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传称嵇中散受之神人。至唐韩皋又从而为之说云:康制此曲,缓其商弦,与宫同音,臣夺君之义,知司马氏有篡魏之心。王陵、毋丘俭诸人继为扬州都督,成谋兴复,俱为晋宣父子所杀。扬州,故广陵地。康避世祸,托之鬼神,以俟知音者云。皋诚赏音者,然初不详考。汉魏时扬州刺史治寿春,广陵自属徐州,至隋唐乃为扬州耳。又刘潜《琴议》称杜夔妙于《广陵散》,嵇中散就其子猛求得此声。按夔在汉为雅乐郎,魏武平荆州,得夔喜甚,因令论制乐事。在夔已妙此曲,则慢商之声似不因广陵兴复之举不成而制曲明矣。政和五年二月十五日,乌戍小隐听照旷道人弹此曲,音节殊妙,有以感动坐人者。或疑前后所传之异,因以所闻并记坐人所举琴事,参而书之。
《尔雅》大琴谓之离,二十七弦。舜弹五弦之琴而天下治。尧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蔡邕益之为九。汉高祖入咸阳宫,得铜琴十三弦,铭之曰“瑶玙之乐”。马明生仙游,见神女于玉几上弹一弦琴,而五音具奏。此六琴虽损益各有意义,而世所共传者七弦也。余于是知法出乎尧者,虽亘千古而无弊,非智巧之所能变易也。
秦汉之间所制琴品,多饰以犀玉金彩,故有“瑶琴”、“绿绮”之号。《西京杂记》:赵后有琴名“凤凰”,皆用金隐起为龙凤、古贤、列女之像。嵇叔夜《琴赋》所谓“错以犀象,藉以翠绿,爰有龙凤之像,古人之形”是也。
余谓古声之存于器者,唯琴音中时有一二。不患其器之朴拙,使人援弦促轸,想见太古自然之妙,然后为胜。近世百器惟新,惟琴器略无华饰,以最古蛇腹纹为奇。至有缝张池坼而声不散者,亦不加完。独此有三代遗制云。
孔子既祥五日,弹琴而不成声。言其哀心未忘也。夫哀戚之小存于中,则弦手犁然而不谐,此理之必然者。余观嵇中散被谮就刑,冤痛甚矣,而叔夜乃更神色夷旷,援琴终曲,重叹《广陵》之不传。此真所谓有道之士,不以死生婴怀者。若彼中无所养,则赴市之时,神魄荒扰,呼天请命之不暇,岂能愉心和气,雍容奏技,如在暇豫时耶?惜哉!史氏不能逆彼心寄,表示后人,谓其拳拳于一曲,失士多矣!
唐明皇雅好羯鼓,尝令待诏鼓琴,未终曲而遣之,急令“呼宁王,取羯鼓来,为我解秽”。噫!羯鼓,夷乐也;琴,治世之音也。以治世之音为“秽”,而欲以荒夷洼淫之奏除之,何明皇耽惑错乱如此之甚!正如弃张曲江忠鲠先见之言,而狎宠禄山侧媚悦己之奉。天宝之祸,国祚再造者,实出幸矣。
蔡中郎《琴赋》云:“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覆,抑按藏摧。”嵇叔夜亦云:“徘徊顾慕,拥郁抑按。盘桓毓养,从容秘玩。”人知“藏摧”“毓养”四字之妙,虽试手调弦,已胜常人十年上用。
宋柳恽尝赋诗未就,以笔捶琴,客有以箸和之,恽惊其哀韵,乃制为雅音。后传击琴,盖自恽始。近世不复传此,正恐失古人搏拊之意,流入筝筑耳。
褚彦回常聚袁粲舍,初秋凉夕,风月甚美,彦回援琴奏《别鹄》之曲,宫商既调,风神谐畅。王彧、谢庄并在粲坐,抚节而叹曰:“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宫商暂离,不可得已。”彦回风流和韵,施之燕闲,故是佳士;若当艰危之际,以一家物与一家,亦痛其须髯如棘,无丈夫意气耳。
萧思话领右卫军,尝从宋武登钟山北岭,中道有磐石清泉。宋武使于石上弹琴,因赐以银钟酒,谓之曰:“赏卿有松石间高意。”余谓促轸动操,超然有高山远水之思者,故不乏人;而闻弦赏音,最为难遇。此伯牙所以绝弦于钟期之死也。
鸣弦转轸,要先有钩深致远之怀,不规规于弦手之间期较工拙,便为造微入妙。如孙登弹琴,颓然自得,风神超迈,若游六合之外者。桓大司马、谢祖仁于北牖下弹琵琶,自有天际意。此为得之。
《搜神记》载吴人有以枯桐为爨者。蔡伯喈闻其爆声,知其为良桐。请于主人,削之为琴,果有殊声。而烧痕不尽,因名之“焦尾”。后人遂效之。如林宗折巾、飞燕唾花,皆以丑为妍也。
东坡先生《书琴事》云:“家有雷琴,破之,中有‘八日合’之语,不晓其何谓也。”先生非不解者,表出之,以令后人思之耳。盖古“雷”字从四田。四田析之,是为“八日”也。
西洛王迪,隐君子也。其墨法止用远烟、鹿胶二物,铣泽出陈赡之右。文潞公尝从迪求墨,久之,持烟一奁见公,且请以指按烟,指起烟亦随起,曰:“此烟之最轻远者。”及抄烟以汤瀹起,揖公对啜云:当自有龙麝气,真烟香也。凡墨入龙麝,皆夺烟香。而引蒸湿,反为墨病。俗子不知也。
陈赡,真定人。初造墨,遇异人传和胶法,因就山中古松取煤,其用胶虽不及常和、沈珪,而置之湿润初不蒸,则此其妙处也。又受异人之教,每斤止售半千,价虽廉而利常赢余。余尝以万钱就赡取墨,适非造墨时,因返金,而以断裂不完者二十笏为寄,曰:“此因胶紧所致,非深于墨,不敢为献也。”试之,果出常制之右。余宝而用之。并就真定公库转置得百笏,自谓终身享之不尽。胡马南渡,一扫无余。继访好事所藏,盖一二见也。缘赡在宣和间已自贵重,斤直五万,比其身在,盖百倍矣。赡死,婿董仲渊因其法而加胶,墨尤坚致。恨其即死,流传不多也。董后有张顺,亦赡婿,而所制不及渊,亦失赡法云。
潘谷卖墨都下。元祐初,余为童子,侍先君居武学直舍中。谷尝至,负墨箧而酣咏自若,每笏止取百钱。或就而乞,探箧取断碎者与之,不吝也。其用胶不过五两之制,亦遇湿不败。后传谷醉饮郊外,经日不归,家人求之,坐于枯井而死,体皆柔软,疑其解化也。东坡先生尝赠之诗,有“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之句,盖言其为墨隐也。山谷道人云:“潘生一日过余,取所藏墨示之。谷隔锦囊揣之曰:‘此李承宴软剂,今不易得。’又揣一曰:‘此谷二十年造者,今精力不及,无此墨也。’取视果然。”其小握子墨,医者云可入药用,亦藉其真气之力也。
沈珪,嘉禾人。初因贩缯往来黄山,有教之为墨者。以意用胶,一出便有声称。后又出意取古松煤,杂用脂漆滓烧之,得烟极精黑,名为“漆烟”。每云:韦仲将法止用五两之胶,至李氏渡江,始用对胶,而秘不传为可恨。一日,与张处厚于居彦实家造墨,而出灰池失早,墨皆断裂。彦实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弃,遂蒸浸以出故胶,再以新胶和之。墨成,其坚如玉石。因悟对腔法。每视烟料而煎胶,胶成和煤,无一滴多寡也。故其墨铭云“沈珪对胶,十年如石,一点如漆”者,此最佳者也。余识之盖二十年矣。其为人有信义,前后为余制墨计数百笏。庚子寇乱,余避地嘉禾,复与珪连墙而居。日为余言胶法,并观其手制。虽得其大概,至微妙处,虽其子宴亦不能传也。珪年七十余终,宴先珪卒,其法遂绝。有持张孜墨较珪漆烟而胜者,珪曰此非敌也。乃取中光减胶一丸,与孜墨并,而孜墨反出其下远甚。余叩之,曰:廷珪对胶,于百年外方见胜妙。盖虽精烟,胶多则色为胶所蔽。逮年远,胶力渐退,而墨色始见耳。若孜墨,急于目前之售,故用胶不多而烟墨不昧;若岁久胶尽,则脱然无光,如土炭耳。孜墨用宜西北,若入二浙,一遇梅润则败矣。滕令嘏监嘉禾酒时,延致珪甚厚,令尽其艺。既成,即小丸磨试,而忽失所在。后二年浚池得之,其坚致如故。令嘏,庄敏公之子,所蓄古墨至多,而有鉴裁。因谓珪曰:“幸多自爱,虽二李复生,亦不能远过也。”
东鲁陈相作方圭样,铭之曰“洙泗之珍”。佳墨也。
柴珣,国初时人,得二李胶法,出潘、张之上。其作玉梭样,锗日“柴珣东窑”者,士大夫得之,盖金玉比也。
崇宁已来都下墨工,如张孜、陈昱、关珪、弟瑱、郭遇明,皆有声称,而精于样制。
黄山张处厚、高景修皆起灶作煤,制墨为世业。其用远烟鱼胶所制,佳者不减沈珪、常和。沈珪、江通辈或不自入山,亦多即就二人买烟,令渠用胶,止各用印号耳。
九华朱觐亦善用胶,作软剂出光墨。庄敏滕公作郡日,令其子制,铭曰“爱山堂造”者最佳。子聪不逮其父。
大室常和,其墨精致,与其人已见东坡先生所书。极善用胶。余尝就和得数饼,铭曰“紫霄峰造”者,岁久,磨处真可截纸。子遇不为五百年后名,而减胶售俗,如江南徐熙作落墨花,而子崇嗣取悦俗眼,而作没骨花,败其家法也。
近世士人游戏翰墨,因其资地高韵,刨意出奇,如晋韦仲将、宋张永所制看,故自不少。然不皆手制,加减指授善工而为之耳。如东坡先生在儋耳,令潘衡所造,铭曰“海南松煤,东坡法墨”者是也。其法或云每笏用金花烟脂数饼,故墨色艳发,胜用丹砂也。
支离居士苏澥浩然所制,皆作松纹皴皮,而坚致如玉石。余与其孙之南字仲容游,其家所藏不过数笏。而余于李汉臣丈得半笏,持视仲容,云“真家宝也”。神庙朝,高丽人入贡,奏乞浩然墨。诏取其家,浩然止以十笏进呈。其自珍秘盖如此。世人有获其寸许者,如断金碎玉,乃争相夸玩云。大观间,刘无言取其制铭,令沈珪作数百丸,以遗好事及当朝贵人。故今人所藏,未必皆出浩然手制。珪作此墨,亦非近世之墨工可及,实可乱真也。
晁季一生无它嗜,独见墨丸,喜动眉宇。其所制铭曰“晁季一寄寂轩造”者,不减潘、陈。贺方回、张秉道、康为章皆能精究和胶之法,其制皆如犀璧也。
余尝于章序臣家见一墨,背列李承宴、李惟益、张谷、潘谷四人名氏。序臣云:“是王量提学所制,患无佳墨,取四家断碎者再和胶成之,自谓胜绝。此其见遗者。”因谓序臣曰:“此亦好奇之过也。余闻之,制墨之妙,正在和胶。今之造佳墨者,非不择精烟,而不能佳绝者,胶法谬也。如不善为文而取五经之语,以己意合而成章,望其高古,终不能佳也。”序臣又曰:“东坡先生亦尝欲为雪堂义墨,何也?”余曰:“东坡盖欲与众共之,而患其高下不一耳,非所谓集众美以为善也。”
近于内省任道源家见数种古墨,皆生平未见,多出御府所赐。其家高者,有唐高宗时镇库墨一笏,重二斤许,质坚如玉石,铭曰“永徽二年镇库墨”,而不著墨工名氏。
余为儿时,于彭门寇钧国家见其先世所藏李廷珪下至潘谷十三家墨,断珪残璧,璨然满目。其廷珪小挺,岁久不见胶彩,而书于纸间视之,其黑皆非余墨所及。东坡先生临郡日,取试之,为书杜诗十三篇,各于篇下书墨工姓名,因第其品次云。
墨工制名,多相蹈袭,其偶然耶?亦好事者冀其精艺追配前人,故以重名之也。南唐李廷珪,子承宴;今有沈珪,珪子宴;又有关珪。国初张遇,后有常遇,和之子;又有潘遇,谷之子。黟川布衣张谷所制得李氏法,而世不多有;同时有潘谷;又永嘉叶谷作油烟与潭州胡景纯相上下,而胶法不及。陈赡之后,又有梅赡云。耿德真,江南人,所制精者不减沈珪。惜其早死,藏墨之家不多见也。
三衢蔡瑫,虽家世造墨,而取烟和胶皆出众工之下。其煤或杂取桦烟为之,止取利目前也。
近世所用蒲大韶墨,盖油烟墨也。后见续仲永言:绍兴初,同中贵郑几仁抚谕少师吴玠于仙人关,回舟自涪陵来,大韶儒服手刺,就船来谒。因问油烟墨何得如是之坚久也。大韶云:亦半以松烟和之,不尔则不得经久也。
一日谒章季子于富春之法门寺,出廷珪墨半笏为示,初不见胶彩,云是其大父申公所藏者。其墨匣亦作半笏样,规制古朴,是百余年物。东坡先生所谓“非人磨墨墨磨人”者,不虚语也。
潭州胡景纯专取桐油烧烟,名“桐花烟”。其制甚坚薄,不为外饰以眩俗眼。大者不过数寸,小者圆如钱大。每磨研间,其光可鉴。画工宝之,以点目瞳子,如点漆云。
余偶与曾纯父论李氏对胶法,因语及嘉禾沈珪与居彦实造墨再和之妙。纯父曰:顷于相州韩家见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则知对胶之法寓于此也。
王景源使君所宝古墨一笏,盖其先待制公所藏者。背铭曰“唐水部员外郎李慥制”,云诸李之祖也。黎介然一见,求以所用端石研易之,景源久之方与。后携研至行朝,有贵人欲以五万钱易研,景源竟惜不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