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春天,牛若消失在京都的大路上。他爬上鞍马山,硬被送进禅林坊当稚儿。这是跟平家的约定。他很快就会被剃掉头发,成为僧侣,自血肉之躯的人类世界除籍。
他在洛北的山中过了一年。
……
这一年,在京都,平家的权势高涨到极点,甚至平家的平大纳言时忠还骄傲的表示:
“不是平家的人,就不是人。”
这一门权贵的骄纵及奢豪无度,是过去的日本历史中没有的。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任何势力像平家一样,以这么强的姿态统一日本。
平家是日本历史上第一次品尝到权势的滋味,且沉迷其中者,甚至以后也没有人像他们那么沉迷。平家之后,出现过源氏、足利氏、织田氏、丰臣氏、德川氏等统一者,可是,他们全看到平家的前车之鉴,而产生强烈的自制心。
京都出现了一群秃发少年。
“有没有人讲平家的坏话?”
他们在京都的大街小巷边走边喊。
“若有人讲平家一门的坏话,绝不饶赦。”
他们正是平家设立的警察队,专抓讲平家坏话的人。
这群秃发少年约有三百多人,留著一头剪齐的河童式短发,穿著红色的直垂【注:服装的一种】,一看就知道是探听队。
“秃发来了!”
一听到这句话,大家就赶紧闭嘴逃进屋内。要是谁讲坏话被听到,秃发们就会闯进那户人家中吵闹,捣毁家具,并抓住说坏话的人,送往六波罗役所。
秃发们可以自由出入皇亲贵族的家门,随意走动,甚至还会出现在公卿的重要会议上。普天之下,他们谁都不怕。
创设秃发少年警察队,正是平家天真的沉醉于权势的表现吧!
只有一个男人不怕秃发队。
那是个来路不明的僧侣,被称为“四条圣人”。有人说,他是隐居避世的源氏武者镰田正近乔装而成。他号称有信徒三千多人,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跟从义朝的士兵很多,以镰田次郎正清为首。
《保元物语》中如此记载著。镰田正清的儿子就是正近。由于是源氏最强的跟从者,正清甚至还获得兵卫尉的官职。可是,在前几年的平治之乱中,源氏溃败,首领义朝在逃难途中,被尾张的长田庄司谋杀身亡,跟从者正清也被杀了。
然而,正清的儿子还活著。他在京都巷战中被打败时,由于跟同伴失散,没有逃往东国,而躲在洛北大原的寺院“来迎院”里。
“来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男子。”
来迎院的僧侣们起了一阵骚动,但不是惊异于来了一个落难武者,而是惊异于正近的长相。
“真像阿弥陀如来。”
原因在此。在浓眉的东国人中,正近是难得一见的细眉圆脸,两眉间甚至有颗痣,看来像佛像眉间发光的宝石。这张脸救了正近。
“真高兴你来这里,”僧侣们说:“也许这是某种法缘,快点出家为僧,脱掉盔甲吧!我赶紧去拿剃刀,你当了僧侣,也可以躲避平家的耳目。”
说著就来到他身边,帮他剃了头,披上黑色衣服。正近无奈地顺从他们的建议,更名为“正门房”,在洛北的盆地中成为一名念佛僧。
附带一提,来迎院的僧侣跟叡山等官立寺院不同,他们信奉新派教义──融通念佛。
开创这一派的,是出生于尾张知多郡富田一位叫良忍的僧侣,他本来在叡山修行,后来下山开创新宗派。
“所谓念佛,就是要彼此融通。”
这是良忍独创的说法,亦即一个人念佛,足以拯救全人类;全人类念佛,足以拯救一个人。也就是说──
一人即一切人,一切人即一人。一行即一切行,一切行即一行。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这种印度式辩证法般的理论,本来《华严经》里就有。良忍就是从此经中悟出这种理论,加以活用,应用在念佛修行上,想出一种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往生极乐世界的方法”。
当时,不论贵族或平民,每天都一心一意想著:
“要信仰甚么教义,死后才能前往极乐世界呢?”
于是,良忍的融通念佛就大大流行起来。良忍更想出新的传教方式:他制作了一本“念佛者名册”,告诉众人:
“凡记载在这名册上的名字,极乐世界的主人阿弥陀如来都会看到。如此一来,就确定能够往生于极乐世界了。”
他带著名册四处游走,连当时的上皇鸟羽院都曾请他到皇宫里,把自己的名字登录在名册中。
但是,这么流行的教义,在良忍死后四十年就开始衰退──不!应该说已经衰退了。
知道这宗派现状的镰田正近是东国武士,也是具有都会冒险性格的男子。
(我来复兴这宗派吧!)
他开始有了这念头。他在大原的来迎院修行数年后,熟背了佛经,并学会说法。他的容貌风姿,就像用香薰出来一般的庄严。
“正门房,你说不定真的是阿弥陀如来再世。”
连跟他同修的僧众们也都认真赞叹。如今谁也料想不到,他曾是在平治巷战中浴血斩人的东国武士。
正近来到京都。用后世的话形容,他是用“揭竿而起”的气概,热烈地开始传教活动。
他在鸭川河滨的四条找了一处空地,立上竹柱,用粗席子围起来当墙壁,盖了一间可容百人的小屋,当作传教场所。他的传教十分成功,因为他说法的声调微妙悠远,念佛声似乎具有怒潮汹涌之力;而光是瞻仰他的容貌,似乎就会不知不觉有股法喜涌现,因为他酷似阿弥陀如来。
(真奇妙!当我拿著弓箭奔驰在坂东原野时,做梦都想不到会有现在这样子。)
镰田正近虽然出生于武士之家,不过,他可能本来就有这方面的才华。
一提起“四条圣人”,京都内外的平民几乎无人不晓,朝夕涌入小屋者超过百人,进不去的人就坐在砂砾上,似乎要让全身都沉浸在屋内传出的念佛声中。
可是,正近并不骄傲。
(这只是暂时性的热度,稍一疏忽,人们马上会退热。)
他开始研究新的传教方法,虽然有点过火,可是,他想要创造肉身的“毘沙门天”。
其实,那是开山祖师良忍用过的类似法门:良忍带著“念佛者名册”在京都四处走动时,曾遇到一名和尚,恳切地拜托他:
“请将我的名字登录在名册中。”
良忍惊讶于这僧侣的不凡相貌,便询问其名。
“我是坐镇于鞍马山的毘沙门天。”
僧侣回答后就消失了,良忍低头一看名册,其上正是墨迹犹新的梵文署名:毘沙门天。这件事更提高了良忍的知名度,令他一时声名大噪。同样由正门房正近来搞这一手,应该效果不差。
(有没有适合的人选呢?)
他想,尼姑也许比和尚好吧!毘沙门天虽然在印度神祇里是和尚,可是有时也会以婉约秀丽的美女姿态现身。就用尼姑好了!
(嬉野最适合。)
正近内心暗暗选中这女子。他是个行动派的人,一想到自己的计划,不禁越来越兴奋。
※※※
正门房忍不住想要马上行动,于是希望能尽早结束讲经。结束之前,要跟群众一起唱一百遍佛。这庄严的景象,连笔墨都难以形容。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正近类似佛像般俊美的脸庞,令人不禁想要瞻仰,加上他用天生的清朗声音唱著佛号,群众随声附和著,就像潮涨潮落一般,甚至有人因为感动于唱佛号的法喜而哭泣,有时候,还会有人兴奋得冲进鸭川深渊而死。唱佛号达到高潮的时刻,有人或许会希望就此死去,快快前往极乐世界吧?因为现世是一片秽土,活著实在太苦了。
这一天,开始唱佛号时,十几个秃发掀开草席围墙,冲入小屋。
“六条那灶墨在吗?”
秃发们说著踩上众人的膝盖,推开大家的肩膀,开始找人。所谓灶墨,就是炉灶里的煤,这可能是在富贵人家工作的下女之名吧!
群众沉浸在法喜中,无视于秃发们的喧闹,使秃发们更加情绪高昂。
“你们不怕六波罗大人吗?”
他们开始将看来面目可憎的人一个个往外拖。
群众立刻散开,有的人一面逃还一面唱佛号,也有人被踩到而高声惨叫。
只有端坐坛上的正近纹风不动。
他闭著眼睛,似乎连耳朵都听不见似的,仍悠扬地继续唱著佛号。不过,他内心可没这么悠哉。
秃发们推开群众,来到坛下,仰头看著正近。
“秃驴!”
他们叫著,并推倒法坛。正近从坛上跌落,但仍用手脚撑著爬行,闭上眼睛,重新在草席上坐好,依然故我地继续唱佛号。
这一来,秃发们也感到兴趣索然,在正近脸上打了两三个巴掌后,便叫骂著离去。
小屋已经暗了下来,到处飞舞著草席的尘埃。众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正近一人。他张开眼睛,站了起来。
“骄傲的平家维持不久了。”
如果正近此时知道后世这句名言,应该会这么喊叫出来吧!
可是,正近没有可以喊叫的话。他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发泄自己的愤怒,他只能脚步凌乱走出小屋。
河滨已经暗下来了,只有鸭川上还映照著一点点西山的残影。
2
正近在鸭川边洗了脸,卸了妆。这时期的和尚有个奇怪的风俗:登坛讲经时,必须上点淡妆。
他沿著河滨往下游走去,想快点找到嬉野。
嬉野住在更下游处,离九条有段距离的宇贺松原。其实,应该说是正近让她住在那边才是。
因为她是正近的女人。
“有人在家吗?”
正近敲著河滨松原里那栋房子的门。他必须小声的敲,因为他可是人尽皆知的圣人。
当时,和尚不可犯女戒,不只不能娶妻,甚至不可跟女人接触,这才是国家认可的僧侣。僧侣必须受戒、接受位阶,登入叡山南都的僧籍中,也就是所谓的“官僧”。而正近则是“私僧”,擅自剃光头,穿黑衣。他并没有僧籍,所以可以自由娶妻生子。
可是,正近既然被尊为“四条圣人”,为了保护名声,还是必须守住女戒,所以世人都不知道嬉野之事。
“是我,圣人。”正近凑到窗边小声说道。
一个月前,正近在万里小路的三条角捡到嬉野,那时她正在街上拉客。
然而,她本来并不是妓女。
嬉野是肥前武士的女儿,陪同父亲来京都办理土地诉讼事宜,不料随行人员在路上陆续病死,父亲才刚到京都,也因相同的病死去,只剩嬉野孤身一人,不得不当妓女维生。她站在外面拉客那天,正好碰上正近。
“当我的女人吧!”
正近说,并提出送她一栋房子和一个煮饭下女的条件。嬉野答应了。
(当僧侣的妻子吗?)
嬉野才十七岁,未经世事,只感到十分奇特。
她开了门。
一进门就是泥土地,右边是上木板地的边沿,那边沿的横木非常高,显示出从屋外看不出的特别质感。上了木板地,在宽广的地上放置著五个座垫,这也是一般庶民家所没有的,也透露出这个家的生活有多优渥。
嬉野准备好食物。
餐盘上,放著位于内陆的京都难得一见的海鱼。这是从日本海经过丹波的鲭街道运来的鲭鱼,通常只会出现在贵族的餐盘上。
“很贵吧?”
正近一问,嬉野睁大眼睛不说话,慢慢点头。那种天真烂漫的表情,带著佛的法相。
“起码可以让我纾解一下心情。”
自源氏灭亡,正近被打败后,平家搜括各国的财富,享用史上空前的荣华富贵。在义朝麾下的镰田正近,则变成奇怪的圣人,在京都的河滨盖了一栋小屋,靠慰藉平民之心过活。而他舒解心情的方式,就是吃一些过去当权时没有吃过的佳肴美酒。
“真是奇妙!”他边剔著鱼肉边说:“若在黑暗中吃这么好吃的鱼,会怎么样呢?嬉野,你觉得呢?”
“不好吃吧!”
“对。有灯光照著鱼肉,才显得好吃。可是,更好吃的方式,是跟众多同伴一起喧闹著吃。舌头真是奇妙!”正近话锋一转:“我真是可怜。被尊为四条圣人后,本来是连鱼肉都闻不到的。大家可能做梦都没想到,我这四条圣人会在京都郊外的松原里,顶著和尚头吃著鲭鱼吧!我避人耳目地偷吃,其实跟在黑暗中吃鱼没甚么两样。”
“不好吃吗?”
“还好啦!”他用纸擦著嘴说:“欲望真是无止尽啊!女人也一样。与其让你住在这么僻静的小地方,而我躲著京都数万人的眼睛,沿河滨偷跑来这里,还不如留在市区,光天化日下住在一起,那不知会有多快乐!”
“你可以不当圣人啊!”
“不可以!”
正近慌忙挥著手。不当圣人,就等于将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出来,一定会被平家逮捕。而且,就是因为当圣人,才可以像现在这样奢侈,否则大概只能饿死河滨。
“我恨这世界,所以我要当圣人,来满足我的五欲。”他说著前后矛盾的话。
“吃鱼是一种复仇吗?”
“当圣人赚钱也一样。”
“为甚么呢?”
“我也讲不清楚。我只知道,像这样卷起黑袖子吃鱼,吃完后坠落地狱深渊,并拥抱著你,是我发泄胸中积郁的唯一方法。”
“会下地狱吗?”
“坂东武者所走的路,一定下地狱。”
正近说完突然警觉起来,因为他从来没让嬉野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是坂东武者。
“你听到了吗?”
“听到甚么?”
嬉野疑惑地抬起头,她似乎没听懂甚么是坂东武者。
“今天……”正近恢复阿弥陀如来般的表情,说道:“我有事情拜托你。”
“甚么事?”
“我要你先答应我。”
“要我的命吗?”
“很类似。”
“我已经是孤身一人,只要你不抛弃我,我甚么都愿意做。”
“这说得有点夸大了,其实,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希望你不要当人。”
嬉野沉默了。
她不是个美女,不过,她的脸色很苍白,透明到看得见蓝色的静脉,黑眼珠则大得有点不太协调。光是这样,她的脸就给人一种黑白分明的印象,看到她的模样,人们会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氛。
(南无不可思议光……京都没有这样的女人。)
正近在万里小路拣到她时便这么想。
“很容易,你会默默的跟随我吗?”
“我会。”
嬉野点头。正近站起来准备煮开水,嬉野也跟著帮忙。
正近将柴火丢进炉灶中时,不禁想著,以前源氏的首领义朝十分欣赏自己的纯良,可是,自从脱下盔甲,成为河滨圣人,开始传讲人们见都没见过的极乐世界后,自己就变坏了。
(小时候,我就认为僧侣好像是坏人的工作。)
坂东士兵喜爱杀生,嗜好复仇,都是无法往生极乐世界的人──京都人都这么说。不过,正近认为,或许他们还比僧侣好。
“伸出头来。”
十一点时,正近对嬉野这么说。
“要做甚么呢?”
“剃头。”正近回答。
嬉野很惊讶,可是,她极力克制自己,保持镇静。她不想违抗正近。在这广大的人世里,她只能靠四条圣人活下去。
“要我当尼姑?”她怯怯的问。
“不是普通尼姑。”
“那……”
“是当毘沙门天的化身。”正近说著,一会儿工夫便剃完嬉野的头发。
接下来要备妥尼姑的法衣。
第二天,正近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让嬉野穿上法衣。只见嬉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清秀的尼姑,连正近都忍不住看呆了。
“从明天开始,接连三、四天,你要参加我的四条法坛。做法很简单,只要混在群众中听法就可以了。”
(大家一定会对她谈论不已吧?)
人们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个引人注目的年轻尼姑。
“我会先对众人说,我做了个梦,毘沙门天出现在梦中,表示想知道融通念佛的好处,想听我说法。然后我再说:‘恐怕毘沙门天就站在这法场的某个角落,跟众人一起听法吧!’那么,众人应该都会相信才是。因为在良忍上人的时代,鞍马的毘沙门天就已经现身过,将自己的名字登录在念佛者名册中。很快的,狂热份子必然会注意到你起身回去,并且跟踪你。”
“我要回九条吗?”
“这里是京都南方,毘沙门天一定是回到北方。北方有鞍马山,你要往北方走。”
“该怎么应付追踪者呢?”
“反正是黄昏时刻,你可以在市区把他们甩掉,只要让人知道你往北方去就行了。”
“可是,他们如果跑来问我呢?”
“你只要说‘回鞍马’就可以了。人们光听到‘鞍马’两个字,就会产生无限想像。那种想像带有力量,会变成事实,很快流传开来。然后,你不要再在四条出现,就躲在这里,让头发渐渐留长。”
※※※
正近的计划如愿以偿。
才不过十天,这件事就在京都城里传开了。正近窄小的河滨小屋内,听法的信徒爆增到无法容纳的程度。
“圣人,毘沙门天真的化身为尼姑来听法吗?”
不知道有几十个人问过正近相同的问题。
正近一律回答:
“拙僧亦不知。拙僧说法、唱佛号的时候,身体已坐于净土之中,身旁有大慈大悲的阿弥陀如来。我无暇注意当时是否有类似毘沙门天的下级佛天(下级的佛法守护神)在听法。”
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传到后来,大家都说,鞍马寺的毘沙门天每天在空中飞来四条河滨听法。
“进行得很顺利。”
正近很感谢嬉野。四条圣人的名声越来越大了。
到了夏天,嬉野的头发稍微留长了,她面对人世的智慧,也随著头发而增长。
她轻易的明白,世人都被正近的小把戏骗了。
“如果死去的父亲也有这种手腕,晚年就不会那么惨了。”
她对正近说出平常绝口不提的事。
“对了!我都没听你提过父亲的事。”
“我只是个女人,不太了解详细情况……”
根据嬉野所说,她死去的父亲河野次郎直政,出生于肥前藤津郡嬉野小庄园里的庄官之家,家里有一点私田,也算是个土财主,由于幼年丧父,由叔父越智十郎代管财产,不料长大后,叔父仍不肯将代管的土地交还。
其实,这种事情十分常见。地方武士争斗的火苗,通常都起于土地问题,而嬉野家这种情形可说是典型。
最后,叔父与侄子数度刀兵相向,但还是没有结果。
后来,平家在京都崛起,一统天下,也成为地方武士权益的代言人。诸国武士竞相要求加入平家阵容。
河野家族中,嬉野的亡父河野次郎不谙世故,叔父越智十郎却对局势很敏感,一听到在平治之乱中,平家把源氏赶了出去,并控制宫廷的传闻,他马上从遥远的九州西部来到京都,到六波罗役所拜会,发誓要当平家的家臣,并要求平家保护他的领地。
平家当然答应了。结果,越智十郎抢来的土地,就名正言顺成为他的财产。
嬉野的亡父河野次郎,因而在家乡没落了。
后来,次郎来到京都,向六波罗役所投诉。
“那块土地是我的家臣越智十郎所有,不会错的。”
平家拒绝他的投诉,次郎只好黯然回乡。
不过,河野次郎还是不死心,他带齐了同乡熟稔的武士所写的介绍信、证明等资料,变卖了仅剩的田财家产当旅费,带著嬉野再度来到京都,不巧却染上夏季传染病而亡。他可说是个缺乏生存手腕的人。
“原来如此。”
正近也是因为源氏败亡,而失去位于坂东的领地,成为无依无靠的男人。他很能了解嬉野亡父的心情。
“你没有兄弟吗?”
“我有一个弟弟,可是,他身处遥远的家乡,无法跟京都联系。”嬉野继续说道:“平家最好灭亡!这样一来,就可以收回亡父的领地,说不定还可以再见到留在家乡的弟弟。源氏……不会再卷土重来了吗?”
嬉野的声音转小了。连这么不涉世事的女人,都知道“源氏”这个武家集团的称呼以及悲惨的结局。
“目前还不会吧!”正近答。
就连源氏排名第一的部下镰田家的嫡长子正近,都抛弃了尘世,当起怪异的僧侣了。而原属于源氏的坂东武者们,现在也都各自成为平家的家臣,接受平家的统治,受平家保护私有领地或庄园。
“平家会灭亡吗?”
“目前,除非大地崩溃,否则平家大概不会灭亡。”正近黯然地说:“而且,本来只是武家的平家,现在还当上了公卿,独占了大臣、大将、大纳言、中纳言、参议等官职,连还没成年的孩童都担任右近卫少将、左近卫少将等。他们掌握武力与权力,还行船往来于大宋国(中国),财宝丰富,这一族怎么会灭亡呢?”
正近绝望的话,听在嬉野耳中好像在赞美平家。
“和尚可以为平家效力吗?”她突然以充满恐惧的表情问。
“甚么?”正近慌忙挥手辩解:“我是服侍阿弥陀如来的人啊!”
“可是,”他又补充:“只有源氏能消灭平家,因为藤原氏是文官,没有兵力。”
“‘那个’源氏?”
“是的,目前正销声匿迹的源氏。”
帮嬉野煮饭的厨子是个老妇,这日,她在灶间听到了这一席话。
(原来我的女主人也是有身分的人。)
老妇很高兴。虽然不是太高的身分,可是,也算是偏远地区庄官的女儿。尽管是在偏远的乡下,毕竟还是出生在有点名望的家庭里。
常常有人问老妇:
──你家女主人是甚么人啊?
每当有人这样问,她就很困扰。她想,现在总算有足以夸口的材料了。她舌根蠢动,等待著几天后的机会。
偶尔再被人问起,她总算有话可答了:
“虽然是在偏远地区,可是在肥前,也算是中等人家的孩子。她是因为土地诉讼的事情,来找平家帮忙,结果平家不受理,因此他们的土地才被别人拿走。”
虽然平常老妇的口风很紧,不过,这点小事情,她还是会积极的告诉旁人。
“是这样吗?”大家都十分佩服。
京都的市井小民,几乎没有人会照实传话。他们总是彼此观察对方的动静,互相打探,用巧妙的方式来散布听到的传言。幸好在京都市井中发展出的丰富语言,比其他乡下地方还出类拔萃,最适合传述谣言。
京都人不爱转述单纯的真相,他们对操纵语言有一种艺术性的兴趣与嗜好,谣言在人们口口相传中,变得更加精巧细致,自然也远离本来的面目。
“那位独居在九条宇贺松原的女人,可不是普通人。她是西国某武士家的女儿,追溯她的家谱,听说还是孝灵天皇的后裔。”
事实上,九州肥前的河野家族里,真的传说自己是孝灵帝最后的子孙。
“听说她逝去的父亲,因为平家而失去了财产,因此怀恨在心,于是跟一群随从在六波罗殿前互相对刺而死。”
最后,传言更加戏剧化了:
“她女儿也因此怀恨在心,便住在离六波罗殿不远的九条宇贺松原,想要用一把太刀【注:长刀】替父亲雪恨,所以每天都徘徊在六波罗街上。”
结论是:这女人真是孝女啊!
当然,这谣言也传入京都少年警察队那帮短发少年耳中。
“去剥掉那个孝女的假面目。”他们兴奋地说。
某日,天色未明时,将近一百个人包围了宇贺松原,然后逐渐缩小范围,锁定嬉野的家。
运气不佳的是,四条圣人镰田正近从前天晚上就住在这里。
“嬉野,有人敲门!”
正近跳了起来,心想不妙。他是隐世而居的源氏,又是德高望重的清僧,被人在此地发现可不好。
他快速穿上黑色僧衣,用粗草绳绑住衣服的腰部,卷起宽袖子夹在背后,以方便逃跑。
不只如此!他还把纯白的五条袈裟从头上套下,蒙住脸,类似叡山荒法师裹头巾的方式。
他往房间角落跑,拿起藏在那里的太刀。他把刀藏在嬉野这里,是为了以防万一。
然后,他靠近窗边,从缝隙中往外看,惊讶地发现外面竟有这么多火炬,可见来人之多!他马上跑回嬉野身边。
“嬉野,看来我的身分暴光了。抱歉,我没把过去的身分告诉你,现在也不需要隐瞒了。我是源氏首领排名第一的部下镰田兵卫尉正清的长子正近。我现在要逃离这里。平家不会对女人下手,你好好在这里生活吧!”
他说著就往下跳到泥土地上,打开门锁,脚一抬往门外冲。
立刻,鲜血迸裂──他砍了近在眼前的一个红直垂。
不愧是坂东武者中的杀人高手,他才跑十步,便又砍了一个人。在跑出松原这段时间内,他每十步就杀一个人,尸体七横八竖倒在地上,掩映在未明的阴暗天色中。
被留在屋中的嬉野和厨子最倒楣。红直垂重新布好包围队形后,敲坏门窗,乱箭便往屋里射。不久,太阳升起,整个松原天色大亮,他们蜂拥而入。
嬉野跟厨子是不可能存活的。
衣物间、墙壁、地板……到处都插满了箭。在无数乱箭中,嬉野和厨子只不过是被射中的物体而已。
3
正近后来辗转躲藏在信徒家中,他很注意京都里的流言,终于,他听到了嬉野的消息:
“七条碛有女人被斩首示众了!”
这种流言甚嚣尘上。
通常是不会把女人斩首示众的。可是,此时至少有两颗女人的首级被悬挂出来。
(不会吧?)
他想。
他摸黑前往七条碛,并用钱贿赂附近的河原人【注:穷人】,让他靠近悬挂头颅的地方。他看到一颗短发的头颅,那正是为了正近而暂时当过毘沙门天化身的嬉野;另一颗头颅一定是厨子。头颅上的眼鼻倾斜著,朝向东山上的月,眼睛虽闭著,仍令人感觉栩栩如生。
“您是四条圣人吗?”
五、六个河原人怀疑地靠近。正近抱著两颗头颅伏在泥地上,咬著草根偷偷哭泣著。
遇到这种事情,连刚硬的坂东武士也不得不流泪。
嬉野是一个只为了正近的生存需要而活著的女人。她默默的满足正近的情欲,甚至为了满足正近的物欲,还剃头当尼姑。当正近撇下她独自逃走时,她更因此牺牲了性命,落得身首异处。
(嬉野活著是为了甚么呢?)
这是人人都会问的问题吧?正近忘了自己平常是对付死亡的圣人。在一切众生中,只有嬉野是例外,只有嬉野的生命是飘渺的。
“圣人,这样对身体不好喔!”
河原人担心地说。河原人是这个刑场的监视者,他们做的是不洁的工作,可是对四条圣人却很客气。
他们小心地想从正近手中拿走两颗头颅。如果有所闪失,可能会被平家役所责备。
“你们要拿走头颅吗?”
“是的。”
“这样会无法往生极乐世界的。”
“您是说死者吗?”
“你们忘了念佛之心吗?”正近不小心说了句坂东的方言。
“圣人,你出生于坂东吗?”
河原人毫不在意地问著。正近却愕然了。
“我只是好玩啦!我的家乡在备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们知道。”
“头颅还你们,可是,请别把我来这里抱著头颅哭泣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们不会说。”
他们虽这么回答,可是,这么值得谈论的新话题,他们是不可能默默埋藏在心中的。
(对著头颅哭泣的僧侣是四条圣人,要是红直垂知道了,自然会猜出那天晚上跑出来的僧侣是我,我不能继续留在京都了。)
正近迅速离开七条碛。
跟随正近的狂热信徒很多,只要他不抛头露面,躲藏的地方实在不少。因此,他继续在信徒家中辗转迁徙。然而,平家搜索四条圣人的风声越来越紧,正近渐渐无处可藏了。
正当他躲在六条坊门的麻布商人家时,不幸遭到检非违使与平家武士的搜查,商人一家都被逮捕,正近则好不容易才逃到屋后的麻田里。
“我会死在这里吗?”
在麻田里,他抽出短刀,抚摸著下腹部。若此刻自杀,就不必再经历不断逃跑的凄惨与痛苦。活得越久,就会有越多好人为了自己而被杀、被逮捕、受鞭打,不断发生不幸。
(只有死才会解脱。)
一刹那间,他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宗教情操。对这个半路出家当起圣人的男人来讲,这可能是第一次欣求净土的心境经验吧!
但正近毕竟不是圣人。
就在接下来这一瞬间:
(不!我要活著整垮平家。)
想要活下去的欲望猛烈涌现出来。除了消灭平家,他没有别的足以让自己继续活著,安身立命的理由……可是,真的能够打倒强大的平家吗?
(我虽然软弱,可是希望的线不会断。)
原来,正近知道常磐的秘密。
※※※
正近见过常磐。义朝生前住在室町押小路的宅邸中──现在已经变成能登守平教经的房子了,正近常陪侍在侧,也到过位于有栖川边的常磐家。
随著局势的转变,常磐的命运也一再改变,她现在委身于一条坊门的藤原长成,成为长成的妻子。常磐为义朝生了三个儿子,她答应全让他们去当和尚,以免除他们的死罪。两个大的已经进了僧门,而最小的牛若,前年也上了鞍马山。这些事情是正近去年偷偷探望常磐时,常磐亲口告诉他的。
“我不该讲这些事情。”
常磐看到正近,不禁想起死去的义朝,不知不觉说出许多事,她突然感到有点狼狈。
“正近殿下,请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就算做梦也别讲出来。”常磐舍泪叮咛。
──义朝之子牛若,在洛北的鞍马山。
这个秘密,连最爱讲闲话的京都人都不晓得,知道的人只有藤原长成、平家首领清盛和几个部下,以及收留牛若的鞍马寺中一、二个僧侣而已。
而且,连身在鞍马山的牛若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具有源氏首领血统的人吧?牛若一定还以为自己是藤原长成的儿子。
“我不该说的,我真后悔跟你见面。你千万别去找遮那王。”
“稚儿取名叫遮那王吗?”
“我又说了!”
常磐用手掌遮住自己的嘴。她害怕的与其说是平家,还不如说是源氏的馀党。馀党一知道遮那王的存在,一定会心痒难耐,偷偷跑去山里找牛若,恐怕还会把牛若的身世告诉他。
牛若如果知道一切,可能会变身为狮子吧?牛若一直以为自己是猫,如果猫知道自己原来是狮子,就会抛弃城市往旷野奔去吧?
“如果这样的话,奉六波罗殿之命照顾牛若的僧侣们就会被判罪,连我家的大藏卿也无法幸免。而且,最不幸的就是牛若,我不想再让他落入战争的世界。”
“我不会说的。”
那时候,正近露出春阳般的微笑安慰常磐。他绝对不会说,更不会想去见牛若。
“看看我这身圣人打扮,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正近举起长袖给常磐看。事实上,当时的正近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源氏重振旗鼓的事,根本连个影子都没有,而且是连想都不可能的事。梦想著办不到的事情,根本就是白痴。
“我至少是个有名的圣人。”
他的意思是──我可不是只会吃的笨蛋!
“那我就放心了。也是因为你被称为‘四条圣人’,我才会毫无防备地讲出这个秘密。我怕出事情,请你以后也别再来找我了!”
以常磐的立场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一个出生于京都,拥有非常普通的性情的女人而言,喜欢报复与战争的坂东武者,是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生物。这种人偷偷来访,必然会引起平家的怀疑,一举瓦解她现在的平静生活。
“我知道,我不会再来了。”
正近说著就起身辞行。当时正近说的话,并不是谎话。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在麻田里,正近思考著。他并不是梦想家,他正在筹算现实的情况。
(如果一样要切腹死去,我可不要以这副僧侣的样子而死,我要在战场上轰轰烈烈的死。)
正近体内流窜的坂东武者之血正在沸腾。不论胜败,要死得其所,就得举兵。要举兵,就必须让源氏的遗孤牛若知道自己的身世,并劝他起义。
(源氏有百分之一的胜算。若换源氏掌权,现在天地不容的我,就可以安心地在世上的大小路上行走了!)
正近弯下身,在麻田里快跑。麻高过肩,绵密如云,覆盖住整个地面,掩护著正近不被追踪者发现。
4
由朱雀大路往北走,过了莲台野,就会到达京都的边境。正近离开京都,走贵船道,穿越洛北的丘陵地,一心一意往北方走,不久就进入洛北群山中。他选择右边的山路,前往鞍马山。
过午之后,他到达鞍马山的山麓。山麓上耸立著双层的大楼门,似乎象征著这坐巨刹的繁华。
(啊──)
正近抬头看著那山门,觉得自己好像被这股气势压制住了。山门的另一边,是闻名的九十九转石阶,一直通到山上的本堂。山腰上到处都有寺院庙宇,整座山仿佛是个宗教都市。这座山对正近而言,太具权威感了。身为一介私僧,进入这个王城镇护的敕愿寺的山门,他多少有点忌惮。
山麓上有几个地下人【注:布衣平民】的聚落。
这些地下人都在寺院里工作,由于必须住在当地,于是在山谷间形成村落。其中,有个聚落的成员,被通称为鞍马法师的僧兵,他们没有资格住在山上,只能住在山麓,身分不是官僧,而是私僧,外表虽是僧侣,但其实就是寺院的佣兵,必须保护寺院的权益。他们大多性情凶暴,虽然不是像叡山僧兵那么庞大的军团,可是,据说他们的勇猛胜过叡山僧兵。
正近知道,有许多源氏武者混在这些僧兵中。
他找到其中几人,并拜托他们:
“请让我加入!”
大家都慨然允诺。
细究僧兵们的来历,不过是从各国流亡来的浪人,然而他们的组织十分严密,以合议制运作,很少让人加入,加入后也会被要求履行入伙的义务。可是,正近却是个例外。
──他是首领排名第一的部下镰田正清之子正近。
光凭这一点,正近就受到大家的敬畏,入伙的手续也相当简单。
只要在鞍马山,镰田正近就稍微安全了一点。山域具有王法不入的特权,也不容国权介入,就算平家要求鞍马山交出犯人,僧兵们的口风很紧,同伴意识很强,很少会把人交给俗界的役所。
但是,正近不是为了藏身才加入这种无赖的佣兵团,他的目的在找遮那王。
僧兵中,有个名叫相模房陆的人。“相模房”是种想像性的称呼,类似于后世流氓胡诌的出生地。
此人本来叫金川喜平次,是义朝的长子恶源太义平的部下。他长得虽很凶恶,可是对各种事务都很有见识,所以正近先来找他商量。
“义朝首领的遗孤牛若,听说在这山上的某个寺院里当稚儿。”
正近一说完,相模房就惊讶的仰起头。
“真的吗?”
他从来没听过这回事。曾听说常磐有三个儿子,两个大的已经当了和尚。和尚要还俗简直就难如登天,所以几乎与死了没两样。但是老幺因为年纪还小,不能剃度,所以还处于可还俗的状态──这一点相模房也想到了。
问题是,不知道牛若寄养在这山上的哪个寺院里。
“稚儿取何名?”
“你有听过吗?说是叫遮那王。”
“没听过!”
稚儿的人数太多了。而且,他们在山上,僧兵在山麓,如果看到山路上有可爱的稚儿,同伴们常会彼此窃窃私语:
──是哪个寺院的稚儿啊?
可是,仍无法知道那些稚儿的名字。
“相模房,我们去找!”
“我是想找,可是……”
相模房认为会有一些困难。僧兵等于是地下人,很少跟正式的僧侣世界有往来。而且,山里的寺院庙宇太多,要找一个孩子实在不容易。
“请伙伴们分头去找吧?”
可以由混在鞍马法师僧兵中的源氏残党里,选五、六个可靠的人,去寻找遮那王。
“相模房,就拜托你领导了。”
“好!”
相模房答应了,可是,他并没有正近那份热情。如果找到,也只能暗地保护遮那王,而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会一跃而使源氏揭竿起义呢?就算是梦,也离现实太远了。
终于,有一天──
“找到了!”
相模房虽然不起劲,仍兴奋得牙齿打颤。
“太难找了!他似乎拜在东光坊的阿阇梨(僧侣的学位)中一名叫莲忍的弟子下。可是,事实上,遮那王没有住在东光坊。莲忍的弟子很多,而且他年纪大了,所以将遮那王寄放在禅林坊住持阿阇梨觉日那里,每天的日常生活起居都在那边。”
“喔──”
正近听到这消息,不觉双脚颤抖,甚至觉得头顶上的杉木都发出光晕。他当然兴奋,如果遮那王智勇双全,说不定真的可以一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