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我們對於許多事,自己愈不會做,就愈希望朋友做得好。我生平最大的憾事,就是對於美術和運動都一無所長。幼時薄視藝事為小技,此時亦偶發宏願去學習,終苦於心勞力大拙,怏怏然廢去。所以每遇年幼好友,就勸他趁早學一種音樂、學一項運動。
其次,我極羨慕他人做得好文章。每讀到一種好作品,看見自己所久想說出而說不出的話,被他人輕輕易易地說出來了,一方面固然以作者「先獲我心」為快,而另一方面也不免心懷慚作,惟其慚作,所以每遇年幼好友,也苦口勸他練習作文,雖然明明知道人家會奚落我說:「你這樣起勁談作文,你自己的文章就做得『蹩腳』!」
「文章是可以練習的麼?」迷信天才的人自然嗤著鼻子這樣問。但是在一切藝術裡,天資和人力都不可偏廢。古今許多第一流作者大半都經過刻苦的推敲揣摩的訓練。法國福樓拜嘗費三個月的功夫作成一句文章;莫泊桑嘗登門請教,福樓拜叫他把十年辛苦成就的稿本付之一炬,從新起首學描寫實境。
我們讀莫泊桑的那樣極自然極輕巧極流利的小說,誰想到他的文字也是費功夫作出來的呢?我近來看見兩段文章,覺得是青年作者應該懸為座右銘的,寫在下面給你看看:
一段是從托爾斯泰的兒子countilya tolstoy所做的《回憶錄》(reminiscences)裡面譯出來的,這段記載托爾斯泰著《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修稿時的情形。他說:
「《安娜.卡列尼娜》初登俄報《vyetnik》時,底頁都須寄吾父親自己校對。他起初在紙邊加印刷符號如刪削句讀等。繼而改字,繼而改句,繼而又大加增刪,到最後,那張底頁便成百孔千瘡,糊塗得不可辨識。幸吾母尚能認清他的習用符號以及更改增刪。她嘗終夜不眠替吾父謄清改過底頁。次晨,她便把他很整潔的清稿擺在桌子,預備他下來拿去付郵。吾父把這清稿又拿到書房裡去看『最後一遍』,到晚間這清稿又重新塗改過,比原來那張底頁要更加糊塗,吾母祇得再抄一遍。他很不安地向吾母道歉:『松雅吾愛,真對不起妳,我又把你謄的稿子弄糟了。我再不改了。明天一定發出去。』但是明天之後又有明天。有時甚至於延遲幾禮拜或幾月。他總是說,『還有一處要再看一下』,於是把稿子再拿去改過。再謄清一遍。
「有時稿子已發出了,吾父忽然想到還要改幾個字,便打電報去吩咐報館替他改。」
你看托爾斯泰對文字多麼謹慎,多麼不憚煩!此外小泉八雲給張伯倫教授(prof. chamberlain)的信也有一段很好的自白,他說:
「……題目擇定,我先不去運思,因為恐怕易生厭倦。我作文祇是整理筆記。我不管層次,把最得意的一部分先急忙地信筆寫下。寫好了,便把稿子丟開,去做其他比較適宜的工作。到第二天,我再把昨天所寫的稿子讀一遍,仔細改過,再從頭至尾謄清一遍,在謄清中,新的意思自然源源而來,錯誤也呈現了,改正了。於是我又把它擱起,再過一天,我又修改第三遍。這一次是最重要的,結果總比原稿大有進步,可是還不能說完善。我再拿一片乾淨紙作最後的謄清,有時須謄兩遍。經過這四、五次修改以後,全篇的意思自然各歸其所,而風格也就改定妥貼了。」
小泉八雲以美文著名,我們讀他這封信,才知道他的成功秘訣。一般人也許以為這樣咬文嚼字近於迂腐。在青年心目中,這種訓練尤其不合胃口。他們總以為能倚馬千言不加點竄的纔算好腳色。這種念頭不知誤盡多少蒼生!在藝術田地裡比在道德田地裡,我們尤其要講良心。稍有苟且,便不忠實。
聽說印度的甘地主辦一種報紙,每逢作文之先,必齋戒靜坐沉思一日夜然後動筆。我們以文字騙飯吃的人們,對之能不愧死麼?
文章像其他藝術一樣,「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精微奧妙都不可言傳,所可言傳的全是糟粕。不過初學作文也應該認清路徑,而這種路徑是不難指點的。
學文如學畫,學畫可臨帖,又可寫生。在這兩條路中間,寫生自然較為重要。可是臨帖也不可一筆勾銷,筆法和意境在初學時總須從臨帖中領會。
從前中國文人學文大半全用臨帖法。每人總須讀過幾百篇或幾千篇名著,揣摩呻吟,至能背誦,然後執筆為文,手腕自然純熟。
歐洲文人雖亦重讀書,而近代第一流作者大半由寫生入手。莫泊桑初請教於福樓拜,福樓拜叫他描寫一百個不同的面孔。拜倫因為要描寫吉卜賽野人生活,便自己去和他們同住。可是這並非說他們完全不臨帖。
許多第一流作者起初都經過模倣的階段。莎士比亞起初模倣英國舊戲劇作者;白朗寧起初模倣雪萊;杜思妥也夫斯基和許多俄國小說家都模倣雨果。
我以為向一般人說法,臨帖和寫生都不可偏廢。所謂臨帖在多讀書。中國現當新舊交替時代,一般青年頗苦無書可讀。新作品寥寥有數,而舊書又受復古反動影響,為新文學家所不樂道。其實冬烘學究之厭惡新小說和白話詩,和新文學運動者之攻擊讀經和念古詩文,都是偏見。
文學上祇有好壞的分別,沒有新舊的分別。青年們讀新書已成時髦,用不著再提倡,我祇勸有閒工夫有好興致的人,對於舊書也不妨去讀讀看。
讀書祇是一步預備的工夫,真正學作文,還要特別注意寫生。要寫生,須勤做描寫文和記敘文。
中國國文教員們常埋怨學生們不會做議論文,我以為這並不算奇怪。中學生的理解和知識大半都很貧弱,胸中沒有議論,何能做得出議論文?許多國文教員們叫學生入手就作議論文,這是沒有脫去科舉時代的陋習。
初學作議論文是容易走入空疏俗濫的路上去。我以為初學作文應該從描寫文和記敘文入手,這兩種文做好了,議論文是很容易辦的。
這封信祇就一時見到的幾點說說。如果你想對於作文方法還要多知道一點,我勸你看看夏丏尊和劉薰宇兩先生合著的《文章作法》。這本書有許多很精當的實例,對於初學是很有用的。
你的朋友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