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年龄系剧中早年)
叶湘容——十九岁
端祥——十九岁
叶祖培——湘容之弟,十七岁
叶太太——湘容之母
高绪荪——廿岁
高绪兰——绪荪之妹,十八岁
客——风雪夜行人
钱大夫
老王——叶家仆人,四十五岁,胖大角力者型
高宅仆人多人
舞会宾客
高父——绪荪之父
叶家女仆一
端雇用新仆一人
第一场:山道,叶家
(一九四七年北京西山大风雪之夜,古道上一行人挣扎着走,遥见灯火人家,改向灯光走去。)
(房屋外景:荒凉的老屋,窗户都用木板挡上。马棚已半坍。行人找到院门,试推,门开尺许,不情愿地,似有隐形的手拦阻着。他挤进去,入庄院,向有灯光的屋子走去。犬吠声突升至风声呼呼之上。几只饿狗自雪花中跃出,直奔行人。
行人与犬斗,挣扎至屋门前,敲门无人应,犬仍跳起来咬他。客打门,不料门未锁,应手而开,见一男二妇围火盆坐,一老人立阴影中,都一动也不动。客惊异地瞪视他们。)
端:(发已半白;沉默片刻后)你是哪儿来的?来干什么?
客:你们的狗真厉害。(打狗)
(端叱喝狗,用火钳打。狗终于一只只都走开了。)
客:我是新搬来的,回来晚了迷了路。
端:下这么大雪还出去?
客:有要紧事,没办法。(掸身上雪)您贵姓叶是不是?(端略一颔首)
听说十里内就我们两家。我住着从前高家的房子。
(绪兰突然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客:能不能请你派个人送我回去?(伸手向火)
端:我这儿就一个当差的,走不开。
客:那对不起,只好打搅你一晚上,等天亮再走。
端:(冷淡地)你自便吧,恕我招待不周。
客:(讥讽地)那么……我就老实不客气坐下啦?(自拖椅坐,四顾,好奇地打量那颓唐的老妇,木立一隅的老人,蓬头敝衣的中年妇人;向妇)劳驾,有热水没有,能不能倒杯水我喝。
(兰望望端。端初无表示,旋不耐烦地点点头。兰起。)
客:这位是叶太太?
端:(讽刺地)不错,这位是我太太。
(兰走过端前似有畏缩状,出室。)
客:(被冷遇,气愤)我一个陌生人打搅你们府上,实在说不过去。
端:我没预备客人在这儿过夜,只好委曲你,在佣人床上将就一晚上。
客:不用不用,就在椅子上睡。
端:(突然软化)算了,跟你无冤无仇。我这儿难得有人来,都忘了怎么招待客人。老王!把锁着的屋子打开一间。(掷钥匙予王,不与客招呼,自去)
(兰捧茶来,恐惧地望着端背影,像忠心的狗一样。)
(内院走廊上,老人蹒跚持油灯前导,客随。)
客:你们这儿没装电灯?
王:(点头播脑漫应)嗳,嗳。(立一门前踌躇片刻,向自己笑了一声,推门,门开极缓,似涩)
(客见一旧式卧室,陈设俱全,惟粉墙剥落霉湿,到处蛛网灰尘,一椅缺一腿,床帐已腐成破布条子。)
王:给你这间屋子,新娘子的新房,(笑)这些年都没人住过。
客:好冷。没火?
王:这么晚了还生火?(就灯上代点烛)这间屋子还不好?这一间顶讲究。
客:好吧。(脱衣,试坐床上,抚枕褥有阴湿感,寒颤,回顾见王仍立门口)好,没什么了。
(王徐徐关门。
(客卧看室中阴影,闻风吹窗。旋起床自书架取一书,掸灰,打开,见扉页上写“叶湘容”名。看书困倦,吹烛睡。)
(客在床上翻覆,窗外风雪更狂。一敲窗声继续不断,是一扇窗吹开了,单调地来回敲打着,似欲唤人醒来。客醒,犹半在梦中,见雪花成阵飞旋入室。客恐惧地下床。窗继续敲打。
他走向窗前。)
女声:(随雪飘入)让我进来!让我进来!我在山上迷了路。
(客大恐,伸手关窗,正要碰到窗时又掣回手,吓怔住了,似有冷手握他的手。在雪浪中似见一女模糊的影子,苍白,长发披散风中。)
女:(悲呼)让我进来!我迷了路!让我进来!
客:(手仍被半透明的小手握着,大叫)救命!来人啊!叶先生!叶先生!(拼命甩开那拉着他不放的东西)来人哪!叶先生!快来!
(门砰然打开。端举灯立门口。)
客:有人在外边。一个女人。我听见她叫唤,老是叫自己的名字。叫湘容。(以手拂额,以较镇定的声音重复)湘容。(记起书上名字)我准是做梦呢。对不起,吓糊涂了。
端:(竭力抓住他向门外推)你出去。——叫你出去!(推客出室,砰上门,赶到窗前,推开窗,风卷雪入。端探身出)你进来!进来!湘容!湘容!(哽咽)你回来吧。这次你该听见了,叫你多少回都不答应。你听见没有?……湘容!我等你这些年了,天天想你。湘容!
(雪扫端身。)
(厅上,客摸黑走入,见老妇独拥火坐。客犹有余悸,闻端呼声,听不清说什么。)
叶太太:(不向他看,磔磔地自己笑着)我猜着你在那屋里过不了一宿。
(客向她看看,仍未定下心。)
叶太太: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客:我做了个梦,仿佛听见人叫唤。我起来关窗户,觉着有个手拉我,大概做梦还没醒,看见一个女人……
叶太:是湘容。
客:湘容是谁?
叶太:我死了的女儿。
客:我不相信有鬼。
叶太:(自他回到厅上初次看他)你听我告诉你,许就相信了。(添柴)
客:你就这一个女儿?
叶太:(闭着嘴叹了口气)夫妻俩三十多岁才养下这一个女儿,想儿子都想疯了,到孤儿院去抱了个男孩子回来,也是讨个吉利。第二年倒真就生下个儿子,他爸爸惯的他不得了。他爸爸又死得早,我没法管他——
客:就是刚才那位叶先生?
叶太:(略顿了顿)不。不是他。他是领来的那个。
第二场:叶家
(十七年前,同一住宅虽旧犹整洁。年青而褴褛的端祥挑水走过。湘坐树上看书吃水果,随手抛下果核正打中他。他回顾微笑,脚下一绊,泼掉半桶水。湘笑。他放下担子。)
o.s.叶太:湘容!湘容!
(端闻声自挑担子走开,不复回顾。)
湘:嗳。(自横枝上爬过去一跃而下,自窗入厅。)
(叶太独自在厅上。)
叶太: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野。
湘:一叫马上来还不好?
叶太:(授以一信)这封信是哪儿来的?
湘:(看封套)弟弟的学堂。
叶太:哦?(叫)祖培!祖培!——你看信上说什么。(将拆信先取剪刀,注意到天然几上空的一角)咦?花瓶呢?
湘:嗳,那只花瓶哪儿去了?
叶太:老王!老王!
(王入。)
叶太:这儿有个古董花瓶怎么没有了?
王:啊?不知道。
叶太:你管干什么的,丢了东西都不知道?
王:太太,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端祥这小子什么都不管。
湘:你自己偷懒,还往别人身上推。
王:小姐,端祥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就为少爷骂了他,这两天闹别扭哪。
湘:都是你,弟弟也都是给你挑(上声)的。
叶太:小姐家跟他们闹些什么。
湘:妈,你说,端祥从小在我们家,是不是跟自己人一样,现在好,给他们糟践得不像人!(几乎要哭出来)
叶太:咳,本来是领来做儿子,打算让他读书上进的。自从你爹死了,家里不像从前,养不起吃闲饭的,只好让他帮着干活。(数说间,仆逡巡去,女剪开信封阅信)我去瞧瞧,不知还丢了什么别的。(解下胁下一串钥匙向里走)
湘:弟弟让学校开除了。
叶太:开除?为什么开除他?
湘:说他行为不端。
叶太:那么点大的孩子,能干出什么事——说他“行为不端”?(一把抢过信笺来呆看)祖培!祖培!
湘:妈不叫我进学堂,我要是进学堂横是不会像他这样丢人。
叶太:我去找他校长说话去。
湘:妈,别去。(拉住她)
叶太:老王!
(王来门首。)
叶太:套车,我上城去。
王:噢。(正要走——)
叶太:少爷呢?
王:少爷出去了。
叶太:啊?上哪儿去了?
王:没说。
(母女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望着天然几上薄薄的一层灰尘中瓶座的圆印。王去。)
湘:一定是他拿去当了。
叶太:不会吧,我刚给他三十块钱嚜。
(湘负气转身走开。)
第三场:叶家
(黄昏。叶太室,母子灯下谈。)
培:好,好,丢了东西也是我偷的,什么坏事都是我干的。
叶太:那你说,学校为什么开除你?
培:我怎么知道黄老头子为什么恨上我了。
叶太:上次有人看见你跟坏女人在一起我还不信。
培:妈就是这样,不许我交女朋友,倒不管姐姐跟男佣人交朋友。
叶太:别胡说,你姐姐跟端祥从小一块长大的,跟你一样都是姊妹似的。
培:谁跟他是姊妹?那小杂种!
叶太:人家没爹没娘也可怜。
培:妈反正护着他。
叶太:妈就是你一个儿子,偏不给妈争口气——
培:我不争气,有端祥呢,他孝顺。
叶太:这孩子,说糊涂话!
培:花瓶准是他偷的。(盛气赶出去)
叶太:别胡闹。祖培!祖培!
(培气汹汹走出院中,至马棚,王正吸着旱烟看着端饲骡。)
培:老王!给我捆上打他,问他把花瓶怎么了,非得叫他招出来。
王:噢,噢。(取绳及棒)胆子越来越大,偷起东西来了?
(端放下稻草,威胁地返身向王。王迟疑。)
培:(笑)你害怕?
王:(笑)从小给我打惯的,我怕了他啦?(硬着头皮一棒打去没打中,端打还,王抵抗,终被打倒)
(培拾马蹄铁掷端,伤额。湘奔来拦阻。)
湘:妈!妈快来!
培:要你护着他!
湘:让学校开除了,亏你还有脸回来打人。(扶端倚车轮坐)端祥!
培:看你心疼得这样。
(叶太来。)
湘:妈,你也不管管他!
叶太:嗳哟,你这是干什么,又拿他出气。
培:你没看见他打人,你问老王。
(王讪讪地爬起来,走出。)
叶太:算了,不给你钱再也没个太平。你跟我来。(拉培同出)
(湘撕衣蘸槽中水代抹去血迹,代包扎。)
湘:端祥!端祥!说话呀。
端:(迟钝地)叫他等着,我要报仇。
湘:你别跟他一样见识。
端:只要能报仇,等多少年都行。就怕他死在我前头。
湘:(恐惧起来)端祥,你别这么着。(哄他高兴)你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我老说,你爸爸是个蒙古王爷,你妈是满洲公主,等你找到你爹妈,看他们还敢欺负你。
(端不语。)
湘:疼得厉害么?我去拿药去。(将去,被他拉住)
端:不疼。
湘:藤萝花开了,我们采花去。
端:好。
湘:走,现在就去。
(端起,闻人声。)
o.s.培:拣匹好骡子我骑。
o.s.王:少爷这时候还出去?路上当心。
湘:(低声)我在那边等你。(王持灯笼入,牵骡加鞍。培入。)(奔去)
培:瞧这马棚比猪圈还脏。(向端)要你干什么的?打扫干净。
王:听见没有?
培:我要你今天晚上给我打扫干净。
王:回头我看着他拾夺。
培:你装死?也不扶我一把。
(端迟疑,终于双手托培足,扶上骡。)
培:等我回来要是还没拾夺好,跟你算账。
王:这回他别想活着。
(培骑骡去。端望着他走了,突然返身跑。)
王:咦,上哪儿去?端祥!端祥!回来!少爷叫你拾夺马棚。少爷生气呢。
(端向野外跑去。)
第四场:岩上
(湘在岩下等候。端奔来。)
湘:我听见老王叫你。他没看见你往哪边走?
端:(阴郁地)不知道。
湘:让他们知道了可不得了。
端:知道又怎么着?你难得跟我说句话,这些时一直不理我。
湘:还怪我不理你?你自己看看,一天比一天脏,破破烂烂像什么样子?你为什么这样没出息?为什么不逃跑?
端:(呆住了)逃跑?——你在这儿。
湘:你不会回来接我?像我们从前说的蒙古王子一样,救我出去。我关在家里也受气,女孩子不许上学,不许这样不许那样。
端:(狂喜)湘容,你马上跟我走。
湘:走到哪儿去?
端:哪儿都行。
湘:(徐徐摇头)去讨饭?去偷去抢?我不干。
端:哦,你光要我走。我在这儿熬了这些年了,挨打受气,连狗都不如,可是我不走,就为了你在这儿。我这辈子死活都在这块石头底下。
湘:(感动)这是你的王府嚜。王爷请。
端:妃子请。(二人礼让上岩)
端:(上坐)宣王妃上殿。
湘:王妃骑着骆驼来了。(跨一块双峰石,唱蒙古王妃歌)
端:(笑)你好久不唱这个了。(帮腔)叮个玲个玲。
湘:这是什么?
端:骆驼的铃铛。你没看见骆驼进城?
(湘唱,忽闻乐声,绕至另一边,遥见别墅灯光灿烂,风传舞乐时响时轻。端跟来。)
湘:你听见吧?
端:什么?
湘:高家请客,跳舞。我们去看。(拖他走)你看见了包你也喜欢。(同下岩,携手狂奔)
第五场:高家别墅
(湘、端爬墙入园,一犬吠。吠声止。二人穿过花园至屋前,扒在窗上窥视舞会。)
湘:(低声)你看那女人多漂亮,(指一女)我就喜欢这样的衣裳。你穿西装一定比他们都漂亮。……端祥,我们也有这一天吗?(一犬作呜呜声。二人回顾。众犬吠。)
湘:(突感恐惧)端祥,快跑!(跑在端前,众犬在黑暗中蹿出追赶)(端举湘上墙,然后爬上去助湘越墙。她的腿仍荡下来。一犬跳起来咬她足踝,她叫喊出来。
(主客湧出园中。)
荪:一定是有人进来。
一仆:小偷,没准是强盗。
高父:小姐太太们别出来。
荪:(高声)是什么人?
(端打狗,狗咬着湘不放。佣仆们持火钳棍棒来。)
湘:端祥你快跑,别管我。
端:(向众人)你们的狗咬人都不管?
一仆:是叶家的小姐!
(荪上前叱狗,二仆帮着拉开狗,湘痛极晕倒。)
荪:咬得不轻。
众客:(纷纷地)晕倒了?——吓着了。
荪:(向仆)快点,帮我抬她进去。
端:不许你们碰她。
高父:(指端)这是什么人?
仆:(向端张看)是叶家的当差的。
高父:当差的陪着小姐到处乱跑?带他进来。
(众仆拉端入。端挣扎,抢着扛抬湘。)
端:小心,别碰着她——流血呢。
湘:(微弱地)端祥,快跑!
高父:别让他跑了。老张,抓着他。
(众拥湘入。)
(厅的一角。湘卧沙发上,荪俯身检视伤腿,众围观。)
荪:叫李妈拿热水来。
兰:李妈!热水。马上要。
荪:有绷带没有?
兰:有有。哥哥,她伤得厉害么?
一女客:得请大夫。
一男客:这么晚了,大夫出不了城。
一仆:有个钱大夫就住在这儿不远。
荪:叫汽车去接去。
仆:噢。(急去)
兰:不是疯狗咬的?
高父:别胡说,我们的狗没病。
荪:还是得送医院去验过才放心。
(端推开老张越众上前。)
高父:(见端)小子,你说,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家来?
端:你们的狗咬伤了她要你们赔。
高父:好,倒讹上我们了!一个小姐跟着男佣人晚上到处乱跑,真没家教。
荪:爸爸,别说了,人家受了伤。
高父:(颔示仆人们,略咕哝了一声)撵他出去。
(仆人们围上来将端双臂扭到背后。)
端:要走一块儿走。
湘:(微弱地)让我走。我要跟他一块走。端祥!
(端向她奔去,荪拦住他的路。)
荪:(简短地)你滚出去。
(端蹙眉瞪视着他,屹立不动。)
高父:(大声)撵他出去!
(三个仆人跳上去拉端。端初不抵抗,但一仆掌端颊,端突挣脱。他褴褛的身影忽有威严的一刹那。众人都怔住了。)
端:(向众人)我走。我走。我早该走了,走得越远越好。
(湘突然有反应,目光发亮。)
端:可是有一天我会回来的,你们等着瞧,有一天我回到这屋子来,叫你们家破人亡,全都毁在我手里。(转身去)
(众人肃静一刹那后,七嘴八舌。)
众人:这家伙!是个疯子!神经病!打他嘴巴子!跟他主人算账!撵他出去!
(湘半坐起望着他的背影,面上现出奇异的神情。)
湘:(兴奋地)你走吧,端祥。再会。我等着你。
第六场:高家别墅
(上午。一骡车停在门前。钱大夫自门内出,上车。
(楼窗中,兰伏窗口向下望。背后房间内可以看见湘躺在沙发上。)
兰:(鄙视地)你母亲相信这大夫?
湘:我跟我弟弟都是钱大夫接生的。
兰:(望着骡车出园,笑)没听见说西医坐骡车出诊。
(镜头移入室中。)
湘:乡下有许多地方汽车不好走。
兰:每年夏天到这儿来避暑,都闷死了!今年幸亏有你。
湘:我的腿快好了,得回去了。
兰:唔……再多住几天。
湘:怕我妈惦记着。
兰:无论如何过了后天再走,后天请客不能没有你。
湘:我这样子怎么能见人?(指腿上绷带)
兰:(取衣橱外挂着的一件舞衣覆湘身,长裙连脚都盖住)哪!谁看得出?
湘:这怎么行?是你的新衣裳。(但忍不住凝视穿衣镜中自己的影子)
兰:借给你穿有什么要紧。
湘:我又不会跳舞。
兰:(开留声机奏舞乐)包你一学就会。叫我哥哥教你。(绕室独舞)(湘入迷地望着她的舞姿与自己的镜中影子。)
第七场:叶家
(夜。荪、湘乘跑车驶入院门,停下。王开院门后跟入。叶太下阶迎。)
叶太:湘容!回来了?
湘:(向荪)这是我母亲。
荪:伯母。(下车)
叶太:(点头招呼,转向湘)怎么好意思在人家家住那么些天?
荪:嗳,我们才过意不去,叫叶小姐受惊。(代湘开车门)
叶太:是她自己不好。(阻湘下车)别动,我叫人来搀你。
荪:(笑)不用搀,她跑得比谁都快。
湘:(下车)妈,我还跳舞来着。
叶太:(笑)跳舞?(见舞衣)你这件衣裳哪儿来的?
湘:高小姐借给我的。(向荪)进来坐。(蹦跳着奔入屋内)
荪:等我把车掉个头。(开倒车,但院内停着一辆载柴草的塌车拦着路)
叶太:(高叫)端祥!来帮老王挪开这车。
(厅上。湘蹦跳着进来。)
o.s.叶太:端祥!端祥!
(湘欢乐的神情顿时消失。叶太入。)
湘:(徐徐地)端祥?他在这儿?
叶太:(痛苦而又厌倦地扮了个脸子)昨天刚回来。横是打算逃跑,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几天又回来了,问他也不肯说。
(湘露出失望痛苦的神气。)
叶太:端祥!端祥!(出至厨房)
(端自另一门入。端、湘直视,对彼此的装束都感到刺目、伤心。端比前更褴褛,赤着脚,头发更长更乱。)
端:(终于开口,饥饿地,乞怜地)湘容!
湘:(深感失望)端祥!
端:你为什么在他们家住那么些时?
湘:想不到你又回来了。
端:你为什么一住住那么些天?
湘:为什么?因为我玩得痛快,从来没那么高兴过。(见荪入)瞧你这样子,也不去拾夺拾夺,叫客人看着,连我都难为情。(叶太入,见端。)
叶太:端祥!到处找你找不到,还不去把大车挪开,挡着高先生的路。
端:让他自己挪。
荪:不用了,你们那一位当差的帮我挪开了。
湘:端祥,给高先生道歉。
(端掉头不顾而去。)
叶太:(窘)就是这样没规没矩的!陈妈!倒茶!(入厨房)
荪:湘容。
湘:唔?
荪:我真不懂你母亲怎么肯用这么个野人。
湘:哦?
荪:叫化子似的,还自以为了不起,上次咒我们一家子,简直神经病。
湘:你知道端祥是什么样的人?
荪:(笑,摇手)知道。领教过了。
湘:他跟我从小一块长大的——
荪:那是你母亲不对。
湘:你凭什么跑到人家家里来,这样不对那样不对?
荪:你怎么了?
湘:你走。给我滚蛋。
(叶太复入,呆住了。女仆托茶盘跟入,也僵立。)
荪:湘容,你这次吓着了大概还没复原,你说些什么自己知道不知道?
湘:我说你看不惯就给我滚。我恨你!最讨厌这种大少爷,什么都不懂,还瞧不起人。走,走!你这张脸我看见就有气。
(荪奇异地望着她,似乎是初次认识她,然后突然转身走出去。)
叶太:湘容!
湘:你甭管!(突然呜咽起来)
第八场:岩上
(晨。湘在阳光中向岩石走去。
(端在岩上望着她来。二人互不招呼。她在他旁边坐下。沉默半晌后:——)
端:要起风了。
湘:这天大概要变。……端祥,你比谁都本事大,你叫这世界站着别动,叫西山永远这样,你跟我也永远这样。
端:西山跟我是不会变的,你也别改变。
湘:我没法变,不管我怎么着,我还是在这儿。
端:(苦笑)嗳,我们又都回来了。
湘:你跑哪儿去了?干什么来着?
端:(懒懒地拔草,不看着她)我到口外去,到了锦州等车,我整夜想着你,想着我不知多少年见不到你。我知道我办不到。没有你我活不下去——透不了气——你不明白?你不原谅我?
(她温柔地抚摸着他,四目相视,她自己不明了的热情涌上来充塞她的心。)
湘:(深深吸口气)端祥,你闻闻这花多么香。多采点给我,越多越好。
(他忙采大捧的花给她,她抱着花闭着眼睛。)
端:(忧虑地)湘容,你不想山底下那世界了?
湘:(窒息地)别说话,我怕这是个梦。
(他采更多的花堆在她怀中。)
第九场:叶家
(湘卧室。叶太助湘烫火钳卷发。窗外天色黄昏,飘着雪花。)
湘:妈,快点。
叶太:忙什么?他来了让他多等会儿也不碍事,人家脾气真好,让你骂走了还又回来。
湘:(嗤地一笑)不是他写信来赔礼,我还真不让他上门。(以阔缎带束发)
叶太:真是女大十八变,昨天还是个野孩子,今天成了个大小姐。——我去预备点心。(出)
(湘继续打扮。门开,端立门口。湘不觉。
(湘对镜戴珠项圈,镜中见端,徐徐转身。)
湘:(盛怒)端祥,从几时起你可以到我屋里来?
端:我有话跟你说。
湘:什么事?
端:他又上这儿来了。
湘:谁?
端:还有谁?姓高的。
湘:(微笑)你管不着。
端:你为什么打扮得这样?
湘:连我穿衣裳都要你干涉?
端:(逼近)你变了。
湘:我不是小孩了,不能一辈子不长大。
端:(鄙夷地)这就算长大了?(拉她的束发带,项圈。项圈断,珠子滚落,她不禁发出一声短促无声的惊呼)
湘:(顿足)死东西!混蛋!(闻汽车喇叭声,来不及拾珠)
端:好,你也跟着他们骂我。
湘:你不配人家待你好。绪荪说得不错,你简直神经病。
端:你干吗让他追求你?就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
湘:你管不着。机会来了你自己不好好的干,情愿回来受气。
端:(乞怜地伸手向她)湘容!
湘:顶讨厌你像叫化子似的伸手求人。
(端看看自己的手,突然左右开弓猛掴她二下。
(汽车喇叭声加剧。端出。)
(端出至厅上正遇叶太迎荪入。端走过,正眼也不看他。荪瞪视端。)
叶太:坐,坐。这边坐。——湘容!(入湘室)
(荪面色显忧虑,若有所思。
(湘盛装入,荪忘忧起迎,握着她的手不放,注视她。)
(端入后院一空房,堆着柴,他的板床搭在一边。他的手似乎麻木。他立在窗前,窗上截糊纸,下截玻璃中看见雪花飞舞。
他掴窗二下一如掴湘。玻璃碎,割破手。)
(厨房,一小时后。叶太独守茶炉。端入。)
端:姓高的走了没有?
叶太:端祥!你的手怎么了?
端:(单调地)他走了没有?
叶太:(揪住他的手看,明白了一半,恐惧起来)你这孩子——什么事都干得出!
端:(苦笑)你别怕,她喜欢姓高的也行,喜欢谁都行,只要她肯原谅我,我死也甘心。
叶太:傻孩子。——别动。(扯布条代包扎两手)
o.s.湘:妈!
叶太:(没包扎完)你别动。(赴门口)他走了?
湘:妈,我有新闻告诉你。
叶太:(顾虑地向厨房内望了望)别到厨房来,小心衣裳弄脏了。(引女坐厅上)
湘:(伸手向火盆)绪荪跟我求婚。
叶太:你怎么说?
湘:我说明天给他回话。
叶太:你到底对他怎么样?
湘:我当然愿意喽。
叶太:为什么?
湘:(笑)为什么?怎么,妈对他不满意?
叶太: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湘:那你怎么不高兴?
叶太:(沉默片刻)……那么端祥呢?
湘:(稍有点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知道)端祥?他一天比一天下流。我要是嫁给他这辈子就完了。我情愿他走了别回来。(一阵风吹得烛火乱颤。叶太向厨房望着。湘沉默了下来。隔了一会:——)
湘:这破家我真待够了。绪荪说接妈一块住,那倒也好,不用靠弟弟。
叶太:你别只顾我。你自己觉得怎么样?绪荪的脾气跟你对劲么?
湘:(摇摇头,茫然片刻,突然绝望地叫了出来)妈,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叶太:你还是为了端祥?
湘:他——他这人越来越没希望。可是妈,我跟他像是一个人。妈,要是全世界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人,我还是活得挺有意思。
(一阵蹄声。)
o.s.王:端祥!端祥!
叶太:他一定听见了。
湘:(惊)端祥?听见我们说话?听见多少?
叶太:我猜他听到你说嫁给他这辈子就完了。
(湘奔入厨房,开后门奔入院中。)
(院。湘自内奔出。)
湘:端祥!端祥!
(王来。)
王:跑了。把顶好的一匹骡子骑走了。(叶太跟出。)
叶太:湘容,进来,别冻病了。
湘:(恐怖地)端祥!端祥!妈,他不会回来了。
叶太:上次不是回来了?
湘:这次不会,我知道。(向王)往哪边走的?(王指。湘奔出院门。)
叶太:湘容!你回来!
第十场:野外
(风雪中,湘形影出没,跌绊着遥向镜头走来,衣破发乱。)
湘:(声音被风刮跑了,变为轻微)端祥!端祥!
(化入岩前。湘颠踬着在雪中觅路来到岩下。)
湘:(立洞口叫)端祥!端祥!
回音:端祥!端祥!(湘挣扎着上岩。)
第十一场:叶家
(院中,王刚回来,牵着驴掸扑身上的雪。叶太与女仆立在厨房门口。)
叶太:(焦急)不行,你再去找去。
王:到处都找过了找不到。
叶太:这可怎么好?
女仆:少爷又不在家。
叶太:老王,你到钱大夫家送个信,再到高家去,叫他们帮着找。
第十二场:野外
(夜。许多灯笼分散成长列。犬吠声。数犬出现,就地嗅,又没入雪中。遥闻人声:——)
呼唤声:湘容!叶小姐!喂!喂!叶小姐!
(近黎明,雪渐止。自山上下望,一片洁白。钱大夫与荪在山坡上先后吹灭灯笼。)
钱:不知再往哪儿找去。
荪:非找到她不可。
呼唤声:嗳!嗳!这边!
(四面呼应声。一犬兴奋的吠声。钱、荪立即向那方向奔去。背景中一群人齐向岩石集中。)
第十三场:高家别墅
(天明。众仆抬湘上阶,钱、荪随。湘晕了过去,面色死白,头发滴水。兰披晨衣仓皇出迎。)
钱:有白兰地没有?
一仆:有有。
(众抬湘置榻上。)
荪:快生火。
另一仆:噢。
钱:多拿几条大毛巾来。
兰:她不要紧吧?
荪:不知道。还没醒过来。
兰:她在哪儿?
荪:在那块大石头上。
(钱接过酒杯,置湘唇边灌入数滴,转身放下酒杯。镜头移近湘面,她嘴唇翕动发出“端祥”一语。)
第十四场:高家别墅
(春,园中。湘披晨衣卧躺椅上,兰旁坐织绒线,几上置药瓶,水瓶,大小玻璃杯。
(荪自屋内来。)
兰:看护换班了,我下班了。(起)
荪:挪到这边来。大夫叫多晒太阳。(抱湘起)
(兰移躺椅,整理枕褥。荪放下湘,兰复代整衣牵枕盖毯。)
湘:(向荪)她真好。你们都待我那么好,可是我不能一辈子住在这儿。
兰:(低声,半自言自语地)为什么不能?
(荪埋怨地瞅兰一眼,湘佯作不闻。兰笑去。)
湘:(有点不好意思)我妈呢?
荪:伯母叫告诉你,她回家去看看,马上就来。
湘:我真得回去了。我妈在这儿陪我这些日子,我弟弟索性吃上了白面。
荪:谁告诉你的?
湘:(微笑)反正什么都瞒着我。
荪:你别着急,我已经打听到一个戒毒的医院,出名的。
湘:就怕他不肯去。
荪:他不去也得去。反正你放心,就管你自己好好的养病。
湘:(感动)绪荪,你这样更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荪:湘容,你不用说了,我等你一辈子也愿意。
(湘握着他的手贴在她颊上。他凑近前来。)
第十五场:结婚礼堂
(湘、荪婚礼行列出礼堂,纸屑乱飞。兰作伴娘。《婚礼进行曲》化入另一钢琴乐曲——)
第十六场:高家别墅
(五年后一黄昏,灯下兰弹琴,湘织绒线,叶太坐一旁。壁炉中火光熊熊。)
兰:(停住,欠伸)我们几时回北京去?
叶太:乡下太冷静,不怪你住不惯。
湘:过天叫绪荪请客开派对,家里有小姐是应当多交际,好找对象。
兰:算了,我是一辈子也找不到对象了。
叶太:你做嫂嫂的该替她留心。
湘:追求她的人多着呢,她挑得太厉害。
(狗叫。叶太侧耳听。)
叶太:有人来了?
湘:这么晚还有谁来?
叶太:我去瞧瞧。(出)
兰:(低声)你弟弟这一向来过没有?
(湘摇头,望门外似防母听见。)
兰:听说又打医院跑出来了?
湘:可不是,真拿他没办法。
兰:倒没来要钱?
湘:我不让我妈见他。给他钱又拿去吸毒。
兰:你妈怎么舍得不见他?
湘:我告诉佣人,他来了就说都不在这儿,在北京。
(穿堂。男仆在大门口与外面说话。叶太紧张地走近前来。)
叶太:谁?——找谁?
仆:找少奶奶。
(叶太不信,仍挤上来看。仆让开。)
叶太:(望着神秘的来客略感眼熟)谁呀?
端:(微笑)不认识我了?
叶太:(震动)是你!你回来了!
端:湘容呢?
叶太:(恐慌)你不能见她。
端:(笑)大远路来的,见不到她就肯走?
(厅上,兰弹琴。湘向后一靠,审视手中绒线活。叶太入。)
叶太:(低声)湘容。
湘:(见母面色有异)怎么了?
叶太:有人找你。
湘:谁?
(沉默中琴声止,兰旋身望。)
湘:(恐慌)是谁?
叶太:端祥回来了,要见你。
湘:告诉他——我不在家。
(荪入。)
荪:告诉谁你不在家?
湘:(力自镇静)端祥。(低头织绒线)据说是回来了。
荪:(强笑)哦?那倒是新闻。打哪儿回来?
叶太:他说是打东三省来。变的我都不认识他了。
荪:(强笑)变好了?
叶太:发财了,穿得又讲究,气派也大。
湘:妈就是这样啰唆,还不叫他走。
荪:湘容,别这么着,不能这样待远客。我倒要瞧瞧我们这位端爷发了财是个什么样子。请他进来。
叶太:(不情愿地,一面向外走)老刘,请客人进来!(出)
o.s.仆:噢。
(湘坐立不安,取火钳添柴。荪接过火钳代添,触湘手,诧异,以左手抚湘手。)
荪: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干吗这么紧张?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叫他看看我们多么幸福。
(湘疑问地望着他,他夷然微笑。她也微笑。兰装作不注意翻着琴谱。)
湘:对了。
(夫妇闻端足声,转身。端遥自广厅另一面走来,举止从容,显已向世界挑战得胜。端站住,瞪视荪片刻,略一鞠躬。)
荪:请坐请坐。真是好久不见了。好啊?
端:(向湘点头招呼)湘容。
(湘默然望着他。)
端:(四顾)我记得这间屋子。
荪:(让坐炉边)这边坐。我从来没看见一个人变得这么厉害,简直不认识你了。在哪一行得意?
端:谈不上得意。
湘:妈说你到关外去的。
端:嗳。
湘:我们都奇怪你不知上哪儿去了。
(兰起,走近前来。)
荪:你见过我妹妹没有?
端:(起鞠躬)高小姐。
荪:(半开玩笑地)在东三省发了财回来了?是开矿还是垦边?
端:还是走私贩毒?(湘变色)告诉你老实话,我是记得我父亲是蒙古王子,我母亲是满洲公主,所以去找他们,承继了一笔财产。(向湘,改用温暖的口吻,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沙发上)你从前猜得一点也不错。我现在有八十匹骆驼,五百匹马,三千只牛羊。
湘:(声音微颤)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端:待一辈子。
荪:预备住在北京?
端:嗳,就住在西山,我刚买下他们家的房子。(用下颏指了指湘)
湘:啊?
荪:祖培把房子卖了?怎么他母亲都不知道?
端:他卖了房子大概刚够还债。
湘:不是我们不替他还债,他欠得多了人家不肯再赊,好逼着他戒毒。
端:他不是小孩了,靠别人逼着他戒有什么用。
湘:(愤激地)怪不得这两天没来——手里有钱了。
荪:不得到叶老太太的同意怎么行?
端:你尽管去打听,是不是我使坏主意霸占人家的房子。
荪:这得找律师。
端: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说话。现在我们是邻居了。
荪:(冷淡地)我们也不大住这儿。
端:(起)对不起,我来得太冒昧。(将行,向湘)我都忘了给你道喜,在关外听见你结婚的消息。
湘:(截断他,诀别地)端祥,再见。
(端略一鞠躬,去。众沉默地看着他出室。)
兰:哥哥,你这种态度真太难了。
荪:(诧)啊?
兰:嫂嫂你也是的,你们俩都是这样。
荪:我不懂你闹些什么。
兰:你至少可以对人家客气点。
荪:我没说错话。湘容的态度也非常好。
兰:你拿他当下等人,就这么撵他走。
荪:你拿他当上等人?
兰:我觉得他这人又明白又大方。
荪:我真没想到我有这么个妹妹。(向湘)以后别让她见他。
(兰怒冲冲出。湘一动也不动,强自控制自己。荪强烈地注意着她。她抬头望他,不安地四顾。)
湘:妈呢?房子的事得告诉妈。
第十七场:叶家
(厅。培向端求告。王侍立。)
端:你的钱倒已经用光了?
培:还了债还能剩多少?
端:你有阔亲戚,干吗老是找我?
培:不找你找谁?你住着我的房子。
端:撵他出去。
(王揪住培,培挣脱。)
培:不给不行,今天跟你拼了。(直奔端)
端:(向王)揍他。
王:(向培)少爷,我是没办法,吃人家的饭——(打培嘴巴)
培:混账王八蛋,傻瓜,你当他为什么留下你?好报仇呃,你等着瞧!(已被王推出门外,绊着门槛跌下阶去)
(端掷下一钞票。培拾,去。)
王:(见端予钱)下次又要来了。
端:来了你留下他跟你一屋子住。
王:(困惑)噢。
(新用男仆来。)
仆:大爷,有客来。
端:谁?
仆:一位女客。
端:(突然兴奋起来)女客?打哪儿来的?
仆:高家别墅。
端:怎么不早告诉我?(急下阶迎)
(端至院中,见兰。)
端:(失望)哦,是高小姐。
兰:我太冒昧了。
端:(镇定下来)不不,请进来坐。
兰:(嗫嚅地)我骑驴子上山来看花,驴子摔了一跤,瘸了,没办法——
端:——只好上这儿来。
兰:可不是。
端:驴子在哪儿,我们瞧瞧。
兰:(恐慌)不用了,已经牵到你们马棚去,有人照应着它。
端:哦。那么……进来坐。(让上阶)
兰:(至厅门前立住)那天我真跟我哥哥嫂嫂生气,我老实告诉他们,太没礼貌。
端:(锐利地看她)难道你哥哥叫你来跟我道歉?
兰:(惊)不是。他——他根本不许……(垂下眼睛)
端:不许你见我?你嫂嫂呢?
兰:她也……跟你生气。
端:(亲昵地)那么……我在北京就只有你一个朋友。
兰:我太幼稚,不配做你的朋友。
端:干吗这么客气?(突然转身望院中花树)今天天气这么好,陪你骑驴子上山去走走。
兰:(窘)我的驴子瘸了。
端:(逼近,她退倚门上无可再退)你的驴子没瘸。你来看我是因为你寂寞,家里就剩你一个人落了单,更觉得寂寞,是不是?(兰羞。)
第十八场:高家别墅
(厅中举行盛大舞会,一如昔年窥舞时。湘艳装与客舞。众瞩目。
兰伴另一青年舞,屡四顾似寻人,心神不属。)
青年:你嫂嫂今天真出风头。
兰:(漫应)嗳。
青年:乐队是北京饭店的是不是?我认识那打鼓的。
兰:哦。
(乐止,众拍手,散。兰始见端立长窗前,衣夜礼服。兰急向他走去。
(湘撇下舞伴找到荪。)
湘:(用下颏指端,低声)他怎么来了?是你请他的?
荪:不是,是绪兰。
湘:你不是不叫她见他?
荪:女孩子们的脾气,越是禁止她越是赌气。让她跟他跳回舞吃顿饭,也就不稀奇了。
(湘注视兰、端共舞,如不闻。)
荪:(抚湘臂)不过你还是替我留神着点。
湘:(惊觉)好。
(端跳着舞心神不属,四顾似寻人。另一青年来敲敲端肩膀。)
兰:不行,我得跟他跳完这支,他喜欢这音乐。
端:不不,没关系。(让给另一青年)
(兰无奈,在另一青年肩上向他笑。
(端继续四顾,找到湘。湘正与一群人说笑。端走来。)
端:你不跳舞?
湘:累了,歇会儿。
端:出去透口新鲜空气。
湘:也好。(偕出,倚石栏上)你穿着夜礼服比谁都漂亮,就像我说的那样。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偷看他们跳舞?
端:(低气压地,微颔)还像那时候就好了。
湘:(轻快地)难道你现在还比不上从前?
端:我现在有什么好?站在旁边看别人享受。
湘:得了,别发牢骚了,看西山的月亮多好。
端:(望着熟悉的月景,突然爆发)你怎么能不记得从前?
湘:(恐惧)端祥,不许你说那些话。
端:你自己心里的话也不许说?
湘:我心里什么话?
端:我听得清清楚楚。湘容!
湘:我不是从前的湘容了,你难道不明白?我是别人的。
端:(抱住她)他拦不住我,全世界的人也拦不住我。
(湘受不住他目中光,闭目。以下对白短促如喘息。)
湘:不行——
端:我们走。
湘:不行,我不能毁了他,叫他以后怎么做人。
端:别顾前顾后的——
湘:不能不顾别人——
端:我们呢?我们不是人?
(湘突然旋身奔入厅内,在玻璃门口遇兰。)
兰:嫂嫂,你看见端祥么?(见端)哦,你在这儿。来跳这支。(端仿佛没听见。兰向他走来。湘在背景中立玻璃门前。)
兰:你不想跳,情愿跟我坐着说话?(见他不言不动)怎么了?(端初次看她。)
兰:(笑)是不是湘容又得罪你了?她要不是我嫂嫂,我真当她是吃醋。
(端异样地望着她,一个念头正在他脑中成形。音乐声中,兰与他并肩立着望月。)
(化入荪夫妇在门前送客,一片汽车喇叭声。)
荪/湘:再见再见。
客人们:(纷纷地)今天这派对真好……玩得真痛快……过天见……
你打电话给我……
(化入兰卧室。兰哼着今夜乐队奏的歌,对镜刷发。门开,湘入。兰表诧异。)
湘:我有话跟你说。
兰:什么事?
湘: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你根本不该请端祥,他来了你又拼命钉着他,叫人看着像什么?
兰:(怒)你是什么人,你配管我?叫你声嫂嫂是抬举你!(起,走开,湘挡住去路)
湘:你这傻子,还自以为了不起哪?
兰:(不屑地)谁理你?(推开她)
湘:我这话非说不可了。告诉你,他是利用你。
兰:(冷笑)哼!
湘:你难道看不出?
兰:我眼睛没瞎。
湘:他利用你好接近我。
兰:还说我自以为了不起,你才是自以为美,当人家永远忘不了你。他爱我。
湘:(疯狂地)别胡说。
兰:他告诉我的。他跟我求婚。
湘:(捉住她两臂,指甲掐入肉内)他什么?
兰:(狂喜)他跟我求婚。
湘:我去告诉你哥哥。(一松手,气得几乎把兰掼倒在地)
兰:(故意打击创口)好,你去告诉他,端祥要做他妹夫了。
湘:(呻吟着)绪兰,你不能这样!端祥不是人,是个鬼,回来报仇的。
兰:(缓缓地)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因为你爱他。
湘:胡说!你敢!(掷身在兰身上,打她嘴巴)
兰:(冷静地)一听见我要嫁给他你就妒忌得发疯。你要他想你,为你生相思病,为你死,你可舒舒服服的做高太太享福。
湘:死丫头,你再胡说八道——
(敲门声。二女住口,四目互视,兰用挑战的目光。重闻敲门声。(门开,荪立门口向二女逐一看去,略感困惑。)
荪:我听见你们声音。
兰:(控制喉音)我们在——在讲刚才的派对。(恶意地微笑)
荪:(将疑心丢开一边)湘容,去睡吧,你累了。(扶湘出)
(兰微笑看二人偕出。)
第十九场:叶家
(化入厅。晨。湘立室中四顾乱七八糟,久不打扫。王送茶入。)
王:姑太太请坐。端爷马上就来。
(端入。王见端即作畏惧状。)
端:(讽刺地)湘容,你怎么会上这儿来了?绪荪知道吗?横是不赞成?
(王急出。)
湘:端祥,是真的么?
端:什么是真的?
湘:你要跟绪兰结婚?(等了半天不得回答)哦,是真的。(绝望地)
端祥,你不能害了她一辈子,她并没对不起你。端:(冷峻地)是你对不起我。
湘:那你尽管罚我。
端:所以我要跟她结婚。
湘:(不能相信)就为了叫我受痛苦?
端:嗳,叫你也尝尝受苦的滋味。
湘:端祥……你要是还有点人心,你别这么着。
端:(安静地,热情地)你要是还有点人心,你不能可怜可怜我?不,你讲究道德、品行,你虐待我,毁了我还算你有道德。(紧紧抱住她)
湘:(挣扎)你让我走。
端:(狞笑)好,从此以后我是绪兰的男人,我幸福你也该替我高兴,你幸福我不也替你高兴?
(湘奔出。)
第廿场:高家别墅
(厅。夜。荪激动地踱来踱去。湘不安地望着他。)
荪:(不能相信)结婚!我妹妹跟那骗子!
湘:你拿她怎么着?就是她父母在世也没办法。
荪:就是非得把她锁在家里也得拦着她。(大步上楼)绪兰!(无人应。提高声音)绪兰!
(湘立梯下,面露惊慌。楼上继续寂静。湘自惊慌变为恐怖。(荪下楼,持一纸授湘。她几乎接不住。是一封潦草的短信,只看见“哥哥”二字。)
湘:(泣)你去把他们追回来。听见没有?拿手枪去追他们,端祥不答应你就打死他。
荪:她不是我妹妹了,我只当她死了。
湘:(疯狂地)你非去不可!不行,不能让他们结婚!
(荪诧望湘,走近一步瞪视她的脸,渐明白她的心理。)
第廿一场:叶家
(厅。比前更污秽零乱。兰无聊地坐着佯作看书。她形容憔悴,蓬头敝衣,与前判若两人。
(端立窗前出神。培在他身旁求告。)
端:没有没有。告诉你没有。
培:(频频咳嗽、眨眼,眼皮濛濛地阖下来)得了,给三十块。
端:你那么大瘾,我供给不起你。
培:你是诚心,看我瘾发了受罪,你乐。
端:谁有那么大工夫看你?(自燃香烟吸)
培:你给不给?(突拔出小刀)给不给?
(兰无声地惊呼。)
端:(微笑)好,你杀我。杀了我算你有种。(培手抖)记不记得小时候叫老王打我?你那时候就没出息,现在也还是没出息。(小刀当啷落地。端笑,入另室。兰将跟入,转身向培。)
兰:不怪你自己家里人都不理你,这样不识好歹!
培:你!他恨你比恨我还厉害。他一跟你亲热就更恨你不是湘容。
(兰刺激。)
培:(拾刀)我是没力气,你为什么不杀他?
兰:你疯了?
培:(瞪眼望着她,轻声)去杀他。
兰:(恐怖地)少胡说。(急入)
(另室。端坐吸烟。兰入。)
兰:端祥,你为什么让他住在这儿?有他在这屋里我简直受不了。
端:受不了就回家去。
兰:我除了这儿没有家。谁要跟他们来往?
端:你不想家?
兰:你想湘容是真的。
(端别过脸去不理她。她跟到那边去拉他的手,他厌恶地推开她。)
兰:你别老是这样。(跪在他旁边)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像他们讲的那样可怕,你是受痛苦受多了。我可以安慰你,我情愿做你的奴隶。
(他拉她起来同坐一椅,她抱着他,脸对脸。)
端:为什么你眼睛跟你哥哥一样,一点感情也没有。
兰:(绝望地)有的,有的,你不好好的看。你看,我是个女人,长得不丑,对你是真心。
(端掩面,突然起立,使兰跌倒在地,他看也不看,自另一门出。(兰哭。王自厅入。兰立起来,竭力止住呜咽。)
王:(鬼鬼祟祟地)叶老太太来了。
兰:来干什么?
王:来看儿子。
兰:叫她领回去最好。(急出视)
(厅。叶太拉着培拭泪。兰入。)
叶太:(向兰)天哪,怎么瘦得这样!
兰:就是呀,还是得伯母管他,好好的调养调养。
叶太:(初次注视兰)绪兰,你也瘦了。
兰:(自惭形秽)我这样子可见不了人。
叶太:他怎么咳嗽咳得这么厉害?
培:是瘾发了,妈还不救救我?
叶太:上次医院里大夫就说不能再吃了,你心脏受不了。
培:先给我过了瘾,明天一定去戒。
叶太:不是妈不给你钱,再吃下去要送命的。
(培将开口,一阵狂咳,咳得暂时盲目。)
叶太:(恐慌,拍他的背,搂着哭)我是造了什么孽,就生他们姊妹俩,会都——祖培,你姐姐病得要死了,你还不去看看她?
兰:啊?——没听说她病了。
培:是什么病?
叶太:(哽咽着)肺炎。这回大概好不了了。
兰:(自言自语)她死了我许还可以活下去。
叶太:(又惊又怒)绪兰!
(培先看见端立在门口。二妇跟着他的眼光望过去,发现端。)
端:(向自己)湘容!湘容快要死了。——(突转身向外走)
兰:(追上去)端祥,上哪儿去?你不能去看她。端祥!(拉他,他打她)
叶太:(也追上去,但不敢近身)端祥,你去算什么?不行!别去!
(端已奔下阶。)
第廿二场:高家别墅
(湘卧室。湘卧床上,荪守着她。)
湘:(稚气地)给我开窗户。
荪:别着了凉。(闲闲地,掩饰忧虑)你为什么一定不肯上医院去?
湘:我不去!——叫你开窗户。
(荪不得已开一扇窗。)
湘:(迫切地嗅清新的空气)今天是南风是不是?
荪:嗳。
湘:绪荪,你去给我弄样东西来。
荪:什么东西?
湘:你到王府去给我采花。
荪:什么王府?
湘:(不耐烦)山上的王府。
荪:(强笑)你发热说胡话——山上没有王府。
湘:(大声)有,怎么没有。(坐起)就在我家后边。
荪:哦,就是那块大石头。
湘:对了对了,快去。(他扶她睡下,她推他走)
荪:(不安地)你为什么叫它王府?
湘:因为——我从前在那儿做过王妃。你去不去?去给我采花。
荪:你要是肯睡会儿我就去,睡会儿明天就好多了。
湘:快去。
(他代她掖被,出室。)
(厅。荪狂奔下楼梯。一仆闻声出现。)
荪:(慌张地)钱大夫呢?
第廿三场:野外
(端骑骡疾驰,骡汗下。)
第廿四场:高家别墅
(端驰至园门,勒骡,滚下鞍,奔入园,打门。仆开门。)
端:她在哪儿?你们少奶奶呢?
仆:少奶奶病着呢,少爷刚去请大夫。
(端推开仆奔上楼梯。)
仆:端爷!端爷!
(端不顾,上楼)
(湘卧室。空气极宁静。湘闭目卧。门徐徐开,端立门口瞪视她。她终于开目转面向他,无表情地凝视片刻,合目叹息。少顷又开目,仍看见他。)
湘:(轻声)是真是你,我当是做梦。
端:(轻声)湘容。
湘:我正在盼望着我死以前你会来。
(端闻言刺心,走到床前,湘抬身,二人拥抱着不放。她的手抓着他的肩、头、脸。他跪在床边哭,她抓着他头发逼他抬起头来。)
湘:你别——别放我走。
端:湘容!
湘:我害怕。端祥,我不愿意死。
端:你别说死的话。
湘:我摸摸你的胳膊。你身体多好。端祥,我死了你打算再活多少年?
端:湘容,你是我的命。
湘:(吻他头发)将来有一天你会不会忘了我?人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端:(哽咽,声音硬化)你要是死了……我也完了。
湘:(痉挛地紧紧抱着他)要是能永远抱着你,等我们都死了多好。
端:你当初为什么不等着我?都是你自己!
湘:别说了,端祥,我受不了。
端:你受不了活该。你爱我的,为什么把我们的感情就这么扔了?
湘:(苦痛地)我后来明白过来了。你原谅我。
端:(吻她)你杀了我没关系,杀了你自己可怎么叫我原谅你?
(叶太入。培随,恐惧地立在门口。)
叶太:端祥!还不快走,他回来了。
湘:(恐慌地抓紧他)别走。
端:我不走,湘容。
湘:你不能走。(目光渐散)
端:我在这儿。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培在门外守望。)
湘:(稚气地)妈,那回他走了,我不是告诉你,我跟他是一个人。
叶太:别听她说胡话。
湘:是真的,是真的!我是他的,从来没属于别人。
叶太:你信她胡说!快走!
湘:(指窗)端祥,扶我去看看山上。
端:噢。(抱起搀至窗前)
湘:今天天气多么好。
培:(急入门)来了来了!上来了!
湘:端祥,你看见我们的王府?那边。我在那儿等你。(突萎顿,变僵硬)
(端继续立在窗前抱着她,风吹着她的衣服。
(荪偕钱入,见状变色。钱上前把脉。)
钱:我们来晚了。
叶太:湘容!湘容!(拉着培大哭起来)你姐姐没有了!
钱:抬她上床去。
端:(不动)她是我的。
荪:(扳湘看她的脸)湘容!
端:你走开,现在她是我的了。(抱湘置床上)
叶太:(哭喊)端祥,你还不走?造的孽还不够?
荪:算了,人已经死了。
(叶太哭泣着的脸化入她十余年后的脸:——)
第廿五场:叶家
(叶太与客拥火盆坐。故事刚讲完。)
客:后来呢?你没跟女婿住?
叶太:(微吁)他当然心里不痛快。我无依无靠,到了儿还是上这儿来。
(沉默片刻。风声呼呼中,忽闻打门声。门开,苍老的钱医生遍身雪花立在门口。叶太惊异地起迎。)
叶太:钱大夫,这个天你还出去?
钱:到刘庄去接生。
叶太:进来坐。
钱:我问你,端祥是不是完全疯了?
叶太:怎么?(恐惧地望望内室似怕他听见)
钱:我看见他带着个女人在雪地里乱跑。
叶太:女人?
钱:仿佛是个年青的女人。两人手搀手亲热着呢。
(客自医面望到叶太面庞。叶太向他微颔。)
钱:我先还当他们迷了路,(兰自阴影中出现,王立兰身后)叫他就像是没听见,叫赶车的赶到他们跟前,骡子忽然吓跑了,车都砸坏了。
兰:(迟钝地)你看见他跟她在一起。
钱:不知是什么女人。
兰:湘容。
钱:你这是什么话?
兰:他半夜里出去了。湘容把他叫出去了。
王:(磔磔笑)冤鬼来讨命。
钱:(向叶太、兰)得去找他去。这雪好深。
兰:(哀鸣)找他?往哪儿去找?
叶太:我知道。……他准在那儿。
第廿六场:山上
(客、钱、叶太、兰、王一行人冒雪循足迹向岩石走去,王打灯笼,钱持电筒扫射。)
客:这是他的脚印?那女人的呢?
钱:(喃喃地,半自言自语)奇怪,我明明看见有个女人。
(电筒惊起二鸟噗喇喇飞上岩去。镜头迅速地跟上去,赫然发现端躺在岩上,已冻死。音乐轰然加响,转入湘昔所唱歌。镜头上移,是二鸟在岩上盘旋片刻,向天空中双双飞去。)
剧终
*作者手稿。收入《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