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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川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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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义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他的幸运在于他轰轰烈烈的出场方式,那不是有计划的行动,而是一种偶然。这份偶然,加上他精湛的演出,简直就是历史上最漂亮的登场。

义经在六条河原打散了义仲和他的骑兵团,他没有亲自追赶义仲,只派部下前去。他的部下在近江的粟津射死义仲时,义经并不在现场。

对义经来讲,比追踪义仲更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法皇。因此,义经一结束六条河原的会战,就马上召集身边的几名士兵,马蹄声哒哒地往法皇临时御所奔去。

──是谁?

法皇御所的人看到对街有骑马武者零零落落跑来,立刻想到:

(木曾回来了吗?)

法皇以及御所的人都很怕义仲在战败后,会绑架法皇逃往北陆。

“是木曾吗?木曾吗?如果是木曾的话,怎么办?”

藤原成忠边喊边爬上松树。他的脸形因为长得很像茄子,所以被戏称为“茄子殿下”。

除了公务之外,他也是法皇玩升官图或唱今样的玩伴,还是法皇的参谋。这位茄子殿下爬到树上观望时,看到从大路上跑来的第一匹马上的骑士,对著自己喊道:

“我不是木曾。”

然后此人便下马来到门前,敲著门大喊:

“我是从东国来的,是兵卫佐赖朝的弟弟九郎义经,现在请求晋见,请开门。”

听到这些话后,松树上的茄子殿下高兴得跳了下来,撞到腰骨,痛得站不起身,但还是兴奋得像狗一般爬了进去,上了楼梯,报告法皇。

“来了吗?”

法皇高兴得冲到楼梯边。京都解放了!

“开门!快点!快点!我要快点见见这位义经。”

茄子殿下再度从楼梯跌下去,在院子里边喊边跑,对佣人们嚷著,要众人打开门闩。

门往内侧打开,进来了一位年轻武将。

(这位就是九郎义经吗?)

茄子殿下为了在日记里清楚记录下这历史的瞬间,因而睁大双眼,一张茄子脸简直就像快裂开了。

是个令人扫兴的短小身材男子,皮肤像女人般白皙。

“报上你的名字。”茄子殿下说。

“义经。”

年轻人只说了这两个字。茄子殿下觉得他有点傲慢。

可是,他穿著盔甲的样子真是漂亮!头盔的黄金翅形装饰十分细长,身材短小的男子最适合这种头盔。仔细一看,这种翅形装饰似乎还是特别请人制作的。直垂是赤地锦【注:红色锦缎】,还戴著年轻色调的盔甲,颜色由淡紫渐入深紫。挂在腰际的太刀是黄金打造的,背上背著切斑箭,手上拿著重藤弓。弓的中央卷著一寸左右的纸,代表他是今天的大将。

法皇终于等不及了。

──别告诉别人。

他发出像赶牛者的声音,对左右说:

“别让人知道。”然后从楼梯上咚咚咚冲下去。

这位日本名誉上的统治者,面对各种事情都不像一般贵族。

法皇像个下人般,赤脚跑过寝殿的前庭,来到中门内侧。义经这群坂东武者应该已经来到中门的另一边。法皇贴著连子窗往外瞧。所谓的连子窗,就是钉上四字形直条木或目字形横条木的窗户,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则很难看到里面。

法皇不禁高兴的出声说:

“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他开心的看著站在白砂上的盔甲武士。

──是法皇。

茄子殿下等人都注意到了。大家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原来是连子窗!看来法皇正在那里偷看。

连子窗内再度叫了起来:

“大家都报上名来。”

全体慌张地单膝跪地,脱下头盔──因为他们正在会战中途──各自报上姓名。

“我是源九郎义经。”

“年龄呢?”

“二十六岁。”

“下一位!”

“安田三郎义定。”

他是甲斐氏武田家的人。自赖朝举兵便率众来归,在远州有地盘,率领的士兵大多是甲州和远州人,辈分排在义经之后。

“畠山庄司重忠,二十一岁。”

接下来是个豪爽的壮汉,眼睛看著地上,用深沉的声音报上姓名。法皇和茄子殿下对坂东勇士完全不了解。

“我是梶原源太景季,二十三岁。”

景季是参谋景时的长子,擅长弓箭。

“我是佐佐木四郎高纲,二十五岁。”

这位是近江源氏的代表,是宇治川先锋勇者。

“我是涉谷马允重国。”

这位来自相模(神奈川县)的涉谷,是当地的一豪族,掌管从涉谷到藤泽一带的片濑川沿岸六十八个村落,因为家世富强,因此率领的兵数、马匹也很多。他的年龄是四十一岁。

“成忠!”

法皇喊著茄子殿下。茄子殿下慌忙进入中门。

“叫义经到楼梯下面,我要见他。”

法皇说毕,一转身往寝殿跑去。他在走廊上跑跳著,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竟然唱起了今样(庶民的流行歌曲)。

一百多个日夜,总是一人独眠。

别人的半夜情夫,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

从傍晚到半夜倒还好,

可是破晓若没有鸡鸣,床畔寂寞。

这首俗世的流行歌曲,唱的是没有情人的女子不甘寂寞的心情,大意是没有男人陪著睡觉虽能忍受,可是,在破晓醒来时,没有男子出其不意将她拥入怀中,很是寂寞。歌中尽是人情,后白河法皇喜欢这种正统和歌里所没有的微妙。和歌唱的若是爱,今样唱的就是性。

“与天子不相称的行为!”

法皇还是天皇时,就因为喜欢今样,常常受到朝廷群臣的责备。而且,与其说是喜欢,还不如说是疯狂沉迷。

曾经三次唱破了声音。

他在晚年的著述《梁尘秘抄(今样全集)口传集》里这么写著。他从十几岁起就开始日夜唱歌。

白天整日唱歌,晚上也想通宵唱到天明,喉咙痛得连汤水都无法喝。

市井间的艺人恐怕也很少这么认真吧!

总之,这是种怪异又滑稽的兴趣。以贵族的教养,都会学习和歌,可是,他竟然喜爱下贱者的表演,在千年的宫廷传统中应是第一人。在庶民里,也有一些多事者把表演今样的艺人,从庶民中分别开来,其中还有些名人。一听到是名人,这位法皇可不管对方是流浪汉或妓女,都会把他们叫到宫廷唱歌,还要对方传授唱歌的方法。

法皇已经安身于御帘里,义经俯伏于阶梯下。

(长相很柔和。)

法皇想。

他必须仔细端详面相,要是进驻京都的司令官是像义仲那种粗暴的男子,可就糟了。

“你出身于坂东吗?”

“不!”

义经简单说明自己出身于京都,后来流浪到奥州等事。难怪他的口音跟京都人一样。

──有点熟悉京都。

法皇感到安心。这一点,也使其他京都人安心。

“他对京都的熟稔度,从平家公卿们的角度来看,也许远远不及,可是和义仲一比,他可就优雅多了!”大家议论纷纷。

这份评价,也是义经受人欢迎的原因之一。

在京都,义经首先博得法皇的好感。

“说说会战的经过。”

法皇命令道。他想知道这位年轻人的能力。

“我不是本军。”

义经表示,本军的总大将是哥哥范赖。范赖现在正在近江的赖多,应该就快进京都来了。然后他报告自己的战斗经过。那实在是场精采的战斗,可是年轻人没有特别自夸,也没有卑微的模样,他细长的眼睛看著地面,流畅的说著。

“你想要甚么吗?”最后法皇问他。

虽然还没打算要给他官职,可是,法皇想从他的要求来了解他。最好他的性格充满欲望及贪婪,这样法皇比较好操纵。例如,法皇笼络新宫行家,将他当傀儡般操纵,就是利用行家的贪欲。

可是义经当场说道:

“希望能奉院宣之旨讨伐平家,替父亲义朝报仇。”

他的眼神很认真。

(这是少年的眼神。)

法皇目瞪口呆。本来以为义经会要求官职领地之类,没想到竟然说要报父仇,这个人可能还是小孩子!

“我了解了。”法皇柔和地说:“院宣的事情我会考虑。”

“明天可以下这道院宣吗?”

“明天?”

法皇内心暗笑。院宣岂能这么轻易下呢?一个毫无军备的朝廷,唯一的武器就是院宣,这样的一张纸片,是他唯一的手段,岂能依这小孩说的轻易颁布?他不愿意!

(我必须让他知道在京都生活的困难。)

对法皇而言,只要不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他都会开心的静观其变。政治是这么的神秘,就像在黑暗之处,触摸妇人神秘的裙摆内,等待她尖声喊叫的那种诡异愉悦吧!

2

在渡殿【注:联系两座建筑物的走廊上之房间】一角,白梅已经开始绽放。

法皇第二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在屏风中感觉到了。他的嗅觉像狗一般敏锐。

“梅花开了。”

他对拿洗脸盆来的命妇【注:官居五位以上的宫女】说道。命妇吓了一跳。

吃完早餐后,他听侍臣报告昨晚的事。听说木曾义仲下午从京都逃往近江,被追到湖畔的松原,在粟津被射杀致死。

“他死了吗?”

法皇把脸凑近香盒,闻著香气,故意用很哀伤的口气说。义仲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只不过死了一个该死的人而已,还是谈谈昨天那个叫义经的年轻将领吧!

“市区里怎么样?”

他问的是治安。士兵们是不是像义仲进京时一样,开始胡作非为了?

“没有。”

听说军律很严,坂东武者不偷不抢,甚至不会在路上向女人搭讪。一切似乎都是出于将领义经的规范。

(有趣的少年。)

法皇这么想。

“今天会比较忙碌了!”

他指的是政务。

义仲没落前发动政变,把摄政关白以下的公卿人事完全改变。现在必须把一切恢复原状。

法皇逐条下完命令,接下来就要接见大臣了。不太宽广的临时御所里挤满了公卿,包括被义仲排挤的前关白、前左大臣、右大臣等人。

大家开心的大声谈笑,对镰仓军团井然有序的军律赞不绝口。

“赖朝真伟大。”前右大臣九条兼实等人这么说。

被尊为京都最有学问的兼实,很难得的竟然在宫廷里称赞赖朝。赖朝就像兼实所说的,一派出军队,就对占领京都后的纪律一再叮咛。如果他们做了跟木曾军一样的事情,赖朝就会失去人民的支持,政权也不得不崩溃。

“这件事情很重要,如果你们胡作非为,你们的命也会丢了,占领地也会被抢走,还会累及亲族。”他一再叮咛。

赖朝十分清楚,这一点关系著他的政治生命。

可是,公卿以及京都的人们没看到这些。他们觉得一切是司令官义经的功劳,于是对这位年轻又默默无名的武将产生了无限感激与爱慕。

“京都的女人都蠢蠢欲动。”公卿之一说。

有人想要看一眼进入堀川馆的义经,有人在路上到处奔走相告。

──义经占了便宜。

兼实等人如此认为。靠著镰仓赖朝的威力,使义经获得出乎意料的欢迎。

传言或大大小小的批评,都经由茄子殿下之口,全部传进法皇耳中。法皇不只鼻子灵敏,耳朵也很灵光。

“他还很会唱歌。”法皇下了结论。

对法皇来讲,赖朝也许是今样的作者,可是,义经却是唱今样的歌者,而且,似乎还是个不可轻忽的名歌者。

就在大家谈论之中,传报义经和哥哥范赖来到御所。法皇膝盖一顶站了起来,他最近开始肥胖的身躯显得很笨重。

他在御帘里看著范赖。

(像野猪饼。)

喜欢替人取外号的法皇这么想。范赖的脸下半部鼓胀,下颚表皮松弛,像个四十岁的老女人。

“你几岁?”

法皇问他年龄,可是,只看到他低著头嚅动嘴巴,却不知道他在讲甚么。他应该还很年轻。

法皇问他关于从镰仓出兵后,一直到近江粟津会战等事。范赖发出像笛子般尖细的声音,讲了一堆毫无头绪的话。法皇听得很累,沉默不语。

(这是个愚人。)

他想。跟聪明机警的弟弟义经比起来,真令人怀疑范赖是否同样是左马头义朝的儿子。

(这么看来,我只要笼络义经就够了。)法皇想。

就像先前笼络他们的叔父新宫十郎行家一样,他也必须想办法笼络义经。行家的弱点是异乎寻常地想要出人头地,喜欢耍阴谋。法皇便利用他的弱点,放他自由。在木曾政权的最后时刻,还和他一起玩升官图赌博,畅谈女人,把他驯得服服贴贴。

──义经的弱点在哪里呢?

若要耍阴谋手段,就必须先找出对方的弱点。

不过,坐在阶梯下的义经,像小孩要柿子干似的,只求道:

“请下达院宣。”

──也许对他评价过高了!

他全心全意的眼神,天真烂漫的嘴角,看来似乎都不是玩成人政治游戏的对手。

(赖朝竟然派了这么奇特的人来。)

法皇也觉得很好笑。

本来赖朝认为,义经和范赖一样,根本无法在政治上发挥作用,所以才派京都的没落官吏中原亲能来辅佐他。亲能在京都时,担任斋院次官,是卑微的事务官,他觉得自己没有前途,想使自己运气好转,于是前往镰仓,在新政权下工作。他哥哥大江广元也抱著相同的想法,比他早一步来到镰仓,担任政务长官。

“我已在考虑了。”

法皇发出有点不高兴的声音。他们已在讨论讨伐平家院宣之事。这个年轻人并不知道,宫廷的事务是急不得的,那属于宫廷的权威范围。

“我现在正在评估,请你等一段时间。”

“臣惶恐,”义经说:“我可以说话吗?”

“说吧!”站在木板窗外窄廊上的法皇侍臣说。

义经用带点坂东腔的卷舌音开口了,他说话有点快。

“义仲在京都时,院(法皇御所)对他下了讨伐的院宣,像搧火似的催他快点讨伐平家,既然可以下院宣给义仲,为甚么不能下给我呢?这又怎么说呢?”

(这小鬼竟有这堆出人意料的小道理。)

法皇怕了。不过,这可能是中原亲能这些落魄官吏教他的吧?义经的话很有道理,令法皇不知如何回答。

“情况不同了。”

“怎么不同?”

“平家的势力更大了,他们控制内海,军队进出兵库,在一之谷筑城,人数一天天增加。”

“那又怎么样呢?”

义经像小狗般尖声喊叫。可是,在宫廷是不准高声喊叫的。廷臣们都站了起来,以嘘声发出斥责,硬要他退出宫廷。

法皇回到御所后,召来大膳大夫藤原成忠,亦即茄子殿下。他到处搜集京都市或西国各地的传言,对平家的动静有最正确的情报。

“再详细说一次。”法皇说。

他身边还有个具有如明镜般智慧的右大臣九条兼实。

“已经不是逃离京都时的平家了。”茄子殿下说。

他们控制著西海,其威风姿态令人害怕,一时之间,连九州都顺服他们。可是,最近九州各豪族已开始反叛,转为中立,理由各不相同。源、平两家他们并不在乎,只抱持顺从天皇主义。一开始,因为平氏奉侍安德天皇,所以他们顺服平家,以来到九州的豪族大宰权少贰原田种直为首,包括肥后的菊池氏、丰后的臼杆氏、同出于丰后的户次氏、肥前的松浦党等等,全屈服在平家的威令之下,还为流浪的幼帝建造行宫。可是,后白河法皇仍在京都,而且重新立第四皇子为天皇(后鸟羽天皇)。

──平家的天子是不是假天子啊?

他们开始产生这样的疑问,加上平家征收粮食很严苛,于是他们渐渐改变了态度。

然而,比九州还接近京都,清楚京都情势的中国与四国,就大为不同。长年以来,这两个地方就是平家的地盘,因为了解京都,所以知道平家历年来的伟大之处,不会轻易改变先入为主的观念。因此,中国、四国毫无异议发誓效忠平家。濑户沿岸的豪族们,具有足以与关东匹敌的财力,而且拥有很多军船,可说是日本最大的海军军团。这些主要的豪族包括在阿波(德岛县)的阿部氏、田口氏、天野氏、井伊氏;在伊予(爱媛县)的河野氏;在备中(冈山县)的濑尾氏;在备后(冈山县)的额氏;在安芸(广岛县)的沼田氏;在周防(山口县)的大内氏、木上氏、船所氏;在长门(山口县)的纪伊氏。而纪伊半岛的豪族熊野湛增入道,虽然态度暧昧,还是加入了平家阵营。

这段期间,平家军队也一再转移阵地。他们要移动很容易,因为已将军队化成一大支海军,以幼帝的座船为中心,将近千艘舰队在海上浮沉,绝对不以内陆为根据地。若以罗马史来讲,擅长陆战的罗马是源氏,海上王国迦太基则是平家。

各港口都是平家的根据地。一开始,他们曾经停留在长门的赤间关(下关附近),等对战力有自信后,就靠近京都,前进到播磨(兵库县)的室津。现在更加接近,来到了兵库(神户)。

兵库可说是京都的咽喉。平家如果进攻京都,可以取道兵库到西宫,再弯入西国街道,走出山崎山麓,进入京都南郊。兵库和京都之间只有七十公里。

(可怕!)

法皇对平家的势力以及进攻京都的计划有很高的评价。

平家在兵库的一之谷海岸筑城,看来似乎很难攻陷。

一之谷海岸是非常狭窄的沙滩,窄到一个武者骑著马,要很勉强才能通过的地步,山势深入海中。若以一之谷的城户为后门,那么,与大门生田的城户,距离有十二公里远。在这么长的城郭内,还有平家的旧都福原,以及留下遗言“拿赖朝的头来祭我”的清盛的坟墓。而城不仅是在陆地上,从海岸到海湾,还可以停泊千艘军船,兼顾海陆,可说是日本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军团。

“有个商人提到,兵库的天空与海洋布满平家的旗帜,好像漂浮著整片红色彩霞。”茄子殿下说。

“这样啊……”

法皇想像著这壮观的景象,甚至感到全身战栗。平家有十万大军的传言甚嚣尘上,也有人说是五万大军。由于聚集了西海武士,再怎么少,也不会低于二万名才是。

但是,源氏的士兵人数呢?范赖、义经进攻京都的军队,出乎意料的只是支小部队,两人的士兵加起来,才只有三千名。赖朝使法皇对他寄与很高的期望,现在法皇却失望了。三千名士兵无法成为使政治安定的铅坠。

“只有平家的七分之一。”法皇喃喃念著。

问题就在这里。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轻忽大意,贸然对源氏下达院宣。如果下达讨伐的院宣后,平家战胜了,后白河法皇就无计可施,以后很难再讨好平家。

“坂东武者强悍到足以打败多他们七倍的大军吗?”

“那是不可能的,”茄子殿下说:“胜算很低。”

茄子殿下以前曾经是马房总管,所以很懂马。

“人数相差悬殊,而且,在坂东骑马跟在近畿、西国骑马,是不同的。”

他说出一件奇妙的事情。附带一提,坂东武者擅长骑马战,平家武者擅长海战。但坂东武者擅长的马术,几乎无法在日本西方奔驰。

坂东是一望无际的广大平原,原野很多,牧场也多,马匹可以自由自在活动,骑兵也能灵活发挥自己的优点。

可是,西日本就不同,尤其近畿附近地形复杂,人口又多,几乎要利用到每寸土地来耕种。而且水田也多,马必须在田畦间奔走,田地的土壤会绊到马蹄,令马儿无法自由行动。

这对源氏很不利,他们无法尽情发挥擅长的骑兵威力。

“不错!”

坐在首座的右大臣九条兼实点头。

兵力悬殊以及骑兵威力削弱这两点,使源氏势必败北。

胜败已经很清楚了。

连比较倾向镰仓的兼实,当夜都在日记里这样记载著。源氏会败吧!

法皇开口了。

“怎么办才好呢?兼实,你说。”

这位智者想了一下,然后回答:

“和睦相处吧!”

他继续说道:

“下院宣与敕命,要源、平和睦相处,让平家也进京都来,命令源、平今后像以前那样,一起服侍朝廷。”

“回到平治之乱以前那样吗?”法皇说。

兼实点头。

这位倾向镰仓的公卿心想:

(这对赖朝应该是种幸福吧?否则照现在这样,源氏将会灭亡的。)

这是为镰仓著想的策略。

“要朕来调停吗?”法皇满意地说。

法皇最爱搞这种政治。

“问题是……”

神器被平家带走了,这是朝廷最大的困扰。

附带一提,记载皇统传说的古事记和日本书记中,也有关于神器的神话。皇室的始祖天照大神,让孙子琼琼杵尊降临于地上时,亲手把神镜、神剑、神玺交给了他,作为自己的象征。若根据滝川政次郎博士所说,他以前在朝鲜的乡下,曾看过巫婆以这三种道具为降神的作法用具。若相信记纪的记载,就是古代巫子的权威天照大神,将自己最重要的作法用具送给了孙子,后来所谓的天孙降临到瑞穗国,建立国家,他的直系子孙就创建了日本皇室。

三种神器自古一直是皇室的传家之宝。崇神帝还将神器分散,当成神来祭拜。后来,镜子放在伊势神宫,剑放在热田神宫,神玺放在宫中,分开供奉。

因此,才必须制造仿造品,以仿造品为继承皇位的象征,放在宫中。没有这三种神器,就没有完成登基的仪式。

法皇很烦恼。

义仲还健在时,法皇在京都立幼帝就没有这三种神器。神器跟著平家拥立的安德帝,在海上漂浮。

──不可以太刺激平家。

法皇跟公卿们都这样想。这就是源、平问题的困难点。可以的话,他们希望循外交途径来解决,从平家手上顺利拿回神器,因此很自然的提出让两家和睦相处的建议。

3

义经住在堀川馆内,这是栋占据六条堀川之北的广大屋邸。义经一进入京都的同时,就迅速派人去占领这栋房子,不想被哥哥范赖抢去。

“我还以为九郎殿只会打仗,原来对这种事情也很敏锐。”

源氏其他的将领中,也有人对这件事皱起了眉头。义仲也住过堀川馆。在京都的房子中,没有比这栋建筑物更适合武将居住了。其中有好几栋马廏,也有很多栋可供随从居住的房子,而且,西方的堀川河成为天然的护城壕沟,围墙又高,是市内最好的屏障。京都人都说这栋房子是:

──源氏历代之馆。

建筑物虽然经过数度改建,可是,在源氏栋梁的族谱中,古代的八幡太郎义家住过这里,义经的祖父为义以及亡父义朝也住过,在此处理京都的政情。

镰仓的哥哥赖朝少年时代也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讲得夸张点,堀川馆可说是源氏的圣地。

“进入京都后,我想住在堀川馆。”

义经在突破宇治川之前,就对武藏房弁庆这样说。他只是基于一种想住在亡父的房子里的情绪,义经做任何事情,都是以这种情绪为行动的能源。

但别人可不这么想。

“他胆敢压制哥哥范赖吗?”大家都这么认为。

也难怪众人会这样想,只有源氏的栋梁才能住在堀川馆。此处本来应该是赖朝的府邸,可是,既然赖朝在镰仓,那就应该是范赖的住所才对。但义经却快速的抢走了。

范赖不得已,只好住到别栋房子里。

“蒲殿下人真好。”源氏的幕僚们说。

奉赖朝之命跟著义经的军监梶原景时等人,对义经的批评很尖锐。

“对九郎殿下不可大意。”他们甚至这么说。

他们认为义经占领堀川馆,是出于政治上的企图,他既然有超越范赖的气势,难保不会偷偷想要超越长兄镰仓殿下。他们还如此放话:

──他是个讨厌的男人。

景时一直以这种印象来看义经的高傲。一个无知又没有教养的人,只因为权高位重,就对幕僚采高压式的说话方式。

梶原景时住在距离堀川馆很近的六条延寿寺。当义经派使者来时,他甚至还嘱咐来使:

“告诉九郎殿下,要他来这里。”

照景时的阶级解释,义经和景时并不是主从关系,他认为两人都是镰仓殿下的家臣,阶级相同。但义经似乎以为自己是主人。

他不承认义经的能力。

“奥州长大的小冠者!”

他还曾经放肆地这么说,并故意让义经听到。就与赖朝之间的关系来看,他认为自己比义经要深厚多了。

景时是镰仓殿下的恩人,而且还是救命恩人。

赖朝在石桥山举兵败北时,景时当时在敌方阵营,与其他将士一起搜索赖朝。当景时看到赖朝躲在朽木后面时,他不露声色,假装没看到,带领自己的搜索队往别的方向而去。景时让赖朝捡回一条命,也暗暗打开了自己将来的命运。时势正如他预料的改变了。景时以恩人的身分被召请到镰仓,成为受赖朝特别恩宠的人。景时认为,从奥州流浪而来,对赖朝举兵毫无功劳的义经,根本跟自己没得比。

而且,景时觉得这个小冠者跟自己的教养也截然不同。

“听说九郎殿下是京都出生的,他会吟咏和歌吗?”他对部下这么说著。

事实上,景时在大部份连字都不会写的坂东乡下武士里,算是个异数,他不仅善于吟咏和歌,而且文藻丰富,上奏文一下子就写好了。此外,他还是个无与伦比的辩论家。喜欢教养的赖朝,也非常敬爱景时这方面的才华。

景时也有谋略之才,对赖朝而言是个可以谈秘密的人物,这是景时的才华,也是他的性格。有些人会觉得景时很阴险,对他敬而远之,可是,赖朝正在进行的权谋政治,却需要景时这样的人才。

例如,赖朝曾将景时用在以下的目的上──

为了消灭义仲,赖朝派出西征军。

有一晚,他把景时叫来,秘密命令:

“杀了广常!”

景时有点惊讶。上总介广常是镰仓要人中的要人。

广常在赖朝举兵时立过大功。赖朝在石桥山举兵败北后,过海逃到房总半岛,预备再度起兵,后来北上驻扎在隅田川畔。上总介广常率领号称二万士兵的大军前来依附。赖朝当时只有数百名士兵,二万名士兵壮大了赖朝的声势,使放逐者赖朝声势大噪,关八州各豪族都争先恐后来加入。广常对赖朝来讲,可说是大恩人。

当然,在镰仓政权建立后,广常的态度也变得很自大。

──佐殿下(赖朝)会有今天,都是我广常一根手指造就出来的,大家可别忘记了!

他到处这样宣称,对赖朝及其岳家北条氏也很无礼。赖朝和北条时政对广常的渐渐坐大感到不安,这时候,流言开始传出:

──广常似乎企图叛变。

这流言恐怕是北条氏制造出来的,并在赖朝耳边不断鼓噪说是事实,想使赖朝失去判断力。谣言越演越烈,甚至传出消灭义仲的西征军后,镰仓兵力减弱,广常想利用此时叛变。

赖朝相信了。这是有可能的,而且,功劳过大的广常在世上消失,应该有利于赖朝的权力运作。

──杀了他!

赖朝一再嘱咐梶原景时。他当然不是要光明正大派军队去消灭他,而是要用计。谋杀是赖朝以及他的政权中根深柢固的性格,而最适合担任谋杀者的就是景时。整个镰仓,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进行这秘谋。

景时去拜访广常,跟他玩升官图。由于有下赌注,所以广常弯曲著身子,很热切的看著盘面。看到他沉迷的姿势,景时马上跳了起来,越过升官图盘,当头砍下。广常当场死去。

──连看都来不及看。

当时景时的太刀技术之快,传遍整个镰仓。景时也赢得武勇的名声。

完成这任务后,景时离开镰仓,追上义经的部队。难怪他会获得赖朝的宠爱,因为他正站在镰仓血腥政权的中枢地带。

镰仓政权的公职是侍所之司。所谓侍所,可说是掌管陆海军的部门,司就是次官,长官则是别当。这时的别当是和田义盛,他被任命跟著范赖,景时则跟著义经。这是个掌管镰仓军务的重要职务,以景时的地位,并不须要对义经客气。

而且,景时从镰仓出发时,赖朝还对他说:

“义经过于爱表现,你要控制住他。”

赖朝认为义经的性格很激烈,爱抢功,独断独行,因此必须派景时去严密监视,这是景时的公务,也是赖朝的密令。

“景时善于会战。”

赖朝也著眼于这一点。赖朝还不知道幺弟义经的能力。

但他十分明白景时的能力,而且还有凭证。义经军突破宇治川防御线的时候,才一踏上对岸河边的沙地,他就已经派出飞脚向镰仓的赖朝报告战胜的消息。而且每次战斗一结束,就向镰仓送出战斗结果。这是他们跟镰仓之间的通信方法。

然而,义经派出的飞脚只说:

“战胜了。”而略过具体的内容。

不只是大将义经送来报告,梶原景时也送来报告,涉谷重国、安田义定也会送来,甚至甲斐源氏的忠赖、下总小山乡的小山朝政,土肥乡的土肥实平等,也会送上报告。这么多的飞脚带著战胜报告,从京都往镰仓奔去,约七天可抵达镰仓。

附带一提,关东军团就像平家或后世大名的军队一样,不是受一位大将统率的军队组织,而是坂东土豪的集合体。虽然总大将是义经,可是他的统治权很弱。土豪们跟义经一样,甚至站在近乎平等的立场上,接受镰仓赖朝的统治。因此,战胜报告不是由义经统一发出,而是各自派人向赖朝报告。

赖朝在等著。

他把最先到达镰仓的三个人,召集到镰仓府北面的石坪,听他们口头报告。

──战胜了。

只知道这结果。

“义经派来的、范赖派来的,只不过都说些自夸的话。”

赖朝失望了。身为总帅的赖朝想知道的事,他们一个都没有报告。

但是,由梶原景时派来的飞脚,略晚进入镰仓,他不是口头报告,而是带著景时亲笔写的文件。那是本大部头的战斗报告书。赖朝打开这份文件,感到很惊讶,这份报告真是详细啊!

其中不只描写战斗经过,连敌方木曾军战死者和失踪者的名字,都巨细靡遗的记录下来。赖朝感叹著:

“景时的思虑真是神妙。”

赖朝认为,西征诸将中,只有景时才知道甚么叫军事。

他自然不知背后因由。景时知道在远方的赖朝期待甚么,对甚么事情感兴趣,于是根据这些写了这份战斗报告书。

在宇治川的渡河战一开始后,景时就把战斗交给儿子源太景季,自己则拿著纸笔,就像后世的随军记者般,到处跑来跑去。为了找材料写文章,他自己没有参与战斗。可是,他送给赖朝的那篇名作中,却给赖朝一种印象,好像从渡河战到京都巷战,在战场奔驰打杀的都是他一个人。在他的战斗报告书中,连提都没提到义经的功劳战绩。

4

义经进入京都的第二天,便邀请景时开军事会议,地点是堀川馆。

范赖和其军监土肥实平也来了。这栋房子可说是源氏的纪念建筑物,因此成为开军事会议的场所,可是,事实上,却连范赖都受义经的邀请前来。

“这是怎么回事?”

景时很生气。召开军事会议必须先跟军监商量,义经却独断独行。

可是,景时不得不去。他故意迟到许久。

主座上是范赖,然后是义经、土肥实平、中原亲能、畠山重忠等人,已经开始讨论议题了,主要在谈讨伐平家的院宣。义经抬起白皙的脸,咬著嘴唇,焦急的神色十分明显。

──最重要的院宣没有下来,院的态度不够积极,怎么办才好?

简单的说就是这样。

“平三(景时的通称)!”

义经转头看他。这简直就像在叫随从,使景时气得闹别扭。义经询问他的意见。

“蠢!”景时大声说道:“这甚么蠢话?我们是镰仓殿下的家臣,可不是院的家臣,有没有院宣都是枝节小事。”

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意见,使大家十分惊讶。

景时接著阐述自己的意思:

“在讨论院宣之前,还有个应该考虑的问题:镰仓殿下是否真的命令我们去讨伐平家?”

大家听他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这倒提醒了大家,赖朝派出西征军,只命令要消灭义仲,并没有提到要讨伐平家。

──怎么样?

景时看著在座的每个人。他会提出异论,当然是故意跟义经作对。

可是,土肥实平反对。他认为,命令中当然包含讨伐平家,现在不该怀疑这一点。

“景时,你疯了吗?还是你怕平家?”实平说。

景时冷笑。

“疯的是你们。你们难道想要不顺从镰仓殿下的旨意,任意而为吗?”

“你说甚么啊?”

两人吵起架来。

两人对命令的解释不过是抬杠罢了。最后,吵不过的梶原景时终于喊了起来:

“你们根本不懂战争!”

景时认为,在进攻京都一战中,己方也有损伤,必须请镰仓补充兵力才行。而且,对手不是木曾,而是平家。传说他们有十万士兵,而己方士兵还不到三千,若卤莽出兵是很危险的。必须等镰仓增援,派出必胜之军才行。

“到那时再来谈院宣的事情。”梶原景时说。

大家一听之下,纷纷觉得有道理。主席范赖问道:

“那就派使者去镰仓吧?”

他一说,坐在隔壁的义经身子激烈的颤动著。

“没有用的。”他尖锐的表示。

敌人都已经来到兵库了,近在眼前,却还要向后方请求增加兵力,这真是耻辱啊!军事会议没有结论,傍晚就散会了。义经越来越焦急。

赖朝派遣的文官中原亲能很同情义经。

“向公卿们运作吧!”亲能提出另一个方法。

这是京都的政治风气,他认为,若半夜拜访公卿们,个别说服较有力者,院宣应该会很快下来。

“可是,我一个人奔走,效果不大,还是请御曹司跟我一起去。”他说。

义经那一晚就在亲能的带领下,展开行动。接见义经的公卿们,都对这位年轻人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清纯气质,深有好感,纷纷答应要帮助他。

第二天,法皇召见义经。义经穿戴著风折乌帽子和红护胸盔甲前来,他这身打扮立刻让法皇掀开了御帘。

(奇特的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每次来御所晋见法皇,都穿著不同颜色的盔甲。这当然是因为他拥有很多件盔甲,不过,他似乎也对穿著有极优秀的眼光。这一点令法皇欣赏。

兼实等陪侍身边的近臣,这天早上不厌其烦地对法皇提起院宣之事,法皇心里已经决定要下院宣了。

“我会下达讨伐的院宣给你,可是,我不要你们作战,我要的是那三样神器。”法皇说。

他表示还有另一项秘密计划,即下院宣给兵库的平家:

──你们跟源氏要和睦相处。

因此,他已派院使携静宪法印【注:代表法皇的官印】赴兵库。

“你别误会。”

法皇解释,由自己来调停,可以安抚平家,尽量避免刺激平家。如果不这么做,不晓得平家会如何处置三样神器,所以才采取这种方式,希望源氏能够了解。

“明白了吗?”法皇意味深长的说。

这种处理方式具有策略上的效果。平家若开始和平谈判,他就可以先松口气,然后慢慢再想战略。

“你了解其中的微妙吗?”

“我不了解!”年轻人不愉快地说。

简单的说,法皇要用和平院宣欺骗平家,然后源氏再趁他们疏忽之际加以攻击。而且,听法皇讲话的口气,好像源氏该对他感恩似的。

义经认为,这一切都没有用。以他的唯美意识,他希望能堂堂正正以战争解决,而且他也有自信能战胜。

可是,这位年轻人并不熟悉宫廷,甚至不敢跟法皇抗辩,他还听说和平劝告使携著静宪法印,在今天早上已经离开京都了。

──无法阻止了。

义经沉默地在阶梯下这么想。这时候的沉默,等同于答应。

“义经,记住,我非常替源氏的利益著想的。”

法皇又在卖他的恩情了。义经把身体压得更低。

(他这副可怜样,该怎么说呢?)

法皇想。

他想起以前在自己眼前出现的武臣源义朝、平清盛、平宗盛、木曾义仲等人的模样,这位年轻人天真、清秀的样子,实在无法令人想到同样是武门之辈。

但是,也因此让人感到有点不可靠。这年轻人带著一小队源氏军,真的能够打赢平家的大军吗?

“义经,你打得赢吗?”

法皇忍不住问他。

义经抬起头。

(他生气了!)

法皇看到义经眉间的神色后这么想。

就连这么直接的生气,在这年轻人身上都显得可爱。院宣在正月二十六日颁布给范赖和义经,这是入京后的第六天。

义经当天就开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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