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我如何从父母的爱里“死里逃生”?
强光立刻关闭贝壳的壳类动物一样,自动把自己调试到一种很白痴、很蔫、很封闭的状态。什么都不想,几乎什么也不说,就等着爸妈安排我吃什么、穿什么、上哪、干吗。
仔细想来,沉默和
无为
成了我逃避被评判、被贬低的方式,成了我向他们打出的白旗。如果我随心所欲地说话、打扮、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后果就会是无休无止地争吵,两败俱伤。个性,我所欲也;和睦,亦我所欲也,个性与和睦不可兼得,取和睦而舍个性也。
当然,好在我并不总是和父母在一起,事实上我一年到头和父母待不了多久,所以那个活泼开朗的我还能够“死里逃生”。但就是这样,我仍然能感到他们“看不见的手”在左右我的生活,在不断地在我心中培育一种自责、自卑、自我唾弃的情绪。
固然,山高皇帝远,衣食住行方面他们是插不上手了,但是他们的眼睛,已经“镶嵌”到了我生活中,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你怎么读了20年书还在读啊?你怎么29了还没有结婚啊?人家都发家致富了,你怎么把机会都给耽误了?他们幽怨地问。
当然,这不是说父母不爱我,或者我不爱父母。事实上,我家的这些麻烦,全是“爱”惹的祸——如果我把那种千缠百绕的责任、义务、权利、感情统称为爱的话。如果他们不爱我,大约也不会这么无孔不入地关心我的衣食住行;如果我不爱他们,也不会在乎他们满不满意、开不开心。中国人管这种强人所难的“给予”和自我折磨的“报答”叫做“爱”,已经叫了几千年了,我又怎么能逃出这个“文化”的掌心?
比如今天早上,我从石家庄坐火车去北京。去火车站的路上,无意中向妈妈透露自己的手机该交费了,新的充值卡还没来得及买。
“那怎么办?”妈妈说。
“没事,我到北京后买一个,火车站附近肯定就有。”我说。
在一般的家庭里,这场对话应该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在我家,不是这样。我妈太“爱”我了,她必须帮我解决问题。
她首先给我爸打了一个电话,说我的手机该交费了,表达了一下焦虑,“她现在要赶火车,又来不及买,要不我代她买,但是她那个神州行的卡,不知道能不能用其他手机代充……”
其间我插话:“妈,你不用管了,我到北京后自己去买,路上一共不到3个小时。”
她给我爸打完电话,又给我哥打电话,问:“她那个手机,在这边能不能买着充值卡?她是北京的手机,是不是非得去北京买卡?我待会儿买了卡,远程帮她充,行不行?要不你帮她充一下?啊?不知道?那给你打电话不是白打了!”
其间我又插话:“妈,你不要管了,我到了北京立刻去买卡。”
过了一会儿,路上远远看见一个“中国移动”的牌子,她便提议让我去搭公交车,她现在去买,“待会儿在火车站会合”。
我不耐烦起来:“现在火车都要赶不上了,我待会儿上哪找你去?你不要管了,我到北京以后自己去买!”
到了火车站,我在火车上等开车。不一会儿,妈妈打来一个电话:“我买到一张卡了,你拨这个号啊,×××××××××××。”
“妈你就别管了,我自己去买不行啊?!”
“我都买了,你还不记!”
周围很吵,我手里又没有纸笔,听都听不清她说什么,更不要说记下那个长长的号码。喂来喂去了老半天,借了纸笔,她报一遍,我报一遍,她再报一遍,我再报一遍,终于在忙乱之中记下了那个号码。
充了100块钱,还了人家纸笔,终于松一口气。这事终于完了。
过了两分钟,妈妈又打来电话:“刚才是做一个实验,我一共买了3张卡,现在你再记这个数啊,×××××××××××……”
我忍无可忍,提高了音调:“妈你别忙乎了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好好好,那就这样吧!”她挂了电话。
我完全知道她在电话那头嘀嘀咕咕: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好歹!给她买卡,她还唧唧歪歪!我这样的妈妈,哪里找去?不懂事的丫头……虽然她不在我身边,但我还是听见了她说的这些话。
接下来的3个小时里,我心情恶劣——为自己冲着妈妈的那一吼。是的,她是对的,她不过是想为我做一点事,结果我却不知好歹朝她嚷嚷。我郁闷地坐在火车里,反思自己的态度,胸中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其中一半是内疚,为自己的“不懂事”、粗鲁、“身在福中不知福”;另一半是愤怒,对她的愤怒,为她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置于一种自我否定、自我唾弃的情绪当中而愤怒。事实再一次证明,对父母的掺和采取不从的态度,结局只能是两败俱伤,死路一条。
如果我们仔细地观察这个案例,会发现我惨败在我妈手下,主要是因为她用了两个招式:一是强迫给予法,就算她给予的不是你需要的,就算她给予的是使事情化简为繁的,她毕竟是出于爱而在无私给予;二是愧疚激将法,由于她所给予的往往是使事情化简为繁的,你必然会采取一种推推搡搡的态度,在推搡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用力过猛的情况。用力过猛,对她造成伤害,你只好感到愧疚。
这些事情,不禁让我想到,爱这个东西,在技术上是多么复杂的事情。它就像开车或者烹饪一样,需要小心学习。人们习惯于歌颂爱,赞美爱,仿佛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了爱,事情就好办了。
事实是,这个世界上的很多问题恰恰是“爱”引起的。爱这种情感,一旦横冲直撞起来,一意孤行起来,结果往往是鸡犬不宁。
事实是,爱这种情感,和恨、悲伤、嫉妒、愤怒一样危险,需要小心疏导,合理表达。爱不仅仅是一个多少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方式的问题。
人类太“爱”上帝了,政府太“爱”社会了,家长太“爱”孩子了,几千年来,爱出了多少麻烦,简直不用我举例子。我不得不承认,我常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私下里,多少次我暗暗希望父母不那么“爱”我,能在兢兢业业地爱我的同时,打个盹,偷个懒,走点神,这样我可以趁着这会儿工夫,在他们的视线之外,自由地奔跑。