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都刻穿了。
中年人的手,卷一卷30年的甜酸苦辣给你。
人生的岁月涡旋在一起,使我和我的老师都晕眩起来。她用稚嫩的笔画,把时间的沟壑干净利落地勾划掉了。
伤心。犹豫再三,决定在回信中用一种非常轻松的口气与她谈话,也不提我的职业,让她觉得这种书信往来极其正常和自然,只是在言词间很不经意似地提一句,那是我很多年之前的作文。
母亲求援。父母亲都是中学语文教师,知道我,于是事情就更麻烦了。我收到她的第二封来信的开头竟然是:“尊敬的教授……”
夏天的黄昏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挥而就的,好像是为了应付暑假作业吧,一写完就飞奔出去玩耍了。待到有一天惊奇万分地看到它刊登在报纸上,而且后面还印有口气堂皇的长篇评语,从审题、选材、详略取舍、辞章修养一一加以赞扬,我立即变得严肃起来了。在一个极其隆重的授奖大会上,我看到有一位风度不凡的大学教师坐在主席台上,据大会主席说,他是全上海这次作文比赛的总裁判,我暗想,我作文后的那篇评语大概也是他写的。他讲话了,音色浑厚,知识渊博,潇洒幽默,在全场一阵阵地畅笑中把文章之道讲得那样清楚,我几乎全身心地被他收服了。散会之后,我悄悄跟在他后面,他在给另外一些大人讲话,我很想再听到一点什么,再看看他走路的姿势,怎么摆手,怎么迈腿。此后,我读书写作时常常会想起这位大学教师,揣想着如果他在我眼前,会叫我怎么读、怎么写,这种揣想常常是毫无根据的,因此我变得很苦恼。总之,这位根本不认识我的大学教师既向我展示了一种高度,一种风范,也取走了我的轻松和自在,我终于因他而告别了少年心态。
伤感,又迟早会产生暮岁将至的预感。他们置身于人生涡旋的中心点,环视四周,思前想后,不能不感慨万千。
心情也许只可意会。要是他并不是我走向社会的第一篇文章的评判者,而我也没有在30年后反而成了他职称的评判者,事情绝不会如此尴尬。我并不认为这种前后因缘能给我增添一点什么色彩,因为我一直坚信人生并不是一场你胜我败的角逐,而更像一场前赴后继的荒野接力赛。谁跑得慢一点,谁跑得快一点,很可能是环境和气候使然,要是我也像他一样遇到那么多风霜雨雪、陡坡泥潭,步子也许比他还慢。他指点过我,那么,他的力就接在我的脚下了,这里只有一种互溶关系,不存在超越和被超越。但是,这一切,他能理解么?如果他理解,他又能理解我能理解的么?当这些沟通尚未具备,我不能为了揭开这种30年前后的人生折叠而引起老人心头哪怕淡淡一丝的窘态。
哲学家都是在中年完成他们的思想体系的。到了老年,人生的磁场已偏于一极、趋于单相中年人不见得都会把两力交汇的困惑表达成哲理的外貌,但他们大多置身于哲理的磁场中。我想,我在30年前是体会不到多少人生的隐秘的,再过30年已在人生的边沿徘徊,而边沿毕竟只是边沿。因此且不说其他,就对人生的体味论之,最有重量的是现在,是中年。为此,我为短文《三十年的重量》写下这个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