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炸时不能洗澡。琵琶没听过多明尼克嬷嬷何时这么生气过,站在楼梯口大声吆喝:
“比比!把水关掉。热水锅炉关掉,听见了没有?热水锅炉关掉,马上下来。比比!”
她只管喊,却不肯冒险上楼一步。四处都在丢炸弹,楼上一扇窗破了。
琵琶在比比房里念书,念的不是历史笔记,她放弃了。尽管并不是坐拥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她也舒舒服服地窝着等战争结束。她经历过的两次沪战都约摸持续一个月。没有人再说什么过两天仗就打完了。女孩子聚集在长条餐桌边,宝拉同一个高年级生半低声说:
“听说九龙沦陷了。”
“真的?”
另一个高年级生也轻喊了声。但两张惊吓的脸一面对面,立刻默契十足,沉默为上,唯恐打击了士气。没有人再往下说,也不再提起。琵琶就还以为战火仍限于九龙那边。炮弹和炸弹的声音很难分辨。她并不知道总督府所在的山陵被来自海岸的炮弹攻击,摧毁了山顶上的总督府。听起来只觉得炸弹落点变近了。一连几天都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顺着山势向大海倾斜的香港城像张褪色的毯子,被狠狠地打击。每一声砰都让你感觉到它往后缩,以免大棒子落下的力量过大,而且每一击都被柔软的料子包住,压低了声响。说不定敌人是近在眼前了。
锁上的浴室门后热水照样地流,水流细得气人,开大了水温又不够。稀薄的喷流由锅炉炉嘴冲进浴缸里,轰轰响,比比似乎铁了心要装满一缸水。花的时间太长,琵琶也紧张了起来。楼下多明尼克嬷嬷改而抓瑟雷斯丁嬷嬷出气。
“你怎么把钥匙给了她?把整栋屋子都炸了……她问你要。她问你要你就非给不可?你是修女,不是佣人。”
琵琶努力设想炸弹碎片落在点火的锅炉上会不会引起爆炸。化学最让她头痛,还是物理问题?她想到老妈子的警告:打雷千万别洗澡。她弟弟可以洗,她或是老妈子可不行。雷神从窗子望进来,看见是女体会觉得大不敬,就会打雷。不知道有中国血统的多明尼克嬷嬷心里是不是有这一层顾忌。
比比这会儿泼着水大唱瑟利文作的《我的好姑娘》。水仍在流。又一扇窗破了,哗啦啦落得老远。
琵琶自问该不该下楼,地下室恶浊的空气与叽叽喳喳的讲话声倒不打紧,就是太暗了没法看书。命中注定会被炸弹炸死,躲哪儿去都会被炸死,楼上楼下没两样。有人还许躲进了避难所反倒死在里面。这也像老妈子们说的话,可是要同老妈子们的想法两样还真是不容易。她跟比比互相鼓舞彼此的有勇无谋。比比老是想上来睡觉,她则像骆驼储水一样储存睡眠,也可以长时间不睡觉。
在楼上琵琶可以看书,不怕看坏了眼睛,可要是一块玻璃碎片飞进了眼睛,她会瞎掉。不应该离窗口坐着,可是房间这么小,又都是窗,像个玻璃泡泡,高悬在海上。炸弹忙着在空间和时间上戳破一个个洞来。风从另一片海洋另一座山头吹来,毫无阻碍,拂过她的发。坠落的窗玻璃叮叮当当,像是宝塔檐角上的风铃。她觉得傻,这么兴奋。至少她背对着窗子,不怕碎片了,这种时候还担心眼睛好像傻气了。古人不是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比比由浴室踩着水出来,穿着绣了黄龙的黑和服,眼睛瞪得圆圆的,轻声跟她讲话,像舞台上的耳语,嘘溜溜射出去,连后排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听见她喊吗?”
“听见了,她真的很生气。”
她笑弯了腰,没发出声音,有点良心不安,“喊成那样!”
“浴室窗子破了?”
“没有。”
“我怕玻璃会掉进浴缸里。”
“我就让她喊,我唱我的。”
“瑟雷斯丁嬷嬷可挨了顿好骂。”
“她一定吓死了。”
“她是乡下人么?”
“不知道广东哪里。”
“那她是农家孩子?”
“不晓得,他们家一定过得不坏。要进修道院得付一大笔钱的。”
“像嫁妆。”
“嗳,她们算是嫁给耶稣了。”
“只不过她们见不着新郎,得跟妯娌住一起。”
“她快乐。”比比说。
琵琶见过瑟雷斯丁嬷嬷收集的圣像画片,她还同玛丽交换,同中国香烟盒里的彩色画片很像,琵琶小时候男佣人常给她。有次瑟雷斯丁嬷嬷还拿她为小型圣母像做的衣服给比比看。她这样的快乐琵琶横是受不了。
“她不用担心。”比比说,“她知道会有人照应。”
琵琶倒觉得是保额很高的保险。香港很少有战事,这一次还是空前绝后。
“电影院照样开门,你知道么?”比比问道。
“真的?还有人看电影?”
“我就要去。我疯了。”她冷笑着,穿上丝袜。
“你要去看电影?”琵琶惊诧地说。
“有个男孩子找我去。”
“轰炸还去?”
“嗳,轰炸马上就停了。”
“你要怎么去?”
“不晓得,他要来接我。”
“什么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么都不要紧,说不定要过好一阵子才能再看电影呢。”
一想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比比忽然很焦虑,道:“你要不要去?”
“不,不。”琵琶忙笑道,“我只是在想圣诞节时候的那些大片,再也看不到了。”
“嗳,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会看到。”
“看到也两样了。老片子就是让你感觉不一样。”
“我们也会有老的一天。”
“对。”琵琶说,并不信。
“我的头发可以吧?”
“后面再梳一下。不是,左边一点。不是,是这里。”
比比又梳又扯。长长的黑发涨了起来,更蓬松,更庞大,不成形状,像浓浓的烟,到最后她和琵琶两人笑不可支。
“越梳越毛躁。”琵琶道。
“就像瓶子放出来的精灵,死也不肯再回去。”
“头发刚烫的原故。”
“我刚烫了头发,说不定还是好事。”
“我倒后悔没烫。”
“我得帮你的头发想想办法。等我告诉多明尼克嬷嬷要去看电影,准把她气得跳脚。”
“不能瞒着她么?”
“我得告诉她会晚点回来吃饭。我该穿什么?”
“那件无袖的绿外套。”
比比一手捂着嘴,又一次弯腰,做出笑倒了的样子。绿外套是她自己拿块莱姆绿呢做的,只够前后两片,腰上缝了两只皮手套,很合身,乍看像两只小黑手从后头绕过来扣着她的腰。
“不,穿了也没人看见,我连大衣都不脱。”
“穿嚜。”琵琶很苦恼地说,感觉战争的压力坐住了衣裳,永不见天日,末了只会变成滑稽的过时的华服。
“不,不,不行。”
“横竖没人看见,不要紧的。”
比比还是选了双色毛衣与皮面镶边大衣。轰炸停止了。
“比比!有人来找你。”爱格妮丝嬷嬷在穿堂口喊,声音抖嗦嗦的。
照规矩,开门迓客,唤人叫名的是多明尼克嬷嬷。她准是气还没消。比比忙忙下楼。琵琶听见她喊,语音少不了那如泣如诉的黏腻:
“多明尼克嬷嬷?多明尼克嬷嬷!嬷嬷,帮我留着晚饭好吗?”仿佛想用甜言蜜语来哄熄修女的怒气。
晚餐凄凄凉凉的,长桌中央也只点了一根蜡烛。长长的柱子在地下室投下长长的影子,阴森森的像墓穴,却多了香港每逢雨季家家户户关门闭窗,几个月下来挥之不去的浓烈的霉味。
“嗳呀,汤里有虫!”安洁琳喊道。
“现在是打仗,不能太挑剔。”一个高年级生说。
“也用不着吃虫啊。”塔玛拉说,“起码还可以先吃老鼠。”
“哪里?我怎么没看见虫。”同一个高年级生在生菜汤里翻来翻去。
“真有呢。”另一人说,硬着头皮望进汤里。
“嘿,玛丽!”宝拉朝配膳室喊,半嬉笑半恐怖,“嗳呀,玛丽,生菜是不是忘了洗了?里头有虫。”
孤女玛丽立在门口,楚楚可怜的样子,“洗了,可是里头太暗了,我又不敢靠近窗子。”
“不要紧,横竖煮熟了。”刚才第一个说话的高年级生道。
“我们还有三餐可以吃,已经是好的了。”莲叶道。
“我问多明尼克嬷嬷是不是打算搬回修道院。”宝拉道,“她说喔,不!修道院现在也是乱麻一样。”
塔玛拉笑道:“她们不想带我们过去。”
宝拉也笑,又打圆场:“修道院一定是挤不下了。一打仗大家都逃进教堂里寻保护。”
“日本人懂得尊敬基督教吗?他们不是佛教徒吗?”塔玛拉问道。
“说不定修道院反而更危险,谁知道呢。”宝拉道。
“这里危险是因为屋子里人太少了。”一个高年级生道,“又都是女孩子,只有花王是男人。”
“嗳呀,别说了,我都吓死了。”安洁琳半笑不笑地说道,摇着手,像是手上有水想甩干。
“是啊,车佬也不住在这里。”宝拉道。
“嬷嬷跟我说她每天都得搭车子出去买面包。”塔玛拉咯咯笑道。
“咦,面包现在就难买了吗?”一个高年级生道。
“不是,她是因为到连卡佛去买的才难买,那儿的客人太多了。得新鲜才好吃。”
“谁去买的,多明尼克嬷嬷?”
“还有克莱拉嬷嬷。她们两个总是一块。”
“再加上车佬,每天都有三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宝拉道。
那何不吃米呢?琵琶想。一打仗中国主妇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囤米囤煤;平常就算用煤气,一打仗煤气就可能接不上。她只知道这么多。逃难也是她的家族史的一章。沈家也未能免俗,在清朝倾覆之际逃反到上海。此后就在天津与上海两个通商港口间漂泊,躲避军阀混战。军阀割据结束了,日本人又来攻打上海,幸喜两次都没波及租界。
两个修女到城区购物,像巡警一样,总是一对对的,互为奥援,到龙蛇杂处的贫民窟巡逻。修女们似乎因打仗而特别兴奋。轰炸的头一天,她们煮了丰盛的晚餐,仿佛是在庆祝:嫩煎腰子,兰姆酒蛋糕,还有她们拿柚子皮做的糖果,甜甜酸酸的。开战的惊慌一退,修女们也不嫌麻烦,炸罐头肉,炸山芋泥丸子。琵琶觉得现在都该节衣缩食了,自己却胃口极好,连自己也厌憎。都是因为镇日闲坐,只等开饭。实际上,人人吃得都比平常多。琵琶没有发表意见的习惯,否则她就会大声疾呼粮食该配给了。单是她一个人节制未见得有什么两样,吃了一片修女们舍生忘死买来的面包,她忍住了没再拿第二片。不过面包的味道委实是香。
莲叶拿了第三片,看谁胆敢说什么似的神气,还把面包篮朝琵琶面前推,“吃,把它吃完。能吃的时候赶紧吃。这种时候哪儿还能吃得到这样的好东西?咳呀!”她叹气,朝饭菜摊开手掌,“打仗哪能吃这些。咳呀!”
晚饭桌上罕见莲叶开口,总是伛偻着身体,瞪着前面,表情凄凉,陶偶母牛眼分隔得很开,像长在脸的两侧。她整天待在地下室,酸溜溜地听着情不合意不投的谈话。这时她的头垂得更低,似乎是后悔打破了沉默。她吃下最后一块面包,喝了口炼乳调咖啡,把面包冲下肚,打了个嗝。手肘支在餐桌上,忽然两手捧住了脸。
“你们这些人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什么也不懂。”
没有人接这个碴,全都惭愧地吃着不合时宜的美食。
晚饭刚吃完,比比回来了,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你上哪儿去了?”塔玛拉大声喊道。“不是真去看电影了吧?”她笑道。
“疯了!”宝拉喃喃道。餐桌上频频传来窃笑声。
“你跟谁去的?”塔玛拉问道。
“一个男孩子。”
“谁?是潘吗?”
琵琶知道潘,因为塔玛拉同宝拉总是拿他来取笑比比。比比说悄悄话也总是一个男孩子这样,一个男孩子那样。琵琶倒没想过比比这么说可能是想让听的人觉得她认识的男孩子有一大群。可是比比仍然是宿舍最得人缘的女孩。香港女孩子不跟男孩子出去。塔玛拉有时会同其他的俄国留学生出去。宝拉有叶先生,莲叶有童先生。修女们认为宝拉等于是和同班同学订婚了,所以每次给她等门,午夜前回来也不会埋怨。莲叶有个世交固定会来看她;多明尼克嬷嬷叫他是“莲叶的童先生”,她总要申辩。
“他是有太太的,嬷嬷。”她笑道。
然而唯其在这个时候,她的笑才不带讽刺的意味。
“是潘吗?”宝拉问道。比比只管追问厨房知道不知道她回来了。
“是潘喽?疯了!”
没有人再提这话,也没人打听城里的情况。挑这时间去看电影似乎只是傻气的恶作剧,而不是愚蠢的妄动。宝拉也没取笑比比让潘送回来,摸黑走山道。宝拉的揶揄比比总以“别傻了”一语带过。有次宝拉说比比和潘在恋爱,琵琶问她:
“你在同潘谈恋爱?”
“别傻了。他那么孩子气,自以为喜欢我。”
琵琶见过潘,细长的个子,很害羞,溜海覆着额头,一张甜甜的老鼠脸。是马来人。
“为什么男孩子老是想牵手?”比比悻悻然同琵琶说,“究竟能得什么好处?亲吻我懂,干吗牵手!”
“总是肢体接触啊。”
“那握手还不是一样?我们不是都握手么?”
“是你爱的人就两样了。”
比比转过了头,脸上浮出苦涩,竟让她的脸多出了近似狡诈的神色。“宝拉说没有爱情这样东西,不过习惯了一个男人就是了。”末了一句话说得有些激动。
琵琶寻思了一会儿,不禁气馁,“我不信。”
“我是不知道。”比比说,“你也不知道。”
又一次比比气吼吼地说:“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过之后要去找妓女,你听见过没有这样的事?”
琵琶是宁死也不肯大惊小怪的,只笑笑:“这也可能。”
可是有次撞见宝拉和叶先生亲吻,她震惊极了。她放学回宿舍,他们两个坐在台阶底,衬着后面像古老要塞的高耸入云的石砌地基显得很渺小,很有剪影的样子。大块的石头灰得不均匀,宝拉窄小的脸微有些发红,几乎有阳刚气,扎扎实实的血肉。一见有人来,她立时抽身,哑哑笑了声,男的两条胳膊也缩开了。琵琶朝他们微笑,视而不见,等看不见他们了,半跑半走上了台阶。她没见过别人亲吻,只看过电影上的大特写,月白的巨脸,还是洋人,没有中国人,因为中国电影不会有吻戏。而这张片子却是那么小、那么明晰、那么真实,还是中国人担纲演出的,比任何的春宫图都要震撼。
“电影好看么?”她在餐桌上问比比,把声音捺低了。
比比也是半耳语半说话:“你不喜欢。神秘兮兮的。啧,叫什么来着?记不得了。倒是电影院里满坑满谷的人,有的站在后面,有的贴着墙根。外头有轰炸,笑声听起来也两样。出来大厅黑魆魆的,票房点着蓝灯,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塔玛拉上去了,又下楼来,情绪很激动。
“男孩子报名参军去了。院长办公室挤满了人,院长却不在,男生不肯走,硬要书记把他们的名字记下。可怜的老书记,得整晚加班了:林杨章、张扬玉、余林璋—”她大叫大嚷的。
“他们真是要参军?”一个高年级生惊呼道。
“他们要参加志愿军,还要去跟校长请愿,想让自己的教授当领队,还要保证一定送他们上前线。”
“教授当领队!”方才说话的高年级生笑道,“谁要去跟艾勒斯顿?什么时候突然这么喜欢教授了?”
“谁告诉你的?”
“宝拉的叶先生来了。他想参军,宝拉不准。”
“还有谁?”
“全校的男生,都在那儿。”
“院长的办公室?”
“挤得水泄不通呢。”
“嗳呀,我哥哥可别去。还是打个电话给他。”安洁琳匆匆出去了。
“不晓得y.k.去了没。”那个高年级生自管猜测着,“古伯塔·辛呢?”
大家都想问叶先生还有谁去了。
“别烦人家了。”塔玛拉说,“人家摸黑走这么大老远又不是来看你们的。”
“你自己还不是搅了人家说话。”
“这可不是疯了?”琵琶低声跟比比说,吓呆了,“他们这是为什么?”
“男孩子就是那样。”比比道。
两人从食堂出来,正遇见宝拉和叶先生在过道上讲话,可是沉默的时候多。他们并肩立在昏暗的灯泡光下,背靠着墙,互不相看。宝拉朝比比与琵琶微笑。叶先生也笑笑,却垂着眼睛。他是马来人,矮小白净,绷着脸。
多明尼克嬷嬷半个身子俯在阑干上往下望。
“怎么不到客厅来坐?上来上来。宝拉,请叶先生到客厅来坐。”
宝拉抬头报以微笑,抱着胳膊,“他就走了,嬷嬷。”
“到客厅坐,里头没人。有客厅嚜,偏没人要进去。莲叶和童先生在那里。”多明尼克嬷嬷朝过道尽头勾了勾下巴。门开着。
外头伸手不见五指,能听见喃喃的说话声,还有一只脚动来动去,嘎喳嘎喳地响。为了不失礼统,莲叶与客人就站在门口说话。树篱拦住了他们的声音,往里传,沙哑而且近。琵琶见过童先生一次,觉得是个戴眼镜的朴实的一个人。夜里压低了声音的北方口音却激起了一波无法抵挡的暖意与思乡之情,顿时她觉得自己身陷战火,可却孤雁飘零,举目无亲。
后来在浴室说完话,比比跟她说:“莲叶说童先生要她搬去跟他一块住,怕宿舍不安全。这里太偏僻了,路上只有几栋屋子,又都住的是有钱人。谣传说有强盗出没,而强盗一定会先抢这里。莲叶说她爸爸托童先生照顾她,可是她拿不定主意。怕人闲话。”
“不犯着怕人闲话,她自己当然把持得住。”琵琶说,登时想起那些通俗小说,时代背景设在军阀割据的年代,女主角无奈同男人逃难或是男主角被迫同女人逃难,两人都尽可能谨守礼节,只有在小地方才透露出情意。琵琶倒觉得能够同时既贞节又温柔,而且既勇敢又体贴,没有人应该放弃这种机会。
“他的父母也在这里,可是他太太不在。他在这里做事,先把父母接出来了。”
“既然他父母也在,那就没关系了。”
“谁知道。这里可是中国。”
“童先生倒是老实相。”
“你觉得莲叶爱他吗?”
“说不定。”
“她在这里太孤立了,才会爱上他。”
“人不亲土亲,他们那里尤其重视同乡。”
“他们两个都太—呃—”比比隐隐做了个手势,皱起了脸。
“太典型。”琵琶帮她说完。
“太像民初的人。”
“是啊,还绑辫子,穿蓝布旗袍,像我妈那时候的女学生。”
隔天每一个医科高年级学生都派去医院帮忙,宝拉和叶先生也是,两人的争议无形中也解决了。再一天,连低年级的学生也动员了。维伦妮嘉与安洁琳都是医科新生,比比与塔玛拉三年级。每个急救站都是二男一女一组。所有学生都必须向总部报到,带着铺盖卷,等待分发。维伦妮嘉与安洁琳板着脸收拾行李,维伦妮嘉带了一件新旗袍,赤铜色织锦缎,绿色寿字图案,薄薄铺了层蚕丝,有皮子那么暖和,但轻软得多。
“你不会要带那件吧?”安洁琳锐声道。
“说不定会很冷。”
“可惜了。嗳,塔玛拉,她想带这件到郊外急救站去。”
“嗳,谁也说不准哪两个男生跟你们同组。你想跟谁一组啊?”
“你少多嘴,塔玛拉。”维伦妮嘉喊道。
“哈,我知道。”安洁琳说,“我知道谁。维伦妮嘉,要不要我说出来?”
“你敢。少多嘴。”
许多急救站靠近前线,有的在海岸的前哨基地。日本人要来就会从那儿来,琵琶心里想。把维伦妮嘉与安洁琳这样的女孩子派到那些地方,这不是等于拴在树上做虎饵的羊?比比还能照顾自己,可是有时候硬如石头也会和青草一样被碾碎。比比不会没想到轮暴这种事,只是谁也不提起。
安洁琳的哥哥在最后一分钟来把她弄走了,假称她病了。谁也不知道安洁琳被他带到哪儿去。他自己就是医科高年级生,正在玛丽皇后医院的急诊手术室帮忙。比比难道不能如法炮制?琵琶知道把危险往家里让,尤其是教女孩子去迎狼,是违背战争法规的。她自己很幸运,大学没征召她,不犯着像心里的打算一样,同些人躲进城里住,或是租个亭子间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过是绝不成的,银行户头里只有十块多,又只会几句广东话。比比的钱比较多,她父亲在这里也有朋友。她横竖也只是这么想想,念头并不清楚地成形过,因为还没跟比比商量过。比比并不忠于英国政府,虽然嘴上没说。她很以素未谋面的印度为荣,她说印度的建筑最美,里面是最光洁最可爱的大理石,最璀璨的珠宝,最美丽的女人。她女童军似的参了战,从前就当过女童军。可是但凡在中国长大的女孩就免不了要受到中国人对贞操观的影响。
比比收拾了几件内衣袴、一只牙刷、一只梳子,卷在毯子里。琵琶帮着把她其余的东西收进行李箱,好存放到仓库里。那顶斗笠却没处搁。
“搁到我的行李箱里。”琵琶道。
“嗳,再见了。多保重。”比比快步出去,神色坚定。
比比走后,琵琶待在自己房里,看着她这边的海。进进出出都不肯朝比比收拾一空的房间瞧上一眼。沙龙一样的半截门正对着她的门,门后被拘禁在窗里的寂静与阳光整日在房内盈涌,点点灰尘飘飘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