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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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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阳西斜,山、海的颜色都已转浓。海峡的战斗还在继续著。平家的船零散飘荡在夕阳馀晖下的海面上,任何人一眼都可以认定他们战败了。

──到此为止了!

平知盛将令旗丢往海里,他要趁还有馀力时,准备自杀。对知盛来讲,日本史上最豪华的一族,最后的结局必须配得上他们华丽的身分。

“全族的人和所有女性,是你们该觉悟的时刻了。武士们、女人们,快点准备殉身吧!”

他说了这些话后,便离开军船,上了御座船,拿起扫把,用力把座垫扫出去,宣告战争结束,要大家有所觉悟。

“知道了!”

他的母亲二位之尼站了起来,妹妹建礼门院似乎也很清楚知盛的意思,拿了两个砚台放入怀里,以便增加沉入海底的重量。女官来到她身后,梳理她的头发。只有长兄宗盛突然变得很焦躁,在附近来回踱步。

知盛来到船首,眺望海面。

触目所及,整个海湾都是白旗飘荡,白旗大声喊著往前划来,要迎击的平家船几乎都只载著白骨。有些摇著橹移动的船,也都是往反方向想逃离战场。

不过,还有个例外。

只剩一艘船还在战斗,那就是表弟能登守教经的军船。只有这艘船似乎还不知道已经败了,仍精力充沛地闯入源氏船团中进行杀戮。船边井然有序的立著盾牌,盾牌上插著无数支源氏射来的箭,他们还是继续前进著。红旗翻动,旗上的红色有如沾上血一般鲜明。

教经立在船头,大步跨脚,无休止的射箭。敌人都感到害怕。教经的船一接近,源氏船的橹声也变得快速,四散逃走。

(能登守真厉害啊!)

知盛想。

在这个时代,源、平两家合起来,恐怕仍没有人比得上能登守教经的武勇。教经已看出战败,决定赴死,为了送自己一份死亡礼物而拼命奋战。战胜的源氏武者避开他,不想白白丢了性命。既然已经赢了,不活著拿赏赐太划不来。

(只是无用的杀生。)

知盛想。

战争进行到此一地步,就应该自杀,不应该疯狂杀人。

“能登守殿下!”知盛在海风中喊叫:“造太多罪孽,会变成子孙的业障,别再乱来了!”

他一说,教经立刻回头。

很意外的,教经一脸哭丧的表情。

“我不要死!”

他想在敌阵中被射杀而死,可是却没有敌人要杀他。

教经气愤得对源氏喊叫著:

“杀了我吧!否则就生擒我,把我逮捕去镰仓,带我到赖朝面前。”

可是源氏的士兵怕他,不愿意接近他。教经一直往前冲。他从这次会战一开始,就在找一个人:九郎义经。他在知盛授命下要取义经的性命,可是战争结束了,他还是不知道义经在哪里。

(再找一次!)

他尝试最后一次冲刺。这一天,教经穿著红底锦缎直垂,唐绫护胸盔甲,可是不知道为甚么,他扯掉盔甲腰下的围兜,露出身子,这样行动就比较敏捷。他的盔甲也丢到海里,头发松散,让海风吹著头发,样子十分可怕。

“划!”

他命令部下笔直冲向源氏船团。他们缓慢地划著,最后进入中军。这个男人的胆识,大到简直像检非违使在搜索犯人。他对著源氏船喊著:

“我是能登守,九郎在那条船上吗?”

即使如此,源氏还是无法对他出手。

能登守教经急了,如此一来,只好登上较显眼的源氏船,一艘一艘找。

“我要抛弃这条船。”他对自己的部下说:“等我一上了源氏船,你们就快划走,快逃吧!”

他跃上源氏船后,下级武士就跳入海中逃跑。而教经一知道义经不在船上,就跳上别艘船。

这一天,义经发现教经的目标是自己,下午就赶紧把早上穿的盔甲换掉,换上一件朴素而不显眼的盔甲,而且还上了小船,所以教经找不到他。

教经不知道找了几艘船,终于看到一个肤色白皙、身材矮小的年轻人。

“是九郎吗?”

教经重新提好太刀。但是年轻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跳到隔壁的船上,像只蝴蝶般。

“你还逃?回来!”

教经紧追在后,跳往隔壁的船,瞬间好像落下大石似的,船摇摆得很厉害。教经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暂时用力岔开双腿站著。这时,义经已经在另一艘船上了。

“教经,来啊!”义经看著他。

他眼睛细长,非常好看,但面无表情,身上穿著沉重的装备,抱著弓,竟然还能敏捷的跳跃,毫无慌乱之色。

“逃跑太卑鄙了吧!”

教经一说,义经就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大将要爱惜生命。”

教经继续追赶。义经轻飘飘的跳向其他的船,一艘跳过一艘,终于越来越远。

教经不得不放弃。既然如此,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只剩下死亡一途了。源氏有数百艘船聚集在附近,围成一个圆圈,教经就在这个圆圈里面,动弹不得。

“跟我打吧!跟我打吧!还是源氏都没人了呢?”

他站在船上叫喊著,可是没有一条船应声出来。

有个善用大刀的男子安芸太郎实光,来自土佐国(高知县)安芸庄的海边村庄,他在义经攻击屋岛以前就臣属于源氏,听说他的力气是三十个人的总合,坂东武者没有人比得过。他的弟弟次郎也是个大力士,部下中某人也很自豪于自己的力气。

“就算那个能登守是鬼,我们三个人一起跟他打,也应该不会输。”

他们说著便把船划过去,跳上教经的船。

教经先抬起一只脚,把那名部下踢入海里,然后把安芸太郎抓起来,接著又抓住弟弟次郎。他紧紧的把哥哥夹在左臂下,弟弟夹在右胁下。

“你们真可爱,来得好,现在陪我死吧!”

他说著纵身跳入海中,溅起水花,然后冒了一点水泡,可是三个人都没有再浮上来。

※※※

平家一族一个个死去。知盛回到自己的军船,为了跳水,在盔甲外再穿上一套盔甲。乳母的儿子伊贺平内也跟他一样穿了两层盔甲,主仆二人手牵著手跳入海里。门胁中纳言教盛背著锚,身上捆著绳索跳下海,小松新三位资盛和还残留著少年气息的弟弟少将有盛一起跳水。只有拥有左马头官衔的行盛不愿意自杀,宁愿战死,他自己划船杀入源氏之中,全力战斗而死。

御座船的女人们也都忙著准备跳水。

二位之尼是宗盛、知盛、建礼门院的母亲,是这一族妇女的统治者。她的死亡装扮是淡黄色的二衣,白裤旁的开口夹在腰部,将三种神器中的神剑插在腰带上,神玺之箱则顶在头上。然后她叫来外孙,亦即还是孩童的天子,把他抱起来。

“你变重了!”她说。

幼帝这时候才八岁。

“跟我一起来吧!”

她一说,幼帝起疑了。

“尼要去哪里?”幼帝问。

“去海浪的世界。”

“在哪里?”

二位之尼指著眼前排在船头前进的源氏船说:

“要逃离关东人之手,就只能逃往海浪下的城市,来,走吧!”

幼帝完全了解了,他没有不悦之色,只朝东方合掌。

根据后来被源氏救起的按察局所说,幼帝拜过东方的伊势大神宫后,又面向西方,朝正要前去的净土合掌。二位之尼还诵唱了辞世之歌。

我知道,

在御裳濯川的水流中,

在海浪底部,

有城市。

然后,二位之尼和幼帝一起沉入海底,水花溅起,接著,按察局也隐身浪潮间。

※※※

义经很焦急,他自从度过战斗危险期之后,便不断对部下说:

“建立军功是很好,但最重要的是找到神器。找到神器的人,可说是这次最大的功臣。”

后白河法皇曾提到这件事,赖朝也一直很啰唆的叮咛著。如果拿不到神器,最伤脑筋的就是后白河法皇了。法皇因为安德帝被平家带走,才不得已立另一个孙子即位,也就是后鸟羽帝。严格来讲,他是伪帝。自古以来,帝位都是神授的,没有神器就不能即位。世人也都很清楚这一点,有人很啰唆的说:

“在源氏武权下被立的新帝,很可惜只拥有一半的资格,只是半帝。”

如果没有获得神器,不只是后白河法皇,甚至也关系到镰仓的威信。

赖朝把寻找神器的重任交托给义经。

(神器有那么重要吗?)

对政治很迟钝的义经,多少有点不解,因此对找神器不太热心。他的不热心,在攻下屋岛后遭到赖朝责骂。义经虽然不热中此事,不过,展开坛浦之战后,他的作战计划就不只是战斗,还包括寻找神器,因此作起战来就辛苦多了。

“神器恐怕被供奉在御座船上吧?别射御座船!别乱杀人!”

他叮咛各将领。

所谓的“人”就是平家的贵人。

“别让他们自杀,在他们自杀前抓住他们。”他说。

一切都是顾及神器安全的处置。

义经与麾下的部队包围御座船,圈子越缩越小,希望他们能投降。

可是却受到挫折──

“殿下,请看那个!”

武藏房弁庆正好看到二位之尼,抱著穿山鸠色御衣的幼帝跳入海中。

“快点阻挡!”

义经慌了。他跑了过去,想全力阻止他们自杀。

没多久,按察局、大纳言局翻起和服裤裙,从船侧翻落。

“快划!用耙子把他们一个个救起来。”

这时,摄津源氏渡边党的船全力划进,首先靠近御座船。

渡边党的渡边昵带著重藤弓及十三束的箭,站在船头。船破浪前进。

突然,昵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团华丽的色彩,令人怀疑不是世间之物。是女人!她想要跳海,正站在御座船的船舷上。

(那一定是建礼门院。)

他想。

是已故清盛的女儿、先帝高仓院的皇后、安德帝的生母,若不是传说中世上最婉丽的平德子,不可能有那么华丽的装束。她穿著藤蔓花样的礼服十二单,发上插著翡翠发插,为了跳水而上了船舷,可是,一定是在一刹那间犹豫起来了。

在这犹豫的瞬间,渡边昵拉开弓。他不是要射杀她。他只想射穿门院的红色裙摆,把裙摆钉在船舷上。他想施展这种巧艺。

昵射出箭──

飞箭漂亮地钉住门院的衣服,可是门院已经往下跳了。由于裙摆被箭钉在船上,所以她身子倒立,接著,箭断了,她沉入海中。这时,昵的船来到旁边。

“拿耙子来!”昵说。

他伸长耙子,先耙到她的头发,用力拉过来,然后伸手把她拉上船。她已经昏倒了,可是又马上醒来,喊叫抵抗,想要再度跳海。武士们粗暴的抱住她:

“不要啦!你要去哪里?去海里吗?你还年轻,太可惜了!”

他们一个个戏弄她,并叠在她身上,使她动弹不得。

义经靠了过来,一知道她是国母,便斥责武士们,然后郑重接待她,带她上平家的唐船。海浪中还救起了四十几个女官,也一并收容在船上。

可是,三种神器中,就是找不到神剑。跟二位之尼一起落海的神玺,和箱子一起浮在波浪中,使他们能够捞起。神镜也顺利取得,一个女官抱著放神镜的唐柜正要跳水时,很幸运的被源氏士兵阻止。

平家全族中,也有几个人幸免于死。平家的总帅平宗盛好像到最后都没想要自杀,二位之尼跳水后,他还在船里晃来晃去。可是,身边的武士看到他后,叫著:

“快点觉悟吧!”

立刻把他推入海中。宗盛大叫一声,在海上浮沉游著。他的儿子清宗也被推入海里,但清宗也善于游泳。父子两人都是轻装,于是轻松的游著,就在无处可去时,义经的部下伊势三郎义盛看到他们,从水里把他们拉起来,成为俘虏。

其他俘虏中,还有平家最年长的大纳言平时忠。

在平家鼎盛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一句名言:

──不是平家人,就不是人。

他是那一世繁华的代言人。

时忠是清盛之妻二位之尼的哥哥,是她娘家的当家。虽然一样是平氏,可是不是武家的平氏,而是公卿派的平氏。由于妹婿清盛获得权势,因此他在宫廷也得势,甚至官升大纳言,以清盛的政治顾问身分到处施威,在宫廷中,大家怕他更胜于清盛。

──有公卿中少见的胆略。

大家这么认为。

甚至还有人说:

“他要是武门出身,搞不好比清盛更早得天下。”

时忠跟著平家一族逃到西海,可是他完全不穿盔甲。

“我是公卿。”

他守护著自己的尊严。他讨厌武士,认为他们拿起武器站著打仗的样子,就像狗一样。

他的顽固,使他即使面对坛浦海战的惨烈战斗,还是衣冠束带,始终坐在御座船的内侍所前不动,脸色也丝毫不变。当全族开始跳水时,也只有他不离开座位。

──公卿自古以来都是不自杀的。

他不跟大家采取相同行动。源氏武者上了御座船后,他傲然的态度也丝毫不减。

“我是平大纳言,我不逃,可是你们不准碰我。”他低声说。

当源氏武者发现装著神镜的唐柜“内侍所”【注:传国宝镜“八咫镜”的别称】,想要碰触时,他大声斥喝:

“混蛋!那是内侍所。”

他还抡起拳头打在源氏武者的鼻梁上。看到对方喷出鼻血,才把那下级武士赶出去,说:

“你看,是神的惩罚。”

义经面对这个自傲的俘虏,尽量不伤害他的自尊心,选择了适合他的船,扫干净船室安置他。时忠对这种处置很满意。

“那个小鬼很懂分寸。”他小声对儿子中将时实说道。

刚开始,俘虏只有时忠父子,可是,慢慢的,送来时忠这条船的族人越来越多,后来连宗盛父子也送来了。宗盛连跟时忠打招呼都没心情,迳自在角落里发抖,不只是恐惧,也因为寒冷,因为他落入海中,衣服都湿了。由于他比别人加倍的胖,所以湿答答的样子也比别人更可怜。

“右府(宗盛)。”时忠主动跟他说话。

宗盛抬起头,似乎很惊讶。他很意外时忠竟然在这里,因而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而且,时忠虽然是俘虏,却穿著干净且毫无皱折的衣服,傲然而坐。

“那不是伯父吗?你为甚么在这里?”

“跟你一样被捕了。”时忠笑也不笑地说。

宗盛诉说著自己的遭遇,最后还加了一句:

“好冷!”

时忠则愁眉苦脸地说:

“都是你跟著人去跳海,才会这样。像你这么胆小,若一开始就让源氏逮捕,就不会弄湿衣服了。不过,你真厉害,竟然没溺水而死。”

“我很会游泳。我儿子也继承我的血统,很会游呢!”

时忠笑了出来。

这个对任何事情都无能而胆小的胖子前内大臣,就只有游泳最高明,这又怎么说呢?善于游泳救了他一命!

“伯父!”

宗盛移动屁股,膝行而来。

他一移动,周围湿漉漉的,让时忠觉得有点麻烦。

“我能保住性命吗?会不会被杀呢?”

宗盛要求伯父时忠为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占卜。时忠无言以对。别说宗盛了,时忠自己都得为保住性命到处求援。

“伯父,怎么样?”

“你是谁?”

“还问我是谁?”宗盛夸张的仰著头。

“你不是平家一族的总帅吗?别像田鼠盖著田土般弯著腰,别这样!要有从一位前内大臣的威严。”

“我会跳下水是无可奈何的,别讲这些,先谈我的性命……”

“你是平家一族的总帅,既然战败了,就算有人要救你,也还是会被拉去都大路上,然后在鸭之濑的水镜中,人头落地。”

“这么惨吗?”

“因为你是总帅,你应该一开始就有这觉悟才对。”

“不!你想错了。伯父,想想平治以前吧!那个时候,源义朝战败身亡,父亲平相国(清盛)战胜了,他应该把源氏一族全都斩首,可是有人求饶,于是他饶了义朝几个孩子的性命。现在的赖朝以及他弟弟范赖、义经,都是因为相国的怜悯,才得以在世上存活。难道赖朝忘了这份怜悯吗?”

“对!”

时忠也想起这些,用力点头。用过去的恩情来求饶,打动赖朝的心,这未尝不是救命的办法。

“可是……”

时忠认为,用这个方法,镰仓可能会饶了自己一命,但宗盛就不行了吧?若对照宗盛提及的平治之乱,宗盛就等于位在义朝的位置,是发起战争的人,自古以来,根本没有发起战争者会被赦免的例子。

“伯父,你不担心吗?”

“不,我恐怕和你不同。”

“有甚么不同?”

“我们虽然同样是桓武平氏,可是,自古以来都是两个不同的支系。因为葛原亲王的儿子高栋被打入臣籍,赐予平氏之姓,才有我们公卿平氏。而武门平氏是另一支系,是从葛原亲王的孙子高望开始,受赐平姓,来到关东成为上总介,他的后代突然得势,才有了现在的平氏。也就是说,两者截然不同。这些渊源,我已经告诉九郎了。”

“伯父已经请求他饶命了吗?”

“是的,你在海里游泳的时候,我就请求过了。”

“真凄惨!”

“有甚么好凄惨的?”

“伯父,请别只求你一个人保住性命。求你也用三寸不烂之舌,帮我向九郎求情吧!战争是我弟弟知盛要打的,我宗盛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请这么告诉他。宗盛对你的恩情会铭记在心的。”

“好吧!”

时忠赶快回答。即使宗盛如此狼狈,他要是怀恨自己,打自己的小报告就糟了。为了防止这一点,还是要收服他。

“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帮你说情。不过,我觉得很困难,你可别抱太大希望,我会试看看的。”

2

坛浦会战,是义经第四次的成功。与其说成功,还不如说是近乎魔术般的胜利。在西海消灭了平家五百艘水军,让敌方主要将领沉尸海底,俘掳了总帅宗盛父子,三种神器中除了神剑,其他两种都拿到了。

这一天是文治元年三月二十四日,可以说源氏在这一天建立了武权,赢得天下。

义经必须迅速向京都的法皇以及镰仓的赖朝报告战果。迅速前去报告的使者,在四月三日到达京都,四月十二日到达镰仓。京都和镰仓都为这奇迹般的胜利而兴奋,赖朝可能因为胜利太大了无法立刻相信吧?他在位子上不动,也发不出声音,眼睛闭了一下,持续著好像喘不过气来的表情。

※※※

义经更是高兴。

──这下子,哥哥知道我的存在有多重要了吧?哥哥的气一定也消了吧?

他这么想。

可是,严格来讲,这件事情只在他脑中闪过一下子而已。胜利的快感对一个情感过剩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太大了,甚至让他高兴得在附近到处乱跑。消灭平家为父报仇,是他少年时期以来的志向,现在终于达成了。

“我有生以来的生存意义,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对部下佐藤忠信、弁庆、伊势义盛等人这么说。

人的一生如果有主题的话,他的主题就太过于单纯明快了:只有复仇。除了复仇,其他都是小事,他对这些小事都毫不在意。总之,他以这么华丽的行为,完成了他的主题。

──剩下的就是馀生了。

他虽然还没有想到这步田地,但也不想花太多心力去想以后的事情。对镰仓的赖朝来讲,这次胜利也许是他新政治构想的出发,可是,对义经而言,这次战胜是他一生主题的终结。

义经说出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话:

“平家的每个人,都是帮我战胜的恩人。”

平家若没有战败,他就不可能战胜,这种理论太奇怪了。可是,在义经的血肉之躯中,这句话没有矛盾。

这个年轻人一开始就一心一意要报仇,并不是因为本质善于记恨,其实,他似乎还有种不适于怨恨人的性格,更不可能是复仇者的性格。即使如此,他仍将半生奉献在复仇上,是因为时代的精神吧?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当父母死于非命时,就应该替父母报仇,这是比任何事情还要华丽的美,他不过是一心一意朝这份美前进罢了,并不是因为对平家有根深柢固的憎恶感。

美已经成就了。对义经而言,这样就已大功告成。他并不想杀死平家人来一解长年的郁闷,就像骑射竞赛结束后要帮输的对手擦汗一样,他只有这种天真烂漫的情感。他甚至对平家有股亲切感,认为平家输得好,让自己获胜的不是源氏的士兵们,而是敌人平家。

“他似乎是个天真的男子。”

平大纳言时忠有这种想法,就是因为义经这些行径。

──求他,操纵他,说不定可以捡回一条命。

他想。

义经战胜后,还是停军在长门赤间关(下关)不动,因为他要寻找神剑。他雇用附近很多渔夫,撒网在海底寻找。这些动作也许会徒劳无功,可是,只要作战目的包括拿回神器却没有拿到,战胜的功劳就变小了,而且还有瑕疵。

这段期间,因为陆地上没有适当的住宿处,所以义经在船上生活。而许多源氏武者则住在陆地上的民家。他们对平家的下级女官胡来,要她们陪宿,下级女官为了取得每天的粮食,自然不得不出卖色相。义经对麾下军阀这类胡作非为一概不过问,他甚至不知道这些事不好。当时对这类事情很迟钝,严格规定麾下军队不可胡作非为的时代,要到义经之后四世纪织田信长出现以后。

战胜的第二天,义经接见宗盛、时忠等俘虏。他们坐著小船前来,上了义经的船。

“请坐。”

义经亲自指示他们该坐的位置,竟然比义经还高位。

──这是甚么想法!

军监梶原景时认为,光是这一点,就值得向镰仓报告。本来应该把降将绑起来,拉到法院去,可是义经不仅让他们跟自己用相同的座垫,还尊他们如贵人,坐在比自己更高的上座。

──这是当然的。

义经心想,要是梶原诘问,他自有说法:宗盛是内大臣,时忠是大纳言,在宫廷里的序列,都比只不过是判官的义经还高得多。他们虽然失败了,成为投降者,可是尊贵的官位还没有被剥夺。说不定把他们带去京都,他们会被贬为百姓,然而在那以前,还是必须依他们的官位加以礼遇。这个理论是因为义经喜欢京都和宫廷。这一点,和坂东乡下人以武功决胜负,订定一切价值的观念完全不同,而义经喜欢强调这种不同。

面对义经这令人意外的接待,宗盛更加害怕,在下座动也不动。可是时忠只说了一声“抱歉”,就坐到上位,悠闲地张望四周。

“前内大臣为何不入座?”义经问:“你在下座距离太远了,战争已经结束了,上来吧!”

可是他越这么说,宗盛越是整个背都僵硬起来,脸伏在地上不动。义经又说了一遍。

这时候,时忠说话了。

“他害怕您的威武,他本来就不是武人。”

他说了很微妙的话。

“不是武人?这是甚么意思?”

“意思是……此地人多嘴杂,不便说明。等一下请派您的亲信前来,到时候我再说吧!”

引见降将本来只是一种礼节,会谈就此结束。他们回到自己的船上。

义经命令佐藤忠信护送宗盛,伊势三郎义盛护送时忠。

在小舟里,坐在中央的大纳言时忠,对伊势三郎义盛招手,仔细问道:

“你是判官殿下的部下吗?”

义盛点头,小声谨慎称是,以配合时忠的态度。时忠露出威容表示:

──这是个秘密。

既然如此,义盛必须弯身过来听。

时忠说的事情很令人惊讶:宗盛其实不是清盛的儿子,甚至连平家一滴血都没有。

──怎么会?

义盛抬起头,眼前的时忠表情严肃。

“最好的证明就是宗盛的脸,他像平家甚么人呢?不像父亲相国入道,也不像母亲二位之尼,甚至不像尼的哥哥我,简直就是不同的脸型。我以前曾经问过已经跳水自杀的二位之尼,她说宗盛不是她生的。这件事情,他妹妹建礼门院也知道,死去的知盛也约略晓得。”时忠说。

义盛当然还是不信,他提出问题:

“那他是谁的孩子?”

这么一问,时忠更压低声音:

──是制伞人的儿子。

时忠说了宗盛出生前后的事情:

“二位之尼是清盛的续弦,续弦的女人非生男孩不可。可是,她回到娘家──也就是我家,公卿平家──临盆时,好不容易生出来的是个女孩。尼和我父亲时信都怕了,于是提出一计:常常出入我家的一对制伞夫妻,那一晚也生了孩子,是个男孩。而那男孩就是宗盛。”

义盛的头越来越倾斜。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宗盛的身世秘密,就算有,又怎么样呢?时忠故意把这些讲出来,一定有他的目的。义盛的重要任务是确认时忠的目的。

“那么,前内大臣了解镰仓殿下会判给他的罪名吗?”

“他很了解。不过,宗盛其实不是平家人,如果不判轻一点,实在太可怜了。”时忠说。

由于义盛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于是时忠说了句:

“耳朵借我!”

他把义盛的头拉到自己的膝盖上,用扇子盖著嘴巴,说出一个连义盛都会心跳异常的事实。

义盛终于相信了。

伊势义盛迅速回到义经船上,请求排除杂人,然后报告刚才时忠所说的一切。

“不会是骗人的。”

义经听到一半就相信了。

举止庄重的时忠不可能会胡乱骗人,而且,二位之尼生下宗盛的时候,他正是她娘家的当家。

(他真容易相信人。)

过去当强盗的伊势义盛,总觉得义经这方面的感觉很可笑,甚至很令人生气。

“这可能是时忠卿想救宗盛卿的策略,因为京都人以前对他的评语就是──无法用一根绳子绑住的人。”

“我喜欢他那种胆识。”义经说。

义经对时忠所知不多,他只听说过一件事情:以前平家鼎盛时,治承元年,可说是时代之癌的叡山僧兵又作乱了,扛著山王明神的神舆闯入宫廷。平家人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处理。朝廷要派出敕使前往叡山安抚,可是却没有人愿意去。后来时忠自愿前往,他勇敢地单独上山。在山门埋伏的僧兵把他包围起来,口口声声谩骂,可是时忠脸色不变,无言的进了山顶的讲堂,拿起笔写文章,讲说事情的道理,解释利害关系,还表示镇静应对对叡山比较有利,然后把这篇文章交给堂众代表。他们读了这篇文章,心服于文中的道理,并看在时忠的勇敢上,便取消强制诉求,事情就此平定。

这件事传诵一时,连各地诸国都听说了。义经当时人在奥州,听到京都传来这件事,他暗暗敬畏著:

──平家也有可怕的人。

那人就是现在成为俘虏的时忠。只要是时忠说的话,义经都希望用诚实的心去接纳。

“你不怀疑他了?”

“是的,一开始我心想,他会不会是骗人的?可是,后来他又对我咬耳朵讲了一桩秘密,我就相信了。”

义盛提到最后的秘密,使他终于相信,宗盛不是清盛和二位之尼的亲生儿子。

义经很有兴趣。

“甚么秘密?”他催促著义盛。

可是,伊势义盛歪著头,好像不太敢说的样子,并动动嘴角。义经更加催促他。

“我不太敢讲这件事情,那个人……”

他的视线朝著用屏风隔起、在船廊下方船尾另一边的顶篷船舱。“那个人”指的是幽居深处的建礼门院。

义经依照胜利军的作法,自己搭乘敌方最大的船。这是艘唐船,船尾有顶篷船舱,建礼门院住在其中。她虽然是俘虏,可是毕竟是国母。然而,源氏一些爱嚼舌根的人都暗中传说:

──判官是欲望无穷的好色者。

这个谣言也并非毫无道理。义经非常关心建礼门院无与伦比的姿色,一旦喜欢,这个年轻人可就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占有。总之,义经让她搭乘自己乘坐的船,除了理性的理由之外,真正的原因说不定就是因为情欲。

“她怎么了?”

义经眼睛发光。

伊势义盛再度沉默。他不敢说,与其说是因为对建礼门院的敬畏,还不如说是考虑到义经的情绪。

(要是说了,这个人不知道会如何血脉贲张!)

伊势义盛想。

可是,义经已经像个孩子似的一再催他。义盛终于说了:

“前内大臣平宗盛卿不是平相国入道的孩子,和‘那个人’没有兄妹血缘关系的证据是:平家在屋岛时,宗盛卿于某个晚上,偷跑去‘那个人’那里,两人鱼水交欢。”

“……”

义经因这件事情太过异常,一时失声,好像忘了呼吸般瞪著义盛。

“是吗?”不久,他叨念著。

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对宗盛产生厌恶的感觉。原来宗盛已经品尝过了!他只想到这一点,多少含有羡慕的情绪。义经不熟悉已在关东萌芽的男女伦理,他在这方面是彻头彻尾的京都人,对男女之间不是考虑沉重的道德问题,而是当成一种轻松的竞赛。

──是吗?

他这么叨念著,含有对建礼门院的不同意念。由于她以前是高仓帝的皇后,安德帝的生母,所以义经的欲念在敬畏之下,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可是,既然降将宗盛都跟她私通过,那么战胜的大将军去找她,也就没甚么不方便。义经心里开始产生一种轻松的心情。

“三郎(义盛)!”

义经用开朗的声音叫著。伊势义盛内心感到惊讶。他很容易猜中这个年轻人的心思。

“严密看守宗盛卿、时忠卿,诸事多用心。”义经说。

※※※

义经决定去船尾的顶篷船舱,是在三个晚上之后。

这些日子以来,义经朝夕服侍建礼门院,当然是以朝臣的礼节,这是朝臣应尽的义务,他认为自己这些行动并不是因为好色。

──判官不是坏男人。

建礼门院心里也产生了一种放心的感觉。

坂东武者粗野而语言不通,似乎有股野兽的气味,可是,这个九条家女佣常磐所生的年轻人却很京都化,待人温柔,更稀奇的是,一点都没有战胜者的骄傲。

义经的奇妙就在于这些地方。他对平家投降者一点都没有战胜将军的骄傲,反而对麾下源氏诸将领表现出这股傲气。

──怎么样?我很会打仗吧?

他显示出这种态度,甚至有点太过了。各将领如果想说甚么,他就高傲的表示:

──打赢的是我,照我的话去做。

“打赢的是我”这句话,义经在海上的阵营中说过很多次。他认为,大家是因为他才变成胜利者。

“我们会打赢,是各位不惜性命,危险奋斗而来的。”

他甚至从来没讲过这种谦虚的话,甚至是谎话也好。

各将领如果听到这样的话,就算是谎话,也会认为冒险在箭雨中穿梭战斗的辛苦有了代价。而且,他们期待义经的谦虚,也关系到实际的利害,他们担心义经向镰仓殿下报告的军功内容。

──会不会一个人占尽所有的功劳呢?会不会好像整场战争都是他一个人打的,把我们的功劳说少了呢?

这个军神般的天才在己方阵营中风评不佳。恶劣批评、攻击义经的人,以军监梶原景时为首。

可是,义经有不同的想法。他会特别夸示自己的功劳,真正的目的是要让镰仓殿下知道自己的能力。他觉得镰仓殿下无缘无故讨厌自己、轻视自己、给自己加罪,为了使赖朝对自己改观,必须让他了解自己的功劳。

他的行动只考虑到这些因素。天才义经其实还充满著不成熟的孩子气。

但是,对投降的平家人,他不必有这层考量,他一心一意用过剩的情感去对待他们。投降的人很可怜,战败者很悲惨,他只想好好对待他们。

──判官对平家投降的人太亲密了。

会出现这种风评,就是因为他这种无法停止的情绪性行动。

这种情绪性行动终于达到顶点,是在他偷跑去建礼门院船舱那一晚。

门院不只惊讶,甚至从来没有这么不知所措过。她在黑暗中无地自容。

“不要这样!”她哀求。

她的母亲、弟弟,还有全族的人,都因为这名源氏大将而沉尸这片海底,而现在,竟然要她在同一处大海之上,让这个年轻人占有,这情何以堪呢?门院因事态过于严重,也忘了要哭喊,只是全身僵硬著。她没有反抗。对方不是她能反抗的人,是对她握有生杀之权的胜利者。而且,很糟糕的是,这个年轻人的温柔,使门院对他产生了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的好感。

她终于展开了身体。

※※※

谣言传遍了驻守南海所有源氏将领的耳朵。

──廷尉(义经)有不义之事。

梶原急速向镰仓报告。

谣言从这艘船传到那艘船,也传入时忠耳中。时忠起初觉得意外。

一开始,他把外甥女建礼门院德子与宗盛在屋岛的秘密告诉伊势,只是政治手段。这件事可使对方了解宗盛没有平家血统,也许就可以不必被斩首。宗盛如果不死,他不过是平家外戚,按照亲疏来讲也就无罪。他的考量如此细微,可是结果却完全不同,反而听到了出人意料的事。

──那个小鬼真好色。

他虽然在京都听过义经的风评,可是反过来想,义经这种无止尽的好色,对自己说不定有利。不管关东的赖朝怎么想,现在源氏的大将义经,对平家明显表示出好意。

(今后必须好好利用义经。)

时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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