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雪山集卷二
宋 王质 撰
奏议
论庙谋疏
一曰浮言勿摇臣尝论之夫人之为国利之不能不喜害之不能不惧惟其当利害之际喜而不示其喜之之形惧而不露其惧之之迹故其虚实不可得而窥而浅深不可得而测何者虑之素定故不摇养之素厚故不惊彼其轻喜而骤惧者皆虑之不定养之不厚故仓卒迫惧之中利得以怵而动害得以胁而迁嗟夫天下之变生于有间而可入善为国者深藏其喜惧之端补绽缝隙以自秘其肺腑使人探之而莫能抵其渊叩之而莫能揣其钥穷搜曲览而莫能得其要领当是之时虽有强邻悍敌亦且逡巡退缩而不敢措意于我臣观自古谋人之国既先诱之以利又喝之以害所以寻其间也或者不能闭其寻之之路而开其入之之门喜惧之情洋溢于内表着于外故堕其计而不知此何异抟人而授之以手足盗在门而自啓其键也其亦可谓大惑矣盖昔者秦人欲以十五城而易赵璧赵人虽吝于予璧而喜于得城璧既入而城不割则仓皇携璧以归夫秦人以虎狼之心欲尽吞诸侯而宰天下其志岂在璧也而藉以试赵赵人信之则秦人固已得其肺腑矣是以暴骜陵劫至于加兵而不忌盖知其无能为也楚子伐宋不服令其师曰筑室反耕楚乌能筑室反耕也哉何者越千里以伐人而强晋蠢蠢然又有欲动之势形孤而心摇必不能久矣而华元不得其情震悼惴栗奔走求盟若不可以终日此其势不得不折而归楚是二国者其初未尝有致弱之形而不能自窒其间近者传北朝欲归河南之地臣闻之士大夫以为朝廷至于动色相庆已而闻北朝欲迁汴京之都臣闻之士大夫以为朝廷错愕而莫知所为夫河南之归汴京之迁此不待智者而得其是非矣何者古之弃地有三或不能有而弃或无所得而弃或交相易而弃此三者今北朝皆无焉臣固知河南之不归也然而此言之所以出者臣恐北朝之谋以利诱我而试其喜不喜也古之迁都有三或以兵火残敝而迁或以邻敌窥伺而迁或以形势廹隘而迁此三者今北朝皆无焉臣固知汴京之不迁也然而此言之所以出者臣恐北朝之谋以害喝我而试其惧不惧也此正当今窒间之时而喜惧之形乌可轻出哉臣读东晋谢安传而详观之处利害之际至于苻坚之寇而不为惧谢元之胜而不为喜【案谢元之元宋时避庙讳所改】未尝不咨嗟叹息以为後世君子之莫及而推原其故则盖本于虑之素定而养之素厚是以利不能诱害不能喝夫天下之事缘饰之则以文雅而镇压之则以器局就二者而轻重之宁不足于文雅而器局之君子天下国家不可一日无也
二曰小利勿动臣尝论之曰静而观利害之变揣其轻重量其多寡而择其害轻利重害寡利多者为之虽间有所拂于世俗然固当有所勿恤何者天下之利害纷纶反覆于冥漠之中搏之而不可执其形寻之而不可究其端然轻重自有定势而多寡自有定量甚不难知也今夫以铢两钧石而视衡则铢不若两两不若钧钧不若石以龠合升斗斛而观量则龠不若合合不若升升不若斗斗不若斛善处利害者如衡之于铢两钧石量之于龠合升斗斛深明于毫忽之间曲辨于勺撮之际惟夫世之君子心不平而气不定高则为名所眩下则为利所怵是以轻重之定势多寡之定量举惶惑颠倒而莫知晁错之削七国朱异之纳侯景杨国忠之服安南昔以为利一而害百者利一而害百虽童子亦有所避而不为执天下之柄而不若童子之识亦可谓大拙矣臣尝叹伏会昌宰相李德裕之善处事以为非庸材常智所可及乌介可汗饥不能振退浑党项请以部落击之因天德军使田牟以为言德裕曰不可沙陀退浑不可恃也见利则进遇敌则走谁肯为用耶天德兵素弱以一城与劲敌角必败黠戛斯来言攻安西北庭武宗欲求其地德裕曰不可安西距京师七千里北庭五千里异时河陇为我郡县故能缓急调运河陇既入吐蕃则何所兴发何道馈挽纵得无用嗟夫有诛敌之便而不进有得地之势而不取此庸材常智之所谓失机者也而德裕所以揣轻重者甚明而量多寡者甚精以为诛敌而生衅则不如勿诛得地而耗财则不如勿得故他人以为可德裕以为不可而今之谋利害者不然近者括沙田籍铜器此其为利亦末矣臣闻之士大夫沙田之数租以石计钱以缗计殆不过十数万而淮浙西之民咨嗟愤恨有甚不堪者举天下之铜器而付之炉冶或者以为风餐土食之余薪烹火化之後颇不利于铸钱而生民器用一扫而空之此二者皆以豪发之利而召天下之怨岂非谋利害者不揣轻重不量多寡之过与臣闻天下之人谁能皆有以顺适其意苟使吾事举而有功功成而有利则虽朝谤夕诽固有不必问者今之所图者百分之劳曾未有一分之获而天下已纷纭议论而不可禁臣窃以为善计利害者不为也
论举能疏
一曰寛大臣夫所谓寛大臣者何也臣尝论之曰古之大臣其操心也不危其临事也不忌是以优游闲散而能有所建立夫使大臣而下比小吏瑟缩踧踖常若有所掣其肘而履其足者左顾右盼惟恐他人得以短长是非而议其後坐于庙堂凛然燕之巢幕也当是之时惟夫无能不才慕恩宠保爵位之人然後能腼顔安据乎其上而奇杰大度之士以有为之才而束之小吏之律则亦褰裳而去有所不顾者故夫天子之于大臣使其施为措置不尽拘于绳墨规矩之内间有所斡旋提挈以讋天下之情夫既为天子之大臣则当开胸露臆以与天子共推无疑之心不可为曲亷细谨以自免于衆人之议而侥幸于久安而不夺夫曲亷细谨非所以为大臣体也其贤不过为张禹孔光而不肖者乃至于苏循赵涉夫其开胸露臆而无所疑其上者遂为伊尹周公而下亦不失为杜黄裳李德裕天下徒见夫王莽杨坚之流盗权而取国以谓凡为大臣者举不可以有所为而不知王莽杨坚之流固不世世有也如是则拱手卷舌而已矣盖昔者尧舜之咨四岳曰孰能乂水也四岳曰鲧可曰孰能巽朕位也四岳曰舜可夫鲧之方命圮族虽尧舜亦度其不可用而四岳乃以甚不肖之人而猥充至重之责自今视之必曰是误国也举天下而予人岂细事哉而四岳遽以在下匹夫而上居天子之正位自今观之必曰是非所当言也盖古之君臣相与忘机于形迹之外小过不责大言不怒然後能济天下之功今之大臣何其甚谨也平日之论荐者才气雄浑足以任重而道远者何人也议论慷慨足以筹安而虑危者何人也干局明练足以剸繁而解纷者何人也以臣观之非雕章绘句而取科第则守已畏事而省过失者也夫雕章绘句而取科第君子谓之陋儒守已畏事而省过失君子谓之庸夫非天子大臣所宜论荐也然此二流者虽不足以立事亦不足以累人大臣论荐而出此无乃取其不足以累人而不恤其不足以立事欤惧马之奔蹶而求其无奔蹶者可矣取偶马乘之曰吾惧其奔蹶也不亦太过矣乎臣非敢妄诋大臣之论荐也然虑其操心太危临事太忌而偶马得至乎其间也欲使大臣操心不危临事不忌则莫若陛下少寛假之略其小失而责之以大纲使大臣稍稍释去负背之芒刺从容伴奂措意于法律之外而专搜天下英伟豪杰之才必不敢徒为论荐以虚文而塞上意臣愚以谓小有所肆者乃大有所畏也
二曰制私情夫所谓制私情者何也臣尝论之曰古者才则进不才则退举天下之才而其进退举不出于此两者而今进退才与不才俱无预乎其间古者士大夫皆涵养醖酿于学校之中司徒之所谓选士则士之秀者也学之所谓进士则造士之秀者也司马之所谓辨论官材则又进士之贤者也天下之士萃而奔走于天子之爵禄惟其秀且贤者得之秀者异于人贤者过于人之谓也至于东寄而西棘则皆恬于为恶而不变者也夫是之谓有才者进不才者退自後世才与不才混并为一而所谓进退者惟其有力无力而已有力者不患其不才而无力者虽有才而不济是故爵禄之公器而集乎权势之私门此其势然也盖制私者不强其势而反之正而使平其势而不趋乎偏故祖宗所为举荐之格者所以均天下进退之势也今之法大略自廸功推而上之必三削而後迁谓之关陞自从政推而上之必五削而後迁谓之改官而其上所当举荐之人以章计之岁有定数以人计之岁有定员如是而後有力者有所格而不得骋而无力者亦得以驯致而序进臣故曰祖宗所以均天下进退之势也自今观之进退之势初未尝均非法之有弊也法为人所胜也非人之能胜法也人为情所胜也凡人之情有所畏则有所廹有所爱则有所牵迫者牵者交胜则天下之公法徇于一人之情有不得不然者今夫某人操某人之书而谒于某人此必有所挟也挟之愈重则应之愈速谓之应副其求者又如执劵之取偿其应之也如取诸怀而予之也有某章而不敢用有某人而不敢举曰後将无以应权势之请也谓之准备寜忍而不发以俟夫急而应也某人祷某人而求荐某人则某人亦祷某人而求荐某人谓之换易内有不酬从而为辞曰某人债未偿也或委某人而治某事则先令之曰某事集则以某章荐或以某人营某物则隂嘱之曰某物至则以某章荐谓之酬劳有不如其所欲不特不荐而已又加以罪焉夫是四弊者举内外流之失也臣尝谓应副之弊凖备之弊是生于畏而有所廹换易之弊酬劳之弊是生于爱而有所牵臣愚欲望陛下明谕当荐举之人举某人则列其实曰臣以某事而举某人也既以名闻则京秩而上付之给舍京秩而下付之都司是其所以然而駮其所以不然既定则付之御史以按其奸此其事虽繁然可以制人畏爱之私情庶几有所惮而不至于大纵今某之论曰是无益也植藩篱固扃钥虽未足以御盗不犹愈于撤藩篱而啓扃钥以听其自至者哉是谓之无益不可也
论驭臣疏
一曰勿穷恩臣尝论之圣人之服天下惟其我无望于人而人不能无望于我夫是以能鼔舞天下才俊豪杰之士至于奔走劳苦终其身而不厌夫天下之才?豪杰所谓奔走劳苦终其身而不厌者何也有所深慕而不可以遽取有可得之方而无必得之理欲进则有所格欲退则有所不忍舍圣人默藏其顾盼颦笑而天下争先为役而圣人漠然终未尝有所求于天下夫使天下才?豪杰之士稍有所长则挟其所习以邀其上轩然自以为天子不可一日无我也而天子惟其欲之为徇慊然亦自以为天下不可以一日而无斯人也天子以为天下不可以一日而无斯人则斯人亦以为天子不可以一日而无我夫如是则黄帝尧舜不能以号召天下嗟夫天下诚不可无才?豪杰之士也而不可使之失机故圣人驾驭才俊豪杰之士亷于用恩而信于用法大抵以为我之所赖于尔者轻而尔之所托于我者重我可以无尔而尔不可以无我然後圣人之所以凭藉而倚仗者甚重而不轻也是之谓机昔者汉高帝崛起于匹夫之微而与秦楚争天下所藉以为心膂爪牙者惟二三豪杰是赖然高帝铢分寸量未尝有以大慰其心下某城则得某邑破某敌则锡某爵否则终岁不迁至于以一齐而授韩信犹靳靳而不肯予彼高帝非有所啬以为我之官爵有时而穷土地有时而尽也要使有时而穷者常若无穷有时而尽者常若无尽使夫豪杰之士相与回旋曲折于无穷尽之中而莫自知此固高帝之所以为善将将者也唐明皇宠一安禄山自营州都督十迁而至宰相自平卢一军五增而兼三道之兵禄山之才未尽而爵禄已穷矣臣闻之习鹰者搏击之权在鹰而饮食之权在人故鹰之于人常不惜其搏击之力以易其饮食之资而人之于鹰常重惜其饮食之资以邀其搏击之力而後能用鹰有浅丈夫者惴惴然惟恐其不可使也则雉兔鸡鼠日陈于前其不扬去者鲜矣尚安能为我尽力于搏击哉明皇之于禄山是养鹰而饱者也臣尝论禄山逆计萌于天宝之中年然而隐忍涵养以爵禄之穷而後发是故役使天下豪杰之士必使彼之才有尽而我之爵禄不可穷今之为大将平居无事为天子统会士卒而已非有攻城掠地之功汗马之劳也然而无故而进某阶加某职夫今之为大将者类非小官也驯致不已不数月可以极人臣之位昔者曹彬克江南太祖皇帝惜一节度使不与拳拳留之以待巴蜀之平狄青交广逐侬智高议者欲宠以枢密使独宰相庞籍以为西北犹未平後有大功何以赏之盖其深谋远虑以为宁使之常有所不足而不可使之自安于有余今无故而穷之何也且天下未尝无缓急也穷之于无事之时则何以使之于有事之际乎臣惧其才未尽而爵禄先穷也
二曰勿开隙臣尝论之天下之患其开也有隙其成也有形方其开也栖之则坠转之则散稍纵而弛则复合往来翕忽眇眇绵绵使人可以疑可以欺夫是之谓隙及其成也掩于东而生于西抑于内而振于外极力而攻之力愈穷而患愈炽夫是之谓形天下之患惟不可使至于形成天下之患而至于形成虽有敏者不可以措手嗟夫世之君子其所以待天下之变尽矣而惟其杜隙者甚难彼其智非不足以知也而知之以为无足忧何者见其微而不察其着见其小而不极其大见其所出而不推原其所穷夫三者是拱手而待变也盖臣思之荷坚之宠鲜卑李林甫之任边将仆固怀恩之裂河北杜元頴崔植之纵朱克融皆熟视其隙而不为弥缝补苴以塞其变近者至于陷国忘身而远者至于遗害数百年而不息臣尝密察天下之患其状如长江大河方其激然若有所泄而不能溃凝然若有所郁而不得发回旋曲折隂蓄其怒于其心而朝搜暮求以寻其驰骋奔冲之路于此之时而不为之高其堤防以杀其暴导其支派以泄其溃其势必咆哮腾踊荡然而四出壤城郭包陵谷而不可治然天下之人不能曲尽水之情状狎其安流而忽其无事以为无足畏者则是引水而横流于天下也臣观汉唐之季皆由宦官斲丧其国内胁人主戕公卿外招奸雄连盗贼至于举天下哄然而起纵横奔突天下卒至乱而不可制盖其惨如此臣尝细究其源则似甚微盖自窦宪兄弟窃威弄权而郑衆于是有功故臣以为汉之宦官其隙开于郑衆其形成于孙程曹腾而极于曹节王甫自安南林邑之扰而杨思勉于是有功故臣以为唐之宦官其隙开于杨思勉其形成于李辅国仇士良国家宣和之末绍兴之初因宦官而召乱者再而至于今亦少损矣平居广殖货财纵享娱乐穷极滋味此近习之常态固无足怪者臣独虑其争引朝士以为门人此其渐则不可以不制且民间之论以为某人之进某人主之臣非举以为信也而熟察其迹则不为无证何者天子之密旨或泄而外传而人臣之私情或不旋踵而疾应非此曹而谁为也嗟夫天下之事有聚必有散有所甚昵则必有所甚踈唐自开元之间高力士引宇文融杨国忠韦坚王鉷而南北司合而为一自永泰以後元载杀鱼朝恩而南北司判而为二其合也则南司藉北司以成奸其判也则南司因北司以成衅此其势之相激有不得不然者今日勿使合而为一则异时不至于判而为二此陛下不可不留意也
雪山集卷二
<集部,别集类,南宋建炎至德佑,雪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