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是明治十八、九(译注:西元一八八五、八六年)年文明之世。神乐坂一带的剑客泉山虎之介,越过了冰川胜海舟家的围墙。泉山虎之介这人有个恶习,就是一喝醉,就会借酒装疯舔女佣的脸颊。
虎之介年少时曾拜海舟习剑,那时胜海舟还很潦倒,尚未受幕府重用,靠著剑术和满肚子洋学问谋生。学了两、三年,因为当官的海舟十分忙碌,便将其托付给山冈铁舟。那时虎之介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毛头,之后一直跟著山冈习剑,虽然目前在神乐坂开了间道场,但也没用心经营。
虎之介坐在胜海舟家玄关的藤椅上,托腮沉思。这也是这男人的一个怪癖,一有烦心事上门拜访海舟时,肯定像现在这样坐在玄关藤椅上抱头沉思。久而久之,藤椅脚像快解体似地摇摇晃晃,毕竟他的块头很大。
想了四、五分钟后,虎之介站起,进入屋内。待其他女佣退下,海舟的随侍女佣小糸,引领他去见主人。首先来到由十二叠和六叠榻榻米房间打通,摆置桌椅的会客室。这栋房子还是旗本(译注:江户幕府将军的直属武士)家时,这里是客厅,壁龛挂著河村清雄一幅以龙为题的油画。紧邻会客室的小房间原是海舟的书房“海舟书屋”,为南洲与甲东屡次密谈之地,是间颇具历史的小房间。向右沿著长廊穿过五间房,来到由六叠和八叠榻榻米组成的房间,才是海舟现在的书房,里面还设有三叠大的茶室和库房。
很幸运地,今天没有访客。虽然海舟的身上散发一股书卷气,却粗鲁地盘腿而坐,语带威势问道:
“原来是阿虎啊!怎么?最近应该忙著耍剑吧?”
“无奈一家老小七口人,都张著嘴等吃饭呢!”
“听说你喝得烂醉在神乐坂任意斩人,挺像你的作风嘛!”
“绝无此事!”
“谣传还搂著妇女脖子不放,强舔对方面颊,因此晚上八点后妇女就不敢在神乐坂一带走动。你如果改不掉这恶习,那就拜托隔壁的新十郎先生替你和住在神乐坂的女人撮合婚事。不觉得你这种蛮横行为像极了瘪脚阎王吗?听说连按摩小姐阿银也被你惹得七窍生烟呢!”
“真是惭愧,虽说对自己所为多少还有些印象,但绝不到先生所言地步。其实学生这趟来是想向先生请示与结城新十郎会面之事。”
“出了什么事吗?”
“还真是一件天大消息,连报纸也禁止发布,听说内务府已经打算召开机密会议。”
虽然虎之介老是夸大其词,但机密会议这种事可不能随口胡诌。
海舟觉得奇怪,问:“难不成是战争?”
“不,昨晚八点左右,和政府有密切往来的企业家加纳五兵卫,在化妆舞会席间惨遭杀害。当晚与会人士除了阁员外,还有各国公使,甚至连对马典六、神田正彦等人也出席。”
海舟闻言,仍然神色自若,只是噤声不语、沉默良久。即使他拥有世间稀有的聪明才智、犹如利剑的敏锐直觉、飞矢般的迅捷思路,以及显微镜般的缜密心思,这件事依然非同小可。
虽是机密要件,但目前政府赌上国家未来所进行的计画却倍极困难。当时日本的工业发展非常落后,居然连一座年产千吨的铁工厂也没有。十几年前启用蒸汽火车,但是连车体也是自国外进口,国内完全没有自产的船坚炮利可言。若想跻身先进国家之列,非得发展工业不可,首要之务便是建立大型制铁厂,但问题就出在缺乏资金。虽然日本数一数二的资本家无不积极拓展贸易、海运等,投下大笔资金添购设备,但要拓展大型重工业,必须长年累月下工夫研究,才能提升技术层面。
因此,当今政府为了跻身先进国家的行列,决定成立大型制铁厂。但是因资金不足,打算先向x国借贷五百万英镑。五百万英镑相当于五千万美元,比照现在行情,约为三千亿日圆左右的钜款。
其实日本并不适合成为工业大国,z国便是最好的例子,毕竟日后还得面对国内市场萧条等棘手问题。
总理大臣(到一八八五年十二月为止尚称太政大臣,因为更名前后恰为捕物文体诞生的时期,官名一旦如史实所记,便会泄露机密,遂将太政大臣统称为总理大臣。其他场合亦同,决定一律以现行通用名称代替当时名称,尚祈见谅)认为,一旦将制铁厂作为国营事业,肯定会遭受来自国际的舆论压力:若以半官半民的方式经营,也失其意义;赞成民间经营之人,大都是加纳五兵卫等商界名流,他想将制铁厂纳为个人事业的野心,也不言自明。
不过表面上这五百万英镑的借款,其实是政府作保,须负偿还之责,因此骨子里还是国营事业。由于x国与z国长期对立,互为眼中钉,因此x国对于日本发展工业将影响z国东洋市场一事当然乐观其成,随即与日本展开密切交涉。
但是,五百万英镑毕竟不是笔小数目,撇开对付z国一事不谈,也要考虑国际情势;况且x国不愿因此惹恼其他国家,因此始终不愿松口承诺借贷这笔款项。
就这样拖了半年,终于让z国得知这笔秘密交涉,彻头彻尾看穿一切。
于是z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企图进行报复,不断向日本政府施压,却未向x国提出抗议。日本一直都是向z国进口纸、石油和棉花(这和之前总理大臣称谓是同样情形,为了不泄漏谜底,所以货品名称皆为胡诌)等,让x国得到莫大利益。而z国欲对x国还以颜色,便仲介他国提供日本更便宜的原料,协助日本建立制纸、制油与制棉等大规模工厂。
将秘密泄漏给z国的人,正是总理大臣上泉善鬼的死对头,也是未来掌权者的头号人选对马典六。典六自幕末就与善鬼对立,也是诸藩中的佼佼者。于是z国大使佛莱肯(这个名字也是胡诌的,怕拼音会泄露国名,姑且随便命名之)与典六密会,允诺五百万英镑借款,大力协助其建立制纸、制油和棉纺业,以及提供优惠原料与海外市场等优渥条件。但如果由政治家操控一切,恐会引起国际非议,因此表面上还是挂在资产家神山正彦名下,而且免去一切担保责任,反正只要典六当上总理大臣,就是最好的借款凭据。
也难怪典六欣喜若狂,毕竟对方主动释出善意,于是赶紧与神田正彦密商。神田与加纳五兵卫是敌对的两大商界龙头,因为加纳与上泉善鬼结盟,于是他选择与对马典六合作。这场密会可说是天外飞来的大好机会,神田比典六更为雀跃。
就这样,两大势力结盟,自然纸包不住火,政界小道消息流通之迅速,就连海舟也闻风一二。
处在x、z两国对立情况下,面对此波紧绷情势,x国还是不肯卖情面,爽快承认那五百万英镑借款。因此世人多所揣测,谣传x国大使伽梅洛斯对加纳五兵卫芳龄十八的女儿梨江倾心不已,不断向上泉善鬼暗示心意,于是善鬼与五兵卫费尽心思说服梨江,甚至放低身段恳求,只见梨江淡淡回了句:
“再说吧!”
不愧是学习院毕业的高材生,态度十分高傲。
其实x国内政萧条,根本难敌z国强力攻势,不过当时不少人倒是挺佩服梨江的傲气。
还流传了这么一段秘闻。其实说服年轻女孩,就和外交谈判一样,有时游说者也得装出一副吃得开的样子。只见善鬼从怀中掏出了一盒叫“蜡火柴”的玩意儿,并说这东西是伽梅洛斯送的舶来品,和日本的火柴不同,不论摩擦哪里都能起火,在西方也是种珍奇玩意。善鬼递给梨江一枝,自己也拿起一枝摩擦鞋底示范起来。
“哇!大叔,这东西可真稀奇呢!”
只见梨江双眼闪闪发亮,将椅子往前推。有些讶异的善鬼单手按著光秃头顶,拼命摩擦,却怎么也不见火光燃起。
“唉呀!该不会骗人吧?”
一听善鬼这么说,梨江倏地丢掉手中火柴。善鬼素有雷公大臣之称,脾气十分火爆,此时却极力耐住性子,不但光秃头顶上不见怒气腾腾,反倒继续陪笑脸摩擦火柴。
传闻目前交涉不顺,陷入胶著,但更真确的消息是,加纳五兵卫惨遭杀害,而且还是在自家举办的舞会上遇害。
五兵卫于自宅举办舞会一事,或许就是整起事件的核心。佛莱肯与典六、神田密切往来,看在五兵卫的眼里,当然焦急不已。甚至传言他每晚都会悄悄到女儿房里,涕泗纵横跪求女儿帮忙。
“所以我才讨厌参加舞会。”
显然海舟因为事情过于复杂、摸不著头绪而莫名烦躁,忿忿地这么说。
“那些家伙聚在一起还真是不可思议。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五兵卫可真老奸巨猾,居然在家里开舞会。我这副狼狈模样,肯定会被新十郎讥笑吧!你倒是说说看你知道些什么,不过得从头到尾仔细说明清楚,别颠三倒四啊!”
“遵命!这是在下莫大荣幸。”
表情认真的虎之介诡异地行了个礼后,一副蓄势待发状。他希望海舟能帮忙解惑,让结城新十郎与花迺屋因果另眼相看。于是他戒慎小心地开始娓娓陈述。
※※※
这场化妆舞会最初计画于鹿鸣馆(译注:鹿鸣馆建于一八八三年,由英国建筑师乔赛亚.康得所设计的砖式二层洋楼,整体建筑呈现兼具义大利文艺复兴风格及英式建筑的优雅,为当时政商名流交游之所)举行。五兵卫为因应时代风潮,新建豪华宴会厅,虽然已经使用过两、三次,但论及规模、气派,还是不足以用来招待政府官员与各国王公大使。不过在旁人极力怂恿下,还是决定于自宅举行,虽不及鹿鸣馆豪华,也绝非摆不上台面的场地,五兵卫心里倒不觉丢脸。
五兵卫之妻厚子为贵族之女,年方二十七,是续弦。很显然地,她不是梨江的亲生母亲,亲生母亲在梨江和兄长满太郎年幼时因病去世。就读于剑桥大学的满太郎今早刚回国,虽然这次舞会表面上不是为他所办,但五兵卫心里早就视这场舞宴是为了庆祝满太郎学成归国,向世人夸耀他有个一表人才的儿子。但因考虑这是家中私事,不好意思大肆宣扬,但这既然是举办这场舞会的重点,于是五兵卫舍弃鹿鸣馆,决定在自家设宴。
梨江被唤至厚子房间。厚子都是早上睡觉,中午才醒来,所以不会和大家一起用午膳,也不曾送丈夫五兵卫出门。
“今晚舞会你打算扮成什么?”
梨江被继母这么一问,“我才不会特意乔装呢!”
“那总会戴个面具吧?”
“不,我讨厌面具,对舞会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今晚打算和朋友去学骑马。”她冒出意外之言。
毕竟厚子是贵族之后,天生有股高傲的威势,旋即面露愠色,那艳丽瞳孔中栖宿著妖气。
“已经替你准备好乔装用的衣物了,你要扮成西方名画中沐浴的维纳斯。今早回国的满太郎恰巧带回一只瓷壶,只要穿上下摆稍长的衣裙,手抱著壶,步履轻盈地走著,活脱脱就像个在河边愉悦散步、想找处地方沐浴的美女。”
厚子眼神锐利地盯著梨江,“听说伽梅洛斯会扮成回教苏丹王,如果他邀你共舞,你只要带他到庭院那处隐蔽树荫,然后倒些壶里的威士卡给他喝就行了。”
穿著像是长袍睡衣的维纳斯,与只用毛巾包裹身体的苏丹,在酒宴上演出这么一场戏码,还真是诡异。这个计画只要稍微出点状况,两人似乎就会在众人面前出糗。
虽然厚子应不至于沦为善鬼与五兵卫的爪牙,但有可能为虎作伥。身为贵族之后的她,果然十分任性。
“我会在壶里放条眼镜蛇,看著好了!”
梨江斜睨贵族之女一眼,机灵地转身跑走。
不愧是贵族之后,承继了历代先人们的胆识,厚子派人暗中监视梨江的一举一动,绝不容许舞会之前发生任何状况。同为女人的厚子当然深知女人心,因此梨江根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舞会当天,五兵卫应该早早回家准备,却迟迟未归。眼看宾客来了近半数,忽然一辆人力车连翻带滚似地停在后门。
“哎呀!早成了冤魂啦!那家伙不可能还活著吧!”
有个乔装成箱根轿夫的人,边拂去汗水,边喃喃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囫囵吞了三碗饭后便急赴会场。虽然赶路赶得满头大汗,逼真演技堪称一流,但应该不是干这行的人才是。
总之,迟到一事不仅对会场宾客十分失礼,更对同伴过意不去,同伴指的就是轿夫的好友,光头警长速水星玄。他也担著竹轿等待五兵卫现身。这个大光头虽然乔装成脾气暴躁、粗俗无礼的酒鬼,不过他本来就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鄙俗男人。无奈的是,他又特别喜欢出席社交场合。虽然费尽唇舌劝他打消念头,还是劝说不动,只好硬著头皮邀请他来。
五兵卫赶到时,星玄并不在玄关,而将竹轿搁在女侍们端送料理进出的阴暗门边。只见他叫住路过的女侍,抢走菜肴,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星玄一见到五兵卫,就说:“唷!你来啦!你撑住前面,我在后头扛著,可不能让那些臭男人搭这轿子!只能载美女,知道吗?如果有男人一屁股坐上去,我就立刻松手。”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警长。
大光头一声吆喝,两人便担起竹轿踏入会场。总理大臣善鬼一身铠甲、头盔,手执指挥扇,打扮得中规中矩,不过双眼直盯著伽梅洛斯,暗自担心梨江小姐的事情,不知她何时才会出现?显露出一副坐立难安状。
伽梅洛斯内心也很焦急。讽刺的是,离他不远处、装扮成神官的典六却一派悠闲地与人聊天。
瞄了佛莱肯一眼,他只戴了面具出席,而且正在与同样只戴面具的厚子跳舞。神田正彦应该也在场,还没遇见他,不晓得他扮成什么模样?
善鬼忍耐不住,于是叫住扮成轿夫的五兵卫,“梨江小姐怎么啦?为何还没出现呢?”
“不会吧?她应该已经来了,可能是您没注意吧!”
“拜托!我从三十分钟就就一直睁大眼搜寻她的身影……你还好吧?哪里不舒服吗?”
额头直冒汗、大口喘著气的五兵卫,微笑回答说:
“没事,可能是担著竹轿走来走去累了吧!我会尽快安排梨江的事。”
他走向正与佛莱肯跳舞的厚子身旁,旋即回来对善鬼说:
“应该马上就来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善鬼愉悦地走回位子。
就在此时,梨江现身了。她奉厚子之命,装扮成出浴的维纳斯,捧著瓷壶出现在会场。脸上挂著笑容,神色自若,边环视众人边朝伽梅洛斯走近。走到只离伽梅洛斯三步距离时,忽然发现有个东西缠住手,赶紧察看捧著瓷壶的左腕。
“啊!”梨江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像被斩成两截一般。只见一条大蛇从壶里爬出,缠绕在她手腕上。
梨江手一松,瓷壶应声落地,随即昏倒在碎裂的壶片上。
大家纷纷赶去梨江的身边,伽梅洛斯抱起梨江,其他人忙著踩死大蛇,骂声不绝,掀起一阵骚动。此时,距离人群稍远的一角,传来震天怒吼。
“喂!喂!快叫医生啊!”
大家纷纷回头,大光头轿夫抛下竹轿,一副仓皇失措状。身穿黑衣的僧侣放下手中的箫,抱起另一位轿夫。
加纳五兵卫惨遭杀害,还是当著警长面前下手。
所幸大光头星玄还没忘记自己身为警长,“各位,安静!稍安勿躁!”
拜托!最慌乱的是你自己吧!只见星玄张开大手,作势拦阻犹如大河水势般的人群。
“请各位暂时别乱动!这是起严重犯罪事件,请大家保持原样,稍安勿躁,警方与鉴识人员到场前,各位不能擅自离席。”
所幸,加纳家位于牛込矢来町,因为大光头星玄想拜托的人,正是素有“绅士神探”之称的结城新十郎,就住在神乐坂。
星玄得知驻守加纳宅邸的巡警中,有位叫古田鹿藏的资深警员,欣喜地说:
“幸好你在,快去请神乐坂的新十郎先生过来!快啊!跑快点!别败在这把老骨头上!”
于是鹿藏狂奔,他原是结城新十郎身边的巡警,有什么事需要通知新十郎,都是靠他传话。
身为新时代分子的新十郎,为旗本末代子孙,父亲为德川幕府重臣之一。喝过洋墨水的他,博学多闻、机智风趣,且具有敏锐缜密的观察力。
泉山虎之介是他右邻,在此开了间剑道道场,受聘于警政署,是巡警们的剑术指导。
虎之介天性好管闲事,而且偏好推理,是个乐于穷尽心思动脑的男人。往往一听到哪里发生案子,就会立刻抛下工作赶往现场,而且总是比巡警们抢先到达。到了现场深呼吸一口气,仔细观察,静心思索。只可惜他是个逻辑白痴,总摸不透事情真相。
一回到家,虎之介就会召集左邻右舍报告所见所闻,并提出他的看法。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人生最大乐趣。不过留学归国的新十郎常常戳破他的推理盲点,找出真凶。虎之介虽然觉得很没面子,倒也输得心服口服。毕竟能展开精辟推理,著眼于别人无法识穿的关键要点,确实有一套。总之,再怎么奸诈狡猾的犯人,也难逃新十郎的明察秋毫。经由虎之介的引荐,新十郎开始频繁出入命案现场,解决数起悬案而声名大噪。
留洋博士、日本美男子、绅士侦探……结城新十郎拥有各种美称,报纸上人气投票也名列全国第一。虽然警政署署长经常拜托他协助办案,但是他讨厌这种拘束感,有时也会拒绝;但毕竟这是他的兴趣,因此只接受聘雇的身分,遇有大事,通报他一声,应该还是会出马协助。负责赶赴通报的便是老巡警古田鹿藏。
新十郎左邻住著一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名叫花迺屋因果。小说家多半生长于江户、大阪等都市区,不过这位花迺屋曾住在萨摩(译注:日本鹿儿岛县西半部)一带,在鸟羽伏见一役中,还是个在沙场上脚踩草鞋、挥舞大刀,结果被敌军一路追至上野宽永寺一带的枪炮组小队长。
然而,他十分喜爱阅读小说,而且热衷于追求时尚,处在汲汲营营于官途的同僚之间,花迺屋却拜某位小说家为师,立志往此道发展。意外地,他的作品颇受世人青睐,好评不断。人称包打听、万事通的花迺屋因果,在人力车夫和女佣等底层百姓口中,可是一介风流雅士,对他相当崇敬。
花迺屋对事情的执著程度,比起虎之介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推理方面的事情。他能清楚辨识古田巡警的脚步声,早在古田巡警到达新十郎家门前,就已穿戴整齐,在新十郎家门前等著。
“好,走吧!”掏出怀表瞄了一眼。
“嗯,看来事不宜迟。”
听完委托案件大致始末,便迅速起身同行。
虎之介听说三人准备出门,慌张地一边系衣带,一边说:
“喂!等一下啊!哼!这些人真过分!”
说著便套上有些破旧的木屐,追了出去。新十郎身穿在巴黎订做的西装,手拄一根细手杖。花迺屋也是时髦之人,身穿华丽西服,配上帽子和手杖,一如往常,嘴里叼了根龙宫烟卷。
三人在鹿藏的引领下,来到位于矢来町的加纳宅邸。星玄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并向新十郎握手寒暄。
“此次案件非同小可,事关国誉,还请先生多帮忙。”
星玄心情沉重不言而喻,慎重地打了声招呼。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此次事件重大急迫,内心焦急全写在脸上。
“发生什么事了?”
星玄说明案发经过。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实在无法想像五兵卫先生就这样死在我面前。”
新十郎神情温和地看著他,问:
“其他人都围在梨江小姐身边,只留下扮成轿夫的人在原地是吧?”
“没这回事,凑上前去的人只有四分之一,四分之三的人还留在原地,不过都是往梨江小姐的方向看去。”
“你亲眼看到加纳先生倒下去吗?”
“说来还真难认情,我只注意梨江小姐,没目击到凶手行凶的画面。是因为发现竹轿摇摇晃晃向前倾倒,才猛然瞥见五兵卫抱著胸、腹部,往前仆倒。因为五兵卫个性十分倔强,即使是一瞬间,也不肯松手放下竹轿。那时刚好有位扮成僧侣模样的人,察觉五兵卫情况有异,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不支倒地的五兵卫。因为是用双手抱住,他手上的箫也应声而落。后来他摘下草笠,才知道这名僧侣是油画师田所金次所乔装的。今晚与会宾客中,还有一人也扮成僧侣,那就是商界名人神田正彦。”
“这么说,在那之前没人能接近被害人啰?”
“约四、五分钟前,总理大臣曾经接近五兵卫身边小聊一番。后来五兵卫好像在找寻尊夫人身影,发现她正在不远处与佛莱肯大使跳舞,便走过去说了一、两句话,然后又走回来向总理报告什么的样子,不过那时他神色并无异样。”
新十郎点点头,“接著来看看现场吧!”
星玄负责带路。连同鹿藏四人准备进屋时,只见星玄一脸惊讶,直盯著虎之介说:“你怎么穿成这样?随便缠了条腰带,还打赤脚。今晚可是各国王公大使齐聚的宴会,你这副德性可是会丢国家的脸啊!”
这话根本就是在说他自己。虎之介忍不住笑了出来。
“警长自己还不是裸著身子,配条丁字裤,难道就不会损及国威吗?”
“哎呀!真是服了你。”新十郎赶紧出面调停,“当我们也是乔装而来不就得了。”
“嗯,这就没问题了。”
星玄满意地领著四位进屋。会场内宾客纷纷往四周墙边移动,中间显得十分空旷。一身轿夫装扮的加纳五兵卫,就横在一方角落:原本担在肩上的竹轿,仿佛尸体的一部分,滚落一旁。
新十郎检视著尸体。五兵卫的侧腹突出一截刀柄,看样子应该是把匕首。因为刀刃深插体内,因此甚少出血。
虎之介循著那刀柄方向看去,说:
“倒下去时并未压到刀柄,这么看来,刚好是乐队席那个方向。”
“什么方向?”
显然花迺屋想向虎之介挑衅,但虎之介不想理他。
“就是凶手握著匕首的方向,你这个乡巴佬不懂啦!凶手趁大家注意力全投向梨江小姐的瞬间,刺杀五兵卫先生,所以连警长也没注意到凶手是谁。等到警长发现时,死者已被深刺一刀,痛苦地往前扑倒。”
花迺屋微笑道:“我看你虽然自诩剑客,搞不好没真正和人一决胜负过吧?幕府不是曾经成立什么‘新选组’的刺客组织吗?我看你应该不够格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匕首深刺体内,只会露出刀柄。虽然人的肚皮是软软的,不过可比豆腐硬多啦!”
虎之介怒目瞪视著他口中的乡巴佬,还是一脸不屑。只见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立刻别过脸往尸体方向看去。原来如此,匕首的施力度啊!虎之介不懂这种事,不过应该也没人晓得吧!毕竟肚皮没被狠狠刺上一刀,是很难真正理解的,因此这番见解倒也不能说是乡巴佬的谬论。
除了刺入侧腹的那把匕首外,没有其他外伤,不知从哪飞来的一把小刀,瞬间夺走一条人命。五兵卫睁大双眼,嘴巴微张,欲言又止似地,爬了四步才倒下。就连从旁冲过来抱住他的田所金次,也没听到五兵卫说些什么。
新十郎似乎正在拜托警长什么事,只见大光头星玄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一身轿夫打扮的他挺直身子,粗声吼道:
“在场各位女士、先生,麻烦请各自站回加纳五兵卫遇害时、发出凄厉叫声那一刻所站的位置。”
显然他小心翼翼地以十分客气的口吻,恳求在场人士配合。
于是大家纷纷回到当时位置。仔细一看,两国大使、善鬼总理、典六等国家机密相关人士,距倒卧墙边的五兵卫,皆有段相当距离。诸位名侦探所关切的焦点,也就是打扮成僧侣的神田正彦,也站在离五兵卫稍远的墙边。
花迺屋一脸狐疑地问星玄:
“加纳先生倒地时,站在四周的只有打扮成僧侣的田所先生吗?”
“是的,那瞬间只有他站在附近。”
五兵卫的家人似乎像说好一样,全都离他远远的。厚子和佛莱肯一直在乐队席下方一带跳舞。虽然那里是匕首飞来的方向,但是五兵卫倒下处和四周隔著相当距离。僧侣装扮的田所算是离五兵卫最近的人,那时他正抛掉手中的箫,快步冲向五兵卫。
在反方向,则是满太郎离死者最近。距离现场不远处,刚好有条走道。
“你那时正要走向昏倒在地的妹妹身边,是吧?”新十郎问。
“不是,只是很自然地走过去看个究竟而已,很好奇大家到底为何起骚动,根本不知道妹妹昏倒一事。”
“你有亲眼目睹令尊倒地的样子吗?”
“倒地的瞬间没看到,不过有看到扮成僧侣的田所先生抱著父亲。”
满太郎似乎挺信赖眼前这位年纪比自己稍长的名侦探。他直视著新十郎,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随即转移视线。
并未侦讯在场其他宾客,就让大家各自散去。
只留下警长和乐队队员们。
“因为你们坐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有没有人目击到什么异状?”
无人回应。新十郎点点头,说:
“看来凶手似乎来无影去无踪呢!不过总该有人目击到死者倒下那瞬间吧?”
有三个人自称曾目击五兵卫倒地前身子前倾、不断挣扎的样子,然后被一旁的僧侣田所抱住。
“你们看到死者身子前倾、双手乱挥像在游泳一样,觉得他正在做什么呢?”
“这个嘛……与其说像游泳,不如说是低头蹲著一般。”其中一位这么回答。
另一位也随即附和道:“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我第一反应就是:‘咦?那个轿夫蹲在地上耶!’只是这样而已,看不出来是在垂死挣扎。”
“而且还抓著胸口,就像这样,感觉像双手抱胸一样。”
“胸口?不是腹部吗?”
“不是,总之像抱著什么的样子,这么说好像很牵强,毕竟光著上身,不可能抱住什么东西吧!应该说是搔抓胸口比较贴切,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应该是濒死前的痛苦挣扎吧!”
以上为目击证人的证词。
乐队队员们回去后,新十郎召集了女佣、男仆和寄宿学生共二十多位,询问他们有无察觉任何异样。除了一位叫作阿绢的年轻女佣,说她记得晚归的五兵卫曾说过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其他人并无发现任何异状。
阿绢红著脸说:“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说什么上了幽灵的当……”
阿绢也觉得自己所言十分可笑,“老爷真的是这么说的,而且还说,那家伙不可能还活著之类的话。”
“他大约是几点回来的?”
“老爷回来时,会场已经聚集了许多宾客,于是急忙吞了三碗茶泡饭,匆匆入场。老爷只要遇上急事就会这样,只花一、两分钟迅速用餐,换好服装后便往会场走去,前后不到三十分钟。”
新十郎唤车夫过来,“听说你家老爷很晚才回来,是到哪儿去了呢?”
“去了乌森一家叫夕月的餐馆。不知老爷是为了什么事,不过他回程时曾经喃喃自语说:‘难不成是那个人的恶作剧吗?’、‘如果还活著,为何不来呢?’、‘没理由不来啊!’之类的怪话,还说要是夕月的女侍看到,就派人捎个口信给他。”
结束侦讯之后,大伙儿都离开了,只见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站在客厅楼梯角落。
“你就是名侦探?”
新十郎露出灿烂笑容。
“找出真凶了吗?”她继续追问。
“可惜还没掌握线索。”
听到新十郎玄妙的回答,女孩双目炯炯。
“因为我那时昏倒,所以没看到父亲倒下,不过听说田所先生在旁照料。”
“是的。”
“我看那个扮成僧侣的男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从以前就是这样。不妨去打听看看,或许可以问弥吉爷。”
抛下这些话之后,梨江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便迅速离开现场。
“原来她就是昏倒的梨江小姐,听说是被壶里的蛇吓昏的。”
新十郎随口喃喃自语,随即陷入沉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哥哥满太郎好像也有话要说,看来那对兄妹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请那位弥吉爷过来吧!”
年近六十的弥吉,是家里当差最久的佣人,也是曾经侍奉过梨江亲生母亲的忠仆。
“老伯,劳烦你了。家里发生如此不幸,想必你的心里也很难受。其实是这样的,因为梨江小姐说有事可以问你,所以想请教一下,那位留学归来的油画家田所先生,究竟有何秘密呢?”
弥吉看著新十郎,说:“是梨江大小姐要您问我的?”
“是的,她的确这么说。”
只见弥吉缓缓颔首,目光锐利地凝视新十郎。
“那小的就一五一十向您报告。田所先生是我们家夫人的情夫,听说他们早在田所先生出国前就已认识,感情非常好,好到连良介少爷到底是谁的种,也只有老天知道。”
弥吉眼冒怒火,说明完毕后,行了礼便迅速离去。
在场众人齐声叹了口气。
大光头星玄一边掏耳朵,一边说:
“居然听了不该听的事!要是这时没长耳朵就好了,真叫人难受!”
根本是个懦弱的警长。
准备离去的新十郎忽然想起什么,再次返回女仆房间,请阿绢说明五兵卫从后门进来吃饭,扮成轿夫前往会场的经过。
“你们家老爷滴酒不沾是吧?”
“不,老爷酒量很好。”
“舞宴前吃了三碗茶泡饭,还真是奇怪,难不成特地准备的美酒佳肴难以下咽吗?”
“不是的,这是老爷的特别习惯,重要宴会前都要吃碗饭,避免喝得太醉。”
“原来如此,一流人物果然与众不同。”
新十郎佩服地点点头,阿绢仿佛是自己受到称赞,显得很亢奋,毕竟这番话可是出自美男子之口。
“今晚准备了什么菜色呢?”
“有蒲烧鳗、生鱼片、香鱼和西式料理等各种菜肴,老爷匆忙吃著茶泡饭时,只配了六、七颗梅干,因为老爷爱吃梅干,所以这些古法腌渍的梅干,都是特地向小田原那里的农家买来的。”
壶里装有五兵卫生前最爱的梅干,那壶一看就知道是高档货,里头还留有六颗陈年梅干。
侦讯完毕,步出大门,虎之介似乎有些亢奋,不禁将身子靠向花迺屋,盯著新十郎的背影说:
“哈哈!我真是大错特错,这下丢脸了!不好意思,方才失礼了,哈哈……”
“真难看!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离谱?那表情就像马下巴脱臼一样可笑。你的推理完全错误,简直白费力气。”
“哇哈哈哈……”
虎之介像吃了笑菇似地,猛笑不停。
“那在下先告辞了!哈哈……”似乎很高兴地走了。
新十郎对鹿藏说:“加纳先生应该是去乌森和某人碰面,你去调查一下。这件事有点棘手,可能还需要调查加纳夫人的交游关系。”
花迺屋一听,显得十分兴奋,“我就知道一定会往这个方向侦查。虎先生瞄准的是田所先生,恕我直言,那人思虑不深,无足观矣。不过我可是一直都很注意这点呢!”
新十郎强忍笑意,问:“这点是指哪一点?”
“就是那件事啊!我和先生所想的可是不谋而合呢!”
“我所想的?是指什么?”
“你也真是的,就是你刚才说的啊!调查加纳夫人的交游关系,不就是那个叫佛莱肯的大使吗?我也觉得凶手是他,那匕首插得那么深,还真是有些诡异,所以我猜测凶手可能练过西洋剑术之类的武术。听说佛莱肯深精此道,所以我猜凶手是他。”
※※※
在海舟面前十分拘谨的虎之介,小心翼翼地将来龙去脉陈述一遍,语毕才松了口气。
之后才是重点。虎之介遭花迺屋轻蔑,还被狠狠嘲笑,可想而知他有多么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样,反正脸都丢光了。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不过他来拜访海舟,还是想替自己争一口气。只见虎之介一脸忿忿然,说:
“当时走近五兵卫的,只有总理而已。虽然加纳先生曾走向厚子和佛莱肯,但也毫无异样走了回来。总理离开两、三分钟后,他就脚步踉跄、身子摇晃地倒了下去,然后田所冲上前抱住他,不过田所在他昏倒之前,不曾走近他身边。所以趁总理离开的两、三分钟内,也就是梨江成为全场关注焦点的时候,能够趁隙刺杀加纳先生的人,除了田所之外别无他人。况且匕首刺向死者的角度,也距田所站的位置最近,虽然再过去一点还有佛莱肯,但他的位置绝对不及田所方便。田所之所以上前抱住五兵卫,是企图让别人认为他和死者有段距离,所以自己不可能是凶手。自以为这诡计很巧妙,没想到却露出狐狸尾巴。目睹五兵卫倒下的只有田所一个人,所以他不可能没看到刺杀死者的凶手。”
海舟从烟灰缸下方的抽屉取出了小刀,拿起磨刀石,将刀子沾了点水,开始磨刀。磨刀石与刀子是他身边必需之物,只见他动手微微割破指头,放出脏血。
“不过,我很后悔当初大话说得太早。我访查过田所家的邻居和朋友,他从小到大就是个比女人还柔弱的家伙,别说武术,连简单的拳脚功夫也没练过,这就是我最困惑的地方。”
难怪他哀声连连,一副郁闷的样子。这时海舟停手,问:
“神田正彦也打扮成僧侣吗?”
“是的,不过神田站得很远,那时他正在和佛莱肯等各国大使聊天。”
“所以,事情很明显了嘛!”
海舟慢慢停下动作,将刀子反握,往后脑杓擦了一下,再取出白纸擦去脏血。待止住坏血后,又擦了一下小指,再以白纸擦拭。一边反复这些动作,一边陷入思索。最后,海舟收起刀子和磨刀石,边擦拭边说:
“观察那么仔细还摸不著头绪,你也真是天才!我实在不了解阿虎你啊!那天厚子拼命撮合伽梅洛斯和梨江,分明是个诡计,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所策画的阴谋。我曾经和佛莱肯接触过三、四次,他的确是个交游广阔、反应机敏、一表人才的美男子,相貌和罗伯斯.比尔(译注:法国大革命时相当活跃的法国政治家)十分神似,不但长得像,连个性也很相似。在日本,大概就类似斋藤道三(译注:日本战国时代枭雄之一,织田信长岳父)那群左右逢源的恶徒,他们也都是些美男子,相同之处就是到哪都吃得开。厚子和佛莱肯拥舞一幕是刻意安排的,这也证明他们有自信不会被识破,不过下手的人既非佛莱肯,也不是厚子,而是一身僧侣打扮的神田正彦,他就是刺杀五兵卫的凶手。”
海舟从容不迫地说。他一边擦拭止不住的血,一边作补充说明:
“别忘了当天有两个人扮成僧侣,而且田所是厚子的情夫,因此厚子应该知道他当天的装扮,甚至有可能是厚子建议他这么打扮的,应该错不了。僧侣通常会戴上大草笠,别人看不见自己,只有自己看得见别人,是最佳的杀手扮相;再加上一枝箫,就可将凶器藏在里面。神田曾经是海盗,有次我搭船时和他打过照面,他是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很有一套的家伙。他嗜钱如命,既是海盗也是商人,要是他去搞政治,绝对能当上总理。我想杀人对他而言,就像捏碎一条小黄瓜一样容易吧!真是个可怕家伙。
“厚子之所以假装站在伽洛梅斯这方,第一是为了让梨江捧著装有蛇的壶子,再来则是让伽洛梅斯、善鬼等敌对阵营的焦点集中于梨江身上,企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于是当梨红昏倒、在场宾客全都看向她时,神田握著匕首伺机而动,碰巧同样打扮成僧侣的田所走到附近,恰好称了这家伙的意。在大家纷纷起舞时,根本不会注意谁在哪一刻站在哪个位置,况且大家都随著舞步四处游移。神田利用这点,便可谎称自己当时正和佛莱肯等大使站在会场角落交谈,反正就算有人看到扮成僧侣的人在死者附近,也会因为现场有两位僧侣,成了最好的脱罪借口,这就是五兵卫惨遭杀害的真相。不过毕竟缺乏证据,加上佛莱肯也在场,就算善鬼有些怀疑,也苦无实证揪出真凶。”
真是明察秋毫。虎之介静心聆听,海舟的一字一句让他茅塞顿开,得以豁然开朗离去。
※※※
从海舟住处归来的虎之介,立刻去拜访新十郎。花迺屋一见到他,赶紧上前打招呼,原来花迺屋也正等著见新十郎。可惜来得不凑巧,新十郎正在和学生晏吾专心下西洋棋。
花迺屋一看到虎之介,显得很兴奋。
“唷!你来啦!大侦探。看样子已经知道谁是真凶啰?”
“哈哈!那您的看法又如何呢?”
“凶手就是佛莱肯啊!别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个西洋剑高手呢!”
“哈哈哈!没想到乡巴佬居然认为是佛莱肯,见解果然不同凡响,看来这谜题对您而言似乎难了些。”
鹿藏拖著疲累的身子,来到新十郎住处。这位老巡警秉性憨直,对于上级命令总是全力以赴,这是他的一大优点。昨晚他为了办妥新十郎交代的事,几乎彻夜未眠,四处奔波,直到现在才回来。他挨近新十郎身边,跪坐下来。
“他和一位叫中园弘的男人约在夕月碰面。”
“哦?就是加纳先生的大管家,谣传于三年前失踪的中园?”
“是的,多亏夕月的女侍一五一十告知,才能够获得如此珍贵的情报。那天中午,有个自称是中园派来的陌生男子,说中园已经从中国回到日本,但因工作尚未完成,还不是现身的时候,只是想先向加纳先生知会一声,傍晚才会到夕月。加纳先生半信半疑,因为他以为中园在前往中国途中就遇到船难,在玄海滩丧生了,所以当然觉得莫名其妙。”
新十郎颔首。
“原来如此,换作是我也会这么想。那么中园确实赴约啰?”
“没有,到现在仍未出现。”
“这样啊,看来大概不会现身了。然后呢?”
“关于夕月就只有这样。关于查访厚子一事,可真是个难题,除了与田所有暧昧关系外,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而且一般人对她的风评都不太好,传闻她最近与佛莱肯过从甚密,我到处走访,只查到这些。”
新十郎笑道:“我才要感谢你呢!这段时间替我到处查访,搜集情报。托你的福,我才能在这里高高兴兴下西洋棋,要是我自己出马,肯定没你行。好,我们准备出发吧!”
虎之介欣喜若狂,却强忍兴奋情绪,满面笑容地问:“咦?要去哪儿啊?”
“当然是去加纳家啊!”
虎之介终于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傻笑,“哦!为何?”
“泉山先生已经找出凶手了,真是惭愧,看来我晚了一步。所以等一下我要去揪出凶手!”
面对如此坦率的新十郎,虎之介再也忍不住,背脊在柱子上不停磨蹭,喉咙里像含了颗海棉球似地,不断发出咯咯叩叩的奇怪笑声。新十郎向晏吾嘱咐道:
“你去接风卷先生,带他到加纳家会合。先生应该已经等不及了。”
交代完毕,四人便出发前往加纳家。速水星玄今天一身标准警长模样,率领部下等待新十郎一行人到来。身穿制服的他,看起来果然英勇威武,不失体面。一看到新十郎身影,星玄便快步上前握手寒暄。
“这次得仰赖先生了。凶手的所作所为不仅让国家大大蒙羞,全国民心也受到动摇。一想到这个责任得由我一肩扛起,就一个头两个大。现在情况如何?找出凶手了吗?”
“应该可以确定凶手就在这屋子里。”
“很好!”星玄显得十分亢奋。
新十郎迳自走向厨房,请阿绢拿出昨天那个装梅干的小壶,朝壶内看了一眼,满意地盖上壶盖。
“应该有谁动过这壶吧?”
“应该没人动过,怎么了吗?”
“真的没人动过吗?”
“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不过这壶就摆在老爷专用的橱柜里,今天应该没有人开过那柜子。”
“是吗?应该有人动过吧!昨天壶里的梅干只有六颗,今天却成了八颗。”
阿绢脸色大变,十分惊讶。新十郎赶忙安抚说:
“没事,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过应该还有其他和这壶一般大小的壶吧?”
“老爷的东西全放在那柜子里。”
一打开柜子,最下面摆著四只装梅干用的壶。
“那么,拿去给小姐瞧瞧吧!”
一行人前往梨江的房间。新十郎郑重地向梨江说:
“昨晚让你感到不愉快,真的很抱歉,不知小姐为何那么晚才到会场呢?”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不想出席而已,所以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如果可以的话,还真不想出席。”
“那么当时没有人来通知你该准备出席,或派人接你过去啰?”
“没有,后来我是自己过去的。要是真有人来接我过去,我才不理呢!”
虎之介忍不住打岔,“这番谎话说不通吧!那时候应该有人希望你赶快出席才是,请你仔细看著我的双眼。”
新十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时虎之介突然尖叫一声,倒了下去。原来梨江悄悄将手绕到身后,拿起桌上的孔雀羽毛,往他眼中刺去。新十郎见状赶紧扶起虎之介。
“当时没人催促小姐,也就是说,那时梨江小姐突然昏倒,是起偶发事件。就算小姐不昏倒,加纳先生也会在当晚魂归西天,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关键,关于这点我昨晚就已十分确信。真的很谢谢梨江小姐,多亏你才能逮到凶手。”
只见梨江露出“我相信你”的表情,凝视著新十郎。
“什么时候能逮捕凶手呢?”
“再半小时就可以了,小姐心里应该也有谱了吧!”
梨江十分干脆地点点头。
看到眼前俊男美女深情对望的样子,虎之介满腹怨怼。
“这怎么行啊!结城先生!女色果然是最恐怖的玩意儿,没想到连你也轻易被蒙蔽,这样可是会一步步陷入真凶的计谋啊!”
新十郎安抚虎之介说:
“没这回事,看到如此美丽的小姐,让我头脑更清楚了。”
新十郎微笑地这么说,却脸红起来,一旁的梨江也跟著羞红了脸。这时有人进来通报,风卷先生已经抵达,新十郎也突然紧张起来。
“一切谜团即将解开,劳烦小姐也一起移驾客厅吧!”
一行人前往放置五兵卫遗体的客厅走去。这里聚集了加纳家的亲戚,以及平常受五兵卫照顾之人等等。
新十郎向风卷先生说:“风卷先生,可以请您察看遗体吗?”
风卷先生是留欧研究近代医学的知名西医权威。
新十郎欲揭开棺盖,“咦?怎么回事?难不成棺盖已经封死了吗?”
管家走上前说:“此次情况特殊,夫人担心老爷横死的面容让前来吊唁的亲友目睹,会损及老爷的名誉,因此今早待近亲家属们瞻仰遗容之后,便派人将棺盖密封。”
“我们必须请风卷先生鉴定一下,可否请夫人让我们开棺验尸,或是让我们当面向夫人请托?”
管家前往厚子寝室,请她过来。只见厚子一脸憔悴,令人不忍卒睹。这让一向体贴的新十郎,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夫人,我们可以开棺验尸吗?”
“请。”
拔掉钉子,打开棺盖,除去塞满棺内的各种东西,再脱下死者身上衣物,风卷先生仔细地鉴视死者的眼睛、伤口等部位,转身向新十郎说:
“应该是遭人下毒致死,但不清楚是哪种毒药,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加纳先生并非死于刀伤。”
“所以,加纳先生死前曾做出像游泳一般的奇怪动作,还拼命搔抓胸口,痛苦地蹲著,并非因为刀伤,而是毒药发作啰?”
“嗯,应该是。当匕首刺入侧腹时,不太可能会有那种动作,而会出现尖叫、回头等反应才对。”
“真是太感谢您了,多亏您的协助才能让真相大白。昨晚我就可以确定,以匕首刺杀死者,只是障眼法罢了,目的是为了掩饰下毒这一事实。确定这一点,更能证明凶手就在这间屋子。至于在场宾客将焦点全投向昏倒的梨江小姐身上,只能说是碰巧。而加纳先生前往夕月赴幽灵的约,是凶手故意让他晚归的诡计;而且凶手也知道加纳先生有个特殊习惯,就是在重要宴会前,先吃个茶泡饭配梅干,花两、三分钟就匆匆解决。之所以急著让加纳先生吃下梅干,是因为那梅干被下了毒。”
虎之介大表不满,嗤之以鼻地说:“怎么可能!那匕首的确是趁小姐昏倒、众人不注意时刺向死者,如果没那段时间,怎么可能刺入?”
新十郎微笑道:“那把匕首并非为了刺杀所用。凶手早就知道加纳先生会毒发倒下,为了等待那一刻,才一直跟在加纳先生身边。一看到他倒下,便立刻冲上前抱住,将匕首刺入侧腹。那把匕首就藏在僧侣的箫中。”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大家纷纷起身,花迺屋和鹿藏两人扑上去制伏田所。有神佛同体之称的花迺屋因果,原是枪炮组小队长,曾被敌人从鸟羽伏见一路追杀至上野宽永寺,是个厉害人物。逮捕田所简直就像自己推理出谜底一般,花迺屋乐得咧嘴大笑。双手被缚在身后的田所,早已有所觉悟,紧闭双眼。新十郎待骚动平息,又说:
“凶手脑筋可真不赖呢!知道当晚每位重要人士的装扮,当然也知道神田正彦先生会乔装成僧侣,也许是为了误导别人,以为凶手就是神田先生,才叫人模仿他。将匕首藏在箫里,以及毒害加纳先生都是既定计画。此外还必须安排两位僧侣在场,如此才能掩饰其中一人跟监加纳先生的事实。所以凶手要求田所乔装成僧侣,在梅干中下毒,并且诱骗加纳先生前往夕月。”大家顿时面面相觑,花迺屋一脸讶异地问:
“这么说,凶手不只一位啰?”
“我认为刀伤并非致命伤,下毒之人才是幕后真凶。接下来就前往真凶房间拜访吧!不过……”
新十郎早已经察觉厚子不在场,他忽然有所领会似地愣了一下。那性情刚烈的女人,迟早会像细川蛾氏(译注:战国武将明智光秀的女儿)和她姊姊阿百那样心狠手辣,如果不被识破,她肯定会连满太郎也杀了,让自己的儿子良介继承家业吧!
厚子的房门反锁,众人试图破门而入,只见厚子刺死儿子良介后,自己也刎颈自杀,惨烈地结束一生。
※※※
海舟一边用刀放脏血,一边聆听虎之介的报告。
“原来是这样!我不在现场,不知道有下毒这回事,照理说是不是遭人毒害,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会做出那般推理。新十郎这小子总是有一套,不过现场非得有两名僧侣,以及匕首藏在箫中一事,我倒是正确地推理出来了。”
虎之介再次对海舟的聪明才智感佩不已,恭听他的一席话之后,内心困惑也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