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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小品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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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小品咀华 清 吴门王符曾锡周评次

原序

学者髫年受书,将角力于艺苑之场,求古文大家以开拓其心胸,激发其志气。多为贵乎,少为贵乎?则必曰:贵多。贯通于有得之后,专精于既博之余,洗髓伐毛,陈言务去。少为贵乎,多为贵乎?则又曰:贵少。夫贵少者,非寒俭之谓,非渗漏之谓,谓其能遗糟粕而存精液也,谓其能由驯熟而臻平淡也。择焉精者,语焉必详,至约之中,至博存焉。世有会心人,决不河汉斯言也。是以庖牺氏之画卦也,始以一画而万象包涵乎其中;虞书载两朝之事,仅比夏商什之一二,然云烂星华,辉映万祀。左、国、公、谷、檀弓,皆以简贵胜,若出后人手,摘其片言只字,可衍为万语千言。然则今人生古人之后,观古人之遗范,而究其指归,掇其菁英,由博返约,卓然成一家言。宁患不能多哉,但患不能少耳!譬之于物:山中顽石,海上遗砾,却车而载。而随侯之珠,和氏之璧,仅玩弄于掌握之间,然光焰可照前后十二乘,而价重乎连城。譬之于战:班超以三十六骑、攻鄯善,入虎穴而取虎子;刘先主之伐吴也,七百里连营,而挠败于秭归。兵贵精,不贵多,此其大彰明较著者也。尝试论之文章一道:学步者,丰满毛羽,矜奇炫异。其继也,则涣然水释,怡然理顺。逮乎入室之后,笔墨矜贵,必敛才就法,以驯至于入化出神而后已。务得贪多,曷足贵哉!善乎柳子厚有言:出我文于笔砚之伍,其有评我太简者,慎勿以知文许之。宋刘克庄亦云:古人名世之文,或以一字而传,如梁鸿之噫是也;或以二字而传,如元道州之欸乃是也。而后之文士,驰说骋辞,夸多斗靡,动至累千万言,而不一传何耶?岂非贵精而不贵多之明验耶!虽然,多寡亦何常之有,昔人出言有章,吐辞为经,本不胶于一定,而文之至者,亦未可以形求也。今试取集中所次读之,虽惜墨如金,而光烛万丈;虽心细如发,而气雄宇宙。金熔玉琢,节短音长。人以为至约而宝之者,子独以为至博而赏之也。支公爱马,叹共神骏。其所以欣赏不置者,固在牝牡骊黄之外也哉。吴门王符曾序

赘言吴门后学王符曾述

予自戊子初夏,既辑左传问世,复釆公谷、檀弓、国策、史记、两汉、三国、六朝、及唐宋诸名家鸿文巨篇,合为一编,句栉字比,选胜搜奇,一依《左传咀华》例。成帙之后,久束高阁。兹因坊客敦请,乃汇聚古文短幅若干首付之梓,草草评点,不嫌简陋,盖藉是为乘韦焉。

秦汉以来,文章体制无不原本六经,骚、词、歌、賦本乎《诗》,诏、敕、书、令本乎《书》,论、说、问、答本乎《礼》,考、议、辨、解本乎《易》,记、序、传、志本乎《春秋》,一代制作大手,太上羽翼经传,其次维持世道,其次抒发情性。若夫交结要津,通款深闺,乞怜之态,亵昵之音,龌龊卑琐,狼藉纸上,乃名教之罪人,亦词坛之蟊贼,尚堪滥列于古文也哉!

鹅足短而鹤胫长。古来爱鹤者,未易更仆数。若爱鹅者,唯右军一人而已。然使起右军而问之,则爱鹅之故与爱鹤之意将毋同。

作家聚精汇神,全在起伏转接处,扼要争奇,长篇短幅,其揆一也。譬之祟山峻岭,固多嵚奇瑰伟之观,即米公袖中石,亦必层峦耸翠,剔透玲珑,方令人心醉耳。

予量不甚洪,而性极嗜酒。饮三四升,即酕醄矣。间从青州从事游,狂言瞽论,颇有可供笑谈者。《小品咀华》之成,大约皆醉乡遣兴也。青灯一盏,残书数卷,酒中佳趣,摸索殆遍。如扬雄酒箴、孔融论酒禁书、刘伶酒德颂、陈暄与兄子秀书、王绩五斗先生传、白居易醉吟先生传、苏轼书东皋子传后诸篇,兼收并蓄,聊以自娱焉。暇则引糟丘以望,念二三知己,俱散之四方:或贸迁有无,集孔方兄所;或穷经皓首,为重馆人;或策蹇裹粮,欲登瀛洲而未至。而吾弟协钧,独挟其才技,捐弃人间,下至重泉,音容日邈,相见无期,抚膺悲恸,乌能已已。友人有曲生者,强予归老于酒泉。予亦心动欲往,又恨毕阮既殁,达人罕至,风景萧条,无复曩时觞咏之盛。惟庐陵欧阳子号醉翁者,岿然仅存,因品隲其文数首,以舒愤懑云。

自昭明有文选,而唐、宋以来,迄乎元明,评定古文者,无虑数百家,集翠编珠,称极盛矣。独恨射利之辈,以赝乱真,借昔贤名字,点窜成书,不嫌滥恶。是编雅意搜奇,拂落俗尘三斗许,纵有谯诃,不恤也。

浸淫于佛老二氏之言者,虽工不录。

连珠七体,半山所诃,入集恐不伦,故芟之。

闺媛能文章者极多,然毕竟带巾帼气,略登一二,以见一斑。

淫词艳曲,坏人心术。流祸中于文章,尚可言耶?予辑古文,凡渐染月露风云,及道儿女闺房之事者,尽汰之,防其渐也。

萧统文选、姚鋐唐文粹、吕祖谦宋文鉴,诗文并载,蔚然大观。是编论文耳,未暇旁及。并骚、赋、歌词,概不敢登。

牛鬼蛇神,裨官恶趣也。插利打浑,伧父面目也。皆大方所弗尚,辞而辟之,亦艺林一大快事。

孙月峰先生不喜古文中连用四字句,最与鄙趣合。至于四六对偶,尤为可陋。司马温公云:臣不能为四六。昌黎、庐陵、眉山父子俱耻为之。非好立异也,亦谓自左、国至秦、汉,本无此体耳。

依宋子京例,经、史、子、集,各为一编。凡史传之文,加左氏、国语、公谷、史记、两汉书、三国志、晋书、魏书、宋齐梁陈隋书、新唐书、五代史,俱不敢妄意节取,致挂一而漏万也。独列《国策》者,以其为战国游说之书,本非正史也。从国策起,故《家语》、《檀弓》另列。

诸子之中,可爱者甚多。集中但登慎子、韩子、于陵子、吕览数首者,因其可列于先秦耳。他日当荟萃百家,掇其菁华,别成一集,以就正有道云。

六朝骈俪恶习,破坏文章体格,是刻痛加扫除,庶几昌黎起衰遗意。

长篇之患在懈散,短篇之患在局促。集中所载,虽寥寥短幅,而规模阔大,局阵宽展,如尺水兴波,亦复汪洋无际,是能以少许胜人多多许者。

两汉诏令,煌煌巨篇也,似不应列小品中。挚友周隆吉曰:读书要放开眼界。若惯用皮相之法,则四卷中所胪列者,大半不得谓之小品矣,何独汉诏耶。

凡纤巧家数,堕入优俳习气,如陶九成雕传、李清补柳下惠三黜说,俱不入选。

是编之成,不过应坊客之请,非有心于求工也。见闻寡陋,心气粗浮,必见嗤于识者。忆前贤罗陈思八斗、贮长吉锦囊二语,深自愧悔云。

游腾为周谢楚周策

秦令樗里疾以车百乘入周,周君迎之以卒,甚敬。楚王怒,让周,以其重秦客。游腾谓楚王曰:「昔智伯欲伐仇音求由,遗之大钟,载以广车,因随入以兵,厹由卒亡,无备故也。桓公伐蔡也,号言伐楚,其实袭蔡。今秦者,虎狼之国也,兼有吞周之意;使樗里疾以车百乘入周,周君惧哑剧,以蔡、仇由戒之,贯串妙故使长兵在前,强弩在后,名曰卫疾,妙妙而实囚之也。周君岂能无爱国哉?临风绰约恐一日之亡国,而忧大王。」楚王乃悦。

寻常意思,经其咳吐,便如露滚绿荷。战国第一妙舌也!锡周

卫鞅强秦秦策

卫鞅亡魏入秦,孝公以为相,封之于商,号曰商君。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无私,罚不讳强大,赏不私亲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期年之后,道不拾遗,民不妄取,兵革大强,诸侯畏惧。然刻深寡恩,特以强服之耳。孝公行之八年,疾且不起,欲传商君,辞不受。孝公已死,惠王代后,莅政有顷,商君告归。人说惠王曰:「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深危。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且夫商君,固大王仇雠也,愿大王图之。」商君归还,惠王车裂之,而秦人不怜。

写出刑名家果报。泰之韩非、李斯,汉之张汤、赵禹,唐之周兴、来俊臣,想未读此耳!以议论行叙事,后人论赞之祖。锡周

陈轸解谗秦策

张仪谓秦王曰:「陈轸为王臣,常以国情输楚。仪不能与从事,愿王逐之。即复之楚,愿王杀之。」王曰:「轸,顿得妙安敢之楚也!」王召陈轸告之曰:「吾能听子言,子欲何之?请为子车约。」对曰:「臣愿之楚。」险绝王曰:「仪以子为之楚,吾又自知子之楚。子非楚,且安之也!」轸曰:「臣出,必故之楚,故字妙以顺王与仪之策,而明臣之楚与否也。攻其中坚,壁垒尽破楚人有两妻者,人挑其者,詈之;挑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有两妻者死。客谓挑者曰:‘汝取长者乎?少者乎?’省文‘取长者。’客曰:‘长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为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则欲其许我也。入情入理今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今楚王明主也,而昭阳贤相也。轸为人臣,而常以国输楚王,王必不留臣,昭阳将不与臣从事矣。以此明臣之楚与不。应前」

乘潮弄险惯家也。惯斯巧,巧斯妙矣!锡周

医谏秦策

医扁鹊见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鹊请除。左右曰:「君之病,在耳之前,目之下,除之未必已也,将使耳不听,目不明。」君以告扁鹊。扁鹊怒而投其石曰:「君与知之者谋之,吐气而与不知者败之。使此知秦国之政也,则君一举而亡国矣。」

满腔郁勃,却以痛快出之。读之当满饮一斗。锡周

甘茂自托于苏代秦策

甘茂亡秦,且之齐,出关遇苏子,曰:「君闻夫江上之处女乎?」苏子曰:「不闻。」曰:「夫江上之处女,有家贫而无烛者,处女相与语,欲去之。家品行无烛者将去矣,低回有致谓处女曰:‘妾以无烛,故常先至,扫室布席,何爱余明之照四壁者?妙语幸以赐妾,何妨欲处女?喁喁尔汝,宛然香口妾自以有益于处女,何为去我?’处女相语以为然而留之。今臣不肖,弃遂于秦而出关,愿为足下扫室布席,幸无我遂也。」苏子曰:「善。请重公于齐。」

异常妩媚。读者但怜其锦心绣口,不复憎摇尾恧态也!锡周

秦割河东秦策

三国攻秦,入函谷。秦王谓楼缓,曰:「三国之兵深矣,寡人欲割河东而讲。」对曰:「割河东,大费也;免于国患,大利也。此父兄之任也。王何不召公子池而闻焉?」王召公子池而问焉,对曰:「讲亦悔,不讲亦悔。」奇文王曰:「何也?」对曰:「王割河东而讲,三国虽去,王必曰:‘惜矣!三国且去,吾特以三城从之。’此讲之悔也;王不讲,三国入函谷,咸阳必危,王又曰:‘惜矣!吾爱三城而不讲。’此又不讲之悔也。」熟于世故之言王曰:「钧吾悔也,宁亡三城而悔,无危咸阳而悔也。寡人决讲矣。」卒使公子池以三城讲于三国,三国之兵乃退。

纵逸而有天然之味。孙月峰

不断之断深于断,不劝之劝深于劝。此其立言之妙也。前路语有低昂,中间格用两平,此其谋篇之妙也。若出后人手,必无楼缓一小段作引子矣。古今文不相及处在此。锡周

应侯散金斗士秦策

天下之士,合從相聚于趙,而欲攻秦。秦相應侯曰:「王勿憂也,請令廢之。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貴耳。看透王見大王之狗,臥者臥,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與鬭者;投之一骨,輕起相牙者,何則?有爭意也。」于是唐雎載音樂,予之五千金,居武安,高會相與飲,謂邯鄲人「誰來取者?」于是其謀者固未可得予也,其可得與者,與之昆弟矣。「公與秦計功者,不問金之所之,金盡者功多矣。今令人復載五千金隨公。」唐雎行,行至武安,散不能三千金,咥其笑笑天下之士,大相與鬭矣。

打破此关,方见真人品,真力量。彼相与斗者,本非佳士耳。虽然,士风至今日而愈不可问矣。无论其他,秀才观风,季考抢馒头,便有斗意,不可不戒。锡周

邹忌讽齐王纳谏齐策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春云初展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春云再展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春云三展旦曰,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春云四展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妙在接得无干,妙在接得恰好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春云五展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春云六展「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春云七展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云翳消尽,一碧万里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通篇俱用三叠,凡七层,而文法变换令人不觉,如水上波纹回合荡漾,只一水耳。文章之妙极矣!茅鹿门

今试语于众曰:海旁蜃气象楼台,必笑而不应,谓其说太矜奇而炫异也。及与之身至海上,目击夫沧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联如叠巘,列如碎岫,隐现不常,移时城郭台榭骤变歘起,其随物肖形,一一如天造地设,而后知蜃气之象楼台非天地间必无事。所谓奇者非奇,而所谓异者非异也。假令予未读此文之先有来告者曰:国策载邹忌拟形貌与徐公孰美而入朝见威王。予当笑而不应,谓其说太矜奇而炫异矣。及得此文,自首至尾,密咏恬呤,为之三复焉,为之留连焉,诧其前半之凭空结撰,能令后半如云收雾散也。诧其后半之妙手空空,偏令前半如霞蔚云蒸也。诧其中间界限分明,划沙印泥而又天然斗笋,痕迹尽化也。而后知邹忌之拟形貌与徐公孰美而入朝见威王,乃古今来绝妙之文,所谓奇者何奇,而所谓异者何异也。噫,今人作文,病蛙徐步,蝜蝂缘木;古人作文,凤凰翔舞,龙文耀日。锡周

淳于髡一日见七士齐策

淳于髡一日而见七人于宣王。王曰:「子来,寡人闻之,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圣,若随踵而至也。今子一朝而见七士,则士不亦众乎?」淳于髡曰:「不然。夫鸟同翼者而聚居,造句佳兽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葫、桔梗于沮泽,则累世不得一焉。及之睾黍、梁父之阴,则郄车而载耳。夫物各有畴,今髡,贤者之畴也。文辞不逊,高自称誉王求士于髡,譬若挹水于河,而取火于燧也。髡将复见之,跌进一步作结岂特七士也。」

便利极矣,却出之以卖弄声口,故佳。锡周

淳于髡谏伐魏齐策

齐欲伐魏。淳于髡谓齐王曰:「韩子庐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庐逐东郭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二语声焰俱有,却无一字涂抹,天姿国色也兔极于前,犬废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田父见之,无劳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齐魏久相持以顿其兵、弊其众,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也。」齐王惧,谢将休士。

即鹬蚌相持之说,而此更健峭可喜。不着色而自有华,一幅泼墨山水也。锡周

淳于髡受魏璧马齐策

齐欲伐魏,魏使人谓淳于髡曰:「齐欲伐魏,能解魏患,唯先生也。敝邑有宝璧二双,文马二驷,请致之先生。」淳于髡曰:「诺。」入说齐王曰:「楚,齐之仇敌也;魏,齐之与国也。说王语只略写,不着意夫伐与国,使仇敌制其余敝,名丑而实危,为王弗取也。」齐王曰:「善。」乃不伐魏。客谓齐王曰:「淳于髡言不伐魏者,受魏之璧马也。」王以谓淳于髡曰:「闻先生受魏之璧马,有诸?」曰:「有之。」「然则先生之为寡人计之何如?」淳于髡曰:「伐魏之事不便,魏虽刺髡,于王何益?若诚便,魏虽封髡,于王何损?且夫王无伐与国之诽,魏无见亡之危,百姓无被兵之患,髡有璧马之宝,一滚说来,为公为私,合同而化于王何伤乎?」

不呆拈璧马,亦不抛荒璧马,旁敲侧打,不即不离。锡周

颜斶论贵士齐策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趋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耳字有致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陇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陇也。天惊」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大璞不完。较庄生曳尾涂中之论,自胜一筹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更有山中白云味,可自怡悦愿得赐归,安行反臣之邑屋。」则再拜辞去。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反朴,则终身不辱也。

精思绮论,妙绝古今。当时田子方、段干木辈不肯为此言,亦不能为此言。锡周

王斗谲谏齐策

先生王斗造门而欲见齐宣王,宣王使谒者延入。王斗曰:「斗趋见王为好势,王趋见斗为好士,于王何如?」使者复还报。王曰:「先生徐之,寡人请从。亦趣」宣王因趋而迎之于门,与入,曰:「寡人奉先君之宗庙,守社稷,闻先生直言正谏不讳。其辞尚未毕」王斗对曰:「王闻之过。斗生于乱世,事乱君,焉敢直言正谏。故作戆语」宣王忿然作色,不说。有间,王斗曰:「昔先君桓公所好者,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天子授籍,立为太伯。今王有四焉。又奇」宣王悦曰:「寡人愚陋,守齐国,惟恐夫抎之,焉能有四焉?」斗曰:「先君好马,王亦好马。先君好狗,王亦好狗。先君好酒,王亦好酒。绝倒。后人六窍俱通之说,似从此脱化先君好色,王亦好色。先君好士,是王不好士。」宣王曰:「当今之世无士,寡人何好?」王斗曰:「世无骐驎騄耳,王之驷已备矣。世无东郭俊、庐氏之狗,王之走狗已具矣。世无毛嫱、西施,王宫已充矣。王亦不好士也,何患无士?」宣王谢曰:「寡人有罪国家。」于是举士五人任官,齐国大治。

读中幅绝妙文情,令我忆髯参军、短主簿,令公喜,令公怒也。胜处正在宣王每发一言,便陡然喝住,复抽妙绪,有绝处逢生之奇。锡周

讥田骈齐策

齐人见田骈,曰:「闻先生高义,设为不宦,而愿为役。」田骈曰:「子何闻之?」对曰:「臣闻之邻人之女。」幻甚,然只是借客形主法田骈曰:「何谓也?」对曰:「臣邻人之女,设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不嫁则不嫁,然嫁过毕矣。如何是嫁过毕,思之定当匿笑今先生设为不宦,訿养千钟,徒百人,不宦则然矣,而富过毕矣。句法微变」田子辞。

只一设为生出斧钺。口角尖俏之极,又在一毕字上。张宾王

张评妙矣,然未竞其说。设为者,装模做样之谓。过毕者,败坏决裂之谓。大抵装模做样之人,必至败坏决裂而止。而败坏决裂之人,皆由装模做样而起。从来处女生男,处士出山,同坐此病。此文两两相形激射最毒。锡周

田需对管燕齐策

管燕得罪齐王,谓其左右曰:「子孰而语辞与我赴诸侯乎?」左右默然莫对。管燕连涟同然流涕曰:「悲夫!士何其易得而难用也!」田需对曰:「士三食不得餍,抚膺痛哭而君鹅鹜有余食;下宫糅罗纨,曳绮縠,而士不得以为缘。且财者君之所轻,死者士之所重,较量得妙君不肯以所轻与士,而责士以所重事君,非士易得而难用也。」

士者,难得而易用者也。以为易得,便失之矣。 张子登

拈出轻重,折倒难易,大为千古失意人吐气。 锡周

谏城薛齐策

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靖郭君谓谒者无为客通。齐人有请者曰:「臣请三言而已矣!奇想益一言,臣请烹。」靖郭君因见之。客趋而进曰:「海大鱼。妙,妙!」因反走。君曰:「客有于此。言无走」客曰:「鄙臣不敢以死为戏。妙!妙!」君曰:「亡,更言之。」对曰:「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意焉。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齐,奚以薛为?失齐作失,虽隆薛之城到于天,亦是奇语犹之无益也。」君曰:「善。」乃辍城薛。

绝妙入门诀。彼莽男子上书十二字,真是强人嚼蜡。 顾宋梅

游戏之文,乃尔恢奇,所谓别有天地非人间。 妙在竞不止三言,妙在何尝非三言,又妙在精选三言,减一宁便无情,增一字即少味。 锡周

靖郭君知人齐策

靖郭君善齐貌辨。一篇提纲便重靖郭君齐貌辨之为人也多疵,门人弗悦。士尉以证靖郭君,靖郭君不听,士尉辞而去。孟尝君又窃以谏,靖郭君大怒曰:「刬翦也而类,破吾家。极摹大怒神吻茍可慊齐貌辨者,吾无辞为之。」于是舍之上舍,令长子御之,旦暮进食。数年,宣王薨,闵王立。靖郭君之交,大不善于闵王,辞而之薛,与齐貌辨俱留。更妙,直是生死与俱无几何,齐貌辨辞而行,请见闵王。靖郭君曰:「王之不说婴甚,公往必得死焉。真实爱才」齐貌辨曰:「固不求生也,请必行。已拼一死。盖数年之感激深矣!」靖郭君不能止。齐貌辨行至齐,闵王闻之,藏怒以待之。齐貌辨见,闵王曰:「子,靖郭君之所听爱夫!」齐貌辨曰:「爱则有之,听则无有。推开爱字,从听字乘势赶入王之方为太子之时,辨谓靖郭君曰:‘太子相不仁,过颐豕视,若是者信反。不若废太子,更立卫姬婴儿郊师。’靖郭君泣而曰:‘不可,吾不忍也。’若听辨而为之,必无今日之患也。巧妙绝伦此为一。至于薛,昭阳请以数倍之地易薛,辨又曰:‘必听之。’靖郭君曰:‘受薛于先王,虽恶于后王,吾独谓先王何!且先王之庙在薛,吾岂可以先王之庙与楚乎’,又不肯听辨。换笔此为二。」闵王太息,动于颜色,曰:「靖郭君之于寡人,一至于此乎!寡人少,殊不知此,客肯为寡人来靖郭君乎?」齐貌辨对曰:「敬诺。」靖郭君衣宣王之衣冠,带其剑,闵王自迎靖郭君于郊,望之而泣。靖郭君至,请相之,靖郭君辞,不得已而受之。七日,谢病,强辞不得,三日而听。当是时,靖郭君可谓能自知人矣!特表靖郭君,是此文主意能自知人,故人非之不为沮。此齐貌辨之所以外生乐患趣趋同难者也。

须知此文全是出色写靖郭君,中间叙貌辨,正为衬出靖郭君赏鉴不谬耳。不得误谓主客并重也。「爱则有之,听则无有」,较蒯通「孺子不听臣之计」,二语更有回天之力。锡周

苏代止孟尝君入秦齐策

孟尝君将入秦,止者千数而弗听。苏代欲止之,孟尝曰:「人事者,吾已尽知之矣;吾所未闻者,独鬼事耳。」苏代曰:「臣之来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见君。便跌入」孟尝君见之。谓孟尝君曰:「今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挻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则复西岸耳。语妙!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正喻双关’今秦四塞之国,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孟尝君乃止。

大苏强人说鬼,未必有此情趣。锡周

鲁连论逐客齐策

孟尝君有舍人而弗悦,欲逐之。鲁连谓孟尝君曰:「猿猴错舍也木据水,则不若鱼鳖处;谓法参差可喜历险乘危,则骐骥不如狐狸。曹沫奋三尺之剑,一军不能当;使曹沫释其三尺之剑而操铫耨,更质奥与农人居陇亩之中,则不若农夫。故物舍其所长,之其所短,尧亦有所不及矣。今使人而不能,则谓之不肖;教人而不能,则谓之拙。拙则罢之,不肖则弃之,使人有弃逐,不相与处,而来害相报者,岂非世之立教首也哉!言弃逐而不相与处者,自他国来而害我以相报,将为人所戒」

有意通作历落奥古之调,益深以四六对偶为可丑也。篇中一喻再喻,而无杂沓之患,其气走,其魄大耳!锡周

鲁连论攻狄齐策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子。仲子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田单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余卒,破万乘之燕,复齐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齐婴儿谣曰:「大冠若箕,修剑拄颐,攻狄不能,下垒枯丘叶欺。」田单乃惧,问鲁仲子曰:「先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闻其说。」鲁仲子曰:「将军之在即墨,坐而织蒉,立则杖插,为士卒倡,曰:‘何往矣,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而士卒无生之气,闻若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甾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田单曰:「单有心,先生志之矣。」明日,乃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乃援桴鼓之,狄人乃下。

点缀有情,横插一谣一歌,尤得左氏金针。锡周

赵威后问齐使齐策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民字一篇之骨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使者不悦,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茍无岁,何有民?茍无民,何有君?句句生棱,字字有角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乃进而问之曰以下有问无对,妙甚!:「齐有处士曰钟离子,总出使者意想之外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叶阳子无恙乎?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忽及一奇女,妙甚!盖不如此便不是威后问也彻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其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何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忽作一束,奇!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更幻,更险,可谓出奇无穷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妙在处处是问体,尤妙在齐使默无一语。威后说得尽高兴,齐使听得极败兴。无一疲软语。如画猛虎者,四旁林木都作劲势。此媪胸中,全合圣贤作用。篇首先问岁、民,便知民为国本,食为民天。至末欲杀于陵子仲,竟是夫子诛少正卯手段。锡周

君王后之贤齐策

齐闵王之遇杀,其子法章变姓名,为莒太史家庸夫。太史敫女奇法章之状貌,以为非常人,怜而常窃衣食之,与私焉。莒中及齐亡臣相聚,求闵王子欲立之,法章乃自言于莒,共立法章为襄王。襄王立,以太史氏女为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无媒而嫁者,非吾种也,污吾世矣。」终身不睹。有此一波,令通篇增无限色泽君王后贤,不以不睹之故,失人子之礼也。襄王卒,子建立为齐王,君王后事秦谨,与诸侯信,以故建立四十有余年不受兵。秦昭王尝遣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知,而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及君王后病且卒,诫建曰:「群臣可用者某。」建曰:「请书之。」君王后曰:「善。」取笔牍受言,君王后曰:「老妇已忘矣。」君王后死,后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王使宾客入秦,皆为变辞,劝王朝秦,不修攻战之备。

不拘谨,不琐碎,无张皇之状,无描摹之态。如佳花美木,根株枝叶,俱觉清翠可人。锡周

江乙论昭奚恤楚策

荆宣王问群臣曰:「吾闻北方之畏昭奚恤也,果诚何如?」群臣莫对。江乙对曰:「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似痴似黠,绝妙文心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谐语解颐,读之愁城可破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今王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专属之昭奚恤;故北方之畏奚恤也,其实畏王之甲兵也,犹百兽之畏虎也。」

无端捏造,便如真有。东方曼倩有此舌锋,无此文心也。其谐趣处尤在饶有痴态。锡周

安陵君请从死楚策

江乙说于安陵君曰:「君无咫尺之功,骨肉之亲,处尊位,受厚禄,一国之众,见君莫不敛衽而拜,抚委而服,何以也?此君出口便尖利」曰:「王过举以色。不然,无以至此。」江乙曰:「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透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是以嬖色不敝席,宠臣不避轩。今君擅楚国之势,而无以自结于王,窃为君危之!」安陵君曰:「然则奈何?」「愿君必请从死,以身为殉,以赊死博现宠,计绝狡狯如是必长得重于楚国。」曰:「谨受令。」三年而弗言。顿住。蓄势江乙复见曰:「臣所为君道,至今未效。君不用臣之计,臣请不敢复见矣。」安陵君曰:「不敢忘先生之言,未得间也。再顿。蓄势」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霓,兕虎嗥之声若雷霆,文澜壮阔,如火如荼,读之觉纸上有声有色,有景有情,真奇观也有狂兕牂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壹发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安陵君泣数行下而进曰:「臣入则编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蓐蝼蚁,试字妙,蓐字又妙。回盼魂销又何如得此乐而乐之。」王大说,乃封坛为安陵君安陵名。君子闻之曰:「江乙可谓善谋,安陵君可谓知时矣。双结」

名妓哄孤老,惯用此法,不谓割袖承恩者亦然。先秦笔墨必有一段经营惨淡、踌躇满志之文,令人读之可歌、可喜、可惊、可愕。其法在起处,笔笔作态,笔笔蓄势,忽然幻出一番云堆浪涌境界,如蜃楼海市,光怪陆离,万千气象,得未曾有。后代文宗,惟韩欧解此,魏晋齐梁,求工字句,专精声律,宜乎神气去而万里。华赡典丽,已为屈宋骚赋开山,文章固有风气哉。锡周

苏秦见楚王楚策

苏秦之楚,三日,乃得见乎王。谈卒,辞而行。楚王曰:「寡人闻先生,若闻古人。今先生乃不远千里而临寡人,曾不肯留,愿闻其说。」对曰:「楚国之食贵于玉,薪贵于桂,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今令臣食玉炊桂,因鬼见帝。八字分看合看俱佳」王曰:「先生就舍,寡人闻命矣。」

趣而已。锡周

夺不死药楚策

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何不自服?谒者操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王即杀臣,臣亦不死是死药也。王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王乃不杀。

一开口虽有谐趣,然失之太纤。入后妙论粲化,读之津津味流颐颊,有瑕有瑜,会须分别观之。自古人主服金石而腐肠胃者甚多,何处更觅不死药?只有催命丹耳。中射之士想曾熟春秋,恐蹈许世子弑君之讥,故为君尝药末可知。锡周

汗明见春申君楚策

汗明见春申君,候问三月,而后得见。谈卒,春申君大悦之。汗明欲复谈,春申君曰:「仆已知先生,先生太息矣。」汗明蹙焉,曰:「明愿有问君而恐固陋也。不审君之圣,孰与尧也?」春申君曰:「先生过矣,臣何足以当尧。」汗明曰:「然则君料臣孰与舜?」春申君曰:「先生即舜也。」汗明曰:「不然,臣请为君终言之。不惮烦极矣,翻吐出妙语君之贤实不如尧,臣之能不及舜。夫以贤舜事圣尧,三年而后乃相知也。今君一旦而知臣,是君圣于尧而臣贤于舜也。妙」春申君曰:「善。」召门吏为汗先生著客籍,只如此应付,终不复谈,绝倒五日一见。汗明曰:「君亦闻骥乎?夫骥之齿至矣,淋漓感慨,唾壶击碎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同腑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外阪迁延,负棘而不能上。此等处尽可节省,偏不肯省,故妙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解纻衣以幂之。骥于是俯而喷,仰而鸣,声达于天,若出金石声者,何也?一气盘旋彼见伯乐之知己也。今仆之不肖,厄于州部,堀穴穷巷,沉浮鄙俗之日久矣,君独无意湔音笺袚仆也,使得为君高鸣屈于梁乎?」

感慨之文,却出之以兴会淋漓,自足动人。相传昌黎每读此策,必为之抚膺恸哭。他日出所著杂说示孟东野,其第四首云: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东野笑曰:公此文全从恸哭国策得来。锡周

触詟说赵太后赵策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左师触詟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恐太后玉体必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官,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映长安君如花影暗横窗」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又映长安君如花影暗横窗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逼入,如素月移花影赵主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再逼入,如素月移花影」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暗香浮动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和盘托出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找到燕后,文心婉细」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偏不从正意收缴。国策每每如此以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月影映花,花彤浸月,更得微风摇动,而月魄花魂愈觉淡雅宜人,文致似之。锡周

虞卿论从赵策

魏使人因平原君请从于赵。三言之,赵王不听。出遇虞卿,曰:「为入必语从。」虞卿入,王曰:「今者平原君为魏请从,寡人不听。其于子何如?」虞卿曰:「魏过矣。」王曰:「然,故寡人不听。」虞卿曰:「王亦过矣。」王曰:「何也?」曰:「凡强弱之举事,强受其利,弱受其害。今魏求从,而王不听,是魏求害,而王辞利也。臣故曰,魏过王亦过。」

与慎子全东地篇同一匠巧,但彼长而此短耳。锡周

平原君诫平阳君赵策

平原君谓平阳君曰:「公子牟游于秦,且东,而辞应侯。应侯曰:‘公子将行矣,独无以教之乎?’曰:‘且微君之命命之也,臣故且有效于君。夫贵不与富期而富至,富不与梁肉期而梁肉至;梁肉不与骄奢期,而骄奢至;四者何故毕竟相连?吾甚不解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悚然累世以前,坐此者多矣。’应侯曰:‘公子之所以教之者厚矣。’仆得闻此,不忘于心。愿君之亦勿忘也。各人自检点足矣!」平阳君曰:「敬诺。」

热闹场中一服清凉散。鲁连、颜斶而外,不谓尚有知之者。召公危王叔而已更甚焉。韩非论说难而身死于秦。凡人长于料人,而疏于自鉴。应候云:愿君之亦勿忘也。有味哉!锡周

或说张相国重赵赵策

说张相国曰:「君安能少赵人,凭空而起而令赵人多君?君安能憎赵人,而令赵人爱君乎?夫胶漆至粘也,而不能合远;鸿毛至轻也,而不能自举。喻意精透而笔最轻倩,兼擅诸子所长夫飘于清风,则横行四海。故事有简而成功者,因也。今赵,万乘之强国也,前漳、滏,右常山,左河间,北有代,带甲百万,尝抑强秦四十余年,而秦不能得所欲。由是观之,顿挫赵之于天下也不轻。今君易万乘之强赵,而慕思不可得之小梁,臣窃为君不取也。」君曰:「善。」自是之后,众人广坐之中未尝不言赵人之长者也,一结,姿态横生未尝不言赵俗之善者也。

起如奋翮摩空,结如敛翼趋巢,而情态溢乎其间。锡周

魏牟短建信君赵策

建信君贵于赵。公子魏牟过赵,谓赵王曰:「王之先帝,驾犀首而骖马服,句法异样奇丽,犀首、马服谓公孙衍、赵奢,借用都妙以与秦角逐。当时避其锋。今王憧憧,说来令人发粲乃辇建信以与强秦角逐,臣恐秦折王之輢车旁曰輢也。」

驾犀首而骖马服七字,天然精巧,光彩异常。犀首、马服,恰与驾字、骖字掩映生趣,故妙。古文有此佳句,觉晋人清谈,乃成屎橛。锡周

为建信君谋困葺赵策

或谓建信君:「君之所以事王者,色也。葺之所以事王者,知也。色老而衰,知老而多。精!以日多之知,而逐衰恶之色,君必困矣。」建信君曰:「奈何?」曰:「并骥而走者,五里而罢;名论层出乘骥而御之,不倦而取道多。君令葺乘独断之车,御独断之势,以居邯郸;令之内治国事,外刺诸侯,则葺之事有不言者矣。君因言王而重责之,葺之轴令折矣。」建信君再拜命,入言于王,厚任葺以事,而重责之。未期年而葺亡走矣。

出奇何减曲逆。我服其胸藏智珠,而畏其舌有龙泉。锡周

文侯戒邺令魏策

西门豹为邺令,而辞乎魏文侯。文侯曰:「子往矣,必就子之功,而成子之名。」西门豹曰:「敢问就功成名,亦有术乎?」文侯曰:「有之矣。乡邑老者而先受坐之士老者坐先于众,子入而问其贤良之士而师事之,求其好掩人之美而扬人之丑者而参验之。夫物多相类而非也,幽莠之幼也似禾,骊牛之黄也似虎,白骨疑象,武夫类玉,正意不复赘,超甚此皆似之而非者也。」

竞陵万空上人盆玩最富,偶指一小树曰:此仿倪高士笔也。然佳处全在参差离即间。予谓万空斯言,暗合行文妙诀。如此篇幽莠四语,对偶也,而偏饶跌宕之致,倾侧之态,决非六朝人所能领取。锡周

孙臣谏割地讲秦魏策

华军之战,魏不胜秦。明年,将使段干崇割地而讲。孙臣谓魏王曰:「魏不以败之上割,可谓善用不胜矣;而秦不以胜之上割,可谓不善用胜矣。今处期年乃欲割,是群臣之私而王不知也。且夫欲玺者,段干子也,语爽快,并剪哀梨王因使之割地;欲地者,秦也,而王因使之授玺。夫欲玺者制地,而欲地者制玺,其势必无魏矣。且夫奸臣固皆欲以地事秦。以地事秦,譬犹抱薪而救火也。老泉六国论全祖此薪不尽,则火不止。今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穷,是薪火之说也。」魏王曰:「善。」

比虞卿论讲秦篇少数倍,而工力悉敌。锡周

季梁谏魏攻邯郸魏策

魏王欲攻邯郸,季梁闻之,中道而反,衣焦不申,便有致头尘不去,往见王曰:「今者臣来,见人于大行,方北面而持其驾,写出憨趣。二句连读方见其妙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君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臣曰:‘马虽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用虽多,此非楚之路也。’曰:‘吾御者善。’‘此是者愈善,而离楚愈远耳。’今王动欲成霸王,举欲信于天下。恃王国之大,兵之精锐,而攻邯郸,以广地尊名,王之动愈数,而离王愈远耳。犹至楚而北行也。」

酷描憨趣,愈转愈妙,如噉蔗尾,渐入佳境。自是国策擅场处。锡周

龙阳君泣前鱼魏策

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龙阳君得十余鱼而涕下。王曰:「有所不安乎?便摹溺爱口角如是,何不相告也?」对曰:「臣无敢二字媚不安也。」王曰:「然则何为涕出?」曰:「臣为臣之所得鱼也。」王曰:「何谓也?」对曰:「臣之始得鱼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今臣直欲弃臣前之所得矣。今以臣之凶恶,而得为王拂枕席。今臣爵至人君,走人于庭,辟人于途。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大王。臣亦犹曩臣之前所得鱼也,悟彻语。然悟者当付之一笑,何为泣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魏王曰:「误!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于是布令于四境之内曰:「有敢言美人者族。」由是观之,近习之人,其挚谗也固矣,其自幂系也完矣。今由千里之外,欲进美人,所效者庸必得幸乎?假之得幸,庸必为我用乎?而近习之人相与怨我,见有祸未见有福,见有怨未见有德,非用智之术也。

艳丽中带妖媚。南汉主刘鋹嬖波斯女,赐号媚猪。世间俊童皆媚猪也。好洁者宜思割爱,一笑。锡周

唐雎使秦魏策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悦。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唐雎对曰:「否,陡喝,如闻裂帛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急投」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缓受」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妙!」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突如其来,风云变色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涉笔成趣徒以有先生也。」

须知此文有数样声口,数样气色。秦王使人谓安陵君,第一样。安陵君对秦使,第二样。秦王谓唐雎,第三样。唐雎对秦王,第四样。秦王怫然怒,第五样。唐雎挺剑起,第六样。秦王长跪谢,第七样。要写秦王装模作样,便活画出一恣睢暴戾之秦王。要写秦王心惊胆战,便活画出一低声下气之秦王。要写安陵受制于人,便活画出笑啼不敢之安陵。要写唐雎声势狞恶,便活画出一怒容可掬之唐雎。种种奇妙,何处得来?专诸之刺王僚一段,并不如荆卿所云左手把袖,右手揕胸也,只从四面八方盘旋烘染,而纸上己岌岌摇动。令人一读一击节,真奇笔也。锡周

颜率以术见公仲韩策

颜率见公仲,公仲不见。颜率谓公仲之谒者曰:「公仲必以率为阳也,故不见率也。公仲好内,率曰好士;公仲啬于财,率曰散施;公仲无行,率曰好义。自今以来,率且正言之而已矣。」公仲之谒者以告公仲,公仲遽起而见之。

世间有几个胡存斋。闭门谢客者,会须以此法诱之。锡周

张翠说秦师下崤韩策

楚围雍氏五月。韩令使者求救于秦,冠盖相望也,姿态如鹤舞空霄秦师不下崤。韩又令尚靳使秦,谓秦王曰:「韩之于秦也,居为隐蔽,出为雁行。今韩已病矣,秦师不下崤。臣闻之,唇揭者其齿寒,愿大王之熟计之。」宣太后曰:「使者来者众矣,独尚子之言是。」召尚子入。宣太后谓尚子曰:「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妙语奇谈,令人但赏其娇艳,不觉其亵慢也妾困不支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妙语可味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尚靳归书寄书归也报韩王,韩王遣张翠。张翠称病,日行一县。张翠至,甘茂曰:「韩急矣,先生病而来。」张翠曰:「韩未急也,且急矣。」甘茂曰:「秦重国,智王也。韩之急缓莫不知,今先生言不急,可乎?」张翠曰:「韩急则折而入于楚,一语已透臣安敢来?」甘茂曰:「先生毋复言也。」甘茂入言秦王曰:「公仲柄得秦师,故敢捍楚。今雍氏围而秦师不下崤,是无韩也。公仲且抑首而不朝,公叔且以国南合于楚。楚、韩为一,魏氏不敢不听,是楚以三国谋秦也。如此则伐秦之形成矣。不识坐而待伐,亦明晰孰与伐人之利?」秦王曰:「善。」果下师于崤之救韩。

他人搁笔之处,独能曲折言之,而风趣在笔端跳跃,绝奇。少有利三字,妙不可言。世人清晨忙到昏暮,为他人居间调停,不惜聋耳敝舌,忘餐废寝,想只为此。锡周

卖美人事秦韩策

秦,大国也。韩,小国也。韩甚疏秦,而见亲秦。世人相亲类如此韩计之,非金无以也,感慨故卖美人。美人之价贵,诸侯不能买,故秦买之三千金。韩因以其金事秦,秦反得其金与韩之美人。转一胜笔辘轳不足以似之韩之美人因言于秦曰:「韩甚疏秦。此转更奇」从是观之,韩之美人与金,其疏秦乃始益明。咥其笑矣故客有说韩者曰:「不如止淫用,以是为金以事秦,是金必行,而韩之疏秦不明。美人知内行者也,故善为计者,不见内行。」

本为事秦大费周折,其实因阿堵物大费周折矣。非金无以落纸,慨然!但解几个虚字作转折者,此村童学捉笔也。玩此文几无句不转、无字不转矣,却何尝惯用然而等字,只缘全以神行耳。几转中有极世法处,有极窘涩处,有极懊恨处,有极揶揄处,一一须眉毕现。真咄咄怪事也!司马迁全部史记,称传神绝技,然未能攀跻到此。锡周

郭隗说昭王燕策

燕昭王收破燕后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欲将以报仇。故往见郭隗先生曰:「齐因孤国之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力少,不足以报。然得贤士与共国,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敢问以国报仇者奈何?」郭隗先生对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诎指而事之,北面而受学,则百己者至。先趋而后息,先问而后默,则什己者至。人趋己趋,则若己者至。凭几据杖,眄视指使,则厮役之人至。若恣睢奋击,呴籍叱咄,则徒隶之人至矣。此古服道致士之法也。王诚博选国中之贤者,而朝其门下,天下闻王朝其贤臣,天下之士必趋于燕矣。」昭王曰:「寡人将谁朝而可?」郭隗先生曰:「臣闻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中涓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有此佳思,隗亦奇人于是不能期年,千里马之至者三。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

排调都成峰峦,设色俱化烟云。锡周

苏代止赵王伐燕燕策

赵且伐燕,苏代为燕谓惠王曰:「今者臣来,过易水,发端便像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搏兔亦用全力。后人无此情致,只缘心粗耳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今赵且伐燕,燕、赵久相攻,以弊大众,臣恐强秦之为渔父也。愿王熟计之也。」惠王曰:「善。」乃止。

即韩卢东郭之说,而此更曲畅有味,诞谩有情。其妙全在过易水三字,不尔便孟浪矣。锡周

惠王让乐毅书燕策

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者,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而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故用长句,摇曳作态,如百丈游丝,袅袅空际。锡周

说魏王见卫客卫策

卫使客事魏,三年不得见。卫客患之,乃见梧下先生,许之以百金。梧下先生曰:「诺。」乃见魏王曰:「臣闻秦出兵,未知其所之。秦、魏交而不修之日久矣。愿王专事秦,无有他计。」魏王曰:「诺。」客趋出,至郎门而反曰:「臣恐王事秦之晚。」王曰:「何也?」先生曰:「夫人于事己者过急,于事人者过缓。今王缓于事己者,安能急于事人?」「奚以知之?」魏王问「卫客曰,梧下答事王三年不得见。臣以是知王缓也。」魏王趋见卫客。

结撰亦奇。国策小品中,拔戟自成一队。锡周

卫新妇三言卫策

卫人迎新妇,妇上车,问:「骖马,谁马也?」御曰:「借之。」新妇谓仆曰:「拊骖,无笞服。」千锤百炼一字一句车至门,扶,教送母曰:「灭灶,将失火。」入室见臼,曰:「徙之牖下,妨往来者。」主人笑之。此三言者,皆至言也,有此一顿,下句便有情味然而不免为笑者,蚤晚之时失也。

峭劲如精金百炼。与韩非子参看,方知国策笔力,迥非他书可及。质言之,只是交谈言深四字耳。一经点染,似觉意味无穷,何也?锡周

壶飧得士中山策

中山君飨都士,大夫司马子期在焉。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走于楚,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有二人挈戈而随其后者,中山君顾谓二人:「子奚为者也?」二人对曰:「臣有父,尝饿且死,君下壶飧臣父。臣父且死,曰:‘中山有事,汝必死之。’故来死君也。」中山君喟然而仰叹曰:「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飧得士二人。」

着墨无多,而沉快莫此。锡周

李克论相慎到

魏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教寡人曰:‘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便作态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李克对曰:「臣闻之;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李克曰:「君不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偏不说明,妙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寡人之相定矣。亦含蓄」李克趋而出,过翟璜之家,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李克曰:「魏成子为相矣。偏说明,妙」翟璜忿然作色曰:「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子!西河之守,臣之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谋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既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臣何以负于魏成子?复笔一」李克曰:「且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独接臣进先生句,劈口喝住,妙!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问而置相,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复笔二克对曰:君不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是以知魏成子为相也。妙,妙!且子安得与魏成子比乎?跌进一笔,愈出愈奇魏成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君皆师之;子之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子比乎?」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前半枚卜,如天半神龙,爪牙鳞角,忽隐忽现;后半解疑,如广陵怒潮,汹涌澎湃,忽起忽落;而音节之精妙,意味之圆足,间架之丽都,色色神奇,古今独绝。公羊、国策俱善用复,如「宋人及楚人平晋」、「赵盾卫孙免侵陈」、「齐侯唁公于野井」、「慎子全东地五百里」、「陈轸解谗」等篇,脍炙人口。然其妙处,只在不辞费,不犯手耳。惟此文,每用一复笔,各有一种天然奇趣,飞舞笔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锡周

冯谖市义慎到

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懧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赴,矫命以责赐诸民,磊磊落落,怪怪奇奇,纸上亦有风驰电闪之势因烧其券,民称万岁。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此物人家颇少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侃侃正论,但不知其藏之胸中几何时矣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回眸一笑百媚生」

搜奇选胜,尽态极妍。末赘凿窟一段,翻嫌蛇足。余乙亥岁在荆溪刘丈家,见架上有古本慎子四卷,亦载国策此篇,但记冯谖收责一事,致为明净,喜而从之。锡周

渔父屈平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万物,而能与世推移。见到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遂去,不复与言。

读此一过,居然觉山月窥人,江云罩笠。李长吉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取此文朗吟三遍,令我飘然有遗世之想。锡周

对楚王问宋玉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宋玉对曰:「唯,然,有之。连应三句,笔势纡徐,折出下文来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此处先分后总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此处先总后分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鷃,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鳍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水无波澜曲折者,非大观也。山无层峦叠嶂者,非名胜也。文章无步骤层次者,非至文也。故文章之妙在步骤,而步骤之妙在陪衬。如此文宋玉对楚王问,若出俗笔,只「末世俗之民安知臣之所为」一笔可了,此偏将客歌郢中陪起。客歌郢中,若出俗笔,只「曲高和寡」一笔可了,此偏将数千人、数百人、数十人陪出数人,便实说出天壤间德修谤兴、道高毁来一种道理来。却不肯竟说正意,更将凤凰、鲲鱼陪起。凤凰、鲲鱼亦一笔可了,此偏将凤凰、鲲鱼细细洗发一番,便实说出天壤间鸿翔寥廓、人视薮泽一种道理来。然后接入正意,不费辞说,自有水到渠成之妙矣。似此请陪客,方是善请陪客。然陪客请之甚易,遣之甚难。看此文,以客歌郢中陪起,便将「曲高和寡」一句结定;以凤凰、鲲鱼陪起,便将「非独鸟有凤鱼有鲲」一句缴过,随手拈来,随手放倒。此之谓请得来、遣得去,无客碍于主之病。东西京不善学之,信手乱填,不能收拾,至末乃挨次呆束一番,如刘向封事、班彪王命论犹然,何况余子!主意说得醒,全在客意衬得起。故何等主人,须用何等客作伴。譬如良辰美景,嘉宾满座,主人之贤自见矣!锡周

人问于陵子仲

齐楚有重丘之役。人问于于陵子曰:「齐,子产也。楚,子居也。得失子具焉。今二国构兵,子将奚直?」于陵子曰:古者,公侯擅诛伐,天子得按其罪而轻重之。然殷汤歼葛,桀未放也;西伯戡黎,纣未亡也。彼所谓圣人者,且首干而靡悔焉!矧蔑天子未有如今者乎?昔者,泰山与江汉争王两京不下,泰山矢曰:‘弗让,吾飘尘以实彼沟浍,且不为齐主。’江汉亦矢曰:‘弗汜,吾余沥以荡彼培蝼,且不为楚雄。’于是有中州之蜗,将起而责其是非。欲东之泰山,会程三千余岁;欲南之江汉,亦会程三千余岁。因自量其齿,则不过旦暮之间。于是悲愤莫胜,而枯于蓬蒿之上,为蝼蚁所笑也。今天子且拱手不能按其轻重,而一匹之夫非有万乘之号,诛赏之权,辄欲起而议之,则何以异于中州之蜗为蝼蚁所笑也?」

省却人多少妄念。其笔致全学蒙庄。锡周

矢日韩非

纣为长夜之饮,惧以失日,问其左右,尽不知也。乃使人问箕子,箕子谓其徒曰:「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其危矣。一国皆不知,而我独知之,妙,妙吾其危矣。」辞以醉而不知。

笔妙如转圜。三闾称众人皆醉我独醒,可谓失言。锡周

前识韩非

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鸣于门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题。」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以詹子之术,婴众人之心,华焉殆矣。故曰:道之华也。尝试释詹子之察,略一转掉,无穷意味俱从笔尖中透出,最耐咀嚼而使五尺之愚童子视之,亦知其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也。故以詹子之察,苦心伤神,而后与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是以曰愚之首也。故曰: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

触若妙谛,引而伸之,意味俱长。庐陵作文,独饶隽永炎致者,会得此诀也。锡周

逐利韩非

鳣似蛇,蚕似蠋。人见蛇则惊骇,见蠋则毛起。渔者持鳣,妇人拾蚕,利之所在,皆为贲、诸。

笔力直欲驾国策而上之。后代惟柳河东有此,韩欧未逮也。锡周

九石弓吕不韦

齐宣王好射,悦人之谓己能用强弓也。其尝所用,不过三石。以示左右,左右皆试引之,中关而止,皆曰:「此不下九石,非王其孰能用是。」宣王之情,所用不过三石,而终身自以为用九石,岂不悲哉!

人苦不自知,往往而然。虽然,岂无用九石,而终身自以为用三石者?锡周

慎小吕不韦

贤主谨小物以论好恶。巨防容蝼而漂邑杀人,突泄一熛而焚宫烧积,将失一令而军破身死,主过一言而国残民辱,为后世笑。卫献公戒孙林父、宁殖食。公如囿射鸿,二子待君,日晏,公来,不释皮冠而见二子。二子不悦,逐献公,立公子黚。卫庄公立,欲逐石圃。登台以望,见戎州,而问之曰:「我姬姓也,戎人安敢居国?」 使夺之宅,残其州。晋人适攻卫,戎州人因与石圃杀庄公,立公子起。此小物不审也。人之情,不蹶于山,而蹶于垤。

论亦警拔。中引卫事稍迂缓。锡周

谏始皇书扶苏

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汉之萧曹,唐之房魏,为始皇计,不过尔尔。锡周

与李斯书冯去疾

山东群盗大起,而上方治阿房宫。阿房者,阿亡也。想路奇君前以不直谏阿上意,谓爵禄可以永终,然今上数诮让君,君其危哉!

阿房命名,本不可解,而此特附会得妙,有裁云镂月之奇。锡周

入关告谕高祖

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轩轩而来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巿。举其盛者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十字抵三章法馀悉除去秦法,吏民皆安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兄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军灞上,转出还军意,文心周正待诸侯至而定要束耳。」

入关一诏,不独四百年帝业所基,实一代文章之祖。 唐荆川

高视阔步,笼罩万千,能使拔山者丧魄。锡周

告为义帝发丧高祖

天下共立义帝,响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於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义旗兵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大有兴会南浮江淮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笔力透纸笔

如雷如霆之笔。陈明卿

顺风而呼,声焰十倍。宝剑出尚方,雄色动九军,岂其是耶!锡周

恤民诏文帝

方春和时,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吾百姓,鳏寡孤独穷困之人,或阽于死亡,而莫之省忧。为民父母,将何如?其议所以振贷之。

只如一句,不解作一气读,恐非读书种子。平易近人极矣,偏觉高不可即,何也?妙悟者会须解得。锡周

却千里马诏文帝

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五十里,古甚,趣甚!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

着眼千里二字,极蕴藉风流。锡周

除肉刑诏文帝

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其故可思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毋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欤?吾甚自愧。故夫训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体贴至此,令人感泣朕甚怜之。夫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何等沉挚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不忍人之心,昭然呈露,几致刑措。宜哉!锡周

日食引咎诏文帝

人主不德,天示之灾,直截痛快,觉桑林自贵为烦以戒不治。天下治乱,在予一人。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累字妙绝,隽绝!其悉思朕之过失,概以启告,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

引咎如此,如方蚀便吐,民皆仰之矣。锡周

令二千石修职诏景帝

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红者也。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矣。跌宕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为天下先。不受献,减太官,省繇赋,欲天下务农蚕,素有畜积以备灾害。强毋攘弱,众毋暴寡,老耆以寿终,幼孤得遂长。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县丞,长吏也,又跌宕奸法与盗盗,甚无谓也。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职,不事官职耗乱者,丞相以闻,请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精峭处兼饶姿态,百读不厌。锡周

下州郡求贤诏武帝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大局面其令州郡察吏民,举茂材异等可为将师及使绝国者。

武帝雄心露于非常二字。文景用人,必求长者之意。至此索然矣。钟伯敬

相马于骊黄牝牡之外,固是九方皋遗法。锡周

定仪礼诏武帝

盖受命而王,各有所由兴,殊路而同归,谓因民而作,追俗为制也。议者咸称太古,百姓何望。豪迈不羁汉亦一家之事,典法不传,谓子孙何?化隆者闳博,治浅者褊狭,可不勉与?

意甚邈,气甚岸,大有高祖风烈。汤玉茗

寥寥数语,而低昂有态,断续有情;川流岳峙,总非恒境。锡周

益小吏禄诏宣帝

吏不廉平,则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禄薄,欲无侵渔百姓,难矣。其益吏百石以下俸十五。

吏治民隐,洞若观火。锡周

议律令诏元帝

夫法令者,所以抑暴扶弱,欲其难犯而易避也。今律令烦多而不约。自典文者不能分明,而欲罗元元之不逮,斯岂刑中之意哉!其议律令可蠲除轻减者条奏,唯在便安万姓而已。吃紧为人

极合刑期无刑之意,而意味深长,耐人讽咏。锡周

遗章邯书陈余

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得情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今将军居外久,多内郤,有功亦诛,无功亦诛。明目张胆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鈇质,妻子为僇乎?

胜鲁连遗燕将书。锡周

谏封淮南四子疏贾谊

窃恐陛下接王淮南诸子,直起曾不与如臣者孰熟同计之也。淮南王之悖逆无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此人少壮,岂能忘其父哉!白公胜所为父报仇者,大父与伯父、叔父也。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王也,发忿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胸,固为俱靡而已。危言悚动,切中情事淮南虽小,黥布尝用之矣,汉存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于策不便。快甚,读之可疗郁结虽割而为四,四子一心也。予之众,积之财,此非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专诸、荆轲起于两柱之间,说得怕人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愿陛下少留计。直收

汉文中无有更爽、更快于此者。他家竞采司马长卿谏猎书,吾不欲以彼易此。锡周

上武帝书东方朔

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剑术,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总计一笔,若庄若戏又常服子路之言。所服何语?含糊得妙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近于戏矣,然声光却极俊伟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便拟身都卿相,觉毛遂尚带秀才气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疏宕有奇气。锡周

遗公孙弘书邹长倩

夫人无幽显,道在则尊。虽生刍之贱也,不能脱落君子,新声雅韵故赠君生刍一束。先誉诗所谓: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五丝为襵,倍襵为升,倍升为緎,倍緎为纪,倍纪为综,倍综为襚。此自少之多,自微至著也。士之立功勋、效名节,亦复如之。勿以小善不足修而不为也。故赠君素丝一襚。次勉扑满者,以土为器,以蓄钱具。其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土粗物也,钱重货也。入而不出,积而不散,故扑之。士有聚歛而不能散者,将有扑满之败,可不诫欤?故赠君扑满一枚。次规山川阻修,加以风露,叙寒燠偏留在末幅,尽佳次卿足下,勉作功名。窃在下风,以俟嘉誉。

闲雅中自带严栗处,可称雅人深致矣。 杨维斗

韵幽色秀,使人之意也消。锡周

论治道疏公孙弘

陛下有先圣之位,而无先圣之民;有先圣之民,而无先圣之吏。归重吏治,笔意挺拔是以势同而治异。先世之吏正,故其民笃;今世之吏邪,故其民薄。政弊而不行,令倦而不听。夫使邪吏行弊政,用倦令,治薄民,孙云:总得紧切民不可得而化,此治之所以异也。撇一笔臣闻周公旦治天下,期年而变,三年而化,五年而定。唯陛下之所志。结法老

节短而味长,言简而意完。西京短幅中绝唱也。锡周

与相如书卓文君

群华竞芳,五色凌素,竟是妒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木而亲,嗟世人之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啮,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别离。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决。

宜嗔宜喜春风面。刘越石

哀音缭乱,急管繁弦。锡周

请使匈奴书终军

军无横草之功,得列宿卫,食禄五年。边境时有风尘之警,臣宜被坚执锐,可儿,可儿!当矢石,启前行,驽下不习金革之事。今闻将遣匈奴使者,臣愿尽精厉气,奉佐明使,书吉凶于单于之前。臣年少材下,孤于外官,不足以亢一方之任,窃不胜愤懑。

其雄在气,其奇在骨。后生读此诃为平淡者,决当痛与三十棒。锡周

与苏武书李陵

子卿名声冠於图籍,分义光于二国,形影表於丹青,爵禄传於王室;家获无穷之宠,永明白於千载。夫行志志立,求仁得仁,顿笔有致虽遭困厄,死而後已,将何恨哉!陵前提步卒五千,深入匈奴右地三千馀里,虽身降名辱,下计其功,岂不足以免老母之命耶?此语殊可入耳嗟乎子卿,世事谬矣!功者福主,今为祸先;忠者义本,今为重患。是以彭蠡赴流,屈原沉身,子欲居九夷,此不由感怨之志耶?行矣子卿,恩若一体,分为二朝,悠悠永绝,何可为思。陵独何心?能不悲哉!人殊俗异,死生断绝,何由复达。

彼此相形,愈增凄楚,较后重答书,差不失体。锡周

項羽本纪赞司马迁

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抑扬尽致,一种惋惜之情,呼之欲出。锡周

孔子世家赞司马迁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於夫子,可谓至圣矣!

赞孔子一若想之不尽说之不尽也者,所谓观海难言也。金圣叹

荆公议史迁列孔子于世家为进退失据。今观其赞语,则固以仲尼之道为可以世天

下矣。锡周

萧相国世家赞司马迁

萧相国何,於秦时为刀笔吏,碌碌未有奇节。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何谨守管籥,因民之疾,奉法顺流,与之更始。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衬而何之勋烂焉。位冠群臣,扬声施后世,与闳夭、散宜生等争烈矣。分寸

不满百字,包括一篇世家,而抑扬赞叹,邈然神远。锡周

伍子胥列传赞司马迁

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於後世,悲夫!方子胥窘於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隐忍就功名,是作全部史记宗旨。故反复言之。锡周

信陵君列传赞司马迁

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许多惊天动地事迹,独拈出夷门二字。妙笔,绝妙!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长言之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嗟叹之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祀不绝也。借证作结,余韵绕梁

三四笔内,诸法毕备,真古文中拱璧也。宜乎杜樊川饮食坐卧必与之俱。锡周

平原君虞卿列传赞司马迁

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观大体。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齐,卒困於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於後世云。

长平之役,府狱平原,亦责备贤者之意。赞虞卿,忽然又说到穷愁著书,极似国

策篇末论断。锡周

屈原贾生列传赞司马迁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一层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两层及见贾生吊之,插入贾生,妙!若无此二层意,文章便枯索少味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三层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言尽意长

赞三闾而长沙已该,合传文之最奇者。 叙次顿跌都臻化境。锡周

蒙恬列传赞司马迁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闲中一击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侃侃正论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没躲闪何乃罪地脉哉?

太史公每有刺讥,不为深刻,自令人帖然心服。如此篇及管晏列传赞,皆独辟伟论。小儒见之,咸当咋舌。孟坚、蔚宗,妄思学步,过矣。锡周

谕渤海吏民龚遂

农桑衣食之源,而农为尤重。太守至郡,民有带持刀剑,而家无畜牧者,是带牛佩犊也。腐而妙!其卖剑买牛,卖刀买犊,以副太守之望。恳切至此毋忽。

真率语。直令人感激泣下。当是千古第一风流太守。锡周

与朱邑荐士书张敞

明主游心太古,广延茂士,此诚忠臣竭思之时也。值敞远守剧郡,驭於绳墨,胸臆约结,固无奇矣。虽有亦安所施?感慨足下以清明之德,掌周稷之业,犹饥者甘糟糠,穰岁余粱肉,何则?有无之势异也。昔陈平虽贤,得魏倩而後进;韩信虽奇,赖萧何而後信。故事各达其时之英隽。若必伊尹吕望而後荐之,则此人不因足下而进矣杨维斗云:劈尽藉口无材之辈

奇郁之思,凌厉之口。陈明卿

快吐以舒愤懑,后人上宰相书,无此胆气。锡周

移金马碧鸡文王褒

持节使者敬移南崖:金精神马,缥缥碧鸡,处南之荒,深溪回谷,非土之乡。归来归来,汉德无疆!讽庑平唐虞,泽配三皇。黄龙见兮,白虎仁。渲染固佳,托意更妙归来归来,可以为伦。归兮翔兮,何事南荒也?

宣帝闻益州蜻蛉县山有碧鸡金马之神,可祭而获。因遣褒持节往求之,不经甚矣!篇中称述功德,言人主但当修德,不应崇信幻妄,又引黄龙白虎,隐隐讽帝复蹈武帝前

辙。不必读圣主得贤臣颂,始解其寓意深远也。锡周

与友人书贾捐之

大丈夫以凌云之气,而俯首书案之间。午夜一灯,辰窗万字,盖将学为有用之文,以歌太平,颂中兴,嗟乎,有志者当如此矣否亦策治安,演丝纶耳。岂肯为此沾沾,徒作酸文耶!虚辱君命,戏笔横斜。

作家须如此自期待,方可谓不辱吾笔。虽然,文至今日,酸或变而为臭腐矣!奈何强天下有志之士攒眉掩鼻而读之?锡周

报元帝书王嫱

臣妾幸得备员禁脔,谓身依日月,死有余芳,而失意丹青,远窜异域。诚得捐躯报

主,得体何敢自怜。惟惜国家黜陟,移于贱工,南望汉关,徒增怆结耳!有父有弟,惟陛下幸少怜之。

昭君远嫁文姬老,乃古来大缺陷事。然文姬胡可比昭君?锡周

奏罢郡国庙韦玄成

臣闻祭非自外至者也,繇中出,生于心也。精当语,可补祭义故唯圣人为能飨帝,孝子为能飨亲。立庙京师之居,躬亲承事,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尊亲之大义,五帝三王所共,不易之道也。诗云: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春秋之义,父不祭于支庶之宅,引据确切君不祭于臣仆之家,王不祭于下土诸侯。臣等愚以为宗庙在郡国宜无修,结语劲臣请勿复修。

皆名贵语,无注疏气。锡周

续卜筮列传褚少孙

臣为郎时,与太卜待诏为郎者同署,言曰: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

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乙家曰大吉。辩讼不决,以状闻。制曰:避诸死忌,以五行为主。亦自有见,洪范稽疑原从五行中来人取於五行者也。

两徒读此,一曰笔妙,一曰意妙,相持久之。予笑云:笔意俱妙。锡周

卫将军青传赞褚少孙

平阳主寡居,当用列侯尚主。主与左右议长安中列侯可为夫者,皆言大将军可。主笑曰:「此出我家,常使令骑从我出入耳,柰何用为夫乎?亦可不用否?」左右侍御者曰:「今大将军姊为皇后,三子为侯,富贵振动天下,感慨主何以易之乎?」於是主乃许之。言之皇后,令白之武帝,乃诏卫将军尚平阳公主焉。褚先生曰:丈夫龙变。四字佳传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奇情恣笔,令人浩叹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

青云泥涂,感慨无限。赞语似激似嘲,读之破涕。锡周

敕掾功曹教王尊

各自砥厉,助太守为治。其不中用,趣自避退,毋久妨贤。先令人无处躲闪夫羽翮不修,则不可以致千里;闑内不理,无以整外。府丞悉署吏行能,分别白之。贤为上,毋以富。一片冰心贾人百万,不足与计事。昔孔子治鲁,七日诛少正卯,今太守视事已一月矣,五月掾张辅,怀虎狼之心,贪污不轨,一郡之钱尽入辅家,然适足以葬矣。怕人语,文官爱钱,果为此否?今将辅送狱,直符史诣阁下,从太守受其事。丞戒之戒之,相随入狱矣。更可骇

风霜之语。千载下读之犹不寒而栗,况丰采在当日哉!顾瑞屏

文章令人喜,令人怒,令人哀,令人乐者,自来多有。若令人怕者惟此而已。锡周

论傅喜书何武

喜行义修洁,忠诚忧国,内辅之臣也。今以寝病,一旦遣归,众庶失望,皆曰:傅氏贤子,以论议不合于定陶太后故退,百寮莫不为国恨之。忠臣,社稷之卫,千锤百炼之句鲁以季友治乱,楚以子玉轻重,魏以无忌折冲,项以范增存亡。故楚跨有南土,带甲百万,邻国不以为难。子玉为将,则文公侧席而坐,及其死也,君臣相庆。百万之众,不如一贤,故秦行千金以间廉颇,汉散万金以疏亚父。喜立于朝,陛下之光辉,更不烦称傅氏之废兴也。

风度端凝,溢为文章,放行间自有坚光。锡周

酒箴扬雄

雄作《酒箴》以讽谏成帝,其文为酒客难法度士,譬之于物,曰: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湄水边也,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一旦奆音绢,悬也。瓽,井甃。轠,击也碍,为瓽所轠,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韦囊。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由是言之,酒何过乎!

箴也,几于劝矣。然故是讽体。锡周

敕冯异诏光武帝

三辅遭王莽、更始之乱,重遇赤眉、延岑之弊,兵家纵横,百姓涂炭。将军今奉辞讨诸不轨,兵家降者,遣其渠帅皆诣京师,散其小民令就农桑,坏其营壁无使复聚。要着征伐非在远战掠地多得城邑,要在平定安集之耳。大哉王言吾诸将非不健斗,然多好虏掠为小民害。卿本能简饬吏民,勉自修整,毋为郡县所苦。

善将将,亦善将兵。锡周

劳冯异诏光武帝

赤眉破平,士吏劳苦,始虽垂翅回溪,终能奋翼渑池,垂翅奋翼四字借用,甚趣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方论功赏,以答大勋。

只四十字,而丰美润泽,照耀千古。掺纵处俱有分寸,觉一字增减不得。锡周

劳耿弇诏光武帝

昔韩信破历下以开基,今将军攻祝阿以发迹,此皆齐之西界,天然妙义功足相方。而韩信袭击已降,将军独拔劲敌,其功又难于信也。推进一层又田横烹郦生,及田横降,高帝诏卫尉不听为仇。张步前亦杀伏隆,若步来归命,吾当诏大司徒释其怨,又事尤相类也。较量到底,局阵最奇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恣意赞扬,语尤警拔有志者事竟成也!

帝以马上得之,而文采秀发如许。是篇格调尤为特创,西京已来无此体制也。昌黎起八代之衰,亦只是不袭前人间架,每作一文,必别开生面耳。锡周

与江南守臣光武帝

昔许由高箕颖之节,惟彼陶唐无相知之素耳。子陵,朕故人也,宜不吝一见。其令所在官司物色之,以悉朕意。

敬之至,爱之至,更有夸耀臣民之意,跃跃言表。锡周

与子陵书光武帝

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谦甚,然身分越高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辟之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语妙天下箕山颍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丰姿绝世

接落转折,活虎生龙。两汉诏令,当以此为第一。有意作阔大语,最易失之廓落。此偏字

字精悍,奇哉!曰何敢,恭敬得妙。曰奈何,埋怨得妙。曰非所敢,决绝得妙。搬运虚字,出神入化,不可思议。锡周

手诏东平王归国明帝

辞别之后,独坐不乐,因就车归,伏轼而吟,瞻望永怀,实劳吾心。如读葩诗诵及《采菽》,以增叹息。日者问东平王处家何等最乐,王言为善最乐。其言甚大,副是要同腰,想王状貌伟岸,故戏之腹矣。今送列侯印十九枚,诸王子年五岁已上能趋拜者,皆令带之。

真有家人父子之乐,绝无尊贵气。陈大樽

一派天趣。锡周

申明科禁诏明帝

昔曾﹑闵奉亲,竭欢致养;仲尼葬子,有棺无椁。丧贵致哀,礼存宁俭。极合称家有无之意今百姓送终之制,竞为奢靡,生者无担石之储,而财力尽于坟土;伏腊无糟糠,而牲牢兼于一奠。糜破积世之业,以供终朝之费,子孙饥寒,绝命于此,岂祖考之意哉!道出积弊,可以破愚又车服制度,恣极耳目;田荒不耕,游食者众。有司其申明科禁,宜于今者,宣下郡国。

粹然儒者之言,知其积学深矣。锡周

河内诏章帝

车驾行秋稼,观收获,因涉郡界,皆精骑轻行,无它辎重。不得辄修桥道,远离城郭,遣使逢迎,刺探起居,出入前后,以为烦扰。不得二字直贯至此动务省约,但患不能脱粟瓢饮耳。所过欲令贫弱有利,无违诏书。

笔存冷趣,恍乎秋风之行草。钟伯敬

实从肺腑流出,并非纸上浮谈,却何尝一字不风流。锡周

敕三公诏章帝

方春生养,万物莩甲,大学问宜助萌阳,以育时物。其令有司,罪非殊死,且勿案验,及吏人条书相告,不得听受,冀以息事宁人,敬奉天气。立秋如故。夫俗吏矫饰外貌,似是而非,揆之人事则悦耳,诚然论之阴阳则伤化,朕甚厌之,甚苦之。安静之吏,悃愊无华,日计不足,月计有余。议论精切,得未曾有如襄城令刘方,吏人同声谓之不烦,虽未有它异,斯亦殆近之矣。间敕二千石各尚宽明,而今富奸行赂于下,贪吏枉法于上,使有罪不论,而无过被刑,甚大逆也。夫以苛为察,以刻为明,以轻为德,以重为威,四者或兴,则下有怨心。平平无奇,每读一过,觉纸上如有声响,何也?吾诏书数下,冠盖接道,而吏不加理,人或失职,其咎安在?勉思旧令,称朕意焉。

读之如竹林谡谡。陈明卿

王言汗涣,直与小民家人妇子叮咛告戒语相似,而情致之缠绵,识见之精透,能今读者恐尽,听者忘疲,亦大怪事。锡周

赐东平王苍及琅琊王京书章帝

中大夫奉使亲闻动静,嘉之何已。岁月惊过,山陵浸远,孤心凄怆,如何如何!间飨卫士于南宫,因阅视旧时衣物,闻于师曰:其物存,其人亡,不言哀而哀自至。信矣。宛转动人,后贤作情致语,总不出其范围惟王孝友之德,亦岂不然。今送光烈皇后假紒帛巾各一,及衣一箧,可时奉瞻,以慰凯风寒泉之思,又欲令后生子孙,得见先后衣服之制。今鲁国孔氏,尚有仲尼车舆冠履,明德盛者,先灵远也。忽用一衬,文情飞动其光武皇帝器服,中元二年已赋诸国,故不复送。并遗宛马一匹,血从前髆上小孔中出。常闻武帝歌天马,沾赤汗,闲,妙今亲见其然也。顷反虏尚屯,将帅在外,忧念遑遑,未有间宁。愿王宝精神,加供养。苦言至戒,圣主望之如渴。

诏令中如此咳唾点缀,真千古绝唱也!杨升庵

秀媚如飞鸟依人。盖西京雄迈之气,至此而变为清丽矣。锡周

戒侯霸书严光

君房足下:致位台鼎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不衫不履,徜徉自得

君子谓之善颂善祷。锡周

与彭宠书朱浮

盖闻知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常窃悲京城大叔,便隽以不知足而无贤辅,卒自弃于郑也。伯通以名字典郡,有佐命之功,临人亲职,爱惜仓库。而浮秉征伐之任,欲权时救急,二者皆为国耳。即疑浮相谮,何不诣阙自陈,而为族灭之计乎?驳得醒朝廷之于伯通,恩亦厚矣,委以大郡,任以威武,事有柱石之寄,情同子孙之亲。匹夫媵母,尚能致命一餐,岂有身带三绶,职典大邦,而不顾恩义,生心外畔者乎?伯通与吏民语,何以为颜;行步拜起,何以为容;坐卧念之,何以为心;引镜窥影,何施眉目;举措建功,何以为人?惜乎,弃休令之嘉名,造枭鸱之逆谋;捐传世之庆祚,招破败之重灾。高论尧舜之道,不忍桀纣之性,生为世笑,死为愚鬼,不亦哀乎!伯通与耿侠游,俱起佐命,同被国恩。侠游廉让,屡有降挹之言,而伯通自伐以为功高天下。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若以子之功论于朝廷,则为辽东豕也。谓之嬉笑可,谓之怒骂可今乃愚妄自比六国,六国之时,其势各盛,廓土数千里,胜兵将百万,故能据国相持,多历年世。今天下几里,列郡几城,奈何以区区渔阳而结怨天子?刻意诙谐,何其便于手而捷于口也此犹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方今天下适定,海内愿安,士无贤不肖,皆乐立名于世。而伯通独中风狂走,自损盛时,内听骄妇之失计,外信谗邪之谀言,长为群后恶法,永为功臣鉴戒,岂不误哉!定海内者无私仇,勿以前事自误。愿留意顾老母幼弟,更恶凡举事无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仇者所快。

用意极深刻,而运笔极轻逸。西京浑厚之气,被此文汨没尽矣。锡周

诚兄子书马援

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奇喻。谨言妙诀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褵,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何等肫恳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极意痛诋迄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结出本义

轻则品低,薄则福浅。世之为轻薄子者,不自知其类狗耳。锡周

与官属马援

吾从弟少游,尝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只是借作话头,固非伏波所愿闻也」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情景逼真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极激昂感慨之致今赖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诸君纡佩金紫,且喜且惭。

云台诸将,不登文渊,近者以为恨。观此一段风致,正不劳绘画而掩映无穷。孙月峰

英雄自鸣得意,矍铄哉是翁!锡周

乞归疏班超

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蛮夷之俗,畏壮侮老。臣超犬马齿歼,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昔苏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如读古乐府,令人堕泪臣老病衰困,冒死瞽言,谨遣子勇随献物入塞。及臣生在,令勇目见中土。清夜猿啼

透辟如利镞穿骨,凛冽似惊沙入面。锡周

自讼书孔僖

臣之愚意,以为凡言诽谤者,谓实无此事而虚加诬之也。至如孝武皇帝,政之美恶,显在汉史,坦如日月。是为直说书传实事,非虚谤也。妙夫帝者为善,则天下之善咸归焉;其不善,则天下之恶亦萃焉;斯皆有以致之,故不可以诛于人也。且陛下即位以来,政教未过,而德泽有加,天下所具也,臣等独何讥刺哉!假使所非实是,则固应悛改;侃侃正论,不逊汤镬傥其不当,亦宜含容,又何罪焉?陛下不推原大数,深自为计,徒肆私忿,以快己意。臣等受戮,死即死耳,顾天下之人,必回视易虑,以此事窥陛下心。自今以后,苟见不可之事,终莫复言者矣。虑得是臣之所以不爱其死,犹敢极言者,诚为陛下深惜此大业。陛下若不自惜,则臣何赖焉?齐桓公亲扬其先君之恶以唱管仲,然后群臣得尽其心。今陛下乃欲以十世之武帝远讳实事,甚无谓也岂不与桓公异哉?臣恐有司卒然见构,衔恨蒙枉,不得自叙,使后世论者,擅以陛下有所方比,文笔曲折,文心细腻,八面俱到宁可复使子孙追掩之乎?谨诣阙伏待重诛。

绝不抵赖。偏于他人开不得口处,反覆辩论,文之避易而就难者。锡周

请复刺史奏事疏张酺

臣闻王者法天,荧惑奏事太微,援据奇警故州牧刺史入奏事,所以通下问知外事也。数十年以来,重其道归烦挠,故时止勿奏事,今因以为故事。臣愚以为刺史视事岁满,可令奏事如旧典。韩诗外传曰:王者,必立牧方三人,所以使窥远牧众也。刺史奏事做事,只引韩诗外传叙去,化板为活远方之民,有饥寒而不得衣食,狱讼而冤失职,贤而不举者,入告天子。天子于其君之朝也,揖而进之曰:意朕之政教,有不得尔者邪?如何乃有饥寒而不得衣食,狱讼而冤失职,贤而不举?然后其君退而与其卿大夫谋之。远方之民闻皆曰:诚天子也夫,心细如牛毛茧丝我居之辟,见我之近也;我居之幽,见我之明也。可欺乎哉!故牧者,所以明四目,通四聪。

极华瞻而无点尘。王淑士

典雅是汉文本色,一种委曲之致,纤迴之态,则别调自弹矣。锡周

被劾自讼书虞诩

法禁者,俗之堤防;刑罚者,民之衔辔。禹金云衰世自不可少今州曰任郡,郡曰任县,更相委远,百姓怨穷。以苟容为贤,尽节为愚。臣所发举,臧罪非一。二府恐为臣所奏,遂加诬罪。臣将从史鱼死,即以尸谏耳。

千载下读之犹有生气。锡周

立后疏胡广

窃见诏书,以立后事大,谦不自专,欲假之筹策,决疑灵神;篇籍所记,祖宗典故,未尝有也。恃神任筮,既不必当贤;就值其人,犹非德选。夫歧嶷形于自然,伣天必有异表,真实了义宜参良家,简求有德,德同以年,年钧以貌;稽之典经,断之圣虑。政令犹汗,往而不返,诏文一下,形之四方。臣职在拾遗,忧深责重,是以焦心,冒昧陈闻。

选言树义,妙有汁浆。锡周

遗黄琼书李固

常闻语曰:「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最确」近鲁阳樊君,被征初至,朝廷设坛席,犹待神明。虽无大异,而言行所守,亦无所缺。而毁谤布流,应时折减者,岂非观听望深,声名太盛乎?自顷征聘之士胡元安、薛孟尝、朱仲昭、顾季鸣等,其功业皆无所采,是故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愿先生弘此远谟,令众人叹服,一雪此言耳。

爱黄故规黄,不似他人但解标榜也。锡周

与弟圄书李固

固年五十七,鬓发已白,所谓容身而游,满腹而去,周观天下,但未见益州耳。昔严夫子尝言:经有五,涉其四;州有九,游其八。胸次眼界,自不寻常欲类此子矣。

不作一凡语。锡周

遗矫慎书吴苍

仲彦足下:勤处隐约,虽乘云行泥,栖宿不同,每有西风,何尝不叹!叙寒暄殊别盖闻黄老之言,乘虚入冥,藏身远遁,亦有理国养人,施于有政。至如登山绝迹,神不著其证,人不睹其验。吾欲先生从其可者,于意何如?只作商量语,好昔伊尹不怀道以待尧舜之君,方今明明,四海开辟,巢许无为箕山,夷齐悔入首阳。足下审能骑龙弄凤,翔嬉云间者,亦非狐兔燕雀所敢谋也。

篇中引用黄老家言,及乘龙弄凤等语,仲彦大约陶隐居、陈图南一流人。作者只通

盘打算,不乔作主张。盖一片野心,白云留住,固非纡紫拖青辈所能劝驾也。此君言语

妙天下,自是风尘外物,魏晋流为清谈,色香俱减,不耐吟赏矣。锡周

重答夫秦嘉书徐淑

既惠音令,兼赐诸物,厚顾殷勤,出於非望,镜有文彩之丽,钗有殊异之观,芳香既珍,素琴益好,惠异物於鄙陋,割所珍以相赐,非丰恩之厚,孰肯若斯。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镜鉴形,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昔诗人有飞蓬之感,班婕妤有谁荣之叹,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列也;幽闲中有激烈之致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

钗、镜、琴、香,安放熨贴,是闺阁中极细心文字。前书言情,故旖旎;此书言志,故洁清。嫌前书语无伦次,作法稍欠老成,竞汰之。锡周

女训蔡邕

心犹首面也,儿曹能解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润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芬芳袭人

讲明理学,却确是训诫闺秀,化腐为奇。锡周

答诘王充

王充闭门著书。或诘其学无所本,曰:母骊犊骍,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牓奇人。鲧恶而禹圣,瞍顽而舜神;或诘其书诡于俗,曰:雅歌于郑为人悲,礼舞于赵为人鄙;或咎其学非醇美,曰:美实者不饰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落英,茂林多枯肄;或诘其辞不类古,曰: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响,皆穆于耳。舜眉何必复八其采?禹目何必再重其瞳?或诘其所著之书过多,曰: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叠叠,称其出丝,孰者为多?或诘其云何为而不仕,曰:愿与宪共庐,不慕与赐同衡;乐与夷共侣,不贪与跖并趋。或诘其著书与立功孰愈,曰:齐论、鲁论而外,天何言哉!周士、秦士自分,民之质矣。

王充论衡极为伯喈所珍。今录其答诘一首,奇情异采,略见一斑。锡周

与申屠蟠书黄忠

大将军何进幕府初开,徵辟海内,并延英俊,虽有高名盛德,不获异遇。至如先生,特加殊礼,优而不名,申以手笔,设几杖之坐,引领东望,日夜以冀。弥秋历冬,经迈二载,深拒以疾,无惠然之顾。重令爰同袁中郎,昭畅殷勤,至于再三,而先生抗志弥高,所执益固。将军于是怃然失望而有愧色,自以德薄,深用咎悔。情致斐叠仆窃论之,先生高则有馀,智则不足。当今西戎作乱,师旅在外,军国异容,动有刑宪。今颍川荀爽,舆病在道;北郡郑玄,北面受署。彼岂乐羁牵者哉!知时不可佚豫也。且昔人之隐,虽遭其时,犹放声绝迹,巢栖茹薇。其不遇也,则裸身大笑,被发狂歌。今先生处平壤,游人间,吟典籍,袭衣裳,行与昔人谬,而欲蹈其迹,拟其事,不亦难乎?仆愿先生优游俯仰,贵处可否之间,孔氏可师,何必首阳?名论备托臭味,庶同休戚。是以假飞书以喻左右。

贤人骈首就戳之余,驰书招隐,大难措辞,偏说得委婉有态,曲折有味,岂非词令能品?锡周

与曹操论盛孝章书孔融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海内知识,零落殆尽,惟有会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孙氏,妻孥湮没,单孑独立,孤危愁苦。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得复永年矣。声泪俱下 春秋传曰: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今孝章实丈夫之雄也,天下谈士依以扬声,而身不免于幽执,命不期于旦夕,是吾祖不当复论损益之友,而朱穆所以绝交也。公诚能驰一介之使,加咫尺之书,则孝章可致,友道可弘矣。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能讥评孝章,孝章要为有天下大名,九牧之人所共称叹。燕君市骏马之骨,非欲以骋道里,乃当以招绝足也。濯濯如杨柳,鲜妍可爱惟公匡复汉室,宗社将绝,又能正之。正之之术,实须得贤。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昭王筑台以尊郭隗,隗虽小才而逢大遇,竟能发明主之至心,故乐毅自魏往,剧辛自赵往,邹衍自齐往。向使郭隗倒悬而王不解,临溺而王不拯,则士亦将高翔远引,莫有北首燕路者矣。凡所称引,自公所知,而复有云者,欲公崇笃斯义也。因表不悉。

国色天香,超然拔俗,有余妍,无点尘也。锡周

论酒禁书孔融

昨承训答,陈二代之祸,及众人之败,以酒亡者,实如来诲。虽然,徐偃王行仁义而亡,今令不绝仁义;燕哙以让失社稷,今令不禁谦退;鲁因儒而损,今令不弃文学;夏商亦以妇人失天下,今令不断婚姻。而将酒独急者,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为戒也。

北海尝云:坐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吾始无忧矣。闻此厉禁,固应着忙。其趣在谐谑,其奇在放诞,比前书较胜。锡周

吊张衡辞祢衡

南岳有精,君诞其姿;清和有理,君达其机;故能下笔绣辞,扬手文飞。昔伊尹值汤,吕望遇旦;嗟矣君生,而独值汉;苍蝇争飞,凤凰已散;锦囊佳句,不可多得元龟可羁,神龙可绊。石坚而朽,星华而灭;惟道兴隆,悠永靡绝。君音永浮,君声永流,卓荦为杰余生虽后,身亦存游。士贵知己,君其勿忧。

「苍蝇争飞,凤凰已散」,绝妙好辞也!胜「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句多矣。微吟一过,觉庾、鲍逊其神韵。锡周

恤将士令曹操

吾起义兵,为天下除暴乱。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其举义兵以来,将士绝无后者,求其亲戚以后之,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魂而有灵,吾百年之后何恨哉!

细玩结语,阿瞒毕竟怕死。卖履分香,有自来矣。锡周

临终遗表诸葛亮

伏念臣赋性拙直,遭时艰难,兴师北伐,未获全功,何期病在膏盲,命垂旦夕。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君,布仁心于寰宇,提拔隐逸以进贤良,屏黜奸谗以厚风俗。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臣身在外,别无调度,随时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盈财,以负陛下也。

死而后已之言验矣。其人虽没,其文犹当掷地作金石声也。锡周

答曹公书关羽

明公布大义于天下,而速取自树,非某之所敢知。君犹是汉也,羽敢不臣汉哉?大义凛凛。阿瞒胆落矣!敢拜嘉命之辱。

只此已足千古。锡周

谏伐孙权疏赵云

国贼是曹操,一语破的非孙权也,且先灭魏,则吴自服。更有定算操身虽毙,子丕篡盗,当因众心,早图关中,居河、渭上流以讨凶逆,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不应置魏,先与吴战;兵势一交,不得卒解也。先见

是非成败,了了分明。起句可诛奸雄于既死,读之便欲满饮一斗。锡周

鹈鹕集灵芝池诏魏主丕

此诗人所谓污泽也。曹诗刺恭公远君子而近小人,今岂有贤智之士处於下位者乎?否则斯鸟何为而至?其博举天下隽德茂才,以答曹人之刺。

秀色可餐。锡周

遗令戒子郝昭

吾为将,知将不可为也。确吾数发冢,取其木以为攻战具,又知厚葬无益於死者也。确汝必敛以时服。且人生有处所耳,死复何在耶?今去本墓远,东西南北,在汝而已。

解作此语,定是光风霁月一流,具见真力量,真学问。锡周

与弟书虞翻

长子容当为求妇,其夫如此,谁肯嫁之者。涉笔成趣远求小姓,足使生子,天其福人,不在旧族。有此卓识,远胜孙兴公用诈扬雄之才,非出孔氏之门。芝草无根,醴泉无源。家圣受禅,父顽母嚣。虞世家法,反出痴子。

结引虞世家法,的系翻作,假借不得。一本刻山涛,疑误。锡周

与所亲书张裔

近者涉道,昼夜接宾诸葛亮驻汉中,裔领留府长史,不得宁息。人自敬丞相长史,男子张君嗣裔字附之,疲倦欲死。

透快之论,非诙谐也。热闹场中,作如是观。锡周

上许芝事高堂隆

太史許芝,远不度于古,近不仪于今,每祭与吏争肉,自取百斤,犹恨其少也。

较之过屠门而大嚼者,毕竟此公得计。锡周

上言积粟邓艾

国之所急,惟农与战,国富则兵强,兵强则战胜。然农者,胜之本也。孔子曰足食足兵,食在兵前也。上无设爵之劝,则下无财畜之功。今使考绩之赏,在於积粟富民,则交游之路绝,浮华之原塞矣。评缺

答桓温诏简文帝

若晋室灵长,明公便宜奉行此诏。如大运去矣,请避贤路。

不斧钺而股栗,非冰霜而胆寒,愈玩愈奇。锡周

白起降赵卒论何晏

白起之降赵卒,诈而坑其四十万,岂徒酷暴之谓乎?后亦难以重得志矣。一篇定案向使众人皆豫知降之必死,则张空拳犹可畏也,况於四十万被坚执锐哉!天下见降秦之将头颅似山,归秦之众骸积成丘,则后日之战,死当死耳,何众肯服,何城肯下乎?是为虽能裁四十万之命,而适足以强天下之战,欲以要一朝之功而乃更坚诸侯之守。故兵进而自伐其势,军胜而还丧其计。何者?设使赵众复合,马服更生,则后日之战必非前日之对也,况今皆使天下为后日乎?其所以终不敢复加兵於邯郸者,非但忧平原君之补袒,患诸侯之救至也,徒讳之而不言耳。窥破底里若不悟而不讳,则毋所以远智也。可谓善战而拙胜。长平之事,秦民之十五以上者皆荷戟而向赵矣,秦王又亲自赐民爵于河内。夫以秦之强,而十五以上死伤过半者,此为破赵之功小,伤秦之败大,又何以称奇哉!

律以酷暴,人云亦云也。篇首便将此意撇开,而言皆破的,语必惊人。至谓胜赵之

后,武安亦以杀降自讳,尤为诛心之论。锡周

与弟书羊祜

既定戎事,便当角巾东路,归故里,为容棺之墟。以白士而居重位,何能不以盛满受责乎!二疏广是吾师也。

丰姿潇洒,鹤舞蹁跹。锡周

酒德颂刘伶

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攮襟,怒目切齿,亦复来败人意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糟,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八字天造地设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醉乡妙境二豪侍侧焉,随手销缴如蜾蠃之与螟蛉。

真阔大,真风流。拂落俗尘三斗许矣。不识酒中趣,不能道只字也。锡周

钱神论鲁褒

昔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教民农桑,以币帛为本。上智先觉变通之,乃掘铜山,俯视仰观,铸而为钱,故使内方象地,外员象天。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难朽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嬉笑甚于怒骂诗云:哿矣!富人。哀哉,茕独。岂是之谓乎?钱之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深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肆,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善戏谑不为虐钱之所祐,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由是论之,可谓神物。无位而尊,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俗谓之买命钱;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感慨淋漓,真堪破涕令闻笑谈,非钱不发。谚云:钱无耳,可暗使。岂虚也哉!

武穆以不惜死、不爱钱并举,犹为中人以上说法。看来不惜死难,不爱钱更难。自古以身殉财之辈,宁捐生,不捐赀也。锡周

吊孟尝君文潘岳

人罔贵贱,士无真伪,延入如归,望宾若企。只此是田文倾动千古处出握秦机,入专齐政,右眄而嬴强,左顾而田兢。且以造化为水,天地为舟,乐则齐喜,哀则同忧。先扬岂区区之国而大邦是谋,琐琐之身而名利是求,畏首畏尾,东奔西囚,志挠于木偶,命悬于狐裘。

觑着空隙,予夺在手。自令田文心死。荆公读孟尝君传,便不能出其范围。锡周

上愍帝请北伐表刘琨

形留所在,神驰寇庭。秋谷既登,胡马已肥,前锋诸军,并有至者。臣当首启戎行,身先士卒,臣与二虏势不并立,聪勒不枭,臣无归志。庶凭陛下威灵,使微意获展,然後陨首谢国,没而无恨。

识胆俱豪。固不使祖生先着鞭也。锡周

与从弟孝征书钮滔母孙氏琼

省尔讥我以养鹄鹄鹅古同,乃戒以卫懿灭毙之祸,斯言惑矣,吾未之取。彼卫懿之好,民无役车之载,鹄有乘轩之饰,祸败之由,由乎失所。若乃开圃匹于灵囿,沃池矩乎神沼,文鱼跃于白水,素鸟翔乎神州,岂非周文之德,大雅所修哉?夫嘉肴旨酒,非不美也,跳笔夏禹盛以陶豆,殷纣贮以玉杯,而此圣以兴,彼愚以灭。盖置之失所,如其无失,灾难可施乎?

作文须解跳笔,便如生龙活虎。不然恐只在死水里浸着。锡周

与庾安西书王胡之

此间万顷江湖,挠之不浊,澄之不清。而百姓投一纶、下一筌者,皆夺其渔具,不输十匹,则不得放。不知漆园吏何得持竿不顾,渔父何得鼓枻而歌沧浪也。

关市有征,渔盐有税,归公帑者什一,充私橐者什九,吏笑而民暗泣,民哀而吏方

怒,乃秦汉以来极不平事。书巢小史载桑弘羊梦与白起同变为猪,为计臣者不可不戒。锡周

桃花源记陶潜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写出忘机妙境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兴复不减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着眼在此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 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睥睨一切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须知此乃文章出路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此元亮先生粲花妙论,也认真不得。玩中间避秦乱等语,悲愤襟怀,不觉流露。锡周

五柳先生传陶潜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此种起法,岂魏晋人所有亦不详其姓氏。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希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竟住高绝 赞曰:黔娄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山在虚无飘渺间

不衫不履中极潇洒风流。锡周

答索商书张天赐

吾非好行,行有得也。观朝荣槿花,则敬才秀之士;玩芝兰,则爱德行之臣;睹孤松,则思贞操之贤;临清流,则贵廉洁之行;览蔓草,则贱贪污之吏;逢飓风,则恶凶狡之徒。若引而伸之,无遗漏矣。

比物连类,风人之遗。锡周

耿恭传赞范晔

余初读苏武传,感其茹毛穷海,不为大汉羞。后览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觉涕之无从。嗟哉,义重于生,以至是乎?昔曹子抗质于柯盟,相如申威于河表,盖以决一旦之负,异乎百死之地也。以为二汉当疏高爵,宥十世,而苏君恩不及嗣,恭亦终填牢户。追诵龙蛇之章,有遗音者矣!以为叹息。

沉郁顿挫,余韵飞扬,史家传赞,班固力追龙门而不能,此何其曲肖也。锡周

修竹弹甘蕉文沈约

渭川长兼淇园贞干臣修竹稽首:臣闻芟夷蕴崇,农夫之善法;无使滋蔓,剪恶之良图。未有蠹苗害稼,不加穷伐者也。切寻姑苏台前甘蕉一丛,宿渐云露,荏苒岁月,擢本盈寻,垂荫含丈。阶缘宠渥,铨衡百卉。而予夺乖爽,高下在心,每叨天功以为己力。风闻籍听,非复一涂,犹谓爱憎异说,所以未挂严纲。今月某日,有台西阶泽兰、萱草,到园同诉,自称:虽渐杞梓,颇异蒿蓬,阳景所临,由来无隔。今月某日,巫岫敛云,秦楼开照,乾光弘普,罔幽不瞩。而甘蕉攒茎布影,独见障蔽。虽处台隅,遂同幽谷。臣谓偏辞难信,敢察以情,登摄甘蕉左近,杜若、江蓠,依原辨释,两草各处,异列同款,既有证据,差非风闻。切寻甘蕉出自草药,本无芳馥之香,柯条之任,非有松柏后凋之心,盖阙葵藿倾阳之识。凭藉庆会,稽绝伦等,而得人之誉靡即,称平之声寂寞,遂使言树之草,忘忧之用莫施;无绝之芳,当门之弊斯在。妨贤败政,孰过于此?而不除戮,宪章安用?请以见事徙根剪叶,斥出台外,庶惩彼将来,谢此众屈。

不甚着意,故流利可喜。六朝文此种绝少,大约有意求工,反增丑拙耳!锡周

袁友人传江淹

友人袁炳,字叔明,陈郡阳夏人。其人天下之士,幼有异才,学无不览。文章倜傥清澹出一时。任心观书,不为章句之学,其笃行则信义惠和,意罄如也。常念荫松柏,咏诗书,志气跌荡,不与俗人交。俯眉暂仕,历国常侍员外郎、府功曹、临湘令,粟之入者,悉散以赡亲,其为节也如此,数百年未有此人焉。至乃好妙赏文,独绝於世也。又撰晋史,奇功未遂,不幸卒官,春秋二十有八,与余有青云之交,非直衔杯酒而已。嗟乎!斯才也,斯命也,天之报施善人何如哉,何如哉!

笔意清赡,矫矫拔俗。锡周

答谢中书书陶弘景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晖,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沈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髯苏与毛维瞻柬云: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问得少佳

趣,无由持献,独享为愧。吾以移赠此文。锡周

与兄子秀书陈暄

旦见汝书与孝典,陈吾饮酒过差。吾有此好五十馀年耳。昔吴国张长公亦称耽嗜,吾见张时,伊已六十,自言引满大胜少年时。吾今所进,亦多于往日,老而弥笃,唯吾与张季舒耳。吾方与此子交欢于地下,甚矣,同调之难得耶!汝欲笑吾所志邪?昔周伯仁渡江,唯三日醒,吾不以为少;郑康成一饮三百杯,吾不以为多。破庸人之论然洪醉之後,有得有失:成厮养之志,是其得也;使次公之狂,是其失也。吾常譬酒之犹水,亦可以济舟,亦可以覆舟,故江谘议有言: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伟论惊人,酒中之圣美哉江公,可与共论酒矣。汝惊吾堕马侍中之门,陷池武陵之第,遍布朝野,自言焦悚。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吾生平所愿,身没之後,题吾墓云「陈故酒徒陈君之神道」。此公志愿亦太奢若斯志意,岂避南征之不复,贾谊之恸哭者哉!速营糟丘,吾将老焉。兴复不减尔无多言,非尔所及。

若无一种夷旷之致流露行间,便只是酒家覆瓿布耳。似此天机清妙,涉笔成趣,刘

杜风流,尚有嗣音也。锡周

帝京篇序太宗

予以万机之暇,游息艺文,观历列圣之皇皇,考当时之行事,轩昊舜禹之上,信无间然矣。至于秦皇周穆、汉武魏明,峻宇雕墙,穷侈极丽,九城无以称其求,江海无以赡其欲,覆亡颠沛,不亦宜乎?呜呼,沟洫可悦,何必江海之滨;麟阁可玩,何必两陵之间;忠良可接,何必海上神仙;丰镐可游,何必瑶池之上。蒋新又云:绝大道理以咏叹抑扬出之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故选帝京篇以明雅志云尔。

锡周

五斗先生传王绩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间。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常一饮五斗,因以为号焉。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之有仁义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故万物不能萦心焉。尝言曰:天下大抵可见矣。生何足养,而嵇康著论;途何为穷,而阮籍恸哭。较竹林更出一头地故昏昏默然,圣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时贤诮人云:不知天地为何物。东皋子胸中乃只爱此七字。锡周

春夜宴桃李园序李白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曲曲引出夜宴,妙笔!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切桃李园飞羽觞而醉月。切春夜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石崇园名酒数。

未脱六朝骈丽习气,然与堆砌者殊异。锡周

山中与裴迪书王维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化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如在画图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倏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选略云:清妙是摩诘自许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领会得无忽。

每读—过,觉清冷之与耳谋。锡周

苏涣访江浦序杜甫

苏大侍御涣,静者也。旅于江侧,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绝久矣。觉世人真好动而不好静肩舆江浦,忽访老夫。舟楫而已。伯敬云:眼里看不得贵人与从久矣茶酒内余请诵近诗,肯吟数首,才力素壮,词句动人。接对明日,忆其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声,赋八韵记异,亦记老夫倾倒于苏至矣。赖此破岑寂

高人最得意事,出之以简贵之笔,真有得意境界。锡周

贼退示官吏诗序元结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贼尚矜怜,诸使何忍征敛?竟有官不如贼之意。锡周

唐亭记元结

浯溪之口,有异石焉。高六十余丈,周回四十余步。面在江口,东望浯台,北临大渊,南枕浯溪。唐亭当乎石上,异木夹户,疏竹傍檐,瀛洲言无,由此可信。若在亭上,目所厌者,远山清川;耳所厌者,水声松吹;霜朝厌者零雨,方暑厌者清风。呜呼,厌不厌也,厌犹爱也。命曰唐亭,旌独有也。

脱尽窠臼,卓尔不群,当将柳州诸记并驾。锡周

贻子弟书颜真卿

吾去岁中言事得罪,以不能违道徇时,为千古罪人也。字奇,他人不肯下,亦不能下虽贬居远方,终身不耻。汝曹当须会吾之志,不可不守也。崛强犹昔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锡周

哀囝顾况

囝音蹇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为臧为获,致金满屋;为髡为钳,如视草木。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怨得无谓,妙郎罢闽人呼父为郎罢,子为囝别囝,吾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劝不举。不从人言,果获是苦。囝别郎罢,心摧血下,隔地绝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悲莫悲兮生别离!

断肠,听不得!锡周

应科目时与人书韩愈

天地之滨,起得怪绝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间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獱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赖此方堪传世,不然文章更无气骨」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点睛飞动是以忘其疏远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此种文,良由寝食国策得来。锡周

为人求荐书韩愈

木在山,马在肆,过之而不顾者,虽日累千万人,未为不材与下乘也。及至匠石过之而不睨,伯乐遇之而不顾,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娅之后,是生于匠石之园,长于伯乐之厩者也。于是而不得知,假有见知者,千万人亦何足云。今幸赖天子每岁诏公卿大夫贡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荐闻。是以冒进其说,以累于执事,变不自量已。然执事其知某何如哉,昔人有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伯乐一顾,增价三倍。某与某事颇相类,是故始终言之耳。

在今日已成习套,在当时簇簇生新。锡周

答吕医山人书韩愈

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大而非夸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须索拈破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趣甚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

山人错认陶潜,所以妄自尊大。公以趣语答之,而佐以恢奇之气,山人见此何施眉目耶。锡周

送董邵南序韩愈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须认古称二字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以上只算客意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乌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圜转如珠吾因之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乐毅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荆轲爱燕之狗屠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起句极似许可河北,妙在暗下「古称」二字,便只是赞叹几百年以前燕赵之士,与田悦朱滔辈了无关涉也。中言安知今不异于古所云,竟是当面讥刺矣。但笔意隐跃使人不觉。昌黎伯口齿之妙,真堪独步千古。转折顿挫,意态淋漓,篇愈短意愈长,字愈少味愈多。文与可自品画竹,所谓数尺而有千寻之势者也。锡周

送殷员外序韩愈

唐受天命为天子,黄河九曲,发源天上凡四方万国,不问海内外,无小大,咸臣顺于朝。时节贡水土百物,大者特来,小者附集。元和睿圣文武皇帝既嗣位,次序悉治方内就法度。十二年诏曰:四方万国,惟回鹘于唐最亲。丞相其选宗室四品一人,持节往赐君长,告之朕意。又选学有经法、通知时事者一人,与之为贰。由是殷侯侑自太常博士迁尚书虞部员外郎兼侍御史,朱衣象笏,妙有渲染承命以行。朝之大夫,莫不出饯。酒半,右庶子韩愈执盏言曰:殷大夫,叫得妙今人适数百里,出门惘惘有离别可怜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剌剌不能休。平地生波,大奇大奇今子使万里外国,独无几微出于言面,岂不真知轻重大丈夫哉!丞相以子应诏,真诚知人矣。不漏士不通经,果不足用。于是相属为诗,以道其行云。

鹿门谓其全学班掾,我谓其全学史记。中间一段兴会淋淳,中夜读之,令人起舞。不知是情生文,文生情。情文相生,如环无端。然则天地间至文,即天地间至情欤?锡周

送王含秀才序韩愈

吾少时读《醉乡记》,佳文名公必读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耶?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颜氏子操瓢与箪,曾参歌声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师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曲蘖之托,而昏冥之逃耶?更上一层。然只是闲语,因其取道甚道也吾又以悲醉乡之徒不遇也。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贞观开元之丕绩,在廷之臣争言事。当此时,醉乡之后世又以直废。在寻根珠吾既悲醉乡之文辞,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识其子孙。今子之来见我也,无所挟,吾犹将张之,况文与行不失其世守,浑然端且厚。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见信于世也。于其行,姑与之饮酒。

痕迹未化,非公匠心之文也。锡周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韩愈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破空而来,灵妙异常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于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耶?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接笔入化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照顾石生便销缴石生。笔法神奇,一时无两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谘而处焉。看他笔势宽展处,极得大踏步法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一语千钧,挽强手段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方说到自己,他人已晓得半日矣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耶?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致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我致私怨于尽取也。

通幅只赞叹乌公而温生之贤自见。若呆从温生着笔,定当减色多多许。只一起句便落定全局,目无全牛,皆因胸有成竹也。尤妙在认清是送第二个处士赴河阳军,所以笔笔是送温造文字,移不得石江篇去。锡周

蓝田县丞厅壁记韩愈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偪,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冷淡生涯,写来好笑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丞之设,岂端使然哉!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于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则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愤而隽则尽枿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椎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钜竹千挺,俨立若相持,水虢虢音革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贤豪失意,只得如此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斯立作丞,已如九尺丈夫坐矮檐下,况又噤不得施用耶?不哭而哦,以哦当哭耳!昌黎乃更以谑浪笑傲之致,状寂寞无聊之况,迸作血泪,染成杜鹃。锡周

毛颖传赞韩愈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闲趣战国时有毛公毛遂。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谱出族系,托想非非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趣!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神似史迁论赞秦真少恩哉!

游戏三昧,具大神通。锡周

获麟解韩愈

麟之为灵,昭昭也。此段将麟之为灵四字领起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先以祥字断定,后三段解不祥然麟之为物,此段将麟之为物四字领起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寄慨在此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狠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解不祥虽然,麟之出,此段将麟之出三字领起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解不祥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此段将麟之所以为麟六字领起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解不祥

截然四段,望之却似无限曲折在内,如帆随湘转,望衡九面。获麟解者,解春秋哀十四年西狩获麟之文也,三传言之备矣。此文但取左氏传中「以为不祥」四字,反覆辩论也。外间读书不寻来历,竟似昌黎无端将祥与不祥纠缠不了矣。处处有「吁嗟麟兮」四字在言外,读者味之。锡周

杂说之一韩愈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优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汨陵谷,云亦灵怪矣哉!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一转一意,一字一珠,文亦灵怪矣哉。锡周

杂说之四韩愈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起法超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一篇大旨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老骥伏枥,古今同慨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千古奇冤。非公妙笔,不能快吐执鞭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耶,其真不知马也!

满腔郁勃,出之以盘旋曲折。三首宰相书 ,一篇进学解,包括无遗。锡周

对禹问韩愈

或问曰:尧舜传诸贤,禹传诸子,信乎?曰:然。然则禹之贤,不及于尧与舜也欤?曰:不然。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后世争之之乱也。尧舜之利民也大,禹之虑民也深。曰:然则尧舜何

以不忧后世?曰:舜如尧,尧传之;禹如舜,舜传之。得其人而传之,尧舜也;无其人,虑其患而不传者,禹也。舜不能以传禹,尧为不知人;禹不能以传子,舜为不知人。尧以传舜为忧后世,禹以传子为虑后世。曰:禹之虑也则深矣,传之子而当不淑,则奈何?曰:时益以难理,传之人则争,未前定也;传之子则不争,前定也。前定虽不当贤,犹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贤,则争且乱。天之生大圣也不数,其生大恶也亦不数。即孟子「匹夫而有天下」二节意,此更透快绝伦传诸人,得大圣,然后人莫敢争;传诸子,得大恶,然后人受其乱。禹之后四百年,然后得桀;亦四百年然后得汤与伊尹。推算都确汤与伊尹不可待而传也。与其传不得圣人而争且乱,孰若传诸子,虽不得贤,犹可守法。曰:孟子之所谓「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者,何也?曰:孟子之心,以为圣人不苟私于其子以害天下。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一言而万世承祧之法定。囚气锁辞者,应以此种为万金良药。锡周

殿中少监马君墓志韩愈

君讳继祖,司徒赠太师北平壮武王之孙,一起便定全局少府监赠太子少傅讳畅之子。生四岁,以门功拜太子舍人。积三十四年,五转而至殿中少监,年三十七以卒。有男

八人,女二人。始子初冠,应进士,贡在京师,穷不自存,以故人稚弟拜北平王于马前,尺水兴波王问而怜之,因得见于安邑里第。王轸其寒饥,赐食与衣,召二子使为之主,其季遇我特厚,少府监赠太子少傅者也。掩映生姿。方知起手便叙谱系之妙姆抱幼子立侧,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殿中君也。当是时,见王于北亭,犹高山深林巨谷,龙虎变化不测,杰魁人也。此处写得色色令人羡慕,后文越觉周谢堪怜退见少傅,翠竹碧梧,鸾鹄停峙,能守其业者也。幼子娟好静秀,瑶环瑜珥,兰茁其芽,称其家儿也。后四五年,吾成进士,去而东游,哭北平王于客舍。看他耐心细写后十五六年,吾为尚书都官郎分司东都,而分府少傅卒,哭之。又十余年至今,哭少监焉。呜呼,吾未耋老,自始至今,未四十年,而哭其祖子孙三世,一篇结文于人世何如也!淋漓感慨,落纸有声人欲久不死,而观居此世者,何也?

将祖父来夹说,斗成异样花样,此文家善于设色处。至其局阵之奇,几疑出自先秦人手。锡周

河中府法曹张君墓碣韩愈

有女奴抱婴儿来,起直率而奇致其主夫人之语曰:妾张圆之妻刘也。妾夫常语妾,云吾常获私于夫子。且曰夫子,天下之名能文辞者,凡所言必传世行后。今妾不幸,夫逢盗死途中,将以日月葬。妾重哀其生志不就,恐死遂沈泯,敢以其稚子汴见先生,辞令能品将赐之铭,是其死不为辱,而名永长存,所以盖覆其遗胤子若孙。且死万一能有知,将不悼其不幸于土中矣!又曰:妾夫在岭南时,尝疾病,泣语曰,吾志非不如古人,吾才岂不如今人,而至于是,而死于是耶?亦复悲壮若尔吾哀,必求夫子铭,是尔与吾不朽也。愈既哭吊辞,遂叙次其族世名字事始终而铭

布势摹情虚妙。钟伯敬

最是碌碌未有奇节人墓道碑志,大不易作。善用笔者,在虚虚实实之间,固知钟先生评,真甘苦之言。锡周

祭房君文韩愈

维年月日,愈遣旧吏皇甫悦,以酒肉之馈,展祭于五官蜀客之柩前。呜呼!君乃至于此,吾复何言。有说不得光景若有鬼神,吾未死,无以妻子为念。言止此呜呼,君其能闻吾此言否?当唤奈何尚飨。

提起便气尽。昌黎自注

一两行内包括万千冤惨,亘古奇笔。锡周

陋室铭刘禹锡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写景不难,妙在恰描出陋室佳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天然陪客孔子云:何陋之有。结语泠然,善!

占得地步尽高。诸葛庐,子云亭,尤见刘郎逸韵。锡周

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郑序柳宗元

吾闻焚舟而克孟明、手剑而盟曹沫者,皆败北之余也。子之厄困而往,霸心勇气,无乃发于是行乎?成拜赐之信,刷压境之耻,无乃果于是举乎?往慎所履,如志遄返,勉自固植,以遂子之欲。姑使谈者谓我言而中,不犹愈乎?

设想精切,便成异采。自来送下第者,当以此为第一。锡周

送独孤申叔侍亲往河东序柳宗元

河东,吾故土也,起得超绝家世迁徙,莫能就绪。闻其间有大河、条山,气盖关左,文士往往彷徉临望,特下文士二字,全为下半作线坐得胜概焉。吾固翘翘褰裳,奋怀旧都,日以滋甚。好顿!独孤生,周人也,好接往而先我,且又爱慕文雅,甚达经要,才与身长,志益强力。挟是而东,夫岂徒往乎?温清奉引之隙,带侍亲必有美制。倘飞以示我,我将易观而待,所不敢忽。古之序者,期以申导志义,不为富厚,而今也反是。生至于晋,出我斯文于笔砚之伍,其有评我太简者,慎勿以知文许之。何等气概!

河东得罪远斥,政与史迁相类,故其为文感慨激昂,亦与史记相似。大率文人遭时不遇,往往肆志文章以舒愤懑,穷而后工,岂欺我哉!锡周

送李渭赴京师序柳宗元

过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迁者罕至。又况逾临源岭,下漓水,出荔浦,名不在刑部而来吏者,起语突兀,如层峦耸翠其加少也固宜。前予逐居永州,李君至,固怪其弃美仕、就丑地,无所束缚,自取瘴疠。后予斥刺柳州,至于桂,君又在焉,方屑屑为吏。噫!何自苦为是耶?明时宗室属子,当尉畿县。今王师连征不贡,二府方汲汲求士。李君读书为诗有干局,久游燕、魏、赵、代间,知人情,识地利,能言其故。以是入都干丞相,益国事,不求获乎己,而己以有获。予嫉其不为是久矣。今而曰:将行,请予以言。行哉,行哉!左传云:嘻,速驾!言止是而已。

河东本羡李君此行,但说明苦无意味。妙从李君本宗室子,不宜久吏远恶落想,而胸中悲凉寂寞之况,俱隐跃于言表。学者当于无字句处求之。突然而起,戛然而止。柳州短幅,较长篇结构更精严。锡周

送澥序柳宗元

人咸言吾宗宜硕大,凌空而起有积德焉。德字是主在高宗时,并居尚书省二十二人。遭诸武,以故衰耗。武氏败,犹不能兴。为尚书吏者,间数十岁乃一人。永贞年,吾与族兄登并为礼部属。吾黜,而季父公绰更为刑部郎,则加稠焉。又观宗中为文雅者,炳炳然以十数,仁义固其素也。合上积德意者其复兴乎?自吾为僇人,居南乡,后之颖然出者,吾不见之也。其在道路幸而过余者,接落俱非恒境独得澥。澥质厚不谄,敦朴有裕,若器焉,必隆然大,而后可以有受,择所以入之者而已矣。其文蓄积甚富,好慕甚正,若澥焉,必基之广而后可以有蔽,过来人语择其所以出之者而已矣。勤圣人之道,辅以考悌,复向时之美,照应完密吾于澥焉是望。确是对族人语汝往哉!见诸宗人,为我谢而勉焉。无若太山之麓,止而不得升也。其唯川之不已乎!吾去子,终老于夷矣!以惨语结,余音不绝

全在起束处凌厉顿挫,旁若无人。孙月峰

通身筋节,精悍绝伦。锡周

小石城山记柳宗元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故劳而无用。神者,倘不直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若迂诞,若诙谐,总是无聊是二者,予未信之。

才人失路,寂寞无聊之况,开口便见。锡周

蝜蝂传柳宗元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昂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偶尔游戏之笔,然力追龙门而奴视兰台,所以久传。锡周

桐叶封弟辩柳宗元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一言断定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衷同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弟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吾意二字接得妙。若用他字接便呆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缴足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余霞成绮

理足机圆,神清气浑。结处忽作一掉,更觉通体皆灵。锡周

罴说柳宗元

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寂寂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貙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貙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此百炼精金也。不愧与韩并驾。中、晚以后绝响矣。锡周

临江之麋柳宗元

临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哀哉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写出群犬性格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此种从来蕃衍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籍道上。麋至死不悟。淡远有致

状物之工,几于绘影绘声。韩柳二公既往,此种笔意,绝响久矣。外间不知爱惜,何也?此戒依势以干非类也。子厚一蹶不复振,正坐此病。昌黎云: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知言哉。锡周

黔之驴柳宗元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波折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慗慗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波折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尖甚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败矣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阚,断其喉,尽其肉,乃去。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处士盗虚声,一出山便决裂矣今若是焉,悲夫!

妙有波折,斗成异样花色。不然,虽文思泉涌,终是直港行船也。锡周

永某氏之鼠柳宗元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鼠辈由来如此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畅言之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简尽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定案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童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呜呼!彼以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冷语作结,悠然不尽

菩萨心肠和盘托出。合观三则,随物赋形,尽态极妍,闯入史迁之室矣。予摩挲把玩,不忍释手。世人因习举子业,谓无所用此,遂废置不顾,良可悼也。锡周

故御史周君碣柳宗元

在天宝年,有以谄谀至相位,贤臣放退。公为御史,抗言以白其事,得死于墀下,史臣书之。贪位苟禄而终于正寝者,大半未得死所公之死,而佞者始畏公议。呜呼!古之不得其死者众矣,若公之死,志匡王国,气震奸佞,动获其所,斯盖得其死者与!公之德之才,洽于传闻,卒以不试,而独申其节,犹能奋百代之上以为世轨。第令生于定、哀之间,转出佳境则孔子不曰「未见刚者」;出于秦楚之后,则汉祖不曰「安得猛士」。以敢谏为猛士标名,独奇而存不及兴王之用,没不遭圣人之叹,诚立志者之所悼也。故为之铭。

以隽思逸笔,发潜德幽光,觉味美在酸盐之外。锡周

箕子碑柳宗元

呜呼!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论古解得此法,不劳翻案,无非新谛矣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能参活句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拈出妙解。于想当然得之,故堪光景常新。锡周

与孟简书吴武陵

古称一世三十年,子厚之谪十二年,殆半世矣。可怜霆砰电射,天怒也,奇喻不能终朝。安有圣人在上,毕世而怒人臣邪?

代柳州稍舒抑郁。其言温厚和平,而恢奇之致咄咄逼人。锡周

送前长水裴少府归海陵序梁肃

秋风木落,临水一望,远客之思多矣。而裴侯复告予将归故国,伤怀赠别之诗,於是乎作也。夫道胜则遇物而适,文胜则缘情而美。裴侯温粹在中,英华发外;既乘兴而至,亦虚舟而还。与夫泣穷途咏式微者,不同日矣。若悲秋送远之际,宋玉之所以流叹也,况吾侪乎!

来得突兀,去得安闲。锡周

荔枝图序白居易

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蒲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写出品格元和十五年夏,南宾守乐天,命工吏图而书之,盖为不识者,与识而不及一二日者云。为荔枝便有一片热肠,高人不同如此

特为荔枝立传,想见太守风流。昔东坡有空寓岭表之叹,对此,真令人恨不生巴峡也。锡周

冷泉亭记白居易

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冷泉亭为甲。出冷泉亭如剥蕉心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无遁形。春之日,我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夏之夜,我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醒,起人心情。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绝妙好辞。作者其有赋心乎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矧又潺湲洁澈,粹冷柔滑,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潜利阴益,可胜言哉!斯所以最余杭而甲灵隐也。一语挽前,健峭可喜杭自郡城抵四明,丛山复湖,易为形胜。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虚白亭,有韦仆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于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境殚矣,能事毕矣。后来者虽有敏心巧目,无所加焉,故吾继之,述而不作。老气无敌

记冷泉亭,夏月读之四坐风生,真造五凤楼手。文章无寄托者,大不易作。此文一无寄托,而波澜老成,经营匠心,洵称毫无遗憾。似此才情,不知何以列于八家之外?锡周

陆长源郑通诚哀辞白居易

伊大化之无形兮,浩浩而茫茫。中有祸兮,若机之张。梁之乱兮,陆受其毒;徐之难兮,郑罹其殃。惟善人兮,邦之纪纲。邦之瘁兮,正人先亡。谓天之恶下民兮,胡为乎生此忠良?问天而天不言谓天之爱下民兮,胡为乎生此豺狼?我欲阶冥冥,问苍苍。神来之笔苍苍之不可问兮,俾我心之衋伤。悲夫,而今而后,吾知夫天难忱而命靡常耶!

造物每留此种不平事,持赠千秋万世后骚人迁客于吟风弄月时感伤怀抱。江州司马情种也,作此青衫又湿。锡周

写真自题裴度

尔才不长,尔貌不扬,胡为将,胡为相?一点灵台,丹青莫状。

似光而实寄傲。锡周

画谏卢硕

汉文帝时,未央宫永明殿,画古者五物屈轶草、进善旌、诽谤木、敢谏鼓、獬豸冠,成帝阳朔中尝坐群臣于下,指之曰:予慕尧舜理,故目是以自况。大司马阳平侯王凤拜舞而贺,曰:陛下法古为治,上稽唐虞,仁远乎哉!行之斯至。旌鼓之属,在陛下建之而已矣。至于神草灵兽,臣知不日当产于明庭,以彰上天之允答也。微臣不胜凫藻之抃。御史大夫张忠出次而言曰:斯无用之物也,臣请即日圬之。且是画肇于太宗之时,凡入圣矣,开眼而睹之者,背面而违之,未闻有裨于治也。臣敢为陛下条举:臣尝闻文帝时,雒阳人贾谊为博士,能诵诗属书,尝为上陈古先帝王之道,汉朝正朔之法。上以公卿之任无以易谊,俄绛、灌、冯敬之伍,害其贤而毁之,遂疏而不信,傅卑湿之国,后虽征还,卒不得大用,丧志而死。至今负才藏器之徒,犹以为愤,此则善虽进而不能用也。帝又降诏,除诽谤之令,许人言事。迨中宗朝,大臣杨恽、盖宽饶以讥刺辞语,皆坐大辟。先帝在东宫,言其法太深刻,中宗竟不悔,此则木虽旁午,人不敢上书也。初,元帝时,弘恭石显专权乱政,前将军望之嫉其奸邪,讽上除之,不从。望之反罗其愆过以自杀。此又邪不可触之验也。前日安昌侯禹,居陛下师傅之尊,不能率己以俭,而乃决泾引渭,广开田畴,便身娱耳,多置侈乐。平陵朱云上书,请斩其首,陛下怒不可忍,遽将诛之。云仓卒无据,乃至丧胆失魂。臣意列圣用此乃类是乎?臣之狂瞽,欲陛下言而必行,丹臒之设,不足以留连圣念也。且大司马亲勋之望,朝野所倚,不能因事而谏,返以为贺,佞孰甚焉!臣谨以指之,若斧锧将及,是陛下误屈轶也。臣不敢就僇。

小臣折槛,正言碎衣,留以旌直,俱成画饼。固知此论极中肯綮。锡周

复性书李翱

人之不力于道者,从他人说起昏不思也。天地之间万物生焉,人之于万物,一物也,其所以异于鸟兽虫鱼者,岂非道德之性全乎哉!受一气而成形,唐时无人能见及此一为物而一为人,得之甚难也。生乎世,又非深长之年也。以非深长之年,行甚难得之身,而不专专于大道,肆其心之所为,则其所以自异于禽兽虫鱼者亡几矣。昏而不思,其昏也终不明矣。吾之生二十有九年矣,以下从自己说思十九年时,如朝日也,思九年时,亦如朝日也。人之受命,其长者不过七十八十年,九十百年者则希矣。当百年之时,而视乎九十年时也,与吾此日之思于前也,远近其能相悬也?其又能远于朝日之时耶?不意说理之文偏有如此快笔然则人之生也,虽享百年,若雷电之惊相激也,若风之飘而旋也,可知矣。况百千人而无一及百年者哉!故吾之终日志于道德,犹惧未及也。彼肆其心之所为者,独何人耶?

快如并剪,爽若哀梨,惜不令濂洛关闽诸先生有此妙舌。锡周

谏宪宗服金丹疏裴潾

臣闻除天下之害者,受天下之利;同天下之乐者,飨天下之福。自黄帝林云:真善服金丹者及于文武,享国寿考,皆用此道也。自去岁已来,所在多荐方士,转相汲引,其数浸繁。借令天下真有神仙,彼必深潜岩壑,唯畏人知,妙凡候俟权贵之门,经大言自炫奇伎惊众者,皆不轨徇利之人,岂可信其说而饵其药耶?夫药以愈疾,非朝夕尝饵之物,况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气,殆非人腑脏所能胜也。古者君饮药,臣先尝之。乞令献药者先自饵一年,宋曹克明试蛮人药祖此则真伪自可见矣。

尘世安得有神仙?神仙曷尝有金丹?金丹奈何轻送他人?愿以此三言赠天下方以外者。锡周

李贺小传李商隐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 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妳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焉,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圃宫室观阁之玩耶?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激昂凄楚,不堪卒读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中,当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借长吉作文,言下时有激昂意,直壮心不堪牢落耳。方胥城

东坡、青莲,不过暂来人间作白玉楼赋耳。当世不知爱惜,即当骑箕尾归天上矣。锡周

旧臣论李德裕

或问先王论道之臣,事後王乎?曰:不改先王之道则事之,改先王之道则去之。以事尧之心事舜禹者,其皋陶、益稷乎!以事武王之心事成王者,其周、召乎!以事汉高之心事惠帝者,其萧、曹乎!曹参尚不易萧何之规,况高祖之道?昔区区楚国,醴酒不设,穆生先去。且穆生岂为己也,盖伤废先王之道,不忍见後王之面,其不去者,焉得免胥靡之恨哉!魏晋以降,居相位者,皆靦面愧心而已。又有攘臂於其间者,掎摭先王之道以讳旧过,改张先王之道以媚新君,弃先王之故老以掩其羞,用先王之罪人以协其志,若天地间无神明则已,倘有神明,鬼得而诛之矣。

大意似为牛僧儒、李宗闵而发,然其议论崇宏,自足著蔡千古。锡周

玉筯篆志舒元舆

斯去千年,冰赵郡人李阳冰工秦篆生唐时。冰复去矣,后来者谁?后千年有人,谁能待之;后千年无人,篆止于斯。呜呼主人,为吾

宝之。

笔踪墨迹,直透纸背。锡周

与京西幕府书刘蜕

汉武帝闻《子虚赋》,初恨不与相如同时,既而复喜其人之在世也。若然者,居蓬蒿而名闻於天子,富贵固不足疑其来,爵土固不足畏其大。今按其本传云,官则止於使者,居家初则甚贫。呜呼!有才如相如者,好才如汉武帝,然而不达者,蜕知之矣。於时武帝以四境为心,中国耗弱,爵土酬於谋臣,金帛竭於战士。虽念一篇之《子虚》,固不能减十夫之口食,宜矣。妙想天开。因念才人读书善语,古人简册中尚藏无穷好文章蜕也生值当时,天下无事,以文争胜,得居第一。然蜕居家甚困,白身过於相如者,盖无人先闻子虚於天子。今又不然,使有闻之於藩翰大臣,则其人自不废弃老死者也。呜呼!时异矣,事古矣。相如之时,虽遇天子,不能致富贵。抟结有力於今之时,遇藩翰大臣,则足以叙材用。伏惟执事以文学显用,士之得失无不经於心。谓小子之言何如哉?

汉家要一篇子虚何用!百相如不敌一史迁也。锡周

冶家子言陆龟蒙

武王既伐殷,悬纣首。有泣於白旗之下者,有司责之。其人曰:吾冶家孙也。数十年间,载易其容范矣。今又将易之,不知其所业,故泣。吾祖始铸田器,岁东作必大售。殷赋重,秉耒耜者一拨不敢起,吾父易之为工器。属宫室台榭侈,其售倍。民凋力穷,土木中辍,吾易之为兵器。会诸侯伐殷,师旅战阵,其售又倍前也。今周用钺斩独夫,四海将奉文理,吾之业必坏,吾亡无日矣。武王闻之惧,於是包干戈,亲农事。冶家子复祖之旧。

左氏屦贱踊贵只四言,此文衍至一百六十余言,凡三转而俱有寄托。吾亦不能言其妙,但见慧业文人读之,无不点头会意者,想必捉着些子耳。锡周

太甲论陈越石

殷甲不惠於天下,其臣放之。後能改过,亦为臣之所立。或曰:社稷之臣,必当如是。浅於国者之为论也。至若承汤之教,全殷之统,立臣之节,岂如是耶?君上之不肖与贤智,岂臣下之有不知耶?择其嗣,当求贤而立之,不知其非贤,以为不明;因而放之,令其自新,如日蚀不吐,河清难俟,中原之鹿将轶,时乘之龙待驾。文心如绮於臣之业何如哉?况乎体非金石,而冒雾露。如怀失国之诟以损其身,则弑君之谤,消无日矣。陈子曰:臣之忠,不幸而忠者也。君之立,有幸而立者也。如殷之君臣,皆幸而成者。噫,浞浞接踵,羿羿比肩,造句奇崛,自成一子君可放乎哉!其後,新取於西,魏成於东,司马氏之有天下,其始也未尝不伊不周,其终也未尝不羿不浞。皆取伊周以为嚆矢也。孟子曰:无伊尹之心则篡也。有旨哉!

不刊之论,其称述伊尹事,则犹局于时见也。看来阿衡当日,并非放君。按商书但云: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而已,何得竞以为放耶?放太甲于桐句,出公孙丑口中,不可为训。读古人书,须放开眼界,识解自臻绝顶。锡周

梅先生碑罗隐

汉成帝时,纲纽颓圯,先生以书谏天子者再三。夫火政虽去,而剑履间健者犹数百位,尚不能为国家出力以断佞臣头,复何南昌故吏愤愤於其下,得非南昌远地也?尉下僚也?苟触天子网,突侫臣牙,止於殛一狂人,噬一单族而已。彼公卿大夫,有生杀喜怒之任,有朋党蕃衍之大。出一言,作一事,必与妻子谋;苟不便其家,虽妾人婢子亦撄挽相制,而况亲戚乎?况骨肉乎?故虽有忧社稷心,亦噤而不吐也。呜呼,宠禄所以劝功,而位大者不语朝廷事。沉痛余读先生书,未尝不为汉朝公卿恨。今南游复过先生里。吁,何为道之多也!

借一梅先生,以痛骂汉朝公卿;借汉朝公卿,以痛骂唐末公卿。读书人须有此种妙悟。位卑禄薄,不足以感其心;位高禄厚,适所以钳其口。篇中宠禄所以劝功二语,真血泪交迸之谈。锡周

蒙叟遗意罗隐

上帝既剖混沌氏,以支节为山岳,以肠胃为江河,一旦虑其掀然而兴,则下无生类矣。于是孕铜铁于山岳,滓鱼盐于江河,俾后人攻取之,设想都奇且将以苦混沌之灵,而致其必不起也。呜呼,混沌氏则不起矣,而人力殚焉。冷语。有无限神味

皮里阳秋,神似公谷。唐文粹载此种文极多,然皆未脱草野倨侮气,故不可录。锡周

铭秦坑司空图

秦术戾儒,厥民斯酷。秦儒既坑,厥祀随覆。天复儒仇,儒祀而家。秦坑儒邪,儒坑秦邪?妙解

托想非非。锡周

记刘聪辱怀愍失名

晋怀愍之被执也,汉王刘聪每出,则使之执盖而前导,每饮则使之捧爵而跪进焉。二人见有难色,聪斥曰:吾汉渊聪附会姓刘,心事如揭四百年鸿基,遭时之不淑,仅保蜀山一隅,以俟再兴。何仇于尔家,而以缘崖之计,凿破天险,夺去宸位,令昭烈不血食,而高、光在天之灵含愤!吾将斩尔头以为牺,取尔血以上荐于吾先祖。今特被尔青衣,使尔为我行酒,而尔不甘之耶?于是二人惧,执卮膝行而前。聪又制为歌,遇行酒则令歌之。歌曰:皇天兮苍,后土兮黄,乾坤有主兮,卯金之煌煌。典午何为兮,攘攘兮攘兮殃。游魂遗魄兮,为人捧觞。歌辞奇绝又制为歌,遇执盖则令歌之。歌曰:皇天兮盖,后土兮舆。宇宙有家兮,五铢之夷夷。典午何为兮,欺欺兮欺兮迷。残骸朽裔兮,为人驱车。二人往往羞为歌,聪鞭之,至背流血。其捧卮秉盖时,则使众人指之曰:此故长安天子也。一日聪谓二人曰:昔我高祖起西汉,及光武起东汉,吾今起为北汉。芒芒大地山河,吾祖孙迭起而主之。于尔晋人何有哉!吾将斩尔,尔顺我耶?

怀死而愍降。两人拘执,并不同时,篇中所称,非实录也。其意不过为蜀汉吐气耳。然文情恣肆,令人读之,耳目一新。大约唐末人手笔。锡周

敕曹彬伐南唐艺祖

江南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须急击也。陷落之日,慎无杀僇,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朕今匣剑授卿,忽如疾雷破柱,宜潘美等相顾失色副将以下,不用命者斩之。

惠怀至矣,却英风袭人,故奇。锡周

睡答陈抟

白云先生卧华山之颠,方醒。有衣冠子金励问曰:「先生以一睡收天地之混沌,以一觉破今古之往来。二语可作睡乡佳联妙哉,睡也。睡亦有道乎?」先生答曰:「有道。凡人之睡也,先睡目,后睡心;确吾之睡也,先睡心,后睡目。精凡人之醒也,先醒心,后醒目;更确吾之醒也,先醒目,后醒心。更精心醒,因见心乃见世;心睡,不见世并不见心。宇宙以来,治世者以玄圭封,以白鱼胜;出世者以黄鹤去,以青牛度;训世者以赤字推,以绿图画。吾尽付之无心也。睡无心,醒亦无心。其诀在此」励曰:「睡可无心,醒焉能无心?」先生答曰:「凡人于梦处醒,故醒不醒;吾心于醒处梦,故梦不梦。故善吾醒,乃所以善吾睡;善吾睡,乃所以善吾醒。舌底澜翻,子书佳境」励曰:「吾欲学至无心,如何则可?」先生答曰:「对境莫任心,对心莫任境,消息从此领取如是已矣,焉知其他。」因示以诗云:常人无所重,惟睡乃为重。举世此为息,魂离神不动。觉来无所知,知来心愈用。堪笑尘世中,不知梦是梦。

古来高蹈之士,元亮醉菊,和靖妻梅,子陵垂钓,君平卖卜,各有寄托。先生乃独以高卧传,其真得睡乡三昧者耶,抑借睡以觉世之梦梦者耶?锡周

黄冈竹楼记王禹偁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做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确是楼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确是竹楼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一语锁住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四字着眼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写景不奇,奇在安放一竹字,真觉汉川修竹贱如蓬也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二字已带起末段意之胜概也。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幹、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此亦世虑之一,说得高旷,雅与通幅相称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竹楼,韵事;竹楼记,韵文也。必极力摆脱俗想方佳。此作妙在用消遣世虑四字摆脱一切,纸上亦觉幽阒辽夐,不可具状也。确是楼,确是竹楼,确是默坐竹楼。令人读之如在画图。锡周

严先生祠堂记范仲淹

先生,光武之故人也,从先生说起相尚以道。总赞一句。以下一路将帝与先生两两形击及帝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节高之。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 惟光武以礼下之。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志」,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独归到先生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中间对偶处仍流走,有节节相生之妙。先生立朝,风度端凝,而为文亦如之。先生文章,湛深经术,而为人亦如之。字句都担斤两。锡周

岳阳楼记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数语已尽岳阳之胜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人详我略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并出妙境。全学元之待漏院记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此凄怆悲怀之岳阳楼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沈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此游目骋怀之岳阳楼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方揭出主意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不屑屑记述,而独发高论,忧君爱国,宰相之文。锡周

仪舞辨宋祁

夔曰:萧韶九成,凤皇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敢问何谓也?对曰:以为虞氏之德,上奉天,下法地,中得人。万物字茂,寒而寒,暑而暑,杀之不暴,贷之不私,挈天下纳于仁寿。若奠器在垆,以其成功。次之歌诗,轰然写金石,入匏竹,无所加其德可矣。凤未始来也,兽未始感也。且乐作之朝,起波作之庙,作之郊乎?朝有宫室之严,庙有垣壖之护,郊有营卫之禁,则兽何自而至焉?自山林来,则必凌突淮河,戢戢林林,躨泥踯躅,顿足掉首,腾踏盘桓,何其怪也!群瞽在廷,百工雁行,而兽参其间,所谓仪舞者必在张乐之处耶?固哉,子京吾以为怪而不祥。曰:然则孔子何为不删而著之?曰:乐主成功。不得不盛推古昔,侈吾言以肆之。有如祖考来格,又将见颛顼、尧、瞍闯然于堂上耶?晓人当如是

和气致祥,非理所必无。然呆看不如活看。得此妙解,圆通无碍。锡周

与富郑公书欧阳修

有蜀人苏洵者,文学之士也。自云奔走德望,思一见而无所求。画出老泉高品然洵达人,以为某能取信于公者,求为先容。既不可却,亦不忍欺。是待富苏二公法辄以冒闻,可否进退,则在公命也。

自来作曹丘生,未有光明磊落如公者,文之妙在此。锡周

送田画秀才序欧阳修

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在者犹七国,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而蜀亦恃险为阻,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束手归峡,不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当此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无所用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慨然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西拜其亲于万州,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远望,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数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或曰:巴峡之险,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情闲致逸,绝妙文心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览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赋矣。逸兴遄飞

无心出岫之云,忽然来鸣之鸟,皆于闲处见妙。欧公此文,情闲致逸,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耶?锡周

谢氏诗序欧阳修

天圣七年,予始游京师,得吾友谢景山。景山少以进士中甲科,以善歌诗知名。其后予于他所,又得今舍人宋公所为景山母夫人之墓铭,言夫人好学通经,自教其子,乃知景山出于瓯闽数千里之外,负其艺于大众之中,一贾而售,遂以名知于人者,繄其母之贤也。天然层次今年予自夷陵至许昌,景山出其女弟希孟所为诗百余篇,然后又知景山之母,不独成其子之名,而又以其余遗其女也。月移花影景山尝学杜甫杜牧之文,以雄健高逸自喜。希孟之言尤隐约深厚,守礼而不自放,有古幽闲淑女之风,非特妇人之能言者也。然景山尝从今世贤豪者游,故得闻于当时,而希孟不幸为女子,莫自章显于世。昔卫庄姜、许穆夫人录于仲尼,而列之国风。大头脑,非公不解拈出今有杰然巨人,能轻重时人,而取信后世者,一为希孟重之,其不泯没矣。予固力不足者,复何为哉,复何为哉!希孟嫁进士陈安国卒时年二十四

拈出庄姜、许穆夫人录于仲尼,叙闺阁诗第一妙义,已被永叔占去。前路从景山引出景山母,从景山母引出景山女弟,衬托既绝工,立言尤有体也。锡周

仁宗御飞白记欧阳修

治平四年夏五月,余将赴亳,假道于汝阴,因得阅书于子履之室,而云章烂然,辉映日月,为之正冠肃容,再拜而后敢仰视,盖仁宗皇帝之御飞白也。出飞白何等郑重曰:此宝文阁之所藏也。胡为于子之室乎?子履曰:曩者天子宴从臣于群玉,而赐以飞白,余幸得与赐焉。予穷于世久矣,少不悦于时人,流离窜斥十有余年,而得不老死江湖之上者,盖以遭时清明,天子向学,乐育天下之材,而不遗一介之贱,使得与群贤并游于儒学之馆。而天下无事,岁时丰登,民物安乐,天子优游清闲,不迩声色,方与群臣从容于翰墨之娱,金碧其色,铿锵其音,掌丝纶大手也而余于斯时窃获此赐,非惟一介之臣之荣遇,亦朝廷一时之盛事也。子其为我志之。余曰:仁宗之德泽涵濡于万物者,四十余年。虽田夫野老之无知,犹能悲歌思慕于垄亩之间,而况儒臣学士,得望清光、蒙恩宠、登金门而上玉堂者乎?缠绵切至,何等声情于是相与泫然流涕而书之。夫玉韫石而珠藏渊,其光气常见于外也,故山辉如白虹,水变而五色者,至宝之所在也。今赐书之藏于子室也,吾知将有望气者言荣光起而烛天者,余霞成绮必赐书之所在也。

欧公之文所以独步一时者,涉笔便有声响,落纸都成烟云,故非曾、王可及。锡周

伶官传论欧阳修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陡喝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乃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议论横生,如风起水涌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沉郁顿挫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名言可佩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反覆言之,感慨惋惜都有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唤醒一切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始为变徵之音,继为羽声。慷慨读之,不觉起舞。锡周

读李翱文欧阳修

予始读翱《复性书》三篇,曰此中庸之义疏尔。智者识其性,当复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为翱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

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隽,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况乃翱一时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昌黎有二鸟赋,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随手生波,绝妙文心然翱幸不生今时,一掉,忽然无际见今之事,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阿谁又皆疏远与翱无异。其余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无限感慨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有遗音者矣可叹也夫!

何人不读习之文,公独感触乃尔耶!予尝论东坡作文有诀,曰随物赋形;庐陵作文亦有诀,曰触景生情。锡周

石曼卿墓表欧阳修

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看他生出层折然欲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已寓痛惜意不可为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负高世之志,故宁或毁身污迹,卒困于无闻。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犹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徒与世难合,而不克所施,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

哭豪迈不羁之人,政不得效儿女态,数行中固生气教勃也。锡周

爱莲说周敦颐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

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冷而隽

逢年云:不意先生作文乃尔倜傥风流。予谓茂叔窗前草不除,殊有奇趣,世间真道学本无头巾气。锡周

谏院题名记司马光

古者谏无官,起极高耸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后世何以有越职言事之禁?汉兴以来,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落定有力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并扫落好名一辈人,眼界胸次俱高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先谏官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次题名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著于石。次勒名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说出关系,凛若严霜呜呼,可不惧哉!

必有一种台阁气象,而后其文乃贵;必有一副干净肚肠,而后其文乃洁;必有一管严冷笔伏,而后其文乃遒;必有一段不朽议论,而后其文乃精。兼四美者,其斯文乎!前从古者起,末用后人结。想曩贤作文,便欲与天地日月并寿,决不苟作。锡周

上王长安书苏洵

天下无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贵,士甚贱。从士而逆数之,至于天子,其积也甚厚,其为变也甚难。是故天子之尊,至于不可指,而士之卑,至于可杀。呜呼,见其安而不见其危,如此而已矣。宕折卫懿公之死,非其无人也,以鹤辞而不与战也。方其未败也,天下之士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伟论佐以语妙,故饶风趣及其败也,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于如此,则天子之尊,可以慄慄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于下,又焉敢以势言哉!故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此种议论全学孟子,其气骨亦神似世衰道丧,天下之士学之不明,持之不坚,于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权,下而就一匹夫贵贱之势。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几何其不举而弃诸沟也!反覆慨叹,意态淋漓古之君子,其道相为徒,其徒相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则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而后有失一士之惧。梦卜求贤,想应为此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轻用之,而其终也亦轻去之。呜呼,其亦何便于此也?又宕折当今之世,非有贤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洵从蜀来,明日将至长安,见明公而东。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以轻重其礼。只争此幸甚幸甚!

高谈雄辩,从读书养气得来。较昌黎上执政书,更觉俊伟。锡周

名二子说苏洵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负乘致寇,乃长公受病处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谓之冷眼可,谓之热肠可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吾辈亦须外饰耶?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宠辱皆忘,是次公受用处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读此及辨奸论乃知老泉有大见识。钟伯敬。

只从轼、辙二字发论,而长公、次公全身都现。宾主双彰,小品中绝唱也。两虽然字,极转得好,便觉纸上无限曲折顿挫。锡周

族谱引苏洵

苏氏族谱,谱苏氏之族也。苏氏,出于高阳,而蔓延于天下。唐神尧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是始。而谱不及焉者,亲尽也。捷甚亲尽则曷为不及?谱为亲作也。凡子得书而孙不得书,何也?以著代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仕不仕,娶某氏,享年几,某日卒,皆书,而他不书者,何也?详吾之所自出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皆曰讳某,而他则遂名之,何也?尊吾之所自出也。谱为苏氏作,而独吾之所自出得详与尊,何也?谱吾作也。一笔钩出呜呼!观吾之谱者,孝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情见于亲,亲见于服,服始于衰,而至于缌麻,而至于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途人也。吾所与相视如途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反覆尽致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此吾谱之所以作也。味足则语隽其意曰:分至于途人者,势也。势,吾无如之何也。幸其未至于途人也,使其无至于忽忘焉可也。呜呼,观吾之谱者,孝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

纡徐隽永,有欧阳俯仰揖让之态,有先秦向背往来之致,不徒以学公谷见长。锡周

道旁父老言王令

道旁父老髯而黑瘠,天甚寒,衣破上而露下。王子遇而嗟之。父老曰:小子何为嗟?答曰:翁老矣,衣食不足以胜寒饥,筋力已疲,不肖窃有志者,故敢嗟。父曰:子来前,吾语尔。夫畜牛者求刍,食犬者怀谊,然则尸之者宜若然耶?且不知吾辈又尸之谁也。无乃亦宜马牛其思欤?答曰:太平之世,明天子在上,四民各获其利,衣食所不足者,游惰之民尔。虽然,翁胡为至是?父曰:天时连凶,有田不足以偿租赋,子孙散去,不能见保。然则,为老人者尚有罪耶?谢之曰:翁无多怨,岁饥尔,奈之何!父怒曰:饥何罪耶?受人之羊,匪牧是思。十羊其来,九反而归。曰羊病死,奚牧之非?然则可乎?小子未可与语也,又何志之有耶!投其杖而去,追而谢之不复应。

直穷到底,齿牙尖利。锡周

同学一首别子固王安石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常云尔。侧落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扯正之来作伴,牵合不无痕迹,然文亦秀发,不近凡俗。锡周

读孟尝君传王安石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斗然起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斗然断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斗然转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妙,何必三年!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斗然结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凿凿只是四笔,笔笔如一寸之铁,不可得而屈也。金圣叹

鸡鸣狗盗之客犹胜吕惠卿、邓绾一辈人。公生平与客无缘,故其议论如此。公生平好为大言,如陛下当远法尧舜之类是也,按之却毫无实际。篇中云宜可以南面而制秦,盖故为大言以骇人听闻耳。不如此便不足以压倒田文。锡周

读孔子世家王安石

太史公叙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公卿特起则曰列传,此其例也。其列孔子为世家,奚其进退无所据耶?孔子,旅人也,栖栖衰季之世,无尺土之柄,此列之以传宜矣,曷为世家哉?岂以仲尼躬将圣之资,其教化之盛,舄奕万世,故为之世家以抗之?又非极挚之论也。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定论何特世其家哉?处之世家,仲尼之道不从而大;置之列传,仲尼之道不从而小。两路夹说,更无躲闪而迁也自乱其例,所谓多所抵牾者也。

翻驳尽致,刘安所称笔挟风霜者也。孔子大圣人,乃与陈涉辈并列世家,史迁本自纳败阙,宜其为荆公所訾。但腐史佳处,在叙述,不在论断,孟坚因各立门户,故有意罗织其失,究不足为良史病也。锡周

郑公夫人李氏墓志王安石

夫人敏于德,详于礼,事皇姑称孝,内谐外附,上下裕如。郑公夫人之翁大姓,尝以其富主四方之游士,至侍郎夫人之夫,则始贫而专于学。夫人又故富家,尽其资以助宾祭,补纫浣濯,饎爨朝夕。人有不任其劳苦,夫人欢终日,如未尝贫。故侍郎亦以自安于困约之时,如未尝富。郑氏盖将日显矣,而夫人不及其显禄。呜呼,良可悲也!于其葬,临川人王某为铭。

只就境遇着笔。笔妙如环。锡周

比部陈君墓铭王安石

于此有木焉,一本而中分,其材均,树之时又均,或断而文,或剖以为牺尊。庄生齐物论可以不作谁令然耶?其偶然邪?吾又何嗟!

凌空飞舞,不染纤尘。锡周

宝文阁待制常公墓表王安石

公学不期言也,正其行而已;行不期闻也,信其义而已。所不取也,可使贪者矜焉,而非雕斫以为廉;所不为也,可使弱者立焉,而非矫抗以为勇。官之而不事,召之而不赴,或曰必退者也,终此而已矣。鹿门云:忽作一折,文势方不平及为今天子所礼,则出而应焉。于是天子悦其至,虚己而问焉,使莅谏职以观其迪己也,使董学政以观其造士也。以虚运实,妙手空空公所言乎上者无传,然皆知其忠而不阿;所施乎下者无助,然皆见其正而不苟。总无一笔呆填诗曰:胡不万年,转接处如有神惜乎既病而归死也。自周道隐,观学者所取舍,大抵时所好也。违俗而适己,独行而特起。呜呼,公贤远矣!澹宕传载公久,莫如以石,石可磨也,亦可泐音勒也,谓公且朽,不可得也。

人皆知其化实为虚,而不知其化虚为实也。中间转接跌宕处,玲珑跳脱,具见笔力,以手扪之,犹有洼窿。锡周

赠黎安二生序曾巩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轻点有法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余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余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赶进一步,好!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转出相规正意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回顾篇首,有闲致

和平温厚,盛世之音。行文亦详略行法。锡周

墨池记曾巩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闲情逸致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小中见大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跌宕多姿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

因墨池会得羲之学书,从此落想,便为天地间大有关系文字。锡周

书与贾明叔书后呈崔德符田画

此书成,与诸弟读之,相对悲不自胜。嗟乎,身长七尺,气塞天地,不能饱一母!富家僮仆,厌饫粱肉,吾道非耶?奚为而至此。然折节售文章,真鄙夫事,赖此一转。不然便无气骨此书迟迟未投,尚惜此也。其势正如提孤军,薄坚敌,矢穷力尽,饷道不继,伏兵又从而乘之。永叔言文初将家子,故言之舋舋乃尔当是时,不折北者鲜矣。公其筹之。

牢落中有刚劲之致。读其文,想见其人。锡周

黠鼠赋苏轼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拊床而止之,情景宛然既止复作。使童子烛之,有橐中空,嘐嘐聱聱,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形容曲尽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次黠鼠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隽巧。子书所少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拢龙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渲染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乌在其为智也。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是从静中解得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以苏注苏,滑稽之雄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俛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

呆拈黠鼠,不成文理矣。会得有黠鼠便有为黠鼠所愚者,从此发挥,笔如游龙,见役黠鼠,不堪现身说法,故借童子作陪。著作文者化板为活,所争只在一笔两笔,切勿轻易看过。锡周

游赤壁赋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已藏下圆月矣,胜游固不可无此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绝妙好辞,三都两京所无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拥出一轮冰魄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好句似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至;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伏下愀然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感慨系之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他人只此一便了,更无下文。一段海阔天空之文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实有妙悟。晋高八达从不解此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高谈卓识,络绎纷披,乃知先生浩浩落落中具有一番真实学问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席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前赋写初秋,后赋写初冬。前赋全从赤壁着笔,后赋全从复游落想。前赋雄浑,后赋幽峭。而总以一轮皓月出没其间,虽起东坡而问之,亦应以吾言为然。集中不录骚赋,而独登先生三作者,喜其豪迈不羁,不规抚司马、班、扬也。盖司马、班、扬人工也,东坡三赋,仙笔也。彼此相较,敻乎远矣!锡周

重游赤壁赋苏轼

是岁十月之望,便承前篇末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月明,故影在地。以倒句出之,真仙笔也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舟行,是初冬,是月夜,是复游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顾此茫茫,百端交集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闲中忽逗二客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读此令人赋怀泉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写游兴畅满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忽作此闲散之笔,意者自喻其文心之灵异欤?卸二客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确是第二次游赤壁文,其设色之工,觉潘、鲍、江、庾有其才情,逊其神韵也。自来坊本,颜曰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予览之,辄欲笑来,妄以鄙意较正之。锡周

与米元章书苏轼

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浩浩落落,与晋人旷达全别今真见之矣,余无足云者。

空诸所倚,独往独来。一片明光锦也。锡周

答秦太虚书苏轼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太虚视此数事,吾事岂不既济矣乎?趣绝欲与太虚言者无穷,但纸尽耳。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

风致嫣然,如雨后佳花,迎人而笑。锡周

答王敏仲书苏轼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空此外燕坐寂照而已。

是之谓威武不能屈,是之谓无入而不自得。勿误与刘伯伦死即埋此同看。锡周

猎会诗序苏轼

雷胜,陇西人。以勇敢应募得官,为京东第二将。武力绝人,骑射敏妙,按阅于徐。徐人欲观其能,为小猎城西。又有殿直郑亮、借职缪进者,皆骑而从,弓矢刀槊,无不精习。而驻泊黄宗闵,举止如诸生,戎装轻骑,出驰绝众。客皆惊笑乐甚。只此正叙已足是日小雨甫晴,土润风和,观者数千人。曹子桓云:妙接,若再自措一语,便是钝汉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春,勾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茂兽肥,与兄子丹猎于邺西,手获獐鹿九,狐兔三十。以此代当日所获,文心灵妙驰骋之乐,边人武吏日以为常。如曹氏父子横槊赋诗,以传于世,乃可喜耳。只赞曹氏,终不肯钝置一笔也众客既各自写其诗,一笔合上文,情致已足因书其末,以为异日一笑。

不过借客形主耳。倒转用之,便异常灵变。锡周

淮阴侯庙记苏轼

应龙之所以为神者,以其善变化而能屈伸也。夏则天飞,效其灵也。冬则泥蟠,避其害也。当嬴氏刑惨网密,毒流海内,销锋镝,诛豪俊,将军乃辱身污节,避世用晦,志在鹊起豹变,食全楚之租,故受馈于漂母。抱王霸之略,蓄英雄之壮图。志轻六合,气盖万夫。故忍耻跨下。洎乎山鬼反璧,天亡秦族,遇知己之英主,陈不世之奇策,崛起蜀汉,席卷关辅。战必胜,攻必克,扫强楚,灭暴秦,平齐七十城,破赵二十万。乞食受辱,恶足累大丈夫之功名哉?然使水行未殒,火流犹潜,将军则与草木同朽,糜鹿俱死,安能持太阿之柄,云飞龙骧,起徒步而取侯王?噫,自古英津之士,不遇机会,委身草泽,名堙灭而无称者,可胜道哉!

前路先将人所同有之意,演说一番。着眼在末幅一掉,无限感慨。锡周

放鹤亭记苏轼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十二,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佳境果奇,而妙笔足以达之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想路奇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天然奇趣,供其挥霍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

绝妙思路。仲长统乐志论,念不到此。锡周

记承天夜游苏轼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亦未寝,同调相与步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如此写月,便是仙笔何夜无月,何处无竹,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试问有甚么忙,还是人不肯闲?锡周

方山子传苏轼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偏不露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忽点出」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略顿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韩欧大苏传作,必有一段凌空盘旋,警策异常之文,是其精神团结处也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排宕可喜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徉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不了

曲折顿挫,慷慨淋漓,全部史记供其驱使。文至髯苏,真如挟飞仙以遨游。锡周

日喻苏轼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以为日也。日之与钟、龠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似为洛党而发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龠,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掇百家之英,而隽异过之。锡周

书临皋亭苏轼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即此便是羲皇上人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得自在乐。锡周

定州辞诸庙文苏轼

轼得罪于朝,将适岭表。虽以谪去,敢不告行。未免有情区区之心,神所鉴听。尚飨!

有一种说不得光景。锡周

王子立墓志铭苏轼

知性以为存,不寿非其怨也。知义以为荣,不贵非其羡也。而未能忘于文,妙转则犹有意于传也。呜呼,百世之后,其姓名与我皆隐显也。才人自信如此

极力抬高子立,而己亦置身百尺楼矣。锡周

惠州官葬暴骨铭苏轼

有宋绍圣二年,官葬暴骨于是。是岂无主?仁人君子,斯其主矣。东坡居士铭其藏曰:人耶天耶?随念而徂。有未能然,宅此枯颅。后有君子,无废此心。其言蔼如,只此已足陵谷变坏,复棺衾之。

寓滋味于澹泊。锡周

答人约观状元苏辙

圣天子策天下英豪而赐之官,为首选者,既拜命,拥出丽正门。黄旗塞道,丹彩被体,马蹄蹀躞,望坝头而去。观者云合,吁,亦荣矣。然子观人者乎,欲为人所观乎?若欲为人所观,则移其所以观人者观书。

状元必观书乎?观书必状元乎?自得子云观状元固极无谓,然观书亦其扯淡。锡周

蔡叔论苏辙

世俗之说曰:舜囚尧,不得其死;禹逐舜,终于苍梧之野。周公将弑成王,二叔讥之,乃免于乱。彼以小人之情,度君子之心,亦何所不至哉。今夫圣人虽与世同处,而其中浩然与天地同量,彼其食粟衣帛,盖有不得已耳,跟前妙论,如香山诗,老妪亦解而况与人争利哉!诸葛孔明受托昭烈以相孺子,虽使取而代之,蜀人安焉。然君臣之义,没身不替。孔明尚然,好衬托而况于圣人乎?彼小人,何以知之。

笔有断制,语无枝叶。高谈雄辩惊四筵,正不在衮衮多言也。录此为短篇金科玉律。买菜求益者当自崖而返。锡周

燕论苏辙

燕召公之后,然国于蛮貊之间,礼乐微矣。春秋之际,未尝出与诸侯会盟,至于战国亦以耕战自守,安乐无事,未尝被兵。文公二十八年,苏秦入燕,始以纵横之事说之。自是兵交中国,无复宁岁,六世而亡。吴自太伯至寿梦,十七世不通诸侯。自巫臣入吴,教吴乘车战射,与晋、楚力争,七世而亡。燕、吴虽南北绝远,而兴亡之迹,大略相似。彼说客策士,借人之国,以自快于一时,可矣,澹宕而为国者因而徇之,猖狂恣行,以速灭亡,何哉?夫起于僻陋之中,而奋于诸侯之上,如商周先王以德服人则可,探原之论不然,皆祸也。至太子丹不听鞠武,而用田光,欲以一匕首毙秦,虽使荆轲能害秦王,亦何救秦之灭燕,发人所未发而况不能哉!此又苏秦之所不取也。

论不必惊人,但中窾耳。更能于他人极忽略处着精神。锡周

答宋殿直书黄庭坚

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之,则俗尘生其间,照镜则觉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

人与花卉不同,灌花用粪秽,灌人心源还须雅驯。外间偏以腐烂时文锢蔽子弟灵府,何耶?锡周

秘承章蒙明发集序张耒

古之论人者,考其人不计其功,士固有其才可以有为,而不幸不及施,与既施而中夺者,何可胜数。而中才常人乘时以功名显者,世常有之。孟子曰:若夫成功则天也,夫成败系天者,其未可以贤不肖必也。司马子长论李将军为将,其言哀痛反覆,深悲其无功,以谓百姓知不知,皆为垂涕。至论霍去病,无他美,独曰常有天幸,不至乏绝。夫子长不少假借于屡胜之去病,而独拳拳于老死之李广,何哉?何人不读史记妙悟者会心乃尔彼惟深痛夫庸人冒时以取名,而豪杰之士制于命而不得少就其志,故其与夺之际如此。皆前人所未发者,读之新奇而可喜嗟夫,岂独人事哉?凡物亦然。夫夏生殖,而丛棘能有所庇,疾风烈寒,大木百围,僵仆而死。秋水时至,沟畎有一溉之功,而岁寒渊竭,江河不足活鱼鳖。物固系其所遭者哉!今年春,予遇友人会稽章邦老于宛邱,一见予,再拜泣涕,出其先人秘承君诗文三编,及其行状,求予文以为之序。其文章议论甚高,而叹其不大设施也。

欧公、江邻几梅圣俞文集序,不过悲其不遇,作楚囚相对之态耳。此独从大处立议论,穷源溯流,殊令人耳移目换。锡周

汉景帝论张耒

景帝称窦婴沾沾自喜多易,不足以任宰相因持重,而相卫绾。夫自喜多易固不足以持重,是也,而求持重者必如卫绾,则已甚矣。古之知人者,不观其形而察其情,得其妙而遗其似。夫天下之善恶,其似者固未必是,而其真者或不可以形求也。阅历有得之谈绾,车戏之贱士也,其椎鲁庸钝,偶似夫敦厚长者之形耳。夫敦厚之士,其用之也必有蒙其利者矣,岂谓其无是非可否,如偶人而已哉?茍以是为长者而用之,则世之可谓持重者多矣。夫恶马之奔踶也,求其无奔踶可矣,得偶马而爱之,可乎?醒豁之至景帝之相绾也,是爱偶马之类也。帝之恶周亚夫也,曰:此鞅鞅非少主臣也,卒杀之。夫天下之情,其未见于利害之际者,举不可知;而要之易劫以势者,易动以利。善论不轻许人之私者,不轻行其私。亚夫之不纳文帝于细柳,与夫不肯侯王信,可谓不可以势劫,而无私意矣。仗节死义,与夫见利而心不动,非轻势而灭私者莫能。可以相少主、共危难者,意非亚夫不可,而帝乃反之。是徒以其刚劲不茍、其形若难制而嫚上者,故杀之而不疑。呜呼,景帝者,求人于形似而失之者也!断定盖昔者高祖求传如意者而不可得,一周昌能强项面折,而高祖遂以赵王委之。夫昌之不能脱如意于死,其势盖有所迫;而所以任昌者,固相危弱之道也。嗟夫,周昌以此见取,而亚夫乃用是不免,则景帝之与高祖,便全学苏家体制其观人也亦异矣!

眉山父子,作论巨灵手也。其才情固堪推倒一世,然雄放中不免有武断气,亦安能曲为昔人讳耶?文潜出大苏门下,有苏之见解,有苏之才气,而尔雅温文,溢于言论风旨之间。今披其集中诸论,可谓谈言微中,而纡徐卓荦,兼而有之者矣。恨限于卷帙,不能备载耳。锡周

古砚铭崔鶠

知其白,守其黑,似老。学不厌,教不倦,似孔。其实,墨家者流,摩顶放踵。

谐趣而奇确,胜唐子西作。唐锡周。按原文如此,是书序末有唐符曾印,抑唐其本姓,而继于王氏乎?

郑默字序唐庚

郑子以其名默,求字于余。余为之说曰:韩非作说难,竟以说死。箕子过商,欲哭而不敢。梁子作五噫之歌,明帝闻而非之。近世蔡常山以笑贬海上。甚矣,处世之难也!言、笑、歌、哭,皆有所禁,则子之欲默也宜哉。虽然,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由是言之,默遂可以免乎?字之曰时言。

尼父垂训于春秋之世,未尝以言招尤。立议者宜知所折衷矣。锡周

射象记唐庚

政和三年三月乙卯,有象逸于惠州之北门,惠人相与攻之,操戈戟弓弩火炬者至数百人,而空手旁观鼓噪以助勇者,亦以千计。既至,皆逡巡不进。有监税蒙顺国者,邕州边人,以趫捷自矜,短衣踊跃,挟数十矢射之,中项背如猬毛,象厖然不动,徐以鼻卷去。最后中左耳,流血被面,象怒驰之,顺国弃弓反走,未数步,象以鼻钩其膝,盘之于地,蹂践之。众溃走散,象亦缓缓引去。少焉,吏卒就视,则顺国已碎首折胁、陷胸流肠死矣。吾时方食,闻之投箸叹息。锁一笔起下嗟夫,使象得入城,则鼻之所触,齿之所拂,足之所蹴,岂复有邑屋居民聚落也哉!为万人排难,而以一身死之,此吾所以叹也。以排难救人为己任然吾闻交趾捕象,必用机阱,未有直决者。吾尝识其形矣:其立如屋,其卧如堤,其行如舟,是岂可与力竞也哉?若人者,可谓愚矣,此吾所以又叹也。不量事力然向使百数人者协心戮力,齐奋而共击之,亦未必不胜。脱令不胜,犹当不至于此。此吾所以又叹也。困于无助虽然,古之不量事力,奋区区之忠,以排难救人为己任,而困于无助,以至碎首折胁陷胸流肠而死者,亦安可胜数!总上三者,推开说凡有志而无成者,皆是也,何独此哉!可为长太息此吾所以又叹也。作射象记。

不说破,不说完,一唱三叹,邈然神远。锡周

谒昭烈庙文王十朋

呜呼,东都之季,盗窥神器,分鼎者三,不刊之论帝乃刘氏有高皇度,有光武志,确有王佐臣,无中原地。以区区蜀,抗大国二,天厌汉德,壮图弗遂。功虽少贬,四海归义。永安故宫,遗迹可纪。君臣有庙,英雄堕泪。岁月浸远,栋宇莫治。某来守是邦,过而兴喟,一新庙貌,薄荐肴胾。旁观八阵,细读三志,我虽有酒,不祀孙吴。我虽有肴,不飨曹魏。胆识俱臻绝顶

三分鼎峙,昭烈独令人怜。蜀为正统,岂待紫阳奋笔哉!锡周

东方智士说朱敦儒

东方有人,自号智士,才多而狂心,凡古昔圣贤,与当世公卿长者,皆摘其短缺而非笑之。然地寒力薄,终岁不免饥冻。里有富人,建第宅甲其国中,车马奴婢、钟鼓帷帐惟备。一旦富人召智士语之曰:「吾将远游,今以居第贷子。凡室中金宝资生之具无乏,皆听子用不记。期年还,则归我。」富人登车而出,智士杖策而入,入梦僮仆伎妾,罗拜堂下,各效其所典簿籍以听命,号智士曰假公。奇称,即守财虏之别名智士因遍观居第,富贵伟丽过王者,喜甚。忽更衣东走圊,仰视其舍卑狭,俯阅其基湫隘,心郁然不乐,病根在此召纪纲仆让之曰:「此第高广而圊不称。」仆曰:「惟假公教。」智士因令彻旧营新,狭者广之,卑者增之,曰:「如此以当寒暑,如此以蔽风雨。」既藻其棁,又丹其楹。至于聚筹积灰,扇蝇攘蛆,皆有法度。事或未当,朝移夕改,必善必奇。智士躬执斤帚,与役夫杂作,手足疮茧,头蓬面垢,昼夜忘眠食,世之所谓勤俭作家者如此忉忉焉惟恐圊之未美也。不觉阅岁,成未落也。忽阍者奔告曰:「阿郎至矣!」泡影须臾事智士仓皇弃帚而趋迎富人于堂下,富人劳之曰:「子居吾第乐乎?」智士恍然自失,曰:「自君之出,吾惟圊是务,初不知堂中之温密,别馆之虚凉。北榭之风,南楼之月,西园花竹之胜,吾未尝经目,后房歌舞之妙,吾未尝举触。虫网琴瑟,尘栖钟鼎,不知岁月之及,夜来真大梦耶!子复归而吾当去也。」富人揖而出之。此时并不复号假公矣智士还于故庐,且悲且叹,悒悒而死。市南宜僚闻而笑之,以告北山愚公。愚公曰:子奚笑哉?世之治圊者多矣,子奚笑哉!

造物颠倒世人,奇矣!此文结撰出造物愚人之巧,更奇。大约古人锦心绣口,有绝非浅学所能梦见者。史记李斯列传,以鼠起,以犬结,而李斯人品依稀可见。其神奇全在有意无意间,不肯稍露圭角也。吾友朱子昆发语予云:鸿文以斩关夺隘为难,小品以不落言诠为高。有味哉!予爱古文,丹黄甲乙,乐不为疲,然清夜自思,殊觉无谓。至于人间富贵,尤非所愿,行将避迹深山,妻梅友竹,从赤松子游耳!锡周

萧何论杨时

高皇帝收民于暴秦伤残之余,而何秉国钧,尽革秦苛法,与之更始,天下宜之。作画一之歌,其法令终汉世守之,莫能损益也。班固谓为一代宗臣,岂虚语哉!然高皇帝既平天下,于功臣尤多忌刻,何为宰辅,至出私财以助军,买田宅以自污,以是媚上,仅能免矣,甚至于械系之,犹不知引去。岂工于为天下而拙于谋身耶?盖不学无闻,暗于功成身退之义,贪冒荣宠,惴惴然如持重宝,惟恐一跌,然而几踣者亦屡矣。盖高皇帝慢而侮人,而轻与人爵邑,故不能得廉节之士,商山四皓所以义不辱而一时顽钝嗜利无耻者多归之。以何之贤,犹不免是,惜夫!

作论不中要害,满纸铺排,皆浮谈耳。龟山此篇,胸如照妖镜,舌如龙泉剑,直令人开口不得。锡周

与叔兴书韩驹

浮江二千里,艰厌旌旗,不料到此复见拢扰也。然驹间关自贼中来,最能言其情状,若无内应,决不能入,故须静以俟之。扰则民怨,惊则民骇。二者足以召变,不可不知也。

要言不烦。然所谓静以俟之者,必须有备,然后无患。亚夫军难犯,岳家军难撼,皆先谋定,故能静镇耳。锡周

记交趾进异兽苏过

麒麟凤凰,天所生也,虎豹蛇蝎,亦天所生也。生麟凤矣,必复生虎豹蛇蝎,苍苍者或自有说。真不可解然天之生麟凤也不数,而虎豹蛇蝎害人之物,往往蕃衍于深山大泽间,耽耽焉,逐逐焉,肆其爪牙之利,以逞其口腹之欲,亘古不平宜乎麒麟凤凰高飞远引,不一游于世也。无限感愤

不得其平则鸣,较之东坡,锋芒更露。锡周

跋韩晋公牛陆游

予居镜湖北渚,每见村童牧牛于风林烟草之间,便觉身在图画。自奉诏紬史,逾年不复见此,寝食皆无味。今行且奏书矣,奏后三日,不力,求去求不听,辄止者,有如日。

高蹈之思,奇特之气,拂拂从十指间出。锡周

祭朱元晦文陆游

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路修齿耄,神往形留。公殁不亡,尚其来飨。

文章恢奇至此,尚有一字未脱否?锡周

劝学说朱熹

勿谓今日不学而有来日,勿谓今年不学而有来年,日月逝矣,岁不我延。呜呼已矣!是谁之愆?

此学人通病也。录之当晨钟暮鼓,功匪浅鲜。锡周

跋苏子美四时歌真迹周必大

同时则妒贤嫉能,异世乃哀穷悼屈,古今殆一律也。使刘元瑜辈见子美词翰于百年之后,则所谓一网之举,安知不转为什袭之藏乎?

绝妙思致。不肯作悲凉寂寞语,使人读之垂首丧气。锡周

送郭银河序杨万里

予闻郭银河妙于数,其谈祸福多奇中,其言杉溪先生、尚书刘公,又其奇中之尤者也。乾道戊子十一月二十日来谒予,貌甚古,辞甚辩,如轩辕弥明之长颈楚语也。于十二子五运六气,言之如汉廷诸先生之论治也,如秦医和缓、汉太仓公之知病也。予惊且奇之,与旧所闻无所不及而有加焉。予问之曰:「子之技前于人,而子之贫亦前于人,独何欤?」银河仰而笑,俯而叹曰:「技不负予也,予惟恐负技也。惟恐负技,故以人徇技,而不以技徇人。其于人也,不有所迎而有所撄,以至于斯也。然予之贫可守,而予之守不可悔。雅与鄙趣合」予益奇之,如银河者,其隐于技者欤?挟技者必有求,求不得则罪其技。自技而之贫,自贫而之悔,自悔而无所不之也。不为此者希矣!穷且益圣者几人?如银河者,其隐于技者欤!

数学,小技耳。作者乃另立议论,为世间轻于贬节者痛下一针,所以久传。锡周

祭吴履斋文季苾

潞公不能不疏,温公不能不毁,赵忠简不能不迁,寇莱公不能不死。尔民无禄,岂天厌之?呜呼,后世而无先生者乎,孰能志之?后世而有先生者乎,孰能待之?

爽籁发而清风生。锡周

跋绍兴辛巳亲征诏草辛弃疾

使此诏见于绍兴之前,可以无事仇之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诏与此虏,犹俱存也,悲夫!

宗留守连呼过河,岳武穆惋愤泣下,同是一副眼泪。锡周

相者张仲思觅序程珌

孔明、公瑾、祖豫州、谢幼度诸人,固未尝死,但浮沉梁、益、荆、吴耳!如君眼明,不患不识,但患足未遍耳。盍行乎,倘得之,悉与俱来!

雄放高古,子长得意生也。眼界不高,胸次不阔,决不能道只字。锡周

岳飞论章如愚

天未厌宋,王秉忠肝义胆以生;天未亡金,王抱赤心愤气以死。雄伟之思,平允之论天乎,丰其才矣,使不啬其用;大其任矣,使不狭其成。虽九庙之耻,立谭可雪,何但纾一邑之难,虽河北二百州之版图,不崇朝而复。何至悠悠岁月,尚守江南十数道之疆域耶?

天既生飞,何生桧耶?即桧亦无词杀王,而仅以莫须有三字文致其罪。是天亦几不能杀王也。且天诚欲杀王,何不杀以疾病,杀以成阵,而必使之毙于贼桧之手耶?是皆不可解也。既不可解矣,又何必赞论乎哉!锡周

祭方孚若宝谟文刘克庄

公没旬浃,小君偕逝,高年之母茕然独存。语之土木,犹当流涕,况平生交友之情哉!呜呼,昔与公饮,常恨酒少;今举此觞,公不能釂,然则良朋聚会,奈何不饮呜呼哀哉!

浅语自尔情至。锡周

赠秘阁修撰陈公东赞刘宰

陈公以布衣叩阍,恨不手锄奸佞。今虽死,垂绅正笏,生气凛凛。奸佞者盍少避,终不减段太尉无恙时。

寥寥三四语,陈公已须眉毕现,令读者并忘其为像赞矣。锡周

塔灯记车若水

台之巾山有塔焉,朔望之夕,群灯环之,光闪半空。问之僧,曰檀越祈福,一夕铜镪三万。予曰:嘻,此三百人一日之粮也。鳏、寡、孤、独,癃老、废夕,与我同生为人,及门呼叫,不能得一钱。至于饭伊蒲,给游手,犹曰人受用之。施膏燃塔,比闾不足以照织,冥行不足以测路。以其可以活人者,弃之高山之巅,暴殄之罪,斯造物之所怒,而何福之祈?且浮屠尝自言,长竿大白,悬幡迎风,不如以衣亲戚之穷人,真可惜也。友人蒋叔亨闻之曰;子久违江湖,可谓浅眼。近日天下雄刹,高觚杰楹,金泥翠木,一日之役,辇宝如山,铜镪三万可言耶?予默然。

无甚高论,录之以破悖愚。锡周

赠汪水云周方

余读水云诗,至丙子以后,为之骨立。再嫁妇人望故夫之陇,神销意在,而不敢出声哭也。山阳夜笛,闻之者四壁皆为哽咽;正平祢衡操挝,听之者三台俱无声韵。噫,水云之诗,真能使人至如是,至如是其感哉!

摹拟绝工,有景有情。锡周

刘静修画像赞欧阳玄

微点之狂,而有春风沂水之乐;资由之勇,而无北鄙鼓瑟之声。于裕皇之仁,而见不可留之四皓;以世祖之略,而遇不能致之两生。呜呼,麒麟凤凰,固宇内之不常有也,然一鸣而六典作,一出而春秋成,霞铺锦上则其志不欲遗世而独往也,明矣!亦将从周公孔子之后,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者耶!

词华鲜秀,风韵流美。扬子云草太玄,好以艰深文浅易语,毕竟难传。锡周

跋唐太宗六马图赞王浑

物之贤否一定,论其遇不遇可也。昭陵六马,天降毛龙,授之英王,俾剪隋乱。及其成功,琢石为像,题真以赞,用传不朽,何其幸也!宜其声华气焰,上与房驷争光。其文亦有晶光射人故潼关之役,备体流汗,又何神哉!如昭烈之的卢,冉闵之朱龙,名虽存而形何在焉?无限感慨太史公曰:闾阎之人,虽砥行立名,非附青云之士,乌能施于后世?

六马竟与凌烟阁功臣同传,而伏枥老骥,不获邀伯乐之一顾。升为天,降为渊,可胜慨哉!锡周

题兰亭帖刘基

王右军抱济世之才而不用,一语包括观其与桓温戒谢万之语,可以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岂其本心哉?千秋知己临文感痛,良有以也。笔笔宕折而独以能书称于后世,却正是极赞其书悲夫!

抑扬跌宕,直逼史迁信陵君传。锡周

里社祈晴文方孝孺

民之穷亦甚矣!树艺畜牧之所得,将以厚其家而吏实夺之。既夺于吏,不敢怨怒,而庶几偿前之失者,望今岁之有秋也,亦孔之哀而神复罚之。嘉谷垂熟,被乎原隰,淫雨暴风,旬月继作,尽扑而捋之。今虽已无可奈,然遗粒委穗,不当风水冲者,犹有百十之可冀。神曷不亟诉于帝而遏之?吏贪肆而昏冥,视民之穷而不恤,民以其不足罪,固莫之罪也。神聪明而仁闵,何乃效吏之为,而不思拯且活之?直言无讳民虽蠢愚,不能媚顺于神,然春秋报谢以答神贶者,茍岁之丰未尝敢怠。使其靡所得食,则神亦有不利焉!泥神亦应点头天胡为而不察之?民之命悬于神,非若吏之暂而居、忽而代者之不相属也。隐而不言,民则有罪;知而不恤,其可与否?神尚决之。敢告。

之字押句,如闻羯鼓。庐陵醉翁亭嗣音也。锡周

独坐轩记桑悦

予为西昌校官,学圃中筑一轩大如斗,仅容台椅各一。台仅可置经史数卷,宾至无可升降,弗肃以入,因名之曰独坐。予训课暇,辄憩息其中,上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次窥关闽濂洛数君子之心,又次则咀嚼左传、荀卿、班固、司马迁、扬雄、刘向、韩柳欧苏曾王之文,更暇则取秦汉以下古人行事之迹,少加褒贬,以定万世之是非。悠哉悠哉,以永终日。日长否?轩前有池半亩,隙地数丈,池种芰荷,地杂植松、桧、竹、柏。予坐是轩,尘坌不入,胸次日拓,又若左临太行,逆补右挟东海,而荫万间之广厦也。且坐惟酬酢千古,奇波矗起遇圣人则为弟子之位,若亲阅训诲;遇贤人则为交游之位,若亲接膝而语;遇乱臣贼子,则为士师之位,若亲降诛罚于前。坐无常位,接无常人,日觉纷拏纠错,坐安得独?再逆补虽然,急转予之所纷拏纠错者,皆世之寂寞者也。而天壤之间,坐予坐者寥寥,不谓之独,亦其予同。白眼看世人作独坐轩记。

孤芳自赏。民怿先生才丰遇啬,而不作感愤无聊之态,其得力于独坐者夥矣!锡周

答寇子焞书康海

放逐后,流连声伎,不复拘检,垂二十年。人苦不自知,仆既自知之,而又自忘之,此则深惑尔矣。有丑妇被黜者,借邻女之饰,更往谓夫曰:「曩以不修,子故弃妾。今修矣,子何辞焉?」世间尽多此种人,勿遽掀唇而笑也其夫拒趋而出。其姊尤之曰:「一出已羞,更复何求?」其言虽鄙,可以理喻,惟万万念之。

似学国策,而实明文之矫矫者。锡周

祭少保胡公文徐渭

呜呼,痛哉,公之律己也,则当思公之过;而人之免乱也,则当思公之功;今而两不思也,遂以罹于凶。呜呼,痛哉,公之生也,渭既不敢以律己者而奉公于始;今其殁也,渭又安敢以思功者而望人于终。盖其微且贱之若此,是以两抱志而无从。惟感恩于一盼,潜掩涕于蒿蓬。

论其受恩深处,当有溢美之词。然褒贬予夺,丝毫不苟。文士可谓有权。锡周

题元祐党碑倪元璐

此碑自靖国五年毁碎,遂稀传本,今获见之,犹钦宝箓矣。当毁碑时,蔡京厉声曰:「碑可毁,名不可灭也。」嗟乎,乌知后人之欲不毁之更甚于京乎!此转不测诸贤自涑水、眉山数十公外,凡二百余人,史无传者,不赖此碑,何由知其姓名哉?故知择福之道,莫大乎与君子同祸,有激之谈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伟论惊人,千古不刊石工安民,乞免著名,今披此籍,觉诸贤位中,赫然有安民在。林西仲云:咄然而止,笔力横甚

崚嶒气骨,韶美丰姿,已尽韩柳诸公能事。何云古今人不相及耶?似为东林诸贤立赤帜。锡周

读宋史礼乐志艾南英

呜呼,汉、唐而后,礼之见于史者,果可谓之礼欤?予读其书,不过有司之仪注已耳。辣古之帝王,修身、齐家,以及于天下。殷、周之兴远自稷、契,积功累仁千有余年,而后礼乐兴。宋之为宋,规模褊浅,盖可知矣。郊禘之事,至不能举其太祖之所自出,而所为因仍附会,缘饰先代之礼以自文者,中更二三大儒,不能正其非,岂当代之君,儒者固有所不尽言欤?司马迁作史记礼乐书,于高、惠、文、景之制,缺而不详。或曰:十篇有录无书,书盖褚氏所补。予谓迁特讳言之,而概取荀卿诸儒礼论乐记以当之,且以寓追古慨今之意,非缺也。史公之才非不能明礼定乐者,述而不作,想因尔尔其意曰:是安得有礼乐云尔,然后知迁之意微远矣。昔夫绍兴而后,寄国于山谿海峤之间,庶事苟且,忘亲事仇,其于礼乐之本何如也?折得倒予欲更定其名曰宋礼仪注,而正其先后议礼之言,使是非有所究,盖史迁之意也。老气无敌

自孔子成春秋,而后之作者皆侈然自附。如晏子春秋、虞氏春秋、吕氏春秋之类,几数十家,何其僭也。司马迁史记有礼书乐书,班固作礼乐志,而历代史官,后先效颦。千子先生揭出史公微意,直令不知而作者,爽然自失。大可称快。锡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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