漆,棺盖往后退,像船头,给人一种在移动、奋力向前的错觉。棺木上罩了张红色旧毯子,马背上披着毯子似的。地上一只软垫,随时都可以为逝者祝祷。另外三面墙边仍摆着黄檀木椅,小茶几,茶几上有烟灰缸,大小沙发罩着布。房间给人的感觉既阴森又朴实。她觉得很难往脑子里吸收,房里的摆设已经维持了将近一年了,像颗未爆弹,楼上的女主人毫不知情。

“琵琶应该给表大爷磕头。”露低声说。

“等一会儿吧。”珊瑚说,“这儿又没人。”

林妈在楼梯半途上招呼她们,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太太怎么样?”露轻声问道。

“好一点似的。”可是泪珠却滴了下来。

“她始终都没下楼来?”珊瑚问道。

“哎呀,好几次想下楼,有什么道理拦着她?春天好像好多了。我费了多少工夫才拦住她呢。”

“苦了你了,林妈。”露道。

“可不是呢,杨小姐,我每天提心吊胆的。”

房子仍散发猫臊味。这是表大妈的房子,她就要离开了,而她心爱的男人躺在楼下的棺材里。琵琶觉得死亡似乎应该不止这样。

罗家年青一代的一个媳妇听见了声音,站到楼梯口来。

“我以为是明来了。”她低声道。

“还有谁在这儿?”珊瑚问道,寒暄过了。

“都来了。”

“周家人也在?”

“全部都在。”

“她怎么样?”露问道。

年青的媳妇把露往旁边一拉,没什么道理,只是强调是机密。“说是要冲喜。”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让家中的独子结婚,好让喜气把死亡冲出去。

“明怎么说?”露问道。

“麻烦就在这儿,他不肯。大伯母都想死了。”

珊瑚不作声,另外两人也尽量不看她。

“赶着结婚只怕也难找到对象。”露道。

“对象倒是很多,就是他不肯。”

“明呢?不在家?”珊瑚大声道,打断了两人说话。

“出去选棺木。周家觉得先预备下,冲一冲也好。”

这又是另一种的做法,孤注一掷,特为的触霉头,以毒攻毒。

“她的脑筋还清楚吗?”

“很清楚,像是在等人。”

“等雪渔先生?”露低声问道。

年青媳妇点头,“病了一年了,从没来看望过一次。”

“她没疑心什么?”

“没有,提也不提。恨死了。”

出于对尊长的敬意,她不说“恨死他了”。静默的片刻里,只觉恨意笼罩了每一个人。

“都已经这样了,索性跟她直说算了。”露说。

“我也是这么说,他们现在就在里头商量。”她朝后面的房间勾了勾下巴,“跟她说了,让她也心安。可是怕这么一惊吓,吃不住。谁敢说。”

“明的意思呢?”露问道。

“他倒是不置可否,我看他根本挑不起什么担子。大伯母把他当亲生儿子,拉扯到大,现在也该拿出个儿子样来。”

露劝解道:“明也有他的难处。他是做儿子的,母亲又生命垂危。”

“话是没错,可是现在是他拿主意的时候了,他是儿子啊。”

“进去吧。”珊瑚道。

林妈先进病人房间去探过,这时立在门口等她们。三人进去了,罗家的年青媳妇也进了后面的房间。

房里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台灯,拿报纸摺成灯罩。台灯四周药瓶子闪烁着微光。房间另一头燃着一炷香,散发出古寺的寂然。

“今天好些了,雪渔太太?”露问道。

“嗳。”表大妈轻声说,在枕头上微微点头。

“快别说话,看累着了,我们只是过来看看你怎么样。”珊瑚道。

“快秋天了,你的病马上也会好起来。今年夏天太烦腻了。”露道。

“眼镜。”

林妈帮她戴上眼镜。薄窄的金属框戴在她脸上,显得太宽了。鼻子边变深的纹路使她淡淡的笑变得尖酸。

“我自己也病了。”露说,“琵琶也刚出院,珊瑚洋行里忙,不然我们老早就来了。”

“洋行里洋人去度假了,缺少人手。”

说这些做什么,琵琶心里想,她只想知道一件事,这件事会让天堂与地狱截然不同。

“房里太热了。”雪渔太太虚弱地说。

“不会,不会,这房间凉快,朝南,是不是,珊瑚?”

“朝东南吧?”

雪渔太太懒洋洋的,表现得冷淡,眼皮在眼镜后向下搭拉着。

“我们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露说。

年青的罗家媳妇在外面等她们,搀住露和珊瑚的胳膊。

“表大爷和表大妈请两位进去,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哪有我们说话的份?我们是哪牌名上的人?”她们两人都说。

可是还是让自己给请进了会议室。琵琶也跟了进去。她没见过表大妈的哥哥嫂子,倒是见过了她的侄子外甥跟甥侄媳妇。表大妈的哥哥满头白发,一脸络腮胡,同露和珊瑚说:

“两位是她的好朋友,是不是觉得该跟她说实话?”

“这事没有我们插嘴的余地,我们是外人。”珊瑚道。

“尤其是我,连亲戚也谈不上。”露嗫嚅道,说的是她已经离婚了。

“我们都是外人。”她哥哥道,“我们姓周,她姓罗。”

“舅舅是大妈自己人。”一个罗家人道,“舅舅决定的事,没有人会反对。”

“这是你们罗家的事。”

“大妈最相信舅舅啊。”

“她是你们家的人,我不能担这个责任。”

“我们更担不起,我们是小辈。”

“明还没回来?他是儿子,该由儿子做主。”

让他们吵,干脆我溜出去告诉表大妈,琵琶心里想。我不在乎,我不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人,我什么也不是。可是我欠她的情,她对我很好,到现在她还惦着我,还费劲地越过我妈的头顶跟我说话。我会到病人房里,除了林妈以外没有别人,表大妈怕她,我可不怕她。

可是她还是怕林妈,林妈名正言顺,保护垂死的病人不受打扰。她也怕搅扰了奄奄一息的病人,已经入土一半了。

露和珊瑚在告辞。还有时间冲进去,趁着有人拦下她之前,告诉表大妈。可是露会怎么说?事情已经够多了,不犯着再让她去搅浑水,让她母亲公然在亲戚面前丢脸。大家会说她没规矩,难怪她父亲会那样待她。她跟着母亲姑姑出去,到了楼梯口,很感到挫折,像一根没有重量的指头用力地戳,穿不透一张薄纸。下个两级楼梯,从阑杆上一俯身就能看见棺木,但是表大妈却永远不会知道,仿佛另一人的死亡是在她自己死亡的一年后,还是一百年后,两者并没有差别。永恒封闭了这短短的数阶。

琵琶再见到表大妈已是去庙里参加她的丧礼。到末了,没有人跟她说。露没去,因为沈家人会在。

“你爸爸最近也不知忙什么,”珊瑚向琵琶说,“先前在亲戚家见过他,谁也不理谁,可是他要见着你,不知道会怎么样。”

丧礼一切从简,大殿一隅只摆了张供桌,一整天吊唁的客人进进出出,向亡者磕头。明在孝帏后磕头回礼。等着磕头时,珊瑚同站在附近的客人闲谈。琵琶看见了枫哥哥,天津两个叔叔家的大孩子,两个叔叔长得很像,她不太分得清谁是枫哥哥的父亲。小时候到天津,他已经十来岁了,跟现在的样子就差不多了,高个子,很有威风,玳瑁框眼镜,长脸有红似白,难得开口说话。有一次他奶奶要他带琵琶与她弟弟到书店,随他们买想买的东西。琵琶的阿妈跟着去,怕他们乱要东西。枫哥哥看过了一些纸镇、罗盘、自动铅笔,在玻璃柜下闪闪发光,琵琶看着觉得像是科幻小说里的玩意,水晶似的光游移闪烁。枫哥哥什么也没买,她很失望。店伙极为巴结,显然认得他是总长的儿子,枫哥哥草草嘀咕几句。琵琶不晓得他生什么气。他现在结婚了,是政治联姻,岳丈是他父亲政坛上的盟友。他的妻子耳朵有点聋,他也没抱怨,却执意要与家庭脱离关系,在上海一家银行找到差事,带着妻子独立生活。珊瑚认为他很了不起。

“他像是兼具了新旧两种道德观。”她说,“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枫哥哥枫嫂嫂与秋鹤站在一块,见了琵琶招呼了声,照样说着他们的话。

“这里的事情一了结,明就要到北方了。”秋鹤在说。

“是么?”

“北边情况怎么样?”

“大不如前了,到处都是日本人。”

“六爷还是隐居不出?”

“爸爸谁也不见,就是这样还躲不过麻烦呢。”

“日本人找麻烦?”

“多半是旧日的部属来借钱。”

“幸亏内阁的人不像从前的官,他们不带枪。”

“也有人带了,好看家护院,有的跟日本浪人混在一块。”

“我爸爸来没来?”琵琶低声问枫嫂嫂,她矮而不娇小。

她笑笑没应声,稳稳地站着,握着双手,长得漂亮,门牙有点龅。琵琶倒弄糊涂了。不该问起她父亲吗?即便他们不赞成,她离开父亲家也不是新闻了。

“她耳朵不好。”枫哥哥转过来说,难为情的样子。

琵琶老是记不住枫嫂嫂是半个聋子。她对这类的事情没记性。枫哥哥以前跟她说过同枫嫂嫂说话要大声点。她又忘了。看见他困窘的表情,琵琶很过意不去。他显然很在意妻子的听力缺陷。

“我是说,”她大声问,突然察觉寺庙里人人轻声细语,嗫嚅着说完,“爸爸不知道来了没来。”

“我没看见榆叔。你呢,秋鹤叔?”

“没看见。”

珊瑚朝他们过来,点头招呼。枫哥哥似乎没看见她,转身就走了。琵琶觉得奇怪,没多留意。枫嫂嫂喃喃叫了声珊瑚姑姑,珊瑚和秋鹤谈了几句话。

“来吧,轮到我们了。”她向琵琶说。

两人上前去,一前一后磕头。后来搭某个罗家人的便车回去了。

星期六露要到张家打麻将。早晨琵琶走过房间,吵醒了她。她再回头睡,却睡不着,中午起床气呼呼的。

“睡得不够我的眼皮就不对。”她说,“偏拣着今天我要出门。”

珊瑚回来了。露出门了,下午的公寓竟多了份奇怪的祥和。这是可爱的夏日,空气中有秋天的气息。诡异的宁静感分外明晰,连珊瑚都坐立不宁。

“想吃包子。”她突然说道。

琵琶正要说她去买,又想起珊瑚虽然加薪了,手头并不宽裕。

“自己来包。”珊瑚说,“想不想吃包子?”

“想死了。很难做吗?”

“不难,不难。”

“没有馅子。”

“就拿芝麻酱和糖吧。”

“好像不错。”她急着帮忙把东西拿出来,“没发粉。”

“没有了?”

“没了,该拿的都拿出来了。”

琵琶把糖掺进芝麻酱里搅拌,“我没吃过芝麻酱包子。”

“我也没有,没做过包子。”珊瑚半是向自己说,轻轻一笑,不好意思似的,“不晓得做成什么样。”

“没关系,我喜欢吃包子。”

屋里浓浓的稠稠的寂静继续溺爱着她的耳朵,就连碗盏都不响。

“我老记不住枫嫂嫂耳背。”她说,“前天我又忘了跟她说话要大点声。”

珊瑚现出了伤惨的神色。

“他假装没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

“啊?我以为是他近视眼,没看见你。庙里很暗。”

“不是,是故意冷落我。他们初来的时候,我非常帮他们的忙,帮他们找地方住。我以为他是年青一辈里最好的一个。”

“他为什么要那么对你呢?”

“谁知道。自从和你大爷打官司之后,我就远着亲戚了。他们护着你大爷,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他们另眼相待。连你表大妈都舍不得跟大爷断了这门亲。‘可惜了的,一门好亲戚。’她是这么说的。”

“她真那么说?”

“是啊。这种事情真叫我寒心。”

“我都不知道。”

“你跟你爸爸闹翻了,她都吓死了。一句话也不敢说。你出来后,她没问过你,是不是?”

“是啊。”

“她才过世,我实在不该这个时候说。”

听姑姑说话,琵琶才渐渐明白枫哥哥为什么会是那种态度。准是听说了明的事。珊瑚也知道原因,只是找话掩饰。她可曾疑心琵琶知道?说不定她以为露就只没跟她说。琵琶若是知道,同住这么久,不可能没有什么表示。

蒸笼水开了,冒出白色蒸气。珊瑚水龙头开得太大,哗地冲进调面盆里,溅了她的眼镜。她摘下眼镜擦,琵琶看见她左眼皮上有条白色小疤。

“这是伤口吗?”

“是你爸爸拿烟枪打的。”

琵琶愕然,“什么时候?”

“我上次去的时候。”

“鹤伯伯陪姑姑去的那次?”琵琶被禁闭的第一天,姑姑就赶去救她。她听见楼梯上有人扬声吵架。

“就是那次。他从烟铺上跳下来,拿大烟枪打我,打碎了眼镜。我还到医院去,缝了几针。”

“我都不知道。”琵琶低声道。

“幸好碎片没扎进眼睛,否则就瞎了。”

“姑姑连提都没提。”

“没提么?你一逃出来我就告诉你了吧。”

“没有。”

“大概是太激动,忘了。”

琵琶想换作是她母亲决不会忘了说。

“我都没注意到。”她微弱地说。

“好像也没有人注意到。”

珊瑚不太高兴的声口。

包子出屉,小小灰灰的。少了发粉,面没发起来。

“馅子真好吃。”琵琶道。

“嗳,还不坏。”珊瑚道。

琵琶喜欢这些包子。皮子硬得像皮革,她偏喜欢吃,吃在口里像吃的是贫穷。我们真穷,她心里想。眼泪涌了上来。珊瑚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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