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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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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选了二楼一长排房间里的一间,她与比比同住。傍晚,学生吃到了第一餐。储存的大米黄豆几天前搬进了康宁汉堂,等着命令下来就可以烹煮。日本人接收了所有的库存,战时医院的新主管莫医生得到许可,动用手上的存粮来解学生的燃眉之急。莫医生在大学教解剖学。英国教职员都被拘禁了,中国医生接手。他找了些男女学生来帮忙,马来亚的同乡,不忘老规矩,有机会就多照应自己人。男生兴高采烈,为大排长龙的学生打饭菜。

“日本人进来了没有?”队伍里有人问道。

“还真慢。”在翻倒椅子堆成的障碍后面递盘子的男生说。

“放心吧,man,”另一个蹲在椅子上,猴子似的,勺子伸入搪磁大桶里舀黄豆,“日本鬼子是在演戏,假装优待学生。”

“等着瞧。等日本兵进来就知道了。”莉拉站在排头说。

“你们女孩子怕什么?我们这里有这么多男子汉保护你们呢。”拿勺子的男生道。

队伍里传出吃吃窃笑,莉拉红了脸,嗫嚅着说:“是啊,靠你们。”

琵琶早晨回女生宿舍去拿她的东西。女生宿舍更在山上,更可以大胆假设日本人还没打到这里。她转上熟悉的马路,归乡的感觉五味杂陈。圣诞红仍盛开着,鲜红硕大,小货轮一样,每根辐条都完整无缺,保护得天衣无缝,仿佛这几个星期都搁在客厅里。马路一侧高上去的石砌地基一点炮火的痕迹都不留下。一路上每栋屋子的阑干上摆的蓝磁盆依旧一路向上绵延。马路另一边的海洋仍是遥远又碧蓝。一路上不遇见人,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却还是有点异样,叫人有些惴栗,末了她才寻出了端倪,是环山道上不见汽车来往。显得更沉默,地方更褊小,更封闭。连鸟都不唱了。

爬上漫长的石阶,她看见食堂的门闩着。绕到花王住的侧门,也是锁上的。从小小的铁条窗往里看,模模糊糊的一片。花王也不可能还留在这。她还是步上台阶到前门去,确认一下。

使她惊愕的是前门竟然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吱吱嘎嘎的。拍着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她闪身避开,一头雾水,黑灰杂色的翅膀扇着她的脸,带起一阵风,夹带着发霉的鸟粪味。鸽子飞走后,她进屋去,以为天花板定是炸塌了。门厅仍不改旧貌,寂静无声。然后看见了楼梯。弯曲的楼梯滚下了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两层楼高的圆顶窗彩色玻璃没有完全震碎,阳光洒下来,显得分外亮丽。缎子、雪纺绸、麂皮、织锦、游泳衣、刺绣的龙,翻翻滚滚,洪流似的,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上去看个仔细,束手无策,像水管爆裂了。洗劫的盗匪来过了。

她匆匆到地下室去。她的东西还在不在?她捻亮了库房的灯,地板上衣衫狼藉,箱笼都是打开的。她蹚过去,找行李架子。她的破旧的行李箱还在,珊瑚姑姑的旅行签还在上头,欧洲各国的印戳还在。似乎没人碰过。她寻找比比的箱子。扯到地板上,所幸锁没撬开。她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大半的东西,拿大浴巾包起来。再推回架子底层,注意到地上有什么,她以为是刚才掉出来的。捡了起来。是安洁琳的照片,圆圆的脸颊,一双吊梢眼。照片上斜题了一行铅笔字,落笔很重,却小心避开那张矜持的笑脸:妹妹,我爱你。是来打劫的人写的。乍一看她就想笑,洗劫还能洗劫得这么好整以暇,还有工夫停下来欣赏一张漂亮的脸孔,在照片上写情意绵绵的话。可是眼见安洁琳的哥哥为她而死,这话就像是他亲口说的。

独自在荒凉的地下室,只有幽幽的一盏灯泡,她忍不住觉得寒凛凛的,仿佛屋子里有脚步声。在底下是听不见楼上动静的。也许是风吹前门,也不知是鸽子撞着窗子,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吧。可是她还是头皮发麻,吓得把照片掉在地上,赶紧又弯下腰来找,小心搁到不会踩中的地方,以免得罪了安洁琳的哥哥。这屋子里真没藏着打劫的人?有人可能食髓知味,再回来多偷点什么。日本人也可能上山来了。万一让日本人撞上了,还当她是抢匪,当场枪毙呢。

她熄了灯,拎着自己的包袱,走到楼梯口,停下来谛听,没听见动静。悄然无声走上水门汀阶梯,在门厅边张望。门厅一个人也没有。她赶紧朝前门走。最后扭头一望,心脏猛地往上一撞,险些将她撞昏了过去。在那条绫罗绸缎的洪流里躺着一个人,方才她竟没看见,蜷在楼梯上,低着头,满头的黑色鬈发往上梳拢。惊恐之下,心里的冰山激增暴撞,琵琶手脚冰冷,看着伛偻的锦缎身形朝上一级,伸手拿什么。然后它转过来,跟她打了个照面。

“死啰!吓我好一跳。”女孩子喊出来,一手飞向心口,又伸向阑干,抓得死紧,“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

是维伦妮嘉·郭。

“吓得我差点就跌下楼去了。”她说。

“我刚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你。”

“我才刚来。你看看我的东西。”维伦妮嘉拿出一件印花丝长衫,又抓了件粉红衬裙,“这件也像我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晨。我幸亏穿这件到伤兵站了,”她低头看着铺了层薄棉胎的锦缎旗袍,“不然也没了。哈,你都没看见,我穿着这件衣服劈柴,跪着起炉子,给男生煮饭。他们笑死了,老是拿我打趣。”她开心地说。

维伦妮嘉前一向总有点迷惘不满,老黏着安洁琳,却也处处比不上她。现在她的脸上却是纯粹的喜悦,看得琵琶半是愕然半是自愧不如。聪明的女人才能从战争中得到如此的快乐。

“看见比比没有?伤兵站的人都回来了吗?”

“不知道。”维伦妮嘉道,“我分到后面第三个房间。”

“喔,我就在贴隔壁。”

“我急忙赶过来,就怕丢了东西。看我找到什么。”她溯游而上,忙忙地掏着。

“楼上找过没有?”

“每个柜子都空了,一样东西也没留下。这是安洁琳的,我来帮她拿回去。”

“地下室还有,我陪你下去。”

到了地下室,维伦妮嘉找着了她的鞋子与更多衣服,挜进了一只被撬开的行李箱里。

“还是别待太久的好。”琵琶道。

“对,还是走吧。下次我找男生陪我来。”

出了屋子,她才注意到琵琶的东西只拿条浴巾裹住。

“嘿,想不想洗热水澡?”

“当然想,可是到哪弄热水?”

“到一个教授家里。有男生到那儿洗澡。”

琵琶糊涂了,“屋子没人吗?”

“英国人都关进集中营了。”

“那水龙头还有热水?”

“是啊。”

“你去不去?”

“我没有浴巾。”

“用我的,是干净的。”

“那你呢?”

“我等你洗完再洗,不要紧。”

维伦妮嘉仍是笑嘻嘻地看着她,拿捏不定,很心动又不好意思,“你去不去?”

“不知道。我是需要洗个澡。”

“好,我们走。”

回去的路上她们先拐到教职员房舍,房舍在山上,掩在杜鹃花丛后,篱笆班驳,红锈颜色,屋前有小草坪。是谢克佛教授家。他是琵琶的英语导师,琵琶每周来上一次课。教授蓄着黑色八字胡,抽烟枪,鼓励他们四个学生说话。她很喜欢他,有一天宝拉说:“谢克佛跟他太太酒喝得很凶,没有人不知道。”她委实震惊。有时他来上课,面色比平时还红润,乌黑的眉毛胡子与低低覆着额头的黑发一衬托,血红的一张脸,琵琶确曾听见同学窃笑。她在教授家看见过谢克佛太太,是个富泰的女人,金发变淡了,穿了件旧的印花棉洋装。在楼梯上遇见学生,她会搭拉着眼皮,淡淡一笑,侧身快步通过,自我解嘲似的。琵琶一直觉得她蓝色的大眼睛有种异样的眼神,始终没联想到醉酒,珊瑚姑姑说的纯粹的做作。她读毛姆小说会联想到谢克佛夫妇。他们会把喝酒归咎于香港的气候,谁叫它太近完美了。也不定是苦闷,小小的屋子里有两三个佣人,做太太的无事可做。夫妇俩彼此生厌了么?不认识年青的他们,很难说他们是在哪些地方失望。教授是系主任,在香港已经升得碰了顶了,再高也升不上去了。他们有个女儿在英国就学。可是如今夫妇俩都关进了集中营,脱出了毛姆的小说与她的视野。集中营这个字眼极少说出口,说出口也总是细细的嗓子,很容易回避。与德国的集中营两样。德国人对付犹太人的那一套日本人不会搬来对付英国人。英国人会生活困厄,营养不良,却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教授家没锁门。她和维伦妮嘉进去,觉得是不速之客,闯进了温馨的小门厅。这是战争,空空荡荡的屋子。她们又是鬼鬼祟祟又是吃吃窃笑,爬上了打磨得很光亮的楼梯。楼上有水流声,还有人说马来英语。琵琶很高兴听见水流很强,她受够了战时那滴滴答答的细流了。浴室就在二楼楼梯口边,门是打开的,她瞅见几个男生在等浴缸接满水。

“死啰!”维伦妮嘉喊了起来,“你们都还没洗?那我们得等多久?”

他们跟维伦妮嘉开玩笑,琵琶走到隔壁房间。同男生在浴室说话不太成体统,他们的语气变了,可见他们也知道,却又觉得欢喜。她发现又来到了上课的那个房间,满地都是白纸,叠了有几吋厚,像是所有的抽屉与档案柜都在盛怒中给倒了出来。这里也给洗劫过。倒是四墙上的书架仍排满了看来昂贵的书籍,显然没人动过。齐整的书架对照着零乱的地板,出奇地烦乱扰人,不像是人类的手造成的,反倒像是台风扫过。她愣愣地四下环顾。抢匪都是些什么人?佣人与亲戚?黑衫?偶尔来山上拾柴火的乡下妇人,大顶斗笠出现在雾里,像古画中的山峰?大学这一区见不到穷苦人。最近的杂货店与大杂院都在遥远的山下。

洗澡水还没放好。维伦妮嘉尖细的嗓子清楚传过来。

“好讨厌耶!”她咒骂着,“有这么多偷窥的家伙,我才不洗呢。不必,还是你先请吧。男士优先。”

琵琶没听见男孩子说什么,马来腔太重了,后半句又被哄笑声吞没了。

“查理,你跟他们一样坏,”维伦妮嘉嗔道,“还亏我们两个打仗的时候同甘共苦呢。”

眼看还有得等,琵琶将包袱放到桌上,解开了浴巾,把东西改挜进枕头套里。脚下一动,地板上的纸海就沙沙响。房间里两种截然不同的阶层存在使她怅惘。脚下的混乱无序嘲弄着上层的梦幻的和平,一排排的书,红色黑色、布面皮面书背上的烫金字,竟使上层的静止更深沉更甜蜜。她记得有堂课谢克佛教授讲到家徽:

“吉尔伯·王先生,让你选择的话,你会选什么家徽?”最后一句饱含讥诮,班上没有人没听懂。想到吉尔伯·王无端成了英国贵族,都笑了起来。

“狮子。”吉尔伯笑道。

哄堂大笑。就连讲台上的谢克佛都很难沉着一张脸。

“哪一种狮子?睡狮还是张牙舞爪的狮子?”末一句引了法文。

他解释了方才说的法国字,更是哄堂大笑。琵琶只觉得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因为对象是吉尔伯·王。吉尔伯是班上的极用功的学生,孜孜不倦,成绩比她还好,暑假就把下学年的教科书都读完了。教《李尔王》的讲师布朗利先生凑巧看见吉尔伯的书,勃然大怒,书上密密麻麻写着他查字典抄下的单字解释,有些被他扭曲了原意。

比比曾忿忿地问过琵琶:“你跟这个吉尔伯·王真的是朋友?”

“谁说的。”琵琶很诧异地说,“怎么了?”

“有人说你在跟他恋爱,他们觉得是大笑话。”

该琵琶悻悻然了,“我们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有时候上图书馆遇见他,会过来说几句话。还以为能从我这儿偷点什么招呢。”

“是别的男孩子就两样了。这个吉尔伯·王是他们说的书呆子。”比比轻声说最后三个字,她觉得是最下等的。

中国人不会在盾牌雕上睡狮。中国曾被讥诮为睡狮,这诬蔑压在每个人胸口上。吉尔伯没有第二个选择,圆脸涨红,低着头,钢边眼镜向下,嗫嚅着说:“张牙舞爪的狮子。”

又更哄堂大笑。琵琶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泪来。

在这个房间里有一次上课,谢克佛教授问她最喜欢哪一个作家。

“赫胥黎。”她说。

他点了点头,顿了一顿方道:“典型的大学生品味。”

她很想问成人喜欢谁。找出答案的机会来了。她走向书架,拉出第一本她爱的书,奥斯卡·王尔德的《莎乐美》。她没见过由奥伯瑞·毕尔斯莱执笔的插画本,匆匆翻阅,找图片看。插画融合了小时候所知道的西方童话与现实,使她爱不释手。我要带回上海,走到哪带到哪,管保它平平安安的。我只带走图片,省空间。只带走图片,比较不像偷窃。她的意图应该很明显:能从战火中抢救多少文明就算多少。她先停下来细听。浴室水流声歇了。有人在洗澡。维伦妮嘉跟他们在楼梯口说话,比较靠近了,却看不见房间里。她心肠一硬,把图片一张张撕了下来。一只眼睛留意着敞开的门,草草将图片挜进枕头套里,平平地压在最上层。

她把书放回书架。突然地意兴阑珊,不愿再看别的书了。还得等多久?她这会儿就需要进浴室。可是即使洗澡的人出来了,她也不想问其他男孩子让她先进去。又该背着她哄笑了。正好给他们醒脾打牙。

白等这些时。她只得掩上了书房门,没关实了,像是有阵风吹的。在门后蹲下来,一层层纸页上沙沙的一阵雨声。做贼的偷完了东西往往还会撒一泡尿。眼下她与中国世世代代的小贼似乎连了宗。她促促地站起来,整理衣服,把门开了一半。外头还是那些人在说说笑笑。不等了。满布白纸的地板变得压迫,像侵犯了井然有序的上层书架。房间里的回忆空了。她走了出去。

“维伦妮嘉,浴巾给你。我先走了。”

她拎着鼓涨的枕头套回士丹利堂。刚整理东西,揩干净,抽屉重新排序腾出地方来储放图片,有个女孩子在楼梯上高声喊:

“沈琵琶?楼下有人找你。”

会是谁?不会是张氏夫妇,才停战不敢出来这么远。是女孩子就会笔直上楼来。一定是男孩子。谁呢?不会是有人看见她在教授的书房里偷了东西吧?维伦妮嘉不是说什么偷窥的家伙?

她强自镇定,匆匆下楼。门廊上不见人影。会客室也不知在哪儿。大礼堂在后面,平时似乎也当交谊厅。里头也没人。她又到食堂找。吉尔伯·王起身相迎,空洞洞的房间显得他很渺小。广大的食堂里长椅多半扣在圆形的餐桌上,四脚朝天。

“喔……嗨。”她含笑招呼。他来干吗?还没竞争完?

吉尔伯穿着唯一一套西装,十分齐整,穿得久了,椒盐色布料也泛黄了。

“好吗?”他说。他是马来亚华侨,得说英语。

“想着过来看看你怎么样。”寒暄后他解释道。

“你想得真周到。请坐啊。”

“真是意想不到,竟然会打仗。”他笑道。

“是啊,太意外了。”

她没问他住哪里,他也许不愿意谈起班上的男生怎么能韬光养晦、待时而出的。她倒钦佩他们的识时务,可不想让他们知道。

“好在你没受伤。”他说。

“我们运气不坏。”

“是啊。”略顿了顿,他又开口,忽然咧嘴而笑,露出暧昧的神气,她一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学办公室在烧文件。”

“什么文件?”

“所有的文件都烧了,连学生的记录、成绩—全都烧了。”他做了个手势,又打住。

“为什么?”

“销毁文件,日本兵还没开来。”

“喔。”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学生的记录竟是军事机密?

“他们打算什么也不留下。”说罢,笑得像个猫。

“来得及吗?”

“来得及,日本兵还没开来。注册组组长在外面生了好大的火。”

他伸手一指,琵琶转过身去从法式落地窗往外看,仿佛从这里可以看见冲天的火焰。立时又转过身来,知道刚才像是在掩饰脸上的表情。

“真的?”

“千真万确。”他一本正经地说,“许多男生在看,你要不要也去看?”

“不了,不犯着。”她笑道。心里像缺了一块,付之流水了。

“好大的火啊。不去看看?许多人在看。”

“不要了。”

“我陪你去。”

她有点心动。行政大楼外的大火也许值得一观。

“我不去。”

“怎么不去呢?”他仍留心观察她可有痛苦的表情。

“不想去搅糊。”

他更笑得龇牙咧嘴,心有戚戚似的。既是噩耗送到了,两人也更轻松随和了。

“你打算怎么办?留下来?”听上去他倒是真的关心。

“我想回上海。”

他点头。回家最安全,也是女孩子该选的路。

“你呢?有什么计划?”她热心地说道,表示毫不介意一世功名尽付流水。

他迟疑了片刻,看着地下,嗫嚅道:“目前我跟认识的人住在一块,帮他的店记账。是亲戚。”

“很好啊。那你晚一点会回家么?”

他又顿了顿,方嗫嚅道:“没有船回马来亚。”

“也是。”她不晓得是什么原故让她咬定了这个话题不放,还略拉高了嗓门,“可是末了还是要回去吧?”

他脸上挂着宁可撇下不谈的神气。琵琶方才憬然,开战之后似乎人人都有秘密,政治上的,经济上的,爱情上的,人事上的,物资上的,都害怕让人知道。

“嗳,没错。”末了他道。

她也做出有把握的神气,心里却觉得荒谬。她自己急着回家,未见得别人也急着回家。他必定是跟她一样阮囊羞涩,也可能无家可归。说不定回去也是在小城里找份差事,奉养母亲与祖母。什么样的动机让他在学校力争上游?无论是什么,或许他反而庆幸让战争粉碎了,就像她自己渴望的牛津奖学金也幻灭了。她自己不是为了计划或圆梦,纯粹是指望。她瞧不起年青人的梦,想法和有年纪的人更贴近,他们活过,无论活得好坏。她总觉得和弟弟等人比较亲,他们一心一意只想长大成人,结婚,拥有什么。她不能说她也只想要这些,可是从没嘲笑过他们,不像她会嘲笑抱着更崇高梦想的年青人。

吉尔伯的头发拿水梳过也总是后脑勺的头发会竖起来,跟她弟弟一样。默然坐了一会之后,他起身告辞。两人微笑着点头道别,互祝幸运。陡然间悲从中来,她的喉咙像给扼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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