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夏漫长绚丽。琵琶在浅水湾没听见谁说要走,她也尽可能远着。可是她母亲察觉到了,起初很生气,后来又犯了疑。
“有没有去看过先生?他叫什么来着,布雷克?”她说,闲话家常的声口。
“布雷斯代。我写了封信给他。”
“怎么能拿了人家的钱,不亲自上门道谢?”露轻笑着喃喃说,难为情的样子。
“我不能冒冒失失地闯到人家家里。”
“嗳,当然要先打个电话。”
“他没有电话。”
“没有电话?他说的?”
“不是,可是我听见说他不想在家里装电话。”
“怎么会?倒像个老哲学家。他多大年纪了?”
“四十吧。”
“结婚了?”
“不知道,我听说他一个人住。”
顿了顿,露方道:“他赚多少薪水,能这么大方?”
“比当地人是赚得多。”
“他住在哪里?”
“石牌湾道,信封上写的。”
“在哪儿呢?”
“不知道,一定很远。”
“下次我们去兜风,带你去,你去当面谢谢他。”
琵琶的嗓门也拉高了,“他不要人家去啊,会惹他不高兴的。”
“他只是客气。”
“不是,他真的是那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
“他就是那种人。”
露不言语了。
有天琵琶也在,她一面梳头发一面跟张夫人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在浴室里,到处张望,心里纳罕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她担忧地斜着眼,瞥了眼马赛克地砖,表演出来。“我拿了抹布来揩地板,嗳呀,我心里想,怎么会满地都是血,墙上也有,水管也有,到处都有。是怎么啦?”
张夫人笑着坐在浴缸沿上,“还不都是那位大小姐半夜三更跑来跟你哭诉什么杀人啦。”
“一定就是这个原故。还能为什么?真是怪梦。我揩了又揩,突然在门后面找到了一包褐纸包,可是不敢打开。”
“八成是给医生分割了的尸体。”张夫人咭咭笑道。
“我抬头一看,琵琶站在门口。我就说:‘这是什么玩意?谁来过了?’琵琶也不作声,把脸往旁边一撇,硬绷绷的,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露说着话,始终没看琵琶一眼,但琵琶察觉出她的迷惑与伤心。坐在外面,脸朝浴室里望着母亲,一径是木木的一张脸。这场噩梦里怎么会有她?
“然后呢?又怎么样了?”张夫人问道。
“我就跟琵琶说:‘这是什么东西?不能丢在这不管,一会儿就来收拾房间了。’我才说着话,门上就响了,有人在转门把。”
她拿着梳子挥动。饭店好静,听得见毛刷半吸吮蓬松的如丝的头发,远处还有刈草机嗡嗡地响。露的梦还没说完,琵琶业已忘了听了。没再提到她。可是她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她母亲怕会被她杀害。她心里立刻翻腾着抗议:我从来没想她死,我只想离得远远的,一个人清醒正常地活着。横是她也总是四处奔波。她为什么不喜欢跟我在一起,却只是要我从有她做伴的每分钟获利,弥补逝去的岁月,安慰她的良心?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不喜欢我的人。
张夫人说不知张先生醒了没有,回他们房间去了。她走后有一阵静默。琵琶立在最近的窗前,眺望外面,预备露一开口就站到浴室门口去。露经常斥责她,当着张夫人的面也不避忌,可是现在没有什么可以让她责骂的地方。
她总留下来吃茶洗澡。今天真不知道要如何熬过对坐吃茶的时光。
“多明尼克嬷嬷要我今天早点回去,她们晚一点要到修道院去。”她说。
露微微侧头,眼睛仍回避她。
琵琶离开前洗了澡,正要拿毛巾,浴室门砰的一声打开来。露像是闯入了加锁的房间,悻悻然进来,从玻璃架上取了什么,口红或是镊子,却细细打量她。她当下有股冲动,想拿毛巾遮掩身体,这么做倒显得她做贼心虚。可是即便是陌生人这么闯进来,她也不会更气愤了。僵然立在水中,暴露感使她打冷颤,她在心里瞥见了自己的全貌,宽扁的肩膀,男孩似的胸部,丰满的长腿,腰还没有大腿粗。露甩上门又出去了。
原来她母亲认为她为了八百块把自己给了历史老师,而她能从外表上看出来。老一辈的人说分辨女孩子还是不是处女有很多种方法。有的说看女孩子的眉毛,根根紧密的就是处女,若蔓生分散,就不是贞洁的女人。她母亲反正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琵琶就不服气。她清洗了浴缸,控制住情绪,可是离了浴室还是很气愤,心里有硬硬的一团怒火。她感觉到腮边的沉厚墙面,碰是没碰着,却像笨重的铠甲阻碍了她的手肘和膝盖。她确信母亲看得出来,可是露却连正眼也没看她一眼。
你以为完了,可是情况还是照旧。几天后她再去,也和之前一样,不好不坏。
“告诉你呀,有桩怪事。”有天下午吃茶,露低声说道,“有人搜过我的东西。”
“什么?”琵琶喊了起来,庆幸有这么个机会能惊诧同情,“丢了什么吗?”
“没有,东西都在。”
“那就怪了。”
“不是闹贼,是警察。”露厌倦地说。
“警察!”
“你没打电话过来,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给人跟踪了,还是警告了什么的。”
“警察么?”
“现在是战时,他们会怀疑。”
“怀疑什么?—间谍吗?”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他们看我一个单身的女人,走过那么多地方,又跟外国人交朋友,多少有点神秘。”
听母亲自己的描述,琵琶猛地发觉她确实是像中国的玛塔·哈莉1。
“搜了哪一件行李?”
“这一件。”
琵琶敬畏地看着。
“我出去了,晚上回来就注意到房里的东西变了样。怪了,我心里就纳罕,早晨房间就收拾过了。我把箱子打开找东西。箱子翻过又还什么都归还原处,我的东西动过我看不出来?”
“里面只有衣服么?”
“还有信、照片、零零碎碎的东西。”
照片—琵琶不安地想着,那些数不尽的小包裹和信封,装着成叠的照片,露娇小孤单的倩影,背后衬着的海岸有爪哇、印度、地中海、上海、杭州、澳门、青岛、北戴河。
“饭店不肯帮忙?”她迟迟疑疑地说。
“我没张扬,惊动了饭店也不中用。我只跟一个英国军官提过,看看他怎么说。”
就是海边的那个男人。
“他怎么说?”
露微微耸肩,“他觉得是我太敏感了,是我想像出来的。”
“他会不会是警察那边的人?”
“不会,他是正规军。倒是警察可能以为我跟他做朋友是为了要打探情报。他说不定也是这么疑心的。我问他也是为了试试他。”
“他像是知道什么吗?”
“很难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露很喜欢引用这些古诗熟语,琵琶记得前一向有个老妈子常常大声朗诵。她最后这句话还带着抑郁的叹息,琵琶想起有一次她说女人一人老珠黄就找不到真心的人了。
“我没跟别人讲还有个原因,这里道人长短的太多了。我这两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人可以商量,你也连个消息都没有。怪事一桩接一桩,连你也都有点改常。我还想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你每次什么做错了我总说你,不像你姑姑那么客气,随你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横是她也不在乎。”
习惯使然,她母亲一说起这件事,琵琶就默不作声。这次不开口倒反而艰难,她母亲期望她说点什么,出于衷心抗声说几句。以什么名义呢,两人都不能想像。但是露仍等待着。
再开口,声音略显沙哑,“比方说有人帮了你,我觉得你心里应该要有点感觉,即使他是个陌生人。”
是陌生人的话我会很感激,琵琶心里想。陌生人跟我一点也不相干。
“我是真的感激,妈。”她带笑说,“我说过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现在说是空口说白话,可是我会把钱都还你的。”
她想像中是交给她一个长盒,盒里装着玫瑰花,花下放着一束束的钞票。她母亲会喜欢的。
“我不要你的钱。”露拉高了嗓门,“我不在乎钱。就连现在这么拮据,我也从没想过投资在你身上,希望能—能—”她无助地挥挥手,轻轻笑一声,说出了不能想像的话,把自己描绘成老太太,“将来有一天靠你养活。可是只要是人,对那些帮过你的人就会有份心意。想想过去我对我妈,并没有哪里做错了,不应该有这样的报应。”
链子断了,琵琶寻思着。撑持了数千年,迟早有断裂的一天。孝道拉扯住的一代又一代,总会在某一代斩断。那种单方面的爱,每一代都对父母怀着一份宗教似的热情,却低估了自身的缺点对下一代的影响。不幸的是,偏是断在你这个环节上,而你奉献给母亲的,自己的女儿竟然没有回报。如果在年轻貌美,又集宠爱于一身的时候能到西方各国旅游,那还不打紧。现在你觉得再也得不到可敬的爱,你想回头,却惊诧于不复你母亲的时代。
“嗳唷,”露叹气,越来越像童年南京的那些老妈子,“我真是奇怪上辈子是欠了什么债,到现在还不了。我以为吃的苦头够多了,还是一件事接一件事的来。想也想不到的事。连你也这个样子。为什么?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虎毒不食子啊。”
又一句乡下人的俗谚。琵琶心里发慌,却仍是忍不住觉得滑稽,偏挑这个节骨眼上。
“我知道你爸爸伤了你的心,可是你知道我不一样。从你小时候,我就跟你讲道理。”
不!琵琶想大喊,气愤于露像个点头之交,自认为极了解你。爸爸没伤过我的心,我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母亲下面说的话她都没听到。再听时,说到姑姑了。
“你姑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的。”
“姑姑什么也没说。”
“我倒不是有事瞒着你不让你知道。有些事你年纪太轻,说了也不懂。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就相信爱情跟肉体完全两样。只要发生了肉体关系,就完了。我不要,是别人想要,他们逼我的。”
她哭了起来。嘴巴张得很大,没化妆的脸像土褐色的面具,面具上一条小小黑黑的裂缝。那张脸比平常更长更窄。琵琶太窘,感觉不到震惊,却仍意外。她母亲向来把贞节挂在嘴边,深信不疑。青天霹雳之后琵琶的脑子一片混沌,还是觉得罕异,她从没觉得母亲是伪君子。她说的都是她相信的。离婚后,她把书籍杂志都收进了一只柳条箱里,琵琶在无人住的顶楼找到了,挖宝一样的探钻着。有亚森·罗苹的译文全集,一本旧历史小说叫《女仙外史》,近年来她常听母亲说是她最喜欢的书。女仙是唐赛儿,青州一个美丽的女巫,率兵反抗皇帝。十五岁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必须听从父母之命,嫁为人妇。她咬牙苦忍洞房夜,之后与丈夫做了协议。她因为他破了身子,失去了长生不老的机会,所以他不能够再碰她,但他可随意蓄妾。到香港之后,琵琶从广东老妈子那里也又联想到青州女巫的故事。许多人发誓终身不嫁,但有时会有女孩子家里给她定了亲。为了不让家人出尔反尔,婚礼上她行礼如仪,婚后也和新郎共住一段日子,之后就会逃家到城里找事做,同男人再也没有瓜葛。她证实了自己是处女,保住了家里的颜面,也就不能议论她是为了男人而跑的。广东乡下都有这个习俗,女子想要躲避旧式婚姻与恶婆婆唯一的手段。其他省份没有这么惊世骇俗的风俗,除了学习巫术,起而造反之外,别无出路。露为了证明自己是处女,无奈也得结婚。心肠恶毒的人必定会散布谣言,说她违背父母之命是因为别的男人,外婆一面劝她一面求她。
“她对着我哭,我还能怎么办?”露向琵琶解释为什么离婚,回溯到她为什么结婚的时候说过。
琵琶当时没能了解,现在看见母亲哭,她知道了。链子是断了,让她全身刺刺的,动弹不得。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人在哭泣,天空暗了,就要下雨,跟她小时候一样。她误会了,琵琶想,以为我是为了男人的原故。我必须告诉她我根本没有那种想法。琵琶觉得真像她读过的书,萧伯纳和威尔斯,只不过她的贞节问题纯粹是文学上的。如果事关她本人或是真正亲密的人,她可能会用中国人的看法来评断,可是以母亲的例子,她是澈底的理性的。她有韵事,又有什么两样?要她忠于谁呢?她心里想。可是我又能怎么说不是这回事呢。又是哪回事?我就是不喜欢她?不行,最好还是让她误会吧。她会认为既然是中国人,我会有这种感觉也是理所当然的。她会认命。自认为是罪人,这里头是有一份美丽与尊严的。
为了不看母亲,她始终钉着墙上雕花的上了清漆的镜子,只是视而不见。震了震,她认出镜中的脸是自己的,高高的拱起的淡眉,木木的杏眼分得太开,柔软的狭窄的鼻子。露没注意到她欣喜的发现。失了平日当做盾牌的浴室镜子,露对着茶杯上的空间说话。琵琶自己呢,她知道她始终钉着镜中冰冷的岁月不侵的象牙雕像的脸,为的是保持冷淡。她受不了母亲的哭泣,更受不了自己责难的沉默,每一分钟都更加痛苦。她痛恨受到误解,渴望能说:“我不是那样的,我不会裁判你,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有时候对我错了,而那是因为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告诉她实话,不管她懂不懂。她比你聪明。找不出该说的话,也说点什么。她在受苦。
可是琵琶说不出口。过去已化为石头,向现在扩展得太快,将她冻结凝固在相关连的块料与没有形状的东西上。涌到口边来了。嘴唇想移动,头却是无心的岩石。气急败坏下,她告诉自己再一会儿就停了,她母亲知道哭泣无用,就不会再哭了,她们会谈别的事情,这一刻永不会再来。可是太难忍了,露毫无顾忌地呜咽,窄脸上张着大嘴,一手半握拳支着腮,手肘架在桌上。琵琶站起来就跑出了房间。
她一口气跑出了长长的褐色过道,迫不及待地下了楼梯。白色制服的仆欧闪躲,一手托的银盘举得高高的。得慢下来才行。别人会怎么想?仆欧很容易就知道她是打哪个房间跑出来的。可盛怒之下,她停不住脚。同样的酒椰纤维地毯过道在面前延伸,前方是同样的紫藤架逼向她的脸。仿佛被噩梦追逐,荒谬无稽,像是以为她母亲穿过饭店走廊呼唤她回来。
末后,她跑到了天空下,知道自己表现得不正常,但是太开心了不在乎。至少结束了。那样子奔跑一定像是受惊的无辜少女,管他的。随便她母亲怎么想吧。只有这个法子。结束了,她母亲再也不会重提这件事。太阳下山了,天色仍亮着,她走向公共汽车站。露坐在里面哭的房间必然暗了,她也不会站起来开灯。不,她早就去洗脸了,说不定她前脚刚走她就进了浴室。但即使坐上了公共汽车,她还想回去。说不定房间里没人了。
公共汽车晃了一下停住,街灯全亮了。已经进城了。她看着窗外一爿棉花铺,门敞开的,太热的原故。头顶的灯光照下来,高台上有人在弹棉花,一边肩膀背着一只有弹性的扁杆,杆子两头系着条绳。三个男人光着膀子,只穿短袴,半弯着腰,绕着高台敏捷地移动。一弹绳子,棉絮就飞扬,三人移来移去,似乎听着弹弓的声音跳舞。瘦削金黄的躯体闪着汗水。棉絮在金黄的房间里飘然飞下,隐隐有绷绷绷的声响。虽然只看见了几分钟,她却异常感动。
“我还没离开人。”她对自己说,不晓得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觉得安慰。痛楚疯了似的将她关在盒子里,这时进来什么都是仁慈的纾解,无比美丽动人。
隔天她勉强打电话去问该不该过去。她知道母亲会假装没事。那天下午缇娜也在,试穿新衣。露帮缇娜的背抹防晒油,讨论一部两人看过的电影。
“你也该看看,琵琶。”缇娜说。
“明天去看。”露说。
“对,给她放个假嚜,露。”
琵琶有天打电话去,露出去了。第二天清早多明尼克嬷嬷叫琵琶接电话。妈起得倒早,她心里想。
“请问是沈琵琶小姐吗?”是个男人,说的是英语。
“我就是,请问哪位?”
“这里是警察总署。今早能请你过来一趟吗,沈小姐?有些事情要请教。”
“什么事啊?”她问道。每次出了事,她就变得空洞而镇静。
“只是例行的调查。你是上海来的吧?你母亲到这儿来看你?”
“是、是的。”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十一点之前能赶到吗?”
“警察总署在哪里?”
“德辅道六十号,找庄士敦队长。”
“我要怎么过去?”
“嗯,你搭四号巴士吧?再转到筲箕湾的电车。”
“到哪里搭电车?”
他详细地指示了她路线,这才挂上电话。越笨越好,她心里想,虽然她并没有装笨。她打电话去问母亲该跟他们说什么。露又不在。早上十点一刻就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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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荷兰冀女艺人,喜欢装扮成异国女艺人,后因在一次大战中为德国从事谍报活动而遭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